寧無慍此行, 是要往南去。


    快馬加鞭幾日,到了地方, 草草休整了一番,便去了一處宅子。


    寧無慍匆匆進去,見到內裏站著的人,拱手作揖:“範將軍。”


    那人轉身, 高壯威猛,看著寧無慍說道:“寧大人。”


    “寧大人此次奉命前來, 有何吩咐直言便是。”


    寧無慍道:“談不上吩咐二字, 南疆打了一年有餘, 多虧將士們驍勇善戰, 如今形勢總算是清明了些。”


    “蓼毒彈丸之地,不自量力。”


    寧無慍看著這位範將軍,笑了笑繼續說道:“自是不比我璟朝虎狼之師。”


    “不過戰事到了這個時候, 有些事情, 按照殿下的意思, 該收網了。”


    範將軍聽他這般講,點頭道:“當然。”


    說罷之後又問:“不知在下妻弟在軍中如何?”


    “方慎那小子?”範將軍哼了一聲:“打仗有幾分本事,就是年輕,莽得很。”


    寧無慍拱手道:“確實不是沉穩的性子, 有勞將軍費心。”


    這次寧無慍回府之後, 不知有什麽事情, 連著在書房宿了幾日才回正院來。


    “這次出府久了些, 諾諾辛苦。”


    他這般講, 方諾笑應:“府中沒什麽事情,李晏早就走了,談不上辛苦。”她給寧煦裁了一件小衣裳,剛剛動手,就放在一旁的針線筐裏。


    寧無慍瞧了一眼,方諾已經許久未曾動手給他裁過新衣,衣裳雖是秀坊最好的繡娘所製,但再也沒有先前一針一線那般熨帖的心意。


    “我想再瞧瞧今年布莊的賬冊。”


    方諾抬眼看他,這人一邊吃茶一邊說話,沒有半分異色。


    壓了壓心下的疑慮,應道:“好,明日我讓人給你送過去。”布莊的帳,寧無慍先前也看過,隻是最近總覺得他又在謀劃什麽事情,讓方諾有些不安。


    “多謝諾諾。”


    方諾扯了扯嘴角,掀起笑意,卻沒應話,好音踢踢踏踏從外麵跑進來,竄到寧無慍跟前:“爹爹!”


    寧無慍看著女兒,神色溫和了不少,卻還是說了句:“開蒙了,便要穩重些。”


    好音不以為意,隻道:“今日在花園又遇到寧尚,他可真是粘人。”


    “好音若是不喜,便讓丫鬟們將他帶回去。”


    寧無慍這般講,方諾忽然想起上次寧尚直呼他名字的事情,對楚氏母子,他雖然關懷卻並不親近,寧尚看起來也並不怕他。


    父女二人坐在燈下,寧無慍抱著好音考校功課,兩個人眉眼極相似,方諾搖了搖頭,將腦中的猜測暫時拋了出去,抬腳想去看看寧煦在做什麽。


    “娘!”小家夥見她過來,歡歡喜喜地黏在了方諾身上。


    這孩子不似他姐姐那般愛粘著父親,喜歡跟母親絮絮叨叨地說話:“娘,我不喜歡寧尚。”


    方諾皺眉:“為何?”


    “他不是娘的孩子,又是爹爹的孩子。”


    方諾笑:“你倒是分得清楚。”


    “他還總愛生氣,指手畫腳的。”這也不知從哪兒剛學來的詞,還用小拳頭比劃了起來。


    “你不也不聽他的。”別看這是最小的娃娃,可有主意的很,連好音的話有時候也不聽。


    哄著寧煦,講了幾個小故事,讓他睡下才又回臥房去,好音也已經回去睡覺,寧無慍坐在床邊,見她進來,起身道:“明年春日便要讓寧煦啟蒙,諾諾帶著兩個孩子去清水鎮跟母親住一段時日可好?”


    好音現下也在讀書,方諾剛想說話,寧無慍又道:“請了一個女夫子,跟著你們一道回去。”


    方諾心下有疑,可也沒多問,既然他開口,自己便應下:“好,我將生意上的事情安排一下,便帶著兩個孩子回去。”


    青杏知道方諾要回清水鎮已經是兩日後了,她惦念父母,但夫人一走,老爺那裏便會空出來,思來想去咬著牙沒去求方諾帶著她一道,隻想留在寧無慍身邊,多些相處的時間。


    楚氏知曉消息的時候,寧尚剛好也在一旁,他對清水鎮沒有什麽印象,不常聽人說起,寧母對他也不是十分惦念,隻年節的時候請安,可聽到那姐弟二人都要走,他也有些不願意,皺著小眉頭說道:“都去了,我也要去。”


    楚氏捏了捏兒子的小手:“你在府上陪著娘不好?”


    “好。”雖是不情不願,還是應了下來。


    楚氏笑了笑,看樣子她在寧府是住不了多久了,甚至有些心急,恨不得讓兒子在外人麵前喚自己一聲娘親出來。


    回清水鎮的時候,寧無慍將妻子兒女都送上馬車,瞧著他們轉出巷道,才轉身回去,一抬眼便見青杏站在側門內。


    “老爺。”嬌嬌柔柔俯身行禮後,一雙鹿子眼看著寧無慍,手上的帕子已經絞成了一團。


    寧無慍看了她一眼,道:“隨我到書房來。”


    青杏一喜,跟在寧無慍身後小步走著,她是後宅唯一沒有孩子的人,趁著夫人不在,最好能懷個孩子才是。


    果然,當夜寧無慍宿在了青杏院子裏。


    方諾到了清水鎮,寧母見到兒媳和兩個孩子歡喜得很,她身子這兩年也不是很好,但還是一直拉著兒媳說話,鄭嬸兒進來上茶的時候,見到方諾垂了腦袋。


    方諾見狀,笑著說道:“青杏還在府中,現下抬了姨娘,過得不錯。”


    “多謝夫人。”鄭嬸兒有些赧然,她本來還在清水鎮給青杏相看,想著好好侍候老夫人,憑著這份情誼在寧無慍夫婦麵前將青杏的身契討出來,日後不再為奴為婢,她是陪嫁的婆子,知曉夫人當初成婚,是老爺應承過一生一世一雙人的,便是先前有個楚氏,也不該是自己的女兒又從中破壞。


    “這些年你照顧娘也辛苦,下次也帶鄭姨娘回來瞧瞧。”


    到底是親生女兒,鄭嬸兒聽方諾這樣講,喜笑顏開,高高興興地退了下去。


    鄭嬸兒出去,寧母看著方諾,歎了口氣:“青杏這,唉,都是那個逆子。”


    “娘,您莫要這般想,是我跟無慍之間的事情,你莫要太放在心上。”


    寧母拉著方諾的手,道:“能娶了你,是我們寧家的福氣。”


    方諾隻笑不語,現下想想,嫁給寧無慍於方家而言,倒像是一件錯事。


    方諾在清水鎮待了半月,秋高氣爽又偏遠寧靜,舒心得很,卻不知京中出了一件大事。


    鎮南王麾下將軍範勝任,參皇貴妃之父借南疆戰事哄抬布價,軍衣以次充好,糧草以陳替新。折子後聯名的正是郴州司馬寧無慍。


    南疆戰事到現在,本已要見分曉,這本奏章一出,朝堂嘩然。


    皇上年事已高,卻還未有立儲之意,朝中大臣三番五次想要請立皇長子,都被皇上以各種理由擱置下來,這本奏章一出,臨安公主在公主府一腳便將前來報信的下人踢翻在地。


    “廢物!”皇貴妃選秀出身,父親先前不過是一個小小的縣丞,比不得皇後世家貴女根深葉茂,剛入宮的時候帝後二人鶼鰈情深,她雖然有幾分恩寵,卻不能太惠澤家人。而後中宮無子,她卻誕下了皇上最疼愛的臨安公主,父親便升了官職,隻是後來行事太過乖張,受賄賣官,被人參了一本。皇後知曉之後,也隱晦跟皇上提了幾句,惠帝便罷了皇貴妃父親的官職,隨意給了個閑散的爵位,也未曾讓入京來。


    皇貴妃生了皇四子之後,在宮中恩寵愈盛,母家行事也乖張起來,總是想多撈些銀子,便插手了官府的不少生意,這次戰事,軍衣米糧便都有涉及。


    臨安知曉這折子之後,便匆匆想要入宮麵聖,皇帝倒也讓她進了養心殿,隻是沒想到皇後也在殿中。


    “這風風火火地過來,又是為了什麽事情?”


    這個女兒,惠帝瞧著也有些著急,給她尋駙馬一口一個不願意,皇家的女兒,二十有三還未出嫁,實在是有些不妥。


    不是惠帝一人在養心殿,臨安便不想再說折子的事情,沒想到皇後卻開口了:“本宮聽聞有人參了富恩候?”


    說起皇貴妃的父親,惠帝也有些不喜:“範將軍此役勞苦功高,上了折子。”想了想看著女兒問道:“臨安是為此事前來?”


    “孩兒是怕父皇動怒傷身,便過來瞧瞧。”


    “臨安這孩子一向孝順,”皇後笑了笑:“不過皇上心思清明,哪會輕易動怒。”


    惠帝也點頭道:“你這孩子,先前喜歡聽一聽這些事情也就罷了,現下也到了招駙馬的年紀,莫要再將心思放在這些事情上。”


    “臨安打小便是這個性子,別的公主喜歡首飾衣裳,她喜歡讀書騎馬,皇上也莫要強求。”


    皇後在一旁說話,聽在下首的臨安耳中愈發不舒服,正要開口,惠帝沉聲道:“也不小了,不該再依著性子胡來。”


    話說到這份上,臨安也不敢多言,隻道:“孩兒謹遵父皇教誨。”


    “好了,你退下罷。”


    惠帝開口,臨安隻得離開養心殿,先前皇後一直未孕,便待在鳳禧宮,大事小事極少置喙,這兩年倒是愈發多言了。


    皇長子府。


    “臨安入宮去了?”皇長子年近四十,已經蓄了胡須,璟朝國姓為祈,皇長子單名一個遠字。


    “正是,出宮的時候有些不愉。”下首回話之人垂首而立,小心翼翼地聽著吩咐。


    “女孩子,總是容易心急。”


    這話便是不能接的了,祈遠看了看下首之人,笑言:“寧無慍還真是老謀深算。”


    說罷之後,撫了撫手上的扳指,道:“朝堂之上讓他們繼續吵,吵到父皇心煩才是。”


    折子雪花似地飛往禦書房,南疆戰事雖然屢屢告捷,但出了這種事情難免會讓人擔心軍心不穩,不少人要求徹查,又有人說範將軍被一個小小的郴州司馬蠱惑,以致胡言亂語,朝堂之上議論紛紛。


    惠帝有些煩悶,想了想讓人將皇四子祈琅傳召入禦書房。


    “兒臣叩見父皇。”祈琅人如其名,身子清秀挺拔,麵容俊美如玉。


    對這個兒子,惠帝還是十分喜歡的,讓他坐下之後說道:“朝中上下議論紛紛,以你所見朕應如何行事?”


    祈琅應道:“兒臣以為,此事應當徹查。”


    皇帝瞧著他,問:“由誰來查?”


    “禦史台孫大人剛正不阿,又在南疆任職過,兒臣記得,那位郴州司馬寧無慍本是探花出身,他既然敢跟範將軍聯名上折,想來是有證據在手,讓孫大人先到郴州去,最要緊的是如何穩定軍心,畢竟還未因軍衣米糧出什麽大事,南疆戰事雖然利好,但也不能掉以輕心。”


    惠帝歎了口氣:“就讓孫建誌查。”他本來就有此意,這個兒子心思通透得很。


    臨安在公主府,朝堂上的消息一波一波傳出來讓她心下惱恨得很,當初寧無慍離京之後她也不是沒讓人再盯過,雖然心中覺得他會往皇長子那廂靠攏,但畢竟隻是個小小的縣令,再升也不過是郴州司馬,生不出什麽大的是非來,現下細想,怕是在京城的時候就投在了皇長子麾下。


    “寧無慍府上的人都查清楚了?”


    “回公主話,他府上一妻兩妾,一位是邵大人所贈,生了寧府的庶長子,另一位是寧夫人跟前的丫鬟。”


    “送的那個,給我好好再查!”當初她設計皇長子於後宮行淫,還是跟皇後身邊的宮女,按理說成事,卻不知怎麽被掩蓋了下去,那個宮女也被藏了起來。若不是記得皇長子有幾分中意這鳳禧宮的宮女,想來不會輕易殺人滅口,她也不會真的用這般手段,不過隻要穢亂後宮的名聲出來,便是父皇不罰,想做太子也沒那麽容易。


    她現下已經沒有先前那般氣定神閑,父皇這一年跟她說了幾次招駙馬的事情,又明裏暗裏讓她們母女不要插手朝堂之事,更可恨的是,她和母妃一門心思,皇弟對太子之位卻是一副不爭不搶的樣子。


    想到這裏,臨安冷哼了一聲,不管如何,父皇心裏還有計較,她便要替皇弟爭上一爭,隻是沒先到富恩候這般無用短見,竟能做出這般事情,說不準就要連累母妃在父皇心中的地位。


    方諾住在清水鎮,京中出了什麽事情她無從知曉,晨起的時候,見好音從外麵跑進來,笑問:“這麽早起來,做什麽去了?”


    小姑娘耷拉著腦袋,有些失落:“去巷子口瞧瞧賣糖角的來了沒有。”


    方諾笑著搖了搖頭:“隻知道心急,這麽早,還要熬糖漿呢。”


    “丫鬟呢?”瞧她身後一個人都沒有,方諾有些奇怪。


    “我一個人出去的。”


    老宅這裏開門早,也不似郴州寧府那般規矩嚴,巷子裏也不少小孩子出來嬉鬧,可是這般方諾也有些不放心:“日後還是要帶著丫鬟才好。”


    “沒事的,方才我摔了一跤,有人把我抱起來又走了。”好音倒不怕,隨意說了一句。


    方諾聽罷卻吃了一驚:“誰抱你起來的?”說罷抱起女兒前後左右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


    “爹爹說了,總會有人護著咱們的。”


    方諾皺眉,不過是回一趟清水鎮罷了,哪裏需要這般看護,再說寧無慍不過一個小小的郴州司馬,是如何找的人幫他看顧家眷?


    正想著,好音的丫鬟來尋她,見小姐在夫人跟前,嚇得跪在地上認錯,方諾擺了擺手讓她起來:“好了,將小姐盯緊,莫讓她偷跑出去。”


    好音撇了撇嘴,她是最相信寧無慍的,跟著丫鬟去用早膳。


    方諾轉身回房,提筆想要跟寧無慍寫信,卻又擱了下來,想了又想,還是給書院的李晏去了一封信件。方家做生意,跑腿送消息的人少不了,來回五日,便收到了李晏的回信,看罷之後倒讓她笑了出聲,寧無慍這盤棋還真是下得不小,怪不得跟她要布莊的賬本,現下孫大人已經到了郴州,也不知最後會如何收場。


    “娘,爹什麽時候來接咱們回去?”畢竟是不熟悉的地方,待了十多日好音便覺得有些倦,嚷嚷著要回郴州去。


    “你爹忙著呢,娘也不知道。”他既然將自己摻和進了立嫡爭儲的事情中去,方諾倒感念他先將自己母子三人送了出來。


    “我想回去,”好音嘀嘀咕咕說著,撚起一塊點心:“爹爹請的那個女夫子,連笑都不愛笑一下。”


    現在細想,那夫子怕也是有武功的。


    “我喜歡待在祖母這裏。”寧煦看了一眼方諾,奶聲奶氣地說道。


    好音氣鼓鼓地哼了一聲,她最不喜歡弟弟的一點就是弟弟總是跟爹爹不親近,明明爹爹那麽好。


    見這姐弟拌嘴,方諾咳了一聲,說道:“先吃早膳,明日要去給祖父掃墓。”


    清水鎮的習俗,露水的時候若是晚輩在家中,便要去給故去的長輩掃墓,既然回來了,沒有不去寧父墳前瞧一瞧的道理,也讓寧母舒心。


    秋日清晨總要有幾分寒意,兩個孩子都穿得厚些,方諾領著他們往寧父的墳前去,墳前長了不少螞蟻草,被秋風染成了枯黃色,瞧著蕭瑟得很。寧無慍每年回來都要親自填土隆墳,這一座孤墳倒是比旁的看起來都高大些。


    先前過來都是由寧無慍帶著,這次自己領著兩個孩子,心裏一時湧上些難以明說的情緒,若不是他與自己父親的交情,她跟寧無慍也不會做了這一對夫妻。


    好音和寧煦都是聽話的孩子,寧煦先前因著早產體弱,寧母心疼,不讓他們帶著來墳前,今日也是見到孫兒長得茁壯才應允,好音早就知曉要在祖父墳前叩首祭拜,寧煦跟著她學,燒了紙錢之後,方諾抬頭,發髻被吹散了些,發絲垂在眼前,剛撥開,竟然見到有人牽著馬站在不遠處的桑樹下。


    “嫂夫人。”聲音晴朗明晰一如既往。


    方諾有些訝然,好音見到李晏高興得很,沒等母親說話先跑了過去。


    “你怎麽來了?”回過神問他,卻聽李晏說道:“你給我去信,我思來想去,既然寧兄將你們送回清水鎮,必是有所顧慮,便想著過來瞧瞧。”


    方諾搖頭:“實在是麻煩你,他既然送我們回來,想必是安排妥當的。”


    “這便是我的心意,我也給寧兄去了書信”李晏笑,看著好音盯著馬,便問:“好音可想上馬?”


    小姑娘忙點頭,卻又搖頭:“我夠不上去。”


    李晏大笑,抱著好音坐在了馬上,道:“我帶著好音轉一轉,嫂夫人可允?”


    方諾忙將丫鬟拿著的披風接過來,遞給李晏:“讓她披上,莫要著涼。”


    李晏看著方諾的麵頰,有些惶神,方才那句話讓他覺得自己跟方諾就似尋常夫妻一般,不過隻是一瞬,便反應過來,將披風接過,將好音圍住,夾了夾馬腹,慢慢悠悠地晃著,就算這般,好音還是高興得很,笑聲輕輕脆脆地飄得極遠。


    回到老宅,寧母見李晏倒是麵生,他上前行揖:“晚輩李晏拜見寧伯母。”


    “李晏,”寧母思索一下,寧無慍的這位同窗,她是有耳聞的,忙道:“沒想到今日能見到你,是在何處遇上的?”


    寧無慍在做什麽,寧母是不知曉的,方諾掃了一眼旁邊站著的人,道:“掃墓的時候遇見,便邀他回來坐坐。”


    “晚輩也該來拜見伯母。”


    “好好好。”寧母知道李晏是寧無慍好友,自然好生招待,李晏借口要在清水鎮這廂尋一種印石,便住了下來。


    因知曉寧無慍在做什麽,掃墓之後方諾便也不再往外走,兩個孩子也都在院子裏玩耍,生怕有什麽事情發生。


    可千防萬防,這日好端端地竟找不見好音去了哪裏。


    好音跟前的兩個丫鬟急急忙忙來回稟的時候,方諾眼前一黑,差一點滑到在地上。


    “夫人,小姐本說讓我們陪她捉迷藏,可奴婢睜開眼睛,再找人就不見了。”兩個丫鬟伏在地上,渾身發顫,弄丟了小主子是天大的罪過。


    方諾深吸一口氣:“宅子裏裏外外都找了?”


    “小姐聰慧,奴婢們本想著她是躲了起來,便將宅子裏外找了一遍,可到現在也沒見蹤影,問遍府中的下人也沒有消息...”


    方諾癱坐在椅子上,又突然彈了起來,衝到外麵,衝著天邊大喊:“都出來!”


    院子裏不少人,被她嚇得不敢說話,卻見有人飛身從屋簷上翻了下來:“寧夫人。”


    “我女兒呢?”方諾雙手顫得不行,抓在一起,暗啞著聲音,一旁的歸雁已經落了眼淚下來。


    “夫人放心,已經派人在尋。”


    方諾閉上眼睛,眼淚從麵頰滑下,打在地麵的青磚上,忽然又記起了什麽,轉頭看向歸雁:“快,快去將煦兒抱過來!”


    歸雁忙應聲,小跑著往寧煦住著的屋子去,方諾用長指將麵頰上的淚珠抹下去,道:“小姐頑皮,先去尋,莫讓老夫人知曉,若有人嘴碎,立刻發賣。”


    她頭脹得很,卻還硬撐著想問麵前這侍衛打扮的人話,還未開口,見李晏抱著寧煦過來:“嫂夫人看著煦兒,我跟這位兄台一道去尋。”


    見到寧煦,方諾心下稍稍安穩了些,將小娃娃緊緊抱在懷中,跟救命稻草一般,看著李晏,神情有些恍惚地說道:“好音愛吃甜的,總是惦念巷子口的糖角,勞煩李公子去瞧瞧。”


    寧煦被母親緊緊抱著,有些不舒服,便用小手將方諾扣得極緊的手指一個個掰開,糯糯地說道:“娘,疼。”


    方諾這才回過神,用額頭抵著寧煦的腦袋,隻覺得兒子身上的體溫才能稍稍讓她在這刺骨的秋風中有些暖意。


    抱著寧煦回到房中,抬眼看到好音方才在她房中沒有吃完的糕點,眼淚又撲撲簌簌地流了下來。


    懷裏的小家夥直起身子,用小手在方諾臉上抹來抹去:“娘莫哭,我聽話的。”


    方諾親了親他:“娘知道。”一瞬間,她竟對寧無慍生出無比的恨意。


    眼看著天色漸暗,方諾實在等不下去,抬腳便往外走,沒走兩步,見李晏從外回來,懷中抱的正是熟睡的好音。


    方諾奔過去,將女兒抱在懷中,這是失而複得的珍寶,看著李晏激動地說不出話來。


    李晏笑:“無事,隻是睡著了,嫂夫人將她抱進去。”


    ““多謝李公子。”方諾竟說不出別的什麽話來,李晏的好,她怕是一輩子難以報答。


    “都是分內之事,我先回臥房去。”李晏拱手,肩膀上動作有些僵硬,方諾隻顧著孩子也未看到,又道了謝便抱著好音往屋裏走去。


    寧煦見母親抱著姐姐回來,又一下午沒見到好音,高興得很,湊了上去,方諾輕輕搖了搖頭,示意他不要出聲,將好音放在床上,看著女兒粉嫩的臉頰,一下子淚流滿麵。


    “娘今日怎麽跟寧尚一般。”寧煦嘟嘟囔囔地說了一句。


    “今晚跟娘睡可好?”


    一句話讓小娃娃什麽都不再計較,歡歡喜喜地應:“好,娘要給煦兒講故事。”


    “好,你在這裏等著,我去打水給你們洗漱。”


    平日都是丫鬟們給他們洗臉洗腳,寬衣睡覺,寧煦瞧著自己的母親,今日什麽事情都要她自己做,一旁的歸雁站著連手都插不上,雖不知為何,但總覺得母親的手更舒服些,洗漱幹淨,歡歡喜喜上了床,滾在姐姐身邊,他也來了困意,還沒等方諾講什麽,便也靠著姐姐睡了過去。


    方諾抬眸,滿眼隻有這一雙兒女。


    李晏回到臥房,將衣裳掀開,便見一道刻骨的傷痕在右臂上,吸了一口氣,從包裹中取出瓷瓶,將藥粉灑在傷口處,不過片刻,額前便有豆大的汗珠滑下,他今日為護著好音挨了這一刀,撒了藥粉,隨意包紮之後,笑了笑,倒也值得。


    等床上的兩個孩子都睡熟,方諾將幾個丫鬟都叫過來,讓她們守著,出門到廊下喚了一聲:“出來吧。”


    “寧夫人。”仍是今日那個男子。


    “到底是怎麽回事?”


    “屬下奉寧大人之命,保護寧家老宅。”


    “好音被何人帶走的?”


    “巷子口那個賣糖角的。”


    方諾皺眉,這人繼續說道:“小姐是偷偷溜出去買糖角,外麵守著的人疏忽,才讓那人有了可乘之機。”


    方諾擺了擺手,有些心煩:“罷了,你好生守著,這兩個孩子我會看護好,不讓他們再出院門半步。”


    “是。”


    這人一個閃身,方諾也看不清往什麽方向走,便也不多管,寧母淺眠,院子裏動靜還是要小一些,免得驚擾到她。


    第二日白天,方諾起身之後,隨口問起李晏的去處,歸雁回話說是一早便出去了,他已經小住了幾日,若白日一直待在宅子裏,寧無慍不在,總是有些不妥。


    “你這人,日後是個殘廢。”


    李晏哭笑不得:“公羊先生,您不如再瞧瞧?”


    “先說是怎麽回事。”


    “跟人交手,不小心傷的。”


    “在這清水鎮,有人能傷你?”公羊歿飛了李晏一個眼刀:“清水鎮有寧家老宅,聽說寧無慍前些日子將妻子兒女都送了回來,你不會給他看門去了吧?!”


    李晏不應,公羊歿一拍大腿,繼續說道:“你小子真是個不爭氣的東西,守著人家有夫之婦有什麽用,寧無慍嬌妻美妾兒女雙全,你有什麽,孤家寡人一個還落個殘疾!”


    “依您的意思,我這胳膊是沒治了?”他晨起覺得傷口疼痛難忍,公羊歿給的藥粉也不起作用,想到這位神醫前些日子剛好在附近遊曆,便過來讓他瞧一瞧,沒想到張口就被罵了個殘疾。


    “傷筋動骨,我再有本事也不能讓它完好如初,當年方致的病我治不了,現下你的胳膊也一樣。”


    “能治幾分便是幾分,有勞公羊先生。”


    公羊歿見他神色如常,深吸一口氣道:“你小子不是好丹青麽,日後提筆作畫也不會有現下自如。”


    “小可書房中還有不少,哪日銀兩不足取出來再賣便是,左不過沒蓋印章,再不自如,蓋個印章的氣力還是有的。”


    公羊歿氣結:“罷了罷了,自作自受!”


    李晏但笑不語,公羊歿這會兒的話真真假假,就算是真的廢了這條胳膊,不過是稍稍有些遺憾,若好音出了什麽事情,他卻要追悔莫及。


    “也不知有沒有什麽藥,能治一治你這情種。”公羊歿看著李晏,一邊寫方子一邊咬牙切齒地說道。


    李晏由著他說,一句都不還嘴,等公羊歿將配好的藥粉和要內服的丸藥給他之後,方才笑著說了句:“公羊先生,彼此彼此。”想當初公羊歿在京中也是有求而不得之人,不然怎會到現在還是獨身一人。


    李晏回到寧家老宅,見歸雁守在房門前,見他過來,上前道:“我們夫人問了幾次也不見公子,便讓奴婢過來瞧瞧,等一等。”


    “讓嫂夫人稍等,我這會兒便過去。”


    “夫人說您回來之後,讓奴婢知會一聲,她便過來。”歸雁說著往方諾房中走去。


    今日一早,好音睡醒之後,方諾沒問她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怕讓她回想會再受驚嚇,沒想到小姑娘自己斷斷續續將被擄走的經過說了一邊,還支支吾吾地說了一句:“李叔叔好像流血了。”


    方諾不知李晏傷勢如何,昨日她隻顧著好音,也未曾細看李晏,隻能讓人去買了上好的傷藥,讓歸雁守著李晏。


    “李公子。”方諾進門,行了個半禮,又讓歸雁將托盤端了過去。


    “好音說你流血,可是受傷了?”


    “小小的皮肉傷罷了,可有嚇到孩子?”


    “她倒膽大。”這孩子看著雖然也有些害怕,但一早上吃了早膳之後,又領著寧煦在屋裏瘋玩,也不知到底嚇到沒有,方諾想著再看看。


    李晏點頭:“那便好。”


    “李公子傷勢如何?”


    “公羊先生先前有給我配過藥粉,已經用過,沒什麽大礙。”


    方諾見他神色如常,氣色也不錯,稍稍放心下來,緩了一口氣道:“公羊先生醫術高超,我帶來的這些應是用不上了。”想了想囑咐歸雁:“跟廚房說,李公子的飲食這兩日要清淡些。”


    外男房中,方諾也不能多待,叮囑了幾句之後便轉身離去,李晏看著她的背影,凝神了一會兒,笑著搖了搖頭,有些自嘲,將公羊歿配的藥取出來敷上,竟比昨日疼痛更甚。再一看還有一張便條,大抵是公羊先生看不慣他這幅癡傻模樣,便在這藥粉中多加了幾味致人疼痛的東西給他醒神,傷口好得也會快些。


    李晏手臂劇痛,額角都起了青筋,卻硬生生忍著連哼都未哼出來。


    寧無慍來接方諾,已是立冬之時,李晏在清水鎮住了月餘才離開,最後半個月,怕惹人閑話,還未住在寧家老宅中。


    寧無慍是快馬回來的,方諾跟兩個孩子一道坐在正屋,歸雁小跑著進來傳話,她起身,走了出去,看到那人從外間進來,心下平靜如水,不起一絲波瀾。


    “諾諾。”張口聲音有些嘶啞,他快馬趕路回來,兩日未曾合眼,人也消瘦了不少,加上眼下的黑青和眼中的血絲,顯得更為憔悴。


    方諾垂首:“進來吧,有些冷。”


    “我去瞧瞧娘。”他一心想見到方諾,寧母屋裏都還未去瞧過。


    “好。”方諾本該陪他一同過去,可連話都不想說出口。


    寧無慍見她這般,伸手道:“一道過去罷。”


    好音站在一旁眼巴巴地瞧著父母,方諾不想讓女兒多想,伸手攏了攏衣裳,將寧煦抱了起來:“走吧。”


    寧無慍大掌在空中停了一會兒才收回來,瞧著走在前麵的方諾,眉頭皺起,抬腳跟了上去。


    見到兒子,寧母十分歡喜,還說到了借住的李晏:“那孩子住了不短的日子,可你到現在才回來,是同窗又是同年,可要好好相處。”


    “這是自然。”寧無慍笑著同寧母說道:“娘不如這次也跟著我去郴州住?”


    “再等一等,還想在這清水鎮多住些日子。”每次寧無慍說到讓寧母離開舊土,老人麵上便有幾絲恍惚與不安,夫君長眠之處,哪裏舍得這般說走就走。


    方諾在一旁看著,竟生出了幾分唏噓與豔羨。


    寧無慍也隻得應下:“好,娘喜歡便再住些日子。”


    從寧母房中出來,寧無慍將好音抱起,走在前麵:“好音跟爹講,這些日子在祖母這廂,過得可好?”


    被窩在宅子裏這麽久,連最喜歡的糖角也沒得賣,好音委屈得很:“不好,我被壞人帶走過,娘嚇得一直都不讓我出門。”


    寧無慍腳下步伐微滯,拍了拍女兒的背以示安撫,道:“爹現下回來了,明日便帶著好音出去玩耍。”


    好音忙不迭地點頭:“我都想去央李叔叔,不過他後來走了。”


    說到李晏,寧無慍眸中有些難以名狀的思緒閃過,很快便又壓了下來,笑道:“不必了,好音有什麽事情,跟爹爹說就是。”


    回到房中,寧無慍將好音放下,又摸了摸寧煦的腦袋,轉身同方諾說道:“諾諾受驚了。”


    方諾看著他,讓歸雁將兩個小家夥帶了下去,才緩緩開口說道:“受驚?寧無慍,你說話好生輕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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