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紀筱已經很久沒能睡上一個踏實覺了。


    自從李蘭死而複生以後, 她最怕的,就是每天李蘭在她門前駐足時拍打她房門的聲音。


    迷迷糊糊地從半夢半醒地狀態下醒來, 紀筱隔著房門突然聽見外頭傳來了一陣不同尋常的響動, 她仿佛起了一絲什麽預感一般, 心跳驀然快了一些。四處張望一下,像做小偷是的小心翼翼地下了床,然後踩著拖鞋趴到窗前往外看了看。


    但可惜的是,窗子前麵恰好有一顆大樹, 樹的枝丫斜斜地橫插過來, 正巧將她的視線遮擋得嚴嚴實實。


    皺著眉頭又瞧了幾眼,見著確實瞧不見什麽東西了,隻能又悻悻地回到床邊坐了。屋子裏頭隱約傳來了李蘭和陌生男人交談的聲音,沒多會兒, 那說話的聲音停止了, 緊接著便是人的腳步聲漸漸由遠及近, 然後突然停在了自己的門前。


    “咚咚咚”


    有規律的敲門聲緩緩響了起來,紀筱聽見那動靜,幾乎是在一瞬間就反射性地屏住了呼吸,全身抑製不住地顫抖了起來。


    “……誰?”


    她伸手用被子將自己全身包裹起來,警惕而又驚慌地看著門的方向, 好半天, 才哆哆嗦嗦地開口問道。


    她的聲音很輕, 輕的連她自己都不是很能聽得清, 但是外頭的人卻在她的話音落地後便停止了敲門的動作, 緊接著,一道年輕的男人聲音響了起來,帶著一絲輕鬆的笑意:“筱筱,是我。”


    紀筱微微怔了怔。


    饒是她怎麽回憶,那道聲音對她來說都是陌生的。但是能夠這麽親密地叫她筱筱,那就說明並不是認錯了人?


    ——再者說,能找到紀家村這麽偏遠的地方來的,怎麽想也不可能是找錯了人吧?


    是誰?


    紀筱心底有些緊張,明明是大冷的天,她的掌心卻沁出了細細密密的一層濕汗來。她將身上的被子放到了一邊,謹慎而又帶著些猶豫地走到門前,試圖透過那門縫往外望:“你是誰?”


    外麵那個聲音便突然笑起來:“筱筱,你也太沒良心了。幾個月前明明你和我們在苗苗那裏玩的那麽開心,怎麽,才回家呆了幾天就翻臉不認人了?哎呦喂,我的這顆純潔的少男之心啊,可要碎成一片片啦。”


    紀筱驀然瞪大了眼。


    苗苗?程詩苗?


    ——苗苗叫人來找她了?!


    巨大的喜悅夾雜著一種說不出的委屈恐懼,她一把拉開門栓打開了門,紅著眼眶朝著外頭看了過去:那是兩個年輕的男人,矮一點的大約隻比她高個十公分的樣子,穿著一件厚厚的淺藍色棉衣,清秀的臉上一雙彎彎的笑眼,看著人的時候有一種讓人覺得格外暖心的魔力。


    至於另一個高些的——


    紀筱隻掃了一眼就趕緊把視線收回來了不敢再細看。


    模樣她沒能瞧仔細,但大概是絕頂的好看的。和旁邊少年人那種令人舒心的清秀精致不同,他的好看是那種極張揚霸道,俊美得仿佛是上天所有的寵愛全部匯集到了他一人身上去似的。但是在那樣無出其右的容貌下,更讓人覺得震撼得是他那身帶著血腥味兒的煞氣。


    隻這麽一瞥,她就足以明白這個男人的危險不是能讓她輕易靠近的。有一瞬間,她甚至快要抑製不住自己骨子裏的戰栗,幾乎要讓自己整個人跪下來去匍匐在他的跟前。


    雖然感覺不同,但是隱約的,紀筱覺得這個穿著不合時宜的黑色衣袍的男人似乎要比李蘭來得更讓她覺得恐懼。


    “怎麽,我們從x市顛簸了好幾天專門來看你,你也不請我們兩個進去坐坐麽。”


    輕快中帶著點笑意的聲音將紀筱的思緒拉了回來,她看著眼前清秀的少年一張掛著笑意的臉,先前緊繃著的心不由得就鬆快了一些。抿著嘴點了點頭,將路讓出來請兩人進了屋,隨即又像是防備什麽似的趕緊將大門的門栓插了回去。


    “你們……”紀筱張了張嘴,嗓子的幹澀讓她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緊繃,“是苗苗讓你們過來的?她讓你們來找我了?”


    葉長生瞥一眼賀九重,那頭雙指並成一線,倏然自上而下劃過,隻見一道淡紫色的半透明薄膜一閃貼附在屋子四麵的牆上,隨即又消失不見了。


    “葉長生。”葉長生笑眯眯地從口袋裏掏出一張名片遞給了正目瞪口呆的紀筱,“職業算命、占卜抓鬼人——哦,如果比起天師你更願意稱呼我為神棍之類的,那我也沒什麽意見。”


    紀筱望望手裏的名片,再望望笑得純良無害的葉長生,再望望已經融入牆壁中的那層淡紫色薄膜,好一會兒才艱難地開口:“剛才那個……是什麽?”


    葉長生走到床邊坐了,仰麵望著她笑道:“你不是擔心隔牆有耳麽,做個結界擋一擋,說話不也方便很多?這麽長時間了,想來你也有很多事情需要告訴我們吧?”


    紀筱遠遠地看著葉長生和賀九重,心裏又警惕起來:“你、你們究竟是什麽人?”


    “神棍啊。”葉長生樂了,微微眯著眼笑起來,伸了手比劃了一下,“就電視裏那種,專門坑蒙拐騙順便跳個大神的那種。”


    紀筱看出來葉長生這是在逗弄她,暗自咬了咬牙,卻還是猶豫地走了過去低低地開口道:“苗苗……她怎麽認識你們的?”


    程詩苗是個怎麽樣的人紀筱是再清楚也不過的了,如果不是她真心信任的人,她不可能讓這兩個人過來找她。


    可是……捉鬼?天師?


    紀筱的眼神帶著點懷疑地在正坐在她床上的少年人身上停了停,眼底不自覺地便流露出來一絲不信任:他這弱不禁風的模樣,隻怕還沒有她結實,這捉鬼什麽的……別真的隻是一個來她這裏招搖撞騙的神棍吧?


    葉長生倒是不介意紀筱明顯表露出來的懷疑,他彎彎唇開口道:“關於客戶與我之間的交易隱私我有權保密,所以如果你真的想知道具體的事情,就等你從這裏出去見到程小姐後親自問她吧。”


    抬著眸子直直地望著她:“不管怎麽樣,我們兩個現在已經是你逃出紀家村的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你確定現在還要在這裏猶猶豫豫地跟我們浪費時間嗎,紀小姐?”


    紀筱心頭猛地動了動,眉頭也微微皺了起來:他說的沒錯,雖然她並不信任他們,但是現在這個情況,難道她還有別的什麽選擇嗎?


    她將手垂在身側攥住,緩緩地走到葉長生身邊坐了,沉默了一會兒,道:“你們見過她了?”


    葉長生點頭:“你嫂子是個很溫柔的女人。”


    “溫柔?”紀筱喃喃著,臉上表情似哭似笑,“是啊……溫柔。”


    她微微彎下身子,將手肘撐著腿上,雙手將臉捂了起來,聲音帶著一絲輕顫:“我嫂子是十二年前去外地探親的路上被人販子迷暈了賣來的我們村子,那一年她才十七歲,剛剛結束了高考。聽嫂子說,她考了六百三十多分,家裏高興地不得了,一直在討論幾個名校她到底要填哪一個。”


    “那個人販子和我哥,把她的人生全毀了。整個紀家村……包括我,我們都是幫凶。”紀筱聲音裏帶著一絲若有似無的哽咽,她沉默了一會兒,又緩緩道,“她對我很好,輔導我功課,教村裏的孩子學習,她還會給我做新衣裳。但是我對不起她……”


    “她想跑,我很害怕……紀家村太窮了,我哥是花光了家裏所有的積蓄才能勉強娶上一個老婆,她要是跑了,我哥就完了,他會被全村人戳脊梁骨的。我爸媽沒得早,是我姑一家收養我的,我不能眼睜睜看著我哥這麽完了。”


    “我在給爺爺上墳的時候,把事情說了出來,我姑聽到了……她召集了全村的人把嫂子抓了回去,他們很凶,那一天,他們差點打斷了她的一條腿!”紀筱的眼淚從指縫裏滴落下來,淚珠滴在她的棉衣上,氤氳出了一小片暗色,“我很害怕,我怕她會恨我,後來我高考考了出去,六年了,我再也沒回這個村子。我沒臉見她。”


    葉長生偏著頭望她,聲音漫不經心卻又仿佛無比尖銳地:“你當年說出那些導致你嫂子被抓的話,真的是無意的嗎?”


    紀筱渾身微微僵了僵,她把臉緩緩地從手心裏抬起了,眼底通紅,她似乎是怔愣了一下,然後帶著點苦澀地笑了:“是啊,無意的嗎?到現在想想,我自己也不能肯定了。我明明應該知道,那個時候我姑應該是在家的。”


    “雖然我是很同情表嫂,但是從她選擇信任我、告訴我她想要逃跑的計劃那一刻起,我心底裏就從沒想過為她的解脫而高興。我沒日沒夜地擔憂:她要是跑了,全村買來的媳婦以後要是都跑了,我們怎麽辦?警察會不會來抓我哥?村裏的人會不會排擠我們家?沒了媳婦沒了錢,以後我哥的日子要怎麽過?”


    她閉上眼,唇角的笑意有點嘲諷:“我到底還是留著紀家村裏的血的,我以為我讀書識字,我跟那些人不一樣。但是到頭來還是一樣的,自私且無恥。我哥已經毀了嫂子的前半輩子,而我卻直接毀了她的一生。”


    葉長生單手撐住了自己的下巴,問道:“你嫂子死而複生多久了?”


    紀筱身子輕輕地顫動了一下,她皺著眉頭,像是回憶著什麽:“我是九月底接到家裏的電話,說是我表嫂去世了想讓我回去參加葬禮的。”


    她思索了一會兒,開口道,“嫂子月初的時候得了一種怪病,連續高燒、頭疼,等燒退了又持續嘔吐,說是呼吸不過來。村裏隻有一個赤腳醫生,根本治不了。我表哥倒是想帶她去縣城看看,隻是他沒錢,腿又不利索,家裏也不想在嫂子身上砸錢,所以最後也沒去成。”


    “這病惡化的很快,不過十來天工夫,有一天醒來,我哥發現嫂子她渾身僵硬,一探呼吸才知道人已經沒了。我接到消息當天就坐飛機趕回來了,回來的那天是她去世的第三天,之後的幾天都是我和我哥給她守的靈。等過了頭七,我們便把棺材在後山埋了,誰知道——”


    紀筱說到這兒,聲音頓了頓,麵色露出一絲恐懼,“第二天一早,那埋好的棺材竟又好端端地在客廳裏放著了。”


    葉長生揚揚眉:“你們就又把棺材埋回去了?”


    紀筱用力地握著手,抿著唇點點頭:“而且因為事情太蹊蹺,我們甚至都不敢同村裏人說,隻能一家人又在晚上偷偷摸摸地找了個地方把棺材埋了。


    這一晚上,為了防止再出現這種詭異的事,我們一家人都輪流在大堂守著,就這麽折騰了一夜,倒是沒有再發生什麽奇怪的事,後來又過了幾天,就當我放心下來,打算收拾東西回x市時——那棺材又出現了!”


    賀九重走到葉長生身邊坐了,他微微偏著頭,一雙猩紅色的眸子裏神色淡淡:“既然你本來就對她心裏有愧,怕她化成厲鬼作祟,為何不早點離開這裏?”


    紀筱深深吸了一口,用手心抹了一把臉:“因為我走不了了。”


    葉長生問:“——你嫂子?”


    “有時候,人比鬼要可怕多了。”紀筱搖搖頭,慘笑道,“紀家村隻有這麽大,誰家有點風吹草動隻要一張嘴,全村都能立刻知道,何況是死人複活這種事?他們都知道自己做了虧心事,怕我嫂子報複他們,所以想讓我們家人做貢品,誰都不許走,誰都不許出家門,要在屋子裏壓製住我嫂子的怨氣。”


    賀九重聞言倏然勾了勾唇:“當初你不讓李蘭走,如今紀家村人又綁住了你。好一個天道輪回。”


    葉長生回頭瞪他一眼,暗示他不要這麽光明正大的幸災樂禍,那頭一挑眉,神色卻是狂傲。


    但紀筱卻對這樣的諷刺沒什麽太大的反應,她甚至點了點頭,應和了一聲:“天道輪回,是啊,誰說不是呢。”


    “但是你在這裏這麽久了,我也沒見你嫂子禍害你。”葉長生歪歪頭,將紀筱從上到下打量了一遍,“你看你都兩個月了,不還是活蹦亂跳的嗎?”


    紀筱臉上露出一種難以言喻的苦笑:“你們如果今天留下來,晚上你就會明白了。”


    葉長生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


    賀九重瞧著葉長生的模樣就知道他大約是想到了什麽,眼皮一壓,開口便道:“你要是想到了什麽就別賣關子了,快說吧。”


    “倒也不是什麽複雜的東西。”葉長生回望一眼賀九重,又對著紀筱道,“你的表嫂不是鬼……與其說是鬼,不如說是一種叫做‘魘魔’的魔物。”


    紀筱有些迷茫,她道:“這有什麽區別嗎?”


    葉長生笑眯眯地:“這區別可大了去了!舉個最簡單的例子吧。”他道,“鬼是沒有實體的,就算是純潔的小孩子或是有陰陽眼的人偶爾能瞧見,但是也並不能真實地觸摸到鬼本身,但是魘魔就不一樣,你看,你的表嫂不還能跟你們一起正常生活嗎?”


    紀筱似乎還是不能理解:“魘魔究竟是什麽?”


    葉長生想了想,道:“給你講個故事吧,故事的真實性已不可考,你就當個雜談聽聽。”


    他端坐著,慢吞吞地道:“話說這是清初時候的事了,話說那時候正流行文字獄,街頭巷尾行人過客說錯一句話有時候那就是掉腦袋的罪過。說有一個書生,文采不錯,隻不過平日寫詩作畫的時候一不小心犯了點忌諱被平日裏得罪過得人往上舉報了去,後來上頭定了罪,認定書生是居心叵測,意圖複辟前朝,當下就要拉去問斬。”


    指尖在床沿上輕敲了幾下:“隻不過後來書生家裏買通了當時行刑的劊子手,隻說等行刑時那頭拍他一下當做暗號,到時候他就不管不顧使勁跑。後來等行刑的時候,書生果然等到了身後的暗示,那邊手一拍,他就瘋了似的往前跑,一路跑出了城外,算是逃過了一劫。”


    “再後來,書生在另一個城市娶妻生子,和和美美地過了很多年後,因為想念家中父母和結發妻子,便又偷偷地回到了原來的住處,隻是她妻子見他不喜反驚,直說他已經死了——”


    紀筱聽得入了迷,問道:“後來呢?”


    “後來麽。”葉長生找了個舒服的坐姿又挪動了一下,繼續道,“妻子告訴他,當初行刑時他沒能跑脫,劊子手拍他一下,他下意識伸長了脖子直接被一刀砍了頭,當初是她親自為他收的屍,連血衣都還留著。那書生見了血衣,突然便想起了當初自己真的死了的事實,‘啊’地一聲,頓時化作一攤血水消失不見了。”


    紀筱反應過來:“你是說,我嫂子也是不知道自己已經死了,所以化作了‘魘魔’?”


    葉長生點點頭:“或許是這樣,要是想要除掉‘魘魔’,隻要找出她已死的證據就行了。”他撐著床板站了起來,彎彎唇,“那麽問題來了,你現在是真的想讓你的嫂子消失,再親手殺她一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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