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上山的路雖然不長, 但是卻並不好走。路是沒有修過的,隻有一條窄窄的被人踩出來的小路, 間或被雜草枯枝掩蓋著, 在月光下看不分明。


    整個山頭上長滿了杉樹, 因為沒有人來修剪,一棵棵地密密麻麻緊挨在一起,枝丫交錯著,讓本就不怎麽明晰是視線在夜色下變得更加模糊起來。


    兩個人摸索著走了一會兒, 月色下, 透過杉樹的枝丫遙遙地看見一塊突兀的墓碑,葉長生眯了眯眼,趕緊朝著那頭走了過去。


    土是新翻的,還沒有蓋嚴實, 不知是被風吹雨淋還是別的什麽原因, 原本形成一個圓包狀的土層詭異地凹下去了一塊, 站得高些甚至隱約能看見薄薄的黃土土層下麵埋著的漆黑的棺材的一個邊角。


    葉長生朝賀九重望了一眼,那頭便明白了他意思,一抬手,突然一陣極強勁的風垂直地朝著那墳包的凹陷處吹去,狂風席卷著黃土, 沒多會兒就讓底下一具完整的棺材露了出來。


    “要打開嗎?”賀九重用眼尾瞥了一眼葉長生淡淡問道。


    葉長生點點頭, 隻見那頭又抬了抬手, “吱呀”一聲, 那厚重的棺材蓋便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掀了開來, 然後“砰”地一聲整個翻過來倒在了一旁。


    棺材裏,本該躺著屍體的地方卻是空蕩蕩的一片,隻有一些衣物遺留下來,不像是埋了人,反而像是個衣冠塚。


    葉長生湊近了看了看那空空的棺材,突然間他像是發現了什麽,臉色微微一變,眉頭也緊皺了起來。


    賀九重問道:“怎麽了?”


    葉長生沒作聲,隻是又去那掀開的棺材上看了一眼,果然,在棺材蓋裏一個奇怪的圖騰正刻在棺材偏上方的位置,仔細一看,竟是個變異的起屍符。


    “糟了。”


    葉長生臉色有些難看。


    “你到底發現了什麽?”賀九重走到了葉長生身邊也低頭朝那刻著咒符的棺材蓋看了過去。


    “我全部都弄錯了。”葉長生黑色的眸子異常冷沉,他緩緩地站起來,一張臉沒有半點表情,在不甚明亮的月色下賀九重竟然能從那素來沒心沒肺的人身上瞧見一絲肅殺。


    “什麽意思?”賀九重偏頭望著他。


    葉長生把唇用力地抿成了一條僵硬的直線,片刻後,掀了眼皮望他,緩緩道:“你還記得我白天講得那個‘魘魔’的故事嗎?”


    賀九重回道:“自以為不死,從而化魘?”


    葉長生點頭道:“魘魔雖然有實體,但是也不過是靈體凝結而成,她的屍體卻應該還在原地的。”轉過身看著那個空棺,“……但是李蘭卻是真的被人用咒術複活了。”


    賀九重眸子裏閃過一抹異色,好奇道:“那她如今算人算鬼?”


    “這都不重要了。”葉長生緊緊地皺著眉頭,從包裏拿出一把白符,又伸手抓了一把朱砂,用掌心在白符上按出淩亂卻又自帶章法的印記,嘴裏低喃著什麽,然後驀地往空中一揚。


    那些白符在脫離葉長生手心的一瞬間便四處飛散開去,但未多高,卻像是撞到了什麽然後依次猛地炸開,緊接著,那些炸開的白符又帶著火苗緩緩地飄落到那敞開的棺材蓋上然後迅速地燒了起來。


    “看。”


    賀九重眯著眼朝著周圍看了去,卻見原本被杉樹遮擋著的後山一下子露出了自己本來的麵目,以現在他們所在的地方為中心,周圍密密麻麻的,竟然都是新立起來的墳包!


    葉長生緩緩走了過去,在一個最新的墳包前微微頓了頓,伸了伸手,將指尖在墓碑上那漆黑的名字上摩挲了一下。


    賀九重走過來用餘光瞥了一眼,隻見墓碑上麵貼了一個十六七的姑娘照片,模樣說不上多好看,一雙眼望著前方透著一股怯生生的勁兒。


    ——嚴小秀。


    賀九重終於明白過來事情的詭異性——不單單是葉長生,連他竟然也被這一場完美的移花接木給騙了!


    葉長生將手收了回來,一雙烏黑的眼睛裏有寒意閃爍:“走,我們現在就回去!”


    *


    不知道是不是葉長生和賀九重的出現給了她勇氣,當夜裏李蘭再來敲門的時候,紀筱竟然突然覺得自己也沒那麽害怕了。


    她握了握飯後葉長生給她的那張符紙,然後將符紙揣進了口袋,深吸了一口氣,走過去將門給開了開來。


    外頭李蘭正靜靜地站著,看見她竟然主動過來開門了,臉上似乎劃過了一絲淡淡的驚訝。


    “表嫂。”紀筱抑製著身體本能地顫抖,望著屋外那人溫和的眉眼,努力地心平氣和,“這麽晚了有什麽事嗎?”


    李蘭望著她微微笑了一下:“沒什麽事就不能過來了麽?”伸手將自己滑落到臉頰的發別到而後,聲音柔柔的,“表嫂想和你說說話。能進去坐坐嗎?”


    紀筱聽見這個話下意識地便想拒絕,但是話湧到喉嚨上了,看著那頭與平常似乎不同,略帶著幾分憂愁的模樣,將垂在身側的手悄悄地握了握,最後還是點了點頭,道:“那就進來坐吧。”


    李蘭笑了笑,進了屋子順手準備將房門栓起來,但是這頭剛將門栓抬上去,那頭紀筱在一旁看著頭皮都炸了:“誒,別關門!”


    “怎麽了?”李蘭偏頭望了她一眼,“你不是說你怕冷麽?”


    紀筱勉強地笑了笑:“現在好像也沒有那麽冷了……門關了一天,房間裏不透風該有味道了。”


    李蘭卻還是將門關起來,用門栓插上了,回過頭來拉著她到床邊坐了,低聲道:“不該貪涼的時候還是暖點好,要是生病了可就糟了。”


    紀筱按捺住身體裏想要奪門而出的衝動坐在了李蘭身邊,靠的近了,隱約就能從身旁的人身上嗅到一絲古怪的臭味,她也說不好這個味道是什麽,但是大概類似於腐壞的肉那樣。


    “筱筱,你是不是很怕我?”


    李蘭沉默了一會兒突然側頭望著紀筱輕輕地道。


    紀筱似乎沒有預料到那頭竟然會這樣單刀直入地發問,她微微一怔,呐呐回道:“表嫂,我怎麽會怕你?”


    李蘭歎著氣笑著搖搖頭:“筱筱,你還是那麽不會說謊。從小到大,你每次一說起謊就會絞手指,讓人想要裝作看不到都費勁兒。”


    紀筱身子一僵,趕緊將下意識絞在一起的手分了開來:“我……我……”


    “你為什麽怕我呢?”李蘭雙眼望著她,認真地問道,“是因為我沒有影子嗎?”


    紀筱被那雙鬼氣森森的黑色眼瞳嚇得不清,她“啊”地一聲驚叫著站起來,甚至一不小心撞翻了床頭櫃上的果盤。


    她驚慌地往後退著,雙眼望著視線正落在自己身上的李蘭,聲音因為驚懼而顫抖著:“表……表嫂?”


    那頭又歎了一口氣:“失去影子是我複活的代價,但是我沒想到你會因為這個這麽害怕。”無奈地望她一眼,聲音依舊是溫和的,“筱筱,這麽久了表嫂害過你嗎?”


    紀筱看著李蘭一時間有些反應不過來,她的臉皺成了一團,帶著哭腔害怕地道:“你、你知道你已經死了?”


    李蘭點了點頭:“知道的。”


    這和葉長生跟她說的不一樣!


    紀筱不知是驚還是慌,感覺腦子裏一團亂麻:他白天跟她說的,是隻要找到魘魔已經死去的證據並讓她相信,那麽魘魔就會消失了。


    但現在李蘭都已經知道自己死了,為什麽她還能好好地在這裏呢?


    “筱筱,對不起,我沒想到你會這麽害怕,我的本意不是這樣的。”李蘭低聲道歉,帶著些苦笑,“我隻是想著,你這娃兒上了大學便再也沒能回來,這會兒想好好看你一眼……我不知道你是怎麽想的,但是我是真的把你當做妹妹一樣看的。”


    紀筱聽了這話,心裏驀然湧出一點酸楚,她脫口而出道:“我也是一直把你當親嫂子,親姐姐一樣看的!”


    李蘭抬起眼望著她。


    紀筱還是害怕,但是這會兒和李蘭對視著,卻好像有另一種力量將她固定在了這兒。


    她站了好一會兒,然後緩緩地跪在她麵前,匍匐著將頭深深地貼在地麵上,開口時聲音帶著細微的顫抖:“我……是畜生,表嫂,當年是我害了你。”


    李蘭也蹲下來,伸出手,緩緩地摸著她的頭發。


    “當初你是故意告訴他們的嗎?”


    “我不知道。”紀筱哽咽著,撐在地麵上的手指因為用力而關節泛白,“我不知道。我想說不是,但是我真的不知道……對不起,對不起,我毀了你的一輩子。”


    “筱筱,我還記得我剛被賣到這裏的時候。”


    李蘭微微地笑著,手指細細地梳理著紀筱的長發,“那時候啊,我真的是太痛苦了,我不甘心啊,我不甘心一輩子就這麽嫁給你哥,我當時想著,如果要和你哥結婚那我就去死。”


    “我自殺過一次,但是被救活了……那時候你還小,可能不記得了。”她道,“後來他們怕我再折騰,就把我綁在屋子裏,房門是一步都不許出的。”


    “再後來,你就來了。”


    李蘭微微笑著,像是在回憶著什麽美好的事情:“你那時候才十二三歲吧,瘦瘦小小的,但是笑起來就跟小太陽一樣,天天圍著我‘嫂子,嫂子’地喊,我看著你啊,突然也就覺得在這裏的生活也不是那麽難熬了。”


    紀筱顫抖著抬起頭,嘴唇無聲地動了動,她沒有說話,卻有豆大的淚水從眼眶裏滑落了下來。


    “後來我就沒想著尋死了,我看著你就覺得,生活還是有希望的。”李蘭說到這,又歎了一口氣,“隻是沒想到你這個丫頭是個沒良心的,一走便再沒個影兒,連我最後一眼也沒看成。”


    “嫂子,我是畜生,我沒臉見你……我沒臉……”紀筱跪在地上大哭了起來,“你該恨我的……你該恨我的……”


    “誰說我不恨你呢?”李蘭伸手輕輕地抹掉了紀筱的眼淚,“但是這麽多年了,再多的恨也消散了。恨比愛更難,恨一個人其實挺累的,六年啦,我已經沒有什麽多餘的力氣再去恨你了。”


    “嫂子……”


    “跟我血脈相連的親人我已經沒法再瞧見了,我隻能希望你能活下去……我知道你還放不下。”李蘭笑笑,“既然這樣,那你就背負著對我的這種罪惡感好好活下去吧。”


    紀筱從李蘭的話中聽到了一種決絕的味道,她略帶著幾分倉皇地望著她:“嫂子,你是什麽意思?”


    “筱筱,你一個人在外頭也記得要好好的。”李蘭溫柔地望著她,聲音裏有一種紀筱不太明白的意味深長,“不管遇到什麽事,再痛苦也要活下去。”


    “什——”


    “你們來了?”


    那頭的話還未說完,李蘭的視線卻突然越過她朝著她身後看了過去。紀筱回過頭,卻見不知什麽時候屋子裏竟無聲無息地多出了兩個人來。


    葉長生眯著眼看著李蘭,聲音低低地:“是誰複活了你?”


    李蘭緩緩地站起來,笑著搖搖頭:“我沒瞧清,隻在迷迷糊糊間聽見那人的聲音,似乎是個年輕的男人。”


    “是你鎮壓住了整個紀家村的鬼氣?”葉長生又道。


    “可能是吧,誰知道呢?”李蘭將一臉茫然地紀筱從地上拉起來,然後將她帶到了葉長生的身邊,“她是整個村子裏唯一活下來的人了,我很努力的想要保護她,但是太難了……幸好你們來了。”


    紀筱驚慌地看看葉長生又轉頭看看李蘭:“唯一的活人,什麽意思?嫂子?葉天師?”


    其他人卻並沒有顧得上回答她的疑問,葉長生緊盯著李蘭,聲音雖然不大但是卻字字清晰:“你知道你這樣做意味著什麽嗎?”


    李蘭笑笑:“我本來也就該死了不是嗎?”低頭看看腳下,明明屋子裏點了燈,她的周圍卻沒有影子,“而且現在我又能算活著嗎?就算再怎麽遮掩,身體腐爛的味道也已經遮不住了,用這樣一個怪物一樣的身體活下去又有什麽意思呢?”


    “什麽?什麽怪物?什麽‘意味著什麽’?”紀筱徹底懵了,她扯著葉長生的衣袖,“你們到底在說什麽?”


    葉長生緩緩地將視線移到了紀筱的身上,好一會兒緩緩開口:“我講得那個故事裏,書生本已經死了,屍體都由妻子收回去下葬了,隻是靈體自以為逃生,所以化作魘魔如常人一般又活了許久,直到再次看到他妻子,被告知死亡才消失,對不對?”


    紀筱的心跳因為恐懼而跳動得很厲害:“你先前說我嫂子是魘魔?”


    “不,她不是。”葉長生一字一頓地道,“但是,這個村子裏的其他所有人,包括你表哥,已經都成為了故事裏的魘魔。”


    “什麽?!”紀筱怔了怔,隨即搖搖頭,“不可能,不可能!他們明明都好好的,怎麽可能?”強笑著望著李蘭,“嫂子,你說說話,怎麽可能呢?村裏麵的人明明都好好——”


    話未完,看著那頭臉上略帶著些憐憫的表情,她突然愣住了:“你、你們騙我。”


    葉長生歎口氣:“你要去後山看看嗎?上麵全是村裏人的墓碑——山上埋著的還隻是早先死的,後死的那些人估計屍體還留在家裏,隻要你去找找或許還能找見個腐爛程度沒那麽嚴重的。”


    紀筱木然地站在原地好一會兒,搖搖頭:“你們騙我……我要去找我哥……你們騙我。”


    李蘭伸手想要去攔,但是卻被葉長生阻止了,那頭回頭給她一個笑:“夠了,你在這個家裏為了紀筱替他們遮掩了這麽久,你做的夠多了。”


    李蘭呆呆地望著葉長生,唇角微彎,眼裏卻落下了淚:“人啊,都是賤骨頭。我明明應該恨筱筱的,但是我看著她跪在我棺材前給我守靈,看著她在沒人的時候哭著跟我道歉,我這心啊,突然就軟了……我以前可不是這樣的。


    小時候我跟弟弟爭東西,我可是小心眼得厲害,一點小事我能記很久——我現在都記得十五歲那年我弟弟搶了我碗裏最後一塊紅燒肉。”


    她喃喃著,又哭又笑:“我怎麽就變成這樣了呢?我這一輩子怎麽就這樣了呢?”


    葉長生沉默許久,望著她笑了一下:“等這事結束後,我會把你的骨灰帶回你的故土,你是個好姐姐,你弟弟肯定也是這麽想的。”


    李蘭聞言,唇角的弧度揚得更大了些,她擦去了自己的眼淚,點點頭應了一聲。


    而另一頭的屋子裏,紀筱衝進去,紀奎正在床上坐著,見紀筱進來了,略有幾分呆滯地望了過去:“筱筱?”


    紀筱看著紀奎,似乎是放心下來,聲音有些哽咽:“哥。”


    “你怎麽……過來了?”紀奎走過來,覺得紀筱的表情有些奇怪,遲疑地問道“你嫂子找你了?”見那頭隻是瞧著他並不答話,大約是覺得猜對了,歎著氣安慰道,“你嚇壞了吧?”


    紀筱搖搖頭,順著紀奎走到床邊坐了:“沒有,跟嫂子沒關係,我隻是太久沒好好跟哥你說說話了,所以過來坐坐。”


    紀奎坐到正對著她的桌子旁坐了,摸摸腦袋憨笑道:“哎,妹妹畢竟是大姑娘了,高材生,哥哥比不上了,也沒什麽話能跟你聊。”


    和記憶中一模一樣的紀奎讓紀筱逐漸放下了心,她坐在床邊,腳輕輕地晃悠著,和那頭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隻是隱隱約約地,她總覺得空氣裏彌漫著一股難聞的味道,像是李蘭身上的那股屍臭。


    “哥,屋子裏空氣有點悶,你把窗戶打開吧。”紀筱說道。


    “誒,等著。”紀奎點點頭,起了身一瘸一拐地走到窗戶邊開了窗。


    紀筱看著他的背影,晃悠的腿幅度大了點,像是往床下踢到了個什麽東西。她皺皺眉,疑惑地往床下看了看,然後,一具已經高度腐敗的屍體便就這麽大喇喇地闖進了她的視線中,而屍體上穿著的,正是她曾經在紀奎身上看到過的那件套頭長衫——


    “筱筱,你在看什麽?”


    幽幽的聲音像是帶著古怪的森冷,紀筱僵硬地抬起看,看著紀奎突然陰沉下來的臉,終於顫抖著尖叫出聲。


    李蘭推開了屋子,視線在紀筱和紀奎身上停了停。那頭被她這一瞧,身子立刻瑟縮了起來,再也不敢有什麽其他動作。


    她收回了放在紀奎身上的視線,然後微微笑了笑對著身後的葉長生道:“帶筱筱走吧,其他的有我。”


    葉長生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她姣好的麵容上有著一種淡淡的森冷之色,烏黑的眼珠子上閃爍著一點幽幽的綠光,周圍的空氣似乎在一瞬間便陰冷了起來,帶著刺骨的寒意仿佛要鑽進骨髓一般。


    她到底還是怨的。這一個村裏的人害了她的一生,她活著的時候沒有辦法報複,或許也隻有死了,才能借著其他的力量徹底地摧毀這個開滿了惡之花的腐敗村落。


    他沒辦法幫她什麽,這會兒隻能選擇成全她。


    進屋扯著紀筱出來了,路過李蘭身邊的時候低低地道了一聲“有緣再見”,聽到那頭淡淡的“謝謝”,微微笑了笑,而後同賀九重一齊便朝著村子外麵走了去。


    像是一塊鮮美的肉落入了餓狼狼群中,紀筱剛從屋子裏出來,其他所有的村民都紛紛在自家院子裏探出頭來張望。


    不知是心理作用還是事實,紀筱隻覺得他們的眼裏都幽幽地泛出了一絲森冷鬼氣,看的叫人毛骨悚然。


    葉長生看見紀筱的模樣笑著拍了拍她,然後朝著賀九重的方向努了努嘴道:“有他在,沒事的。”抿唇一笑,“那些充其量不過是些魘魔,但我身邊這位是個閻王——專治各種不服的那種。”


    紀筱努力壓抑住自己的恐懼,問著葉長生:“我哥他們真的……全死了?”


    葉長生點點頭:“嚴格意義來說是這樣沒錯。甚至在你嫂子之前,他們就已經死了。”


    “那、那我嫂子……”


    “哦,她啊,被人複活了。”葉長生道,“隻不過術法還不成熟,外麵看著是活了,裏頭倒是全爛了。就算沒我這一遭,大概也撐不了多久了。”


    紀筱低著頭,許久,低低地道:“我嫂子她這兩個月——”


    “啊。”葉長生點點頭,“雖然你可能覺得害怕,但是她的確是為了保護你。整個紀家村鬼氣彌漫,要不是她護著你,你大概已經死了。”


    紀筱不說話了,隻是走著走著,伸手抹了一把眼淚。她死死地咬緊了牙關,竭力不讓喉頭間的哽咽泄露出半分。


    葉長生用眼尾瞥了一眼她,但是卻沒再說半句安慰的話。


    走到村長家外,遠遠地正看見一個瘦弱的女人在外麵憂心忡忡地徘徊著,一偏頭瞧見他們三人,眼底閃過濃濃的驚愕,幾步走上前望著葉長生連話都要說不全了:“你、你……裏麵……你們沒死?”


    “沒事了。”葉長生停下步子看著她,好一會兒,輕輕地開口:“沒事了,小秀。沒有誰再攔著你了,你現在可以徹底離開這裏了。”


    看著那頭迷茫的樣子,微微笑了笑,伸手替她將粘在頭發上的落葉拿了下來:“你自由了。”


    嚴小秀明明沒有聽懂葉長生的話,但是這一瞬間,她卻忍不住地哭了出來。聲音細弱地,帶著一點怯懦:“我真的……可以離開這個鬼地方了?”


    葉長生在她眉心虛劃了一線,微微笑著:“你被這村子困了太久了,該投胎去了。”


    嚴小秀怔怔地,像是突然間想起了什麽。她的眸子裏閃過一絲複雜而又釋然地光,在原地又站了一會兒,環顧了整個村子一圈,臉上的驚和怨交織在一塊,最終卻化作了一片悵然。


    許久,又朝著葉長生深深鞠了一躬,隨即整個人便化作一道青煙倏然消失了。


    紀筱眼睜睜地看著嚴小秀真的從自己的眼前消失了,她才終於徹底掐斷了心底那一絲微弱的幻想。


    像是整個人都被抽空了一般,她整個人都茫然了起來。


    死而複生?魘魔?鬼?天師?


    這些明明隻應該存在於都市傳說中的東西,怎麽就突然穿插進了她的生命裏了呢?


    怎麽會這樣呢?


    帶著她走夜路下了山,站在山腳下,紀筱一個踉蹌,又突然停下來轉過了身。仰著麵看著山上的方向,好一會兒,倏然跪下地上重重地朝著紀家村的方向磕了幾個響頭。


    葉長生也仰頭望著那山,似乎在想著什麽,許久,幾步走到紀筱身邊道:“現在才八點,你不會是準備在這裏一直跪倒天亮吧?”


    紀筱默不作聲。


    葉長生笑了笑,伸手比劃了一下:“這次你嫂子在上麵,這會兒可看不到你這一跪了。”


    紀筱身子顫了顫,她聽出了他話語裏淡淡的嘲意,心髒似乎是緊縮在了一起,許久,偏過頭,聲音沙啞地道:“他們會怎麽樣?”


    “怎麽樣?”他似乎是微微地笑了笑,隨後漫不經心地淡淡道,“塵歸塵,土歸土。該投胎的投胎,該下地獄的下地獄——”又一彎唇,烏黑的眼睛微微閃爍著光,迷迷糊糊地好像能瞧見那眸底似乎有什麽在輕輕遊動著,“放心,你嫂子是個好人,應該會上天堂的。”


    紀筱笑笑,她輕輕地:“如果我也死在這裏了,那我應該會下地獄吧?”


    葉長生聳肩,異常坦誠地:“那我就不清楚了。”


    溜溜達達走到賀九重身邊,拿出手機撥了一個號碼:“喂,是陳師傅嗎?是我,小葉……嗯嗯,對的對的,我們臨時下山了,想問問你能不能來紀家村下麵接一下……一共三個人,價錢隨你開,隻要把我們接到鎮上就可以了……對對,好的好的,四十分鍾是吧?那我就在這裏等你。”


    說完,心情大好地把電話掛了。


    賀九重挑挑眉:“價錢隨便開?你什麽時候這麽大方了?”


    葉長生眨眨眼,反問道:“總不能讓我們就在這裏睡吧?”又望望紀筱,理直氣壯,“再說,誰說我付錢了?”


    又過去將紀筱拉起來,麵對著麵她緩緩地道:“李蘭已經死了,無論你覺得錯在不在你,反正她已經徹底死了,死透了——但是她希望你活著,你明白嗎?”


    明明是個清秀溫暖的模樣,這會兒紀筱卻突然從那雙純黑色的眼瞳裏看到了一種說不出來的涼薄與冷意。


    她怔怔,低啞地道:“我知道。”


    “很好。”葉長生將手鬆了開來,再一彎唇,依舊是那個沒心沒肺的輕鬆樣子,“今天晚上不太平,我帶你先去木槿鎮上找個地方歇息一晚,明天中午再來一次,將所有的事情都給我全部處理幹淨。”


    “這一次,就是真正的永別了。”


    紀筱重重地咬住了自己的下唇,直到那裏都滲出了血,她才沉緩地點了一下頭,聲音澀而低:“我知道。”


    第二天是個陽光異常明媚的大晴天。


    三個人再次回到紀家村,沒了咒術的影響,整個村子終於也暴露在了陽光下。隻是這一次,不會再有圍觀的村民,也不會再有上前趕人的老太太——一眼望去,整個村子半個人影也沒有,到處都是一片死寂,仿佛已經是一個徒有空殼的荒村。


    葉長生眯了眯眸子,黑色的雙眼深處有什麽緩緩遊動著,讓那雙眼顯出幾分妖異:他還是騙了嚴小秀。死後化魘的人再次死亡後,這就是真正意義上的死亡。不光肉體,就連靈魂也將消散,灰飛煙滅之後他們將永遠失去投胎了機會。


    ——所有的罪惡深埋於塵土,紀家村從這一刻起已經成了真正的死村。


    紀筱首先回了自己的家。


    外頭的大門半敞著,裏頭有一股混合著黴味的屍臭,她從屋子裏收拾好自己的行李,又去其他屋分別找到了她姑姑、姑父還有紀奎的屍體,怔怔地看了好一會兒,跪在地上給他們磕了兩個頭,而後帶著行李出了屋子。


    “他們……”紀筱聲音有幾分澀,“你們知道他們是怎麽死的嗎?”


    葉長生歪歪頭,指了指天,沒心沒肺地笑道:“也許是天譴吧,誰知道呢?”


    紀筱沉默了很久,點了點頭,喃喃道:“對,這是天譴。”


    垂下眼,將行李箱放在門口,帶著葉長生又去了後山。


    整個後山新立的墳包隨處可見,三個人找了一會兒才摸索著去了李蘭墳前。原先空蕩蕩的棺材裏這會兒已經躺了一具嚴重腐壞的女屍,女屍的五官已經看不清了,隻是她身上穿的棉襖倒是眼熟得很。


    葉長生望了賀九重一眼,那頭明白了他的意思,微微抬了抬手,隻見一團幽火自掌心躍起,而後倏然落到那棺材上,一眨眼的工夫,整個棺材便猛地燃燒了起來。


    凶猛的火勢持續了大約十幾分鍾,隨後又漸漸地熄滅了。奇異的是,在那麽凶猛的火勢下,除了裏頭的女屍,外麵的棺材竟然是未傷分毫。


    紀筱走過去,在棺材前磕了幾個頭,然後從口袋裏拿出一個瓶子來,小心翼翼地將棺材裏李蘭的骨灰一點一點地裝了進去。


    “走吧。”


    葉長生眯著眼瞧她將李蘭的棺材用土掩埋了起來,又仰頭看了一眼天色,淡淡道:“時候也不早了,我也已經給警局那邊打過匿名電話報備了,剩下的就交給警察去處理吧。”


    紀筱點點頭。


    她最後深深地看了一眼這個曾經充滿了罪惡,如今卻已經隻剩了一片荒地的村子,將手上的瓶子握緊了,拿回行李箱跟著葉長生和賀九重離開了這裏。


    但他們所不知道的是,就在他們三人離開後不久,卻還有一個人也踏入了這個死村。


    穿著黑色風衣的男人緩步走到李蘭的墳前,望著那墳包若有所思地站了一會兒,一雙明明應該顯得溫暖的琥珀色眸子向下壓了壓,眸底深處卻有著冷色閃爍。


    “又失敗了?”


    他低喃一聲,指尖在墓碑上摩挲著。一陣風吹過,他忽而半抬起眸子,朝著不知名的某處微微笑著歎息了一聲,隨即便又收回了手,轉身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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