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院子裏靜悄悄的, 安靜得似乎有些古怪了。屋子周圍的燈都還亮著,卻沒有其他人活動的蹤跡。


    黑霧還在進一步的凝固著, 它像是某種腐蝕性物品一樣, 能夠透過人的皮膚一點點地滲透到裏麵的血液中, 然後一點點地腐蝕掉所有的一切。


    葉長生給了賀九重一個眼神,那邊便掐了一個指訣,隨即倏然淩空一劃,一道無色的薄膜便自二人為中心迅速地四處擴散了開來。


    結界雖然看起來很薄, 但是卻成功地將那層黑霧分離了出來。


    葉長生看看賀九重, 再想想早些時候自己拚了老命做的那一層有跟沒有差別不大的隔膜,搖搖頭歎一口氣終於承認同人不同命,有些人大概生來就是為了打擊別人生而為人的自信心的。


    在好不容易潔淨了的空間裏深深做了一個呼吸,然後他細細地環視周圍一整圈, 開始從種了臘梅樹的一個角落開始, 一點一點地盤查了起來。


    而與此同時, 在四合院的另一個房間裏,籠罩著整個屋子的暖黃色的燈光卻沒辦法給張思遠心裏帶來一絲半點的溫暖。


    他穿著滑稽古怪的暗紅色新郎長褂,但是那薄薄的布料並不能抵禦十二月底的嚴寒,長時間在沒有暖氣的屋子裏呆著,讓他整個人現在都處於了一種半僵硬的狀態。


    天色暗得有些不正常, 明明早先能看著點月色, 這會兒卻是半點都瞧不見了。


    淡淡的腐屍味道一直在狹小的房間裏縈繞不去。


    張思遠想要控製住自己過於驚懼的情緒, 但是無論他想要怎麽轉移注意力, 最終的視線卻都還是無法抑製地落在了那個與他相距不到三米的那口暗黑色的棺材上。


    棺材的黑極其濃烈, 但那上麵卻還偏端端正正地用紅色的綢布綁了一個繡球。黑與紅的視覺衝擊來得既詭異而又荒唐,讓張思遠看著幾乎喘不上氣來。


    “沒事的……冷靜,冷靜……葉長生就在外麵,他會來救我的,沒事的,沒事的……”


    張思遠坐在門邊,微微垂著頭低喃著,手指不自覺地就在門上抓撓,隨著刺耳的“茲拉”聲拖下一道道觸目驚心的抓痕。


    九點的鍾聲已經響了有一會兒了,沒有了那震耳欲聾的整點鍾聲,“滴答滴答”的秒針走動聲在寂靜的空間裏依舊顯得無比突兀。


    張思遠看了一下時間,九點十三分。離下一次的鍾響還有十七分鍾。


    他已經在這個屋子裏和一具屍體在一起整整呆了五個小時。


    自從因為幼年的車禍而莫名其妙地多了這一雙陰陽眼,他整個人生就已經完全脫了軌。他已經很努力、很努力地想要適應自己的生活,想要靠著自己的奮鬥去完成他想要做的事情,可是為什麽這麽簡單的願望卻對他來說卻這麽難呢?


    他感覺他自己已經快要撐不下去了。


    嘈雜的秒針走字聲戛然而止,原本還有些許動靜的屋子突兀地沉入了一片死寂。張思遠渾身瞬間僵住了,他微微挺著了背往門上靠著,眼珠子不安地到處亂轉,身子竭力地往右側門和牆壁形成的夾角裏縮。


    鍾表約莫停止了十秒,但緊接著,那秒針又像是被按了加快一般,以詭異的速度迅速向前移動著。


    隨著秒針的快速運轉,時針也漸漸從“九”一格格地挪到了靠近“十二”的位置,然後緊接著,時針分針秒針穩穩地在“十二”上重合起來。


    震耳欲聾的鍾聲響起,仿佛是在耳邊炸開臉耳膜都在隱隱作痛。床頭的暖黃色燈光也突然間閃了起來,燈泡裏的鎢絲忽明忽暗發出“滋啦滋啦”的響動,像是隨時都要被燒斷一般。


    張思遠驚慌地看著那不正常閃爍著的燈,還來不及做其他的反應,隨著那鍾聲的消弭,耳邊突然又傳來一直更叫人膽寒的“吱呀——”聲。


    他僵硬地扭著脖子朝著發出聲音的棺材的方向看過去,隻見上一刻還明明是嚴絲合縫地蓋著的棺材被人微微地推開了一個小邊角。


    原本係在棺蓋正中上的繡球已經掉到了地上,棺材整個還在持續小幅度地顫動著,隨著棺蓋越移越開而發出令人牙酸的聲響。


    張思遠的呼吸急促起來,他顫抖著嘴唇看著那個漸漸被從裏頭推開的棺材,因為喘不上氣的缺氧感太過於強烈而讓他眼前一陣陣地發黑。


    眼看著那厚重的棺材蓋已經被推開了三分之一,那一瞬間也不知道是從哪兒獲得的勇氣,張思遠微微打著顫扶著牆壁站起來,然後倏然衝上前,猛地將棺蓋又推了回去用身子死死地壓住了。


    似乎像是被他的動作所激怒了,原本隻是輕微震動的棺材倏然劇烈顫動起來,張思遠身體整個兒趴在棺蓋上,隔著木質的棺材蓋他能明顯裏感覺到那個被關在裏頭的“人”掙紮得有多麽激烈。


    隔著棺蓋的一下下的敲擊力氣大得讓他幾乎要從棺材上翻下去,他心裏害怕得厲害,但是與此同時壓著棺蓋的動作更是不敢鬆懈半分。


    不知過了多久,棺材裏的掙紮漸漸小了下來,緊接著就完全停止了。張思遠等了一會兒,見真的底下沒有動靜了,這才精疲力竭地稍稍將緊繃的神經鬆了一點,然而還沒等他緩過一口氣,自他背後突然傳來的一股熟悉的陰寒讓他又瞬間汗毛倒豎。


    冰冷而又僵硬的手指從他沒有衣服遮擋的脖頸處攀了過來,他“啊”地一聲慘叫,整個人直接狼狽地從棺材上滾了下去。


    他滾落下去的姿勢不大對,正巧是左膝蓋先著的地,劇烈的疼痛一瞬間從膝蓋湧上大腦,生生讓他疼出了一身的冷汗。


    他的頭低垂著,隻看著眼前一片紅色一晃而過,緊接著“砰”地一道巨大的聲響,厚沉的棺蓋掉落到地麵上震了一震,瞬間激起了一地的灰塵。


    張思遠驚恐地抬起頭,就看見近在咫尺的那個棺材已經被打開了,裏頭一個穿著如同壽衣的古怪暗紅色嫁衣的女人緩緩地坐了起來。


    她的臉色是一種充滿了死氣的青灰色,從他的角度可以清楚地看到一大塊的屍斑正順著她的下顎、脖頸一直蔓延到了被衣服遮住的地方。


    似乎是還不太習慣自己這幅已經開始腐壞的身體,女人的所有動作因為僵硬而顯得無比詭異。她整個人從棺材裏坐直了,好一會兒才緩緩側過頭,一雙眼睛幽幽地望著那個正跪在地上驚恐地瞪著雙眼的男人。


    之前的事故裏,劉倩的整個頭部因為都遭到了重擊導致她死的時候屍體早已經麵目全非。


    盡管劉倩的家人後來找了當地最好的屍體美容師來為她的遺體做了修複和化妝,但是在這樣幽幽的燈光下,那皸裂的皮膚、碎裂的麵容依舊令人毛骨悚然。


    張思遠的恐懼在和劉倩視線相對的一瞬間終於到達了頂點,他想要往後退,但是膝蓋上過分劇烈的疼痛讓他連勉強起身都很困難。


    “……前輩。”


    劉倩望著張思遠突然扯著嘴笑了一下,原本就已經被砸裂開來了的嘴角因為這一笑而越發顯得恐怖怪異。她的聲音粗嘎,像是聲帶也受到了損害:“前輩,你活著呢。”


    張思遠渾身顫抖起來,他看著那個用著極其別扭的姿勢慢慢從棺材裏爬出來的劉倩,聲音裏帶著驚恐的哭腔:“對不起……對不起,劉倩對不起……我沒想讓你救我的,你不應該來救我的……隻有我一個人得救了真的對不起……”


    “但是求求你,我不想死……我不想死……你不要殺我……”


    劉倩看著跪在地上神色痛苦絕望的張思遠,一雙黑色的眼睛裏閃爍過哀傷、溫柔但是緊接著隨著她周身黑霧一點點地溢出,那雙眼睛瞬間又變得扭曲、陰毒,帶著一種違和的神經質。


    “前輩,為什麽隻有你活著呢?”


    像是被沙粒摩擦過的嗓音帶著尖銳而又陰冷的質問,像是毒蛇吐出的毒信,劉倩僵硬地蹲下身,將自己的血肉模糊的臉湊到了張思遠的麵前,陰森森地笑了起來:“我們已經結婚了……生不同衾死同穴,這是你答應過的不是嗎?”


    屋子外頭,一路小心地移動著陣法尋找著破解方法的葉長生摸索了一個多鍾頭,最後才終於勉強通過黑霧流竄時產生的不尋常的漩渦找到了整個陣的陣眼。


    費力地將壓在井口的巨石挪開了,探頭在往井口瞧了瞧,當他瞧清了井裏的模樣,一直繃著的神經終於稍稍放鬆了幾分。


    “找到了?”賀九重站在他身後問道。


    葉長生蹲在井口朝他招了招手:“過來看看。”


    賀九重垂眸望他一眼,緩緩走過去往井裏望了望——隻見明明不見半點月色的夜裏,那口井中竟然倒映了一輪皎潔的滿月!


    “幻術?”賀九重揚了揚眉,似乎是來了些興趣。


    “也可以這麽說。”葉長生低頭看著那輪滿月,“月本就屬陰,月影又沒有實體形態可捕捉,配合這屋子的風水用來壓陣確實再合適不過了。隻不過今天已經是農曆二十一,月亮已經殘了,按照井裏的幻影推算,這個陣大約就是在劉倩死後的一兩天裏成型的。”


    賀九重問道:“怎麽破陣?”


    葉長生將手按在井口上,指尖在井的邊沿點了幾點思索著道:“隻要拿掉這個月亮就行了……比如,將這井裏的水抽幹,或者是找些土來把井填平……”


    他話說到這裏,在一旁聽著的賀九重忍不住冷冷地出聲打斷了他:“你準備讓誰去做這些事?”


    “當然是——”


    葉長生眨了眨眼,隨即緩緩仰著頭望他,烏黑的眼睛裏閃爍著期盼的光芒。


    但是他的話還未說完,隻聽一聲淒厲的慘叫突然劃破空氣傳了過來,葉長生眉頭微不可查地一皺,再望向賀九重的時候臉上倒依舊是笑眯眯的:“當然是我。隻不過這兩個方法工程量都太大了,隻怕等我做完,張思遠快一點的話都能投胎轉世了。”


    賀九重知道他終於是說到重點了:“所以?”


    “所以我們就用最簡單粗暴的方法吧。”葉長生眼睛笑得彎彎的,手對著那口井比劃了一下,一字一頓地,“一不做二不休,炸了它!”


    賀九重看著葉長生,帶著些玩味地揚了一下唇:“你是認真的?”


    葉長生沒立即回話,隻是從兜裏掏出幾張符紙用朱砂在上麵畫了寫看不懂的線條然後拍在了那口井的四周,然後一偏頭,神色誠懇:“你覺得我在開玩笑嗎?”


    這頭低低地笑了一聲,倒沒再多問了,將他拉到自己身後站了,又往井的四周罩了一個淡紫色的結界,而後右手微抬了幾分,隻見黑沉得不見星月的天空驀然聚起了一片亮白色的閃電,那閃電在烏雲中翻滾湧動著,看起來像是一條盤著的巨龍。


    賀九重並不望天,一雙眼的視線隻淡淡地落在井裏的那輪滿月上,閃電與滿月相互映襯著,突然,隻見水麵微微起了一點波瀾,周圍本來已經趨於安靜的黑霧驀然活躍了起來。


    他眼底閃爍過一抹紅光,緊接著抬起的手倏然攥緊往下一落,那天上盤旋著的閃電像是感受到他的召喚一般,緊隨著他的動作以破竹之勢透過雙層結界猛地墜入那口井裏,而後大約延緩了幾秒鍾的時間,隻聽一陣悶響伴隨著腳下恍若地震似的巨大震動,整個石頭砌成的井壁全部碎裂了開來,裏頭的井水向外噴出了數米的高度!


    賀九重微微掀了掀眼皮,二人的麵前立即凝結出了一道看不見的壁壘,壁壘結結實實地將所有迸濺出來的碎石和井水都遮擋了下來,沒讓那頭受到一星半點影響。


    來自地底的劇烈震動讓葉長生有些站不住地趕緊拉住身旁人的胳膊定了定身形,好不容易待最猛烈的那股震動過去了,趕緊咬破了指尖將血擠到符紙上,一揚手,那符紙飄飄悠悠自己便落到了井裏去了。


    見著身邊人略帶了點疑問的眼神睇了過來,葉長生便解釋了一句道:“井是炸了,隻怕水流的不幹淨,拿個符紙壓一壓,也免得從地底流出去再釀成什麽別的禍端。”


    拉著賀九重便向往張思遠的屋子裏走:“這井水一時半會還沒法子全散完,先過去看看吧,再耽誤下去我怕我們兩個今晚就該給他收屍了!”


    明明處在結界中,但是西邊的屋子裏卻還是一直從屋內往外不停滲透著黑色的霧氣。


    門是鎖著的,兩人也沒想著拿鑰匙,直接一掌就將門攔腰劈成了兩節。


    葉長生不知從哪摸出一個大約隻有半個拳頭大的小香爐,用打火機燃了一塊指甲蓋大小的香丟進香爐裏蓋住了,回頭交代賀九重在門外先守著,然後捧著香爐走進了屋子。


    從香爐裏散出的幽幽青煙融進那層黑霧,黑霧像是立刻就被青煙給溶解了一般變成了淡白色的普通霧氣,在房間裏盤旋了一會兒,隨即便徹底消散了。


    他將那個香爐擱在了地上的棺材蓋上,又佯裝才看到屋裏的兩人似的,眨眨眼,異常做作地笑著摸了摸鼻尖道:“喲,好巧,我們這是正趕上鬧洞房?”


    屋子的另一頭,張思遠正坐在地上仰著頭,拚命地抵抗著劉倩拿著酒杯想要將杯子裏的莫名液體往他嘴裏灌的動作,這會兒餘光看見葉長生,他的原本充滿了驚恐和絕望的眼睛裏突然爆發出一陣強烈的光。


    不知道從哪來的力氣,他突然一把推開了半彎著腰死死地卡著他下巴的劉倩,拖著自己劇痛無比的左腿一瘸一拐地朝著葉長生挪了過來。


    “救我……救救我!”


    葉長生沒有看他,一雙眼隻牢牢地盯著那個搖搖晃晃地用怪異無比的姿勢從地上又爬起來的劉倩,聲音明明算得上輕快但是卻夾雜了某一種說不出的冷銳:“劉倩,我問你,你是真的想讓張思遠陪你死嗎?”


    劉倩的身體像是被一根巨型的支架強行撐起來似的,除了僵直的背脊外,其他的肩膀、手臂甚至於脖頸都以一種扭曲的姿勢耷拉著。


    她的身體被黑霧包圍著,加上她低垂著的腦袋,讓葉長生從自己的角度並不能看清那頭的表情。


    “死的應該是他……為什麽……前輩他還活著?我要他下來陪我……”


    粗嘎的聲音帶著濃濃的怨毒,黑霧自她的心髒的位置大量往外翻湧,原先被香爐裏奇怪的青煙驅散了的黑霧又再次聚集了起來。她開口,聲音嘶啞卻尖銳:“他要下來陪我——他應該下來陪我!他應該下來陪我!”


    葉長生看著劉倩的狀態,心理暗道一聲不好,趕緊拽著張思遠的衣領將人猛地往後拖了拖,另一隻手迅速拍了一張符貼在香爐上,又掐了一個指訣,嘴裏快速地低喃了些什麽,隨即大嗬一聲“起!”隻見香爐裏本來隻是絲絲縷縷的青煙突然噴湧而出,屋子裏頓時被一種奇異的草木香溢滿。


    原本一直感覺自己身體疲乏得厲害的張思遠嗅著這股香氣,突然間就覺得靈台清明了不少。


    那頭的劉倩周身黑霧被青煙強行溶解,她尖嘯一聲,緊接著一道暗紅色的影子從她的身子裏被彈了出來,而那具早就破敗不堪的肉體隨即也就像是瞬間失去了所有的支撐力而僵直地倒在了地上,發出了“咚”地一聲悶響。


    脫離了肉身隻剩下魂體的劉倩看起來越發陰冷而刻毒,她的眼睛在黑霧裏閃爍著幽綠的光,視線牢牢地盯著葉長生,嘴巴一張一合間聲音喑啞得有些刺耳:“天人不管俗世情。這是我和我丈夫之間的恩怨,天師你為什麽要來多管閑事?”


    葉長生手底下悄悄地握住了幾張白符,臉上倒是依舊笑眯眯的:“大概是人老了,不管管閑事就渾身不舒服吧。”眼皮子微微一抬,視線不躲不避地與那頭撞了上去,“再者說,要是單純你跟你的新郎兩個人郎情妾意,想要生隨死殉我的確是沒什麽理由要來棒打鴛鴦,但是——你這情況好像不大對吧?”


    劉倩森冷的視線從葉長生身上往下挪到了張思遠的臉上,她的聲音幽幽的:“前輩,我們不是已經結為夫妻了嗎?過來吧,喝完交杯酒我們就能一起離開這裏了。”


    張思遠把嘴抿的很緊,這麽多天他第一次敢正麵抬頭與劉倩對視。他的手還在微微哆嗦著,隻是聲音卻竭力地鎮定下來:“劉倩……你救了我,我非常……非常感謝你,但是我還有很多未完成的夢想,我也還有家人需要贍養,我現在還不能死。”


    他喉嚨裏有些許哽咽,做了一個深呼吸後繼續低聲道:“我可以答應你以後會替你贍養你的父母,會陪著他們去全力幫你爭取工地的賠償金,每年清明冬至還有你的忌日也會來給掃墓、祭拜你——你如果有其他未了的心願想要完成我也可以盡力去幫你做……”


    但是他的話還未說完,那頭尖利的聲音就驀然將他打斷了:“我什麽都不要,我就想讓你下來陪我,我隻要你死!!”


    話音未落,狹窄的屋子裏突然陰風大作,劉倩由黑霧構成的身體暴漲,她神色怨毒,帶著一身利如刀片的極煞之氣朝著兩人就撲了過來。


    葉長生眉心一沉,拽著身邊的張思遠,剛準備甩出早已捏在指尖的白符,但還不等他動作,卻見一道幽綠色的火焰倏地從門外如一支利箭從葉長生的臉側穿過,而後在那團黑色的煞氣前“砰”地一聲炸了開來。


    火焰分散成無數細小的火星迅速沾附在那團黑氣上,那團黑氣像是被澆了汽油的木材一樣,被那火星一燎便迅速整個兒地燃燒了起來。


    耳邊驀然炸開劉倩淒厲的慘叫,葉長生將手上的符紙又緩緩收起來,眉心裏浮起一絲無奈。但是當他微微偏頭看著身後那個有著一雙冷淡的猩紅色眸子的男人時,唇邊又不自覺地揚了一絲笑。


    他搖搖頭歎氣道:“我讓你在屋外守著就是怕你出手,你這一出手沒個輕重,隨便一下可就是要命了。”


    賀九重背靠著門框,往裏頭看了一眼正在哀嚎著想要將火撲滅的劉倩,隨即半壓著眼皮瞧他:“要是我不出手,你剛才怕是要替你的朋友下去陪她了。”


    葉長生眨眨眼,爭辯道:“怎麽會,我好歹也是一代大天師……座下唯一的一個關門弟子,區區一個女鬼又怎麽……”


    牛皮沒有吹完,看著那頭似笑非笑的模樣,輕咳一聲,終於還是心虛地摸了摸鼻尖,沒再繼續說下去。


    雖然他們已經破了屋外的鎖魂陣,斷了周圍對劉倩本身怨氣的供給,但是這幾日通過那口井,劉倩長時間連續不斷地吸收的那些過多的不屬於她的怨氣已經在今晚全數爆發了出來,混合著紅白極煞形成了一種更加詭異而霸道的煞氣,這種煞氣的衝擊對於他來說的確是有些超乎承受範圍了。


    “好了好了,說教的話等我們兩個回去再談!”葉長生看著那頭的慘叫聲已經越來越弱,連忙對著賀九重舉手投降,“現在還是快把那些火熄掉吧,再燒一會兒她真的要灰飛煙滅了。”


    賀九重用眼尾瞥他一眼,也沒問他為什麽好好的要放她一條生路,微抬了手輕輕一揮,隻見那剛剛還異常凶猛的火勢瞬間便熄滅了。而原本被幽火整個包圍著的劉倩這會兒虛弱地蜷縮在地上顫抖著,她周身的黑氣被屋子裏的青煙不停地吞噬溶解,不多會看起來竟然淡了許多。


    葉長生拿了筆在左手手心裏畫了一個符,然後走到劉倩身邊半蹲下來,驀然抬起左手朝著她的額心拍了過去。


    一道淡淡的紅光閃過化作一個小小的紅點刻在了她額頭正中央,緊接著香爐裏的青煙像是受到什麽指引似的源源不斷地自她的額心往裏灌了進去,原本因為賀九重的重創已經虛弱得幾乎發不出聲來的劉倩這時卻又驀然地哀嚎了起來。


    她的聲音太過於淒慘,讓原本呆在一旁的張思遠聽著眉心裏不禁透露出了一絲不忍。他拖著疼的厲害的左腿往前挪了一步,忍不住地開口對葉長生道:“等……”


    葉長生回過頭仰頭望他:“怎麽?”


    張思遠又抿住了唇,視線落在了劉倩身上。


    他對她的感情很複雜。


    他們兩個盡管是同事,但是他對她並不熟悉。在那種生死關頭,她因為把他推開而慘死,張思遠心裏是一萬個感激和歉疚的。


    答應劉倩父母與她冥婚,是因為八十萬的禮金,也是因為他打心底裏對劉倩的那份虧欠感。但是他沒想到,劉倩之後會化作厲鬼來找他索命!


    張思遠有些想不通,如果她真的這麽怨恨他在那場事故中獨活了下來,那她當時又為什麽要選擇救他呢?


    “能不能別殺她……”張思遠低低地道,“她還沒害過人,能超度了,讓她去投胎嗎?”


    葉長生揚揚眉頭突然笑了:“你以為我在幹什麽?”


    張思遠支吾了一下,視線在劉倩慘叫著的臉上停了一下,沒敢說話。


    葉長生歪著頭望著他,覺得自己無辜極了。攤了攤手辯解道:“如果我想殺她白天的時候就殺了,還用得著折騰到現在嗎?”


    又站了起來,視線低了低,在張思遠的腿上遊走一圈頓了頓:“你膝蓋怎麽了?”


    張思遠苦笑一聲:“沒什麽,不小心在地上磕了一下。”


    葉長生眼神裏有些打趣,但是到底沒說什麽,走過去將他扶到旁邊坐了:“你還是休息會吧,等天亮了我送你去醫院看看。”


    張思遠點點頭,低聲道了一句“謝謝”,但眼神卻還是不自禁地往發著嚎叫的劉倩那邊瞧:“她……她這樣真的沒事嗎?”


    “沒事。”葉長生坐到床邊,又朝著賀九重招了招手,風淡雲輕地解釋,“她身體裏不屬於她的那部分怨氣太重了,強行融合已經損壞了她自己本身的一部分魂體。現在用安魂香給她從裏頭清一清,雖然看著疼,但是熬過去也就好了。”


    見那頭坐了過來,眼睛一眨,又搖搖頭苦著臉哀怨地望著張思遠:“你知道這安魂香多貴嗎!我可就剩這麽指甲蓋點大小,寶貝似的藏在家裏,這次全交代在你這了!”


    張思遠一怔,臉上閃現出一點不安和內疚,他微微動了動,然後沉聲道:“我……我卡裏還有一點存款,等這事情過去了,我會付給你錢的。”


    葉長生又眨了下眼,立刻眉開眼笑,隻是嘴上還一本正經虛偽道:“哎呀,咱們兩個誰跟誰,朋友之間幫個互相幫個忙,不至於的不至於的。”


    說話間,手裏卻立刻掏出了一隻中性筆在符紙上“刷刷刷”的寫下一大串數字,笑眯眯地塞到張思遠手裏,“這是我的銀行卡賬號,直接轉賬就好了——哦,卡裏餘額不足我這也是接受支付寶、微信轉賬的嘛。”


    張思遠被葉長生的動作弄得哭笑不得,卻還是將那符紙好好地收了起來,點點頭應了一聲:“好。”


    兩人說話間,那頭的劉倩卻是慘叫聲漸弱,隨後徹底沒了聲音。


    葉長生偏頭往那邊瞥了一眼:隻見原先仿佛是被黑霧凝聚起來的劉倩渾身的黑霧已經被驅散了七七八八,雖然還是有一些微弱的黑氣從耳喉散出來,但是很快就又被安魂香的青煙給溶解了,再也翻不起什麽大的風浪。


    他走過去,又伸手在她前額抹了一把,將之前的那抹紅光移轉到一張空白的符紙上,再掏出個打火機將符紙燃了,把燃後的灰燼盡數吹向了她。


    一切做完了,又蹲在地上等了一會兒,瞧著她的魂體漸漸地凝實了些然後葉長生才又回到床邊上坐了,對張思遠朝著劉倩的方向努了努嘴道:“你要是有什麽想說的話,就現在說。我把劉倩體內所有的怨氣用安魂香強行驅散了,頭七一過這次她可就真要走了。”


    張思遠的視線順著葉長生示意的方向望了過去,但是當他瞧著地上靜靜匍匐著的那個身影時,眼神還是忍不住顫了一顫。


    他猶豫地又看了一眼葉長生,見那頭神色輕鬆,一雙烏黑的眼裏盡是沒心沒肺的笑意,微微咬了咬牙,拖著自己已經疼得有些麻木左腿挪到了離劉倩約有半米遠的地方停了下來。


    眼前的女人正安靜地趴在地上,她穿著一身暗紅色的嫁衣,俏皮的短發,底下的皮膚蒼白,脖頸無力地垂著,整個人看上去柔弱無害。


    張思遠突然就想起來他第一次見到劉倩時的樣子。


    剛來的實習生,穿著一套黑白的職業裙裝,臉上是陽光明媚的笑,和看起來就孤僻陰鬱的他仿佛就是兩個世界的人。


    他當時就在想,他們兩個這輩子應該都不會有什麽交集吧。


    但是沒想到——造化弄人。


    他想要再靠近一點,但是這幾天劉倩帶給他的恐懼和陰影又讓他猶豫不前,他低垂著眼站在這個不尷不尬的位置望著安安靜靜躺在地上的她,用極低極沉的聲音緩緩道:“對不起,我這麽自私。我知道你現在一定是後悔當初救了我……”


    “不是。”


    一陣虛弱得仿佛囈語的聲音突然輕飄飄地打斷了張思遠的自白,他略有些訝異地抬了抬眼,但那匍匐在地上的那個身影依舊一動不動,仿佛剛才的那句話隻是他的幻聽。


    但是很快的,他又聽到了劉倩的聲音。


    不像最開始的那種可怕的粗嘎,而是一種雖然細弱卻近乎於她本音的嗓音。


    “我從沒有後悔過。”


    她的聲音輕得仿佛被風一吹就會散開,像是誰在夢中的囈語。


    劉倩趴在地上,過了許久,她微微顫動了一下,緊接著,像是終於積攢起來了一點力氣,試圖用手緩緩地撐起自己的身子:“而且我也沒有資格後悔。”


    張思遠看著她起身原本心底下意識地生起了一點恐懼,但是抿了抿唇,卻還是強行將心底的恐懼壓了下去。


    “那天要不是我一時貪心,我們根本不會經過那個建築工地。”她的聲音很細很弱,帶著若有似無的歎息,“誒,前輩,你到現在還沒有明白……那一天你說送我回家,明明十分鍾的路,我卻帶你繞了那麽一大圈,你現在想想都不覺得奇怪嗎?”


    因為緊張,張思遠垂在兩側的手不自覺地握成了拳,他思考著她的話,再開口,聲音有些緊繃形成的幹澀:“你是什麽意思?”


    劉倩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她抬起臉,雖然依舊是不正常的青白,但那雙眼睛卻沒有了之前的森冷,她唇角微彎,黑色的瞳裏含著淺淺的笑,看上去明明是個明媚的樣子但是眉眼之間卻有一絲化不開的哀傷。


    “前輩,你到底是要有多遲鈍?”她似哭似笑地抱怨,“你以為我那天為了配合你的時間,特意呆在辦公室等你下班等了幾個小時啊?”


    張思遠微微一怔,他愣愣地看著眼前穿著紅嫁衣對著她笑意盈盈的姑娘,眼底浮起一抹不可置信:“你是……等……我?”


    “你果然沒有發現。”


    劉倩眼眶裏有淚氤氳出來,但是唇邊的笑還是努力在撐著:“這可真是不公平。我明明從第一次見你就喜歡上你了,但是等我好不容易鼓起勇氣想要爭取一次機會,還沒等告白我就死了。”


    “我以為這已經夠倒黴了,沒想到後麵還莫名其妙變成這個樣子招你惡心……但之前我隻是不能說話,一直也沒想害你。我隻是想跟你好好告個別——我以為我能控製那些外來的怨氣的,沒想到到頭來還是太高估自己了。”


    她唇角咧開,卻止不住淚水順著眼眶滑了下來,她似乎有很多話想說,但是最後卻隻是啞著嗓子輕輕地:“前輩你說,我怎麽這麽慘啊。”


    大概是因為一瞬間受到的衝擊太大了,張思遠整個人有好幾秒的空白,他看著眼前的劉倩一時間竟然失去了言語,好一會兒才磕磕巴巴地:“……不、不是……我,我沒有惡心……”


    話說到這,眼角餘光瞥到不遠處劉倩褪下的那具破敗不堪的屍體,剩下那些勉強擠出來的安慰的話又哽在喉嚨裏,怎麽也說不出來了。


    “前輩你總是這樣。”劉倩伸手將自己的眼淚擦了擦,似乎是笑了一下,“連安慰人的好聽話都說不全乎。”


    “但是我喜歡你。”


    “一直一直喜歡你。”


    張思遠張了張嘴,皺著眉頭道:“可是我們在公司隻見過幾麵。”


    劉倩望著他,突然就笑了:“誰跟你說我們第一次見麵是在公司了?”


    看著那頭茫然的眼神,劉倩緩緩垂下了眼睛,臉上的甜蜜與痛苦糅雜在了一起,她輕輕地呢喃著:“我從四年前就開始喜歡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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