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崔國勝在渾渾噩噩之間感覺自己好像做了一個夢。


    夢裏麵的崔陽還剛剛是個不會走路的嬰兒大小, 用繈褓包著給他抱在懷裏,一張白嫩嫩的小臉上五官雖然沒長開, 但是能看的出來生得十分標誌秀氣。


    剛出生的小嬰兒都跟沒骨頭似的柔軟, 他把他抱在懷裏, 像是隨便動一動都要將他弄壞了似的,姿勢僵硬的厲害。懷裏的嬰兒就像是感覺到了他的窘迫,咿咿呀呀地笑起來,嘴巴裏吐著小泡泡, 然後又在他靠近的時候將口水塗了他一臉。


    被塗了一臉口水崔國勝也不生氣, 他就一直看著那個嬰兒揮舞著自己的小手咯咯地衝著他笑,聲音軟軟的,像是能叫人的心都跟著化了似的。


    崔國勝抱著那個孩子,感覺自己整個人都像是年輕了許多。


    他抱著他吃飯、睡覺然後一起做遊戲, 他耐心地教導著他知識和人情, 將自己所擁有的, 都毫無保留地奉獻給懷裏的那個孩子。


    漸漸地,孩子長大了,變成一個活潑開朗的大男孩。眉眼疏朗,笑臉燦爛,他變得出色而耀眼, 漸漸比他這個做父親的還要優秀的多。


    他在他的幫助下成立了小公司, 憑借著自己出色的能力, 很快就將公司做大做強, 成為了所有人都誇讚的商業新貴。


    他已經開始年邁, 沒有什麽可再教給他的了。心裏又滿足又失落,隻能在每次的家庭聚會上將兒子留下來下一盤象棋,然後假裝沒有看到那邊讓他似的,將兒子的棋子殺得片甲不留用來“泄氣”。


    再後來,在他七十大壽的當天,已經成熟穩重的兒子帶來了美麗知性的兒媳第一次在他麵前露了臉。他鄭重地拉著她的手,臉上的表情溫和而又堅定,對他說:“爸,我想和她一輩子在一起。”


    他佝僂著身子看看已經比自己都高出不少的兒子,好一會兒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笑著點點頭,感歎一聲:兒子真的是長大了啊。


    再後來,兒子風風光光地迎娶了美麗的新娘,第二年給他生了一個白白胖胖的大孫子。


    他這會兒已經很老了,老的已經頭暈眼花,隻能躺在病榻上靠著輸液一天一天地熬著過日子。


    他顫抖著手抱著自己繈褓裏的白白胖胖的大孫子,看著他白嫩嫩的臉上和兒子相似的五官,不知怎麽的,眼睛裏就突然滾落下來一滴渾濁的眼淚。


    三年後,他的兒媳婦又給他們崔家生了個可愛的小孫女。在小孫女出生的那一年,他喝過孫女的滿月酒後,終於是沒能熬過那個冬天。


    他的葬禮辦的很熱鬧,很多老朋友們都過來吊唁他。他漂浮在半空中看著那些站在自己棺材前的親朋友人,又看看站在最前頭雙眼通紅的也已經開始邁向中年的兒子,好一會兒,緩緩、緩緩地彎下了腰去。


    “這樣真好啊。”


    崔國勝心滿意足地爬回到了自己那狹窄的棺材裏,他平躺下來,神情愜意而放鬆,像是所有的心願都在這一刻被滿足了似的


    “這樣可真好啊……”


    他嘴裏呢喃了幾遍,然後終於緩緩地閉上了眼。


    *


    等到他再清醒過來已經是不知道多少天之後了。


    在睜開眼、恢複意識的一瞬間,強烈的時空錯位感讓他有很長一段時間都似乎是有些不知今夕何夕。


    崔國勝略帶著幾分怔忪地睜開眼望著天花板過了好一會兒,然後又小幅度地轉了轉頭,往四處環顧了一圈。


    他的鼻子上還插著管子,右手上的點滴也已經掛了將近一半。


    慘白的病房裏麵倒都擺著探病用的那種果籃,花花綠綠的,變成了這個寡淡的房間裏唯一鮮豔的點綴。


    他躺在病床上,一雙眼淡淡地看著某一處,像是腦子裏正在思考著什麽,又像隻是在純粹的發呆。不知過了多久,突然地,病床外傳來了一點動靜,然後“吱呀”一聲響動,大門倏然就被人從外麵推了開來。


    崔國勝聽到這邊的動靜,便就又順著大門看過去,隻見在自己的視線裏,一道纖瘦的人影閃進來,隨後關上了門,直直地便朝他的方向走了過來。


    是何嫻佩。


    崔國勝的腦子機械地對麵前的一切做著反應,但是整個人卻像是被突然間抽離了情緒似的,所有的感官似乎變得異常的僵硬和麻木。


    何嫻佩大概是沒有想到崔國勝已經清醒了,這會兒乍一往那頭看過去,腳下先是一頓,隨即眼睛裏倏然爆發出了一種灼人的光亮,幾乎是以衝刺的狀態直直地便幾步衝到了他的床頭。


    “老崔,你醒了?你醒了!”


    何嫻佩坐在他的床頭,嘴裏反複地低聲而又激動念著,雙手握著崔國勝放在病床外的一雙手,一雙布滿了紅血絲的眼黑亮,帶著一點說不出的神經質的味道。


    崔國勝抬了眼緩緩地看著她。


    不知道是因為曾經的職業習慣還是因為她深知年輕貌美是自己最大的本錢,何嫻佩在他的印象中,一直是對自己的樣貌管理得很嚴格的一個女人。


    他們在一起也有將近十年了,崔國勝幾乎沒有見過何嫻佩素顏的模樣,但是這會兒,麵前這個女人卻像是心底有個什麽重要的支柱被徹底摧毀了一樣,她沒有精力再去打理自己,不說沒有化妝,她甚至連頭發都是蓬亂的。


    崔國勝看著那頭似乎因為他的清醒而高興的手舞足蹈的樣子,舔了一下幹澀的唇瓣,有些嘶啞地開口問道:“我……睡了多久?”


    何嫻佩伸手將他的病床上半部分搖起來好讓他能半坐著,說話的時候聲音帶著哽咽地道:“你都昏睡了快一個星期了!醫生說你這是腦溢血,要是再不醒,可能以後就再也醒不來了!”


    崔國勝沉默了一會兒,似乎是在反應著那頭的話,好一會兒又點了點頭,問道:“那陽陽呢?怎麽沒看見陽陽過來看我?”


    他聲音裏帶著一點疑惑:“是最近公司的生意太忙了嗎?”


    何嫻佩聽著他脫口而出而又顯得無比自然的問話,渾身都微微僵硬住了,她看著崔國勝,精致的臉一瞬間看起來有些猙獰又有些古怪,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從嗓子眼裏擠出了一絲尖細的聲音,帶著幾分顫抖地道:“老崔,你在說什麽?”


    崔國勝微微皺了皺眉,似乎是不滿於她現在這種反應:“怎麽了?我知道陽陽現在一個人管理公司是有些忙,但是我都在醫院住了這麽多天,想要叫兒子過來看一看有什麽問題?”


    何嫻佩的視線驚悚地看著崔國勝,嘴唇哆嗦著,然後像是被按到了什麽開關,整個人突然就趴在被子上驀然大哭:“你在說什麽?我們的陽陽……我們的陽陽已經沒了啊!他被條該死的狗給咬死了啊!”


    崔國勝的意識有些遲鈍,聽著那頭的哭聲似乎半天都沒能反應過來她到底在說著什麽。


    他愣愣地看著何嫻佩半分多鍾後才像是終於聽明白了過來,原本自清醒過來之後就異常遲鈍的五官徹底封閉了一會兒,隨即像是在一瞬間又緩緩地重啟,開始逐漸地恢複了機能一樣。


    他聽著女人崩潰的哭聲,又懷著一種驚慌的心情哆哆嗦嗦地看了一眼自己遠還沒有布滿老年斑的手背,之前一片混沌的記憶好像是被一把巨斧劈開了一般,漸漸地又恢複了清晰。


    成熟的兒子,美麗的兒媳,可愛的孫子和孫女,所有的一切定格成了一幅畫。然後那畫被風一吹,迅速便龜裂成了無數塊碎片,再徹底化成了碎粉。


    而在那之後,另一幅畫麵卻又顫顫巍巍地成了形。


    那是一個身形還很幼小的孩子,大約隻有七八歲的模樣。他倒在血泊之中,一雙眼瞪得大大的,四肢無力地垂落在地上。他的渾身都被撕扯出了極大的傷口,喉嚨上被撕扯開的部分還在不停地往外流著血。


    那是已經永遠將時間定格在八歲的崔陽。


    不會再有任何未來的崔陽。


    腦子裏的暈眩感越來越重,崔國勝驀然就扶著床沿側過頭,忍不住地劇烈嘔吐了起來。


    像是有小錘子在自己的腦袋的內部細細地敲著,疼得他眼前一陣陣發昏,他整個人的身子微微地又開始打起了擺子,隨即在何嫻佩驚恐的驚叫聲中,崔國勝一口氣沒喘上來,頭往旁邊一偏,竟是又昏死了過去。


    這一次的昏迷要比上一次來的更加深沉。但是崔國勝沒有再做夢。這一次他的世界裏沒有了崔陽,沒有了兒子孫女,有的隻是一種壓得讓他喘不過氣來的絕望的黑暗。


    他獨自一個人不知道在這令人絕望的黑暗裏行走了多久,但是強行將他從這片黑暗裏拉出來的卻是屋子裏的一陣激烈的爭吵。


    又或者說,隻是一場單方麵的指責。


    正在說話的尖利的女聲,聲音拔得很高,她的語氣咄咄逼人的,聲量大的幾乎都要將他的耳膜都給刺穿:“你說狗不見了?你以為我會相信你的鬼話?那麽大的一條狗,放在哪都跑不了,怎麽這會兒好好的就不見了?”女人的呼吸異常急促,帶著一種歇斯底裏“你的狗咬死了我的陽陽,你現在還想把狗藏起來?這天底下沒有王法了嗎!”


    但是相對於女人的激動,那頭男人的聲音卻是沉沉淡淡的,聽起來似乎有些過分的冷靜了:“崔太太這裏是醫院,請你不要過於激動。”


    “雖然對於令公子的遭遇我表示十分同情,但是狗不見了就是不見了。這麽些日子我也派了人去找過,但是的確就是找不到。如果崔太太覺得是我想包庇我自己的狗,你也可以自己去找警局幫忙搜查,隻要你能找到,你想將它是殺是剮我都不會過問。”


    “你、你——你真的以為我找不到嗎?”女人的聲音斷斷續續的,聽起來像是氣瘋了,說話的聲音越發尖利,到最後幾乎都有些破音,“你縱容你家狗咬死了我兒子,我跟你說,你的狗要死,你這個狗主人也是幫凶,殺人犯,你也要負責任!我要去法院起訴你,你別想著我會就這麽把你放過去。”


    那邊男人聽著那頭的氣急敗壞,似乎是笑了一下,聲音就更淡了。他緩緩地道:“既然崔太太真的這麽想,那你現在就去警局報案吧。”


    他聲音清晰而又慢條斯理:“我的狗咬死令公子並不是經過我的唆使才導致的,無論怎麽判也不可能會被判成刑事案件。實際上這就真的隻是一場不幸而又令人覺得遺憾的意外事故,鬧上法庭最多對我的處罰也就是個民事賠償罷了。”


    “如果崔太太從最終目的也就是法院讓我賠個幾十萬做小公子的安葬費,那麽何必浪費那麽多時間精力?太太願意私了的話,我現在就可以支付兩百萬的賠償金。”


    男人推了一下自己的眼鏡,他緩緩地抬著眼看著對麵被自己的話氣的渾身發抖的何嫻佩,好一會兒,突然又冷冷地笑了一下道:“我家的狗雖然脾氣不算太好,但是一直也不會去主動招惹別人。說實話,我一直很好奇那一天它到底是因為什麽而突然瘋狂……直到最近幾天,我無意中去查看了一下我家院子裏的監控。”


    何嫻佩聽著男人的話,身子微不可查地晃了晃,臉色也有些難看:“你是什麽意思?”


    男人笑了笑,他道:“沒什麽意思。”又看著何嫻佩道,“我隻是希望崔太太知道,得饒人處且饒人,你們自己做了什麽才淪落道這個下場,別人不清楚,你們自己還不清楚嗎?”


    又道:“崔總白手起家,幾十年就在x市裏掙了一分家業,這的確是很不容易,我們也很敬佩。隻不過可惜,崔總這麽多年都是自己打拚卻沒能培養出一個半個合格的繼承人。所以崔太太你看,崔總不過是住了幾天院,崔氏地產的股價就已經幾乎跌停了。”


    他聲音低緩地,像是在商量又像是在警告:“我認為,現在的崔家多一個朋友總比多一個敵人好,你覺得呢?”


    何嫻佩本來見識就不多,這會兒被那頭一勸一嚇,一時間也是被唬住了。雖然她心裏怒火澎湃,但是看著對麵的男人,她卻也不敢馬上再說出什麽不留餘地的話來。


    等到她回過神時男人已經走了,她又怒又憋屈地往病床上望去,卻一不留神正對上崔國勝微微睜開的眼。


    看著崔國勝醒了,何嫻佩心裏的委屈像是終於找到了發泄口,連忙走過了去哭著道:“老崔,我們現在該怎麽辦啊?我們真的沒辦法幫陽陽報仇嗎?陽陽使我們唯一的兒子啊,他死的那麽慘!他死的那麽慘!我們連幫他把咬死他的那條狗殺了都沒辦法嗎?”


    崔國勝看著她許久,然後又把視線挪開了,望著天花板,聲音木然地緩緩地道:“這是……報應啊。”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後遺症,他說話有些大舌頭,聲音聽起來含含糊糊的並不怎麽清晰:“之前,陽陽把那個小姑娘推下樓梯的時候,我們……不也是這麽做的嗎?現在,陽陽死了,我們也什麽都做不了。這是報應,這是報應。”


    何嫻佩聽著連崔國勝都這麽說,知道這次可能真的隻能這樣了,一時心裏悲涼,忍不住哭的更厲害了。


    她一直覺得崔家厲害,無論犯了什麽事情,隻要多用一點錢總歸是能拿錢搞定的。


    所以她膨脹了,飄飄然了。似乎連自己姓什麽都要忘記了。


    但是現在,當這些以前他們玩得轉的手段被更厲害的人一一用在他們身上,深切地感受著這種連正當的反擊權利都被無情的剝奪的感覺,他們才能明白,作為被剝奪的那一方,他們的感覺有多麽令人絕望。


    怎麽會這樣呢?


    怎麽會這樣呢?


    病房裏死一般的沉寂,隻有女人的哭聲隨著屋外的蟬鳴,一聲一聲的,崩潰得讓人感覺到了絕望。


    *


    葉長生再次看見崔國勝已經是八月了。


    他穿著一件寬鬆的老頭衫,身子微微有些佝僂,之前隻是夾雜著些許銀絲的頭發這會兒已經白了大半,臉上的表情木然空洞,看起來幾乎看不出來第一次他們見麵時他身上明顯的那種處於商人的精明的樣子。


    兩人相遇,是崔國勝先向葉長生打的招呼。


    他看著葉長生,從麻木的臉上擠出了一個笑:“葉天師。”


    葉長生禮貌性地點了下頭,回了一句:“崔總。”


    那頭就笑笑,聲音低啞道:“別叫我崔總了。”他拖著半邊身子,姿勢不太正常地挪到了樹蔭下,背靠著樹幹休息了一下,“我早就不是啦。”


    葉長生抿了抿唇,看著他的樣子,神色略有些複雜。


    前段時間他和秦潞見過麵,那頭也曾跟他提起過幾句。兩次連續的腦溢血發作讓崔國勝換上了輕微的偏癱,盡管不算太嚴重,但是想要重新回公司進行高強度的工作肯定是天方夜譚。


    在給崔陽舉辦了葬禮之後,崔國勝就把自己在崔氏地產的股份全部賣掉了,手裏的錢除了留了一點以後生活,其他絕大部分全部都以崔陽的名義捐了出去。


    “你說,我這麽做,能不能給陽陽攢點福報,讓他下輩子過得好點呢?”崔國勝垂著眼笑笑,他從口袋裏抽出一根煙,沒點火,就放在手裏撚著。


    “所有人都覺得是陽陽不好,驕橫跋扈,從小就不幹好事,但是隻有天師你說對了,他有錯,但是錯的更多的卻是我跟他媽。”


    崔國勝臉上有些痛苦:“我真的很後悔。”


    葉長生想了想,問道:“尊夫人呢?”


    崔國勝把煙別再耳後,淡淡地道:“走了——就在我把錢捐掉的第二天,她就收拾了東西走了。”


    葉長生望著他。


    崔國勝仰著頭歎一口氣:“走了好,走了挺好的,要不然我跟她相互看著,總是會恨著對方的。我們沒教好陽陽,我們自己做人都沒做明白,怎麽可能教好孩子呢?”


    說著,又搖了搖頭,短促地笑了一聲:“天師,之前你對我的那些忠告,真的是難為你費心了。隻不過,可惜我明白的太晚了些。”


    說完,朝著他深深鞠了一躬,然後又拖著半邊身子,站在熾熱的陽光下,漸漸地走遠了。


    葉長生就站在原地,靜靜地看著崔國勝的背影,好一會兒,有點感慨地歎息了一聲。


    賀九重悄無聲息地從背後靠近,透過他的肩膀瞧著已經走得遠了的那個背影,又垂眸望了望葉長生,揚了揚唇道:“你又歎什麽氣?”


    葉長生回頭看他一眼,眸子黑黑的:“我隻是覺得,這兒女真的是福也是債啊。你看看他前半生福緣那麽深厚,怎麽最後就落到了這麽個地步了。”


    賀九重伸手撚了撚他的發梢,漫不經心地道:“所以你不是才說過麽,養而不教,那不如一開始就別養。”


    葉長生把頭又回過去,看著那頭背影已經都看不見了,這才眨了一下眼,大言不慚地道:“你以為這世界上所有人都有我這麽高的思想覺悟嗎。”


    賀九重視線在他的臉上掠過一圈,猩紅色的眼底溢出一點笑,伸手在他的後頸上捏了捏,低聲道:“不是準備出來買東西的嗎?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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