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王華祥沉入了無邊的黑暗之中, 一時間隻感覺自己肺部灼燙呼吸卻異常冰涼,整個人似乎是快要死了一般的難受。


    身體的溫度一直在短時間的極冷和極熱之間不斷地相互轉換著, 就算是在睡夢中, 他也不能擺脫那種徘徊在兩種極端下的痛苦。


    渾身不停地冒著虛汗, 整個人像是被浸在汗水裏了一樣,連呼吸都充斥著汗水的鹹濕味兒。他像是得了熱病似的不斷打著擺子,磨人的痛苦將他密密麻麻地纏繞包裹著,反反複複地折磨得他整個人都虛脫起來。


    意識一直處於一種不明朗的混沌之中, 他能感覺到自己似乎在“睡”和“醒”的邊緣輪回了好幾次, 渾渾噩噩地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等到他終於掙紮著徹底恢複了意識,一睜眼已經是兩天後了。


    這會兒已經是半夜裏,屋子裏是漆黑的一片, 到處都是寂靜的, 屋子裏隻能音樂聽到有鍾表秒針一格一格走動的聲音。


    他用手背往睡迷糊了的眼皮子上擦了擦, 茫然地眨了眨眼,隨即半坐起了身,下意識地朝四周環顧一圈。


    沒有什麽照明的東西,視線裏自然也是一團漆黑。他竭力地睜大著眼睛,也隻能隔著沙質的窗簾就著被遮擋過後更顯得黯淡的月色模模糊糊地看見屋子裏那些家具擺設的一點兒輪廓。


    他才剛剛清醒過來, 腦子裏還有些犯迷糊。靠在床頭緩了緩身, 而後伸了一隻就朝應該是床頭櫃的方向摸索過去, 似乎是想按亮床頭的那一盞小燈好讓自己的視線清晰一點。


    然而他沒想到的是, 自己這邊一伸手, 那邊不但沒有摸到燈,反倒是在本該除他之外再不應該有別人在的房間裏摸到了另一隻冰涼的手。


    那手很寬大,不像女人那樣纖細嬌小,但是摸上去的時候卻能感覺它像枯枝一般粗硬。指節如同沒有血肉隻剩了一張皮用來包裹似的根根分明,它奇異地向外支棱著,觸摸上去的時候帶著一種似乎能從皮膚滲入骨血的涼意。


    王華祥的心髒都像是被這陣涼意給驀地凍起來似的緊縮在了一起,他“啊”地慘叫一聲,將自己摸到的那隻手猛地甩了出去,與此同時整個人拚命地往相反的另一頭挪,一瞬間裏隻覺得自己被這詭異的一隻手嚇得心跳都幾乎快要停止了。


    大概是他這一聲慘叫動靜大的厲害,沒多會兒就見外麵有燈被拉了起來,然後聽另一間的臥室外麵一陣“乒乒乓乓”的動靜響起,緊接著有沉悶的腳步聲朝著這頭衝了過來。


    隨著“啪”地一聲輕響,牆上的吊燈開關被人按開,刺眼的白色燈光迅速地就將整個房間都填充了起來。


    “爸!”一道中年男人和女人的聲音分別從門口響了起來,兩個人望著已經半坐在床上清醒過來的王華祥,幾大步地就急衝衝地走進屋子裏站到了他的床邊,聲音急切的,“爸你可算是醒了!都這麽長時間了,你要是再不醒,我和小敏都準備要送你去醫院檢查看看了!”


    因為長時間處於黑暗之中,乍一眼地見到這麽亮的燈光讓王華祥不由得又閉了閉眼。過了好幾分鍾,感覺自己終於適應了這光線,他才帶著幾分不安地緩緩睜開了眼睛,神色地又含著滿滿警惕地朝著屋子望了一圈。


    他現在所呆著的這個屋子並不大,總共滿打滿算就十個平方的地兒暴露在白熾燈的燈光下,所有的情況都叫人一覽無餘。


    毫無疑問,這裏除了他和他的兒子和兒媳之外,並沒有第四個人了。他將視線收了回來,心底卻是依舊還是不能安心:但是如果真的是這樣,剛才他摸到的那隻手又是怎麽回事?


    ——那是誰的手?


    王華祥想到這兒,眉頭不由得就皺的有些緊。他不自在地將右手握了握,那種仿佛依舊還附著在自己掌心的陰冷的觸感縈繞不去,真實得簡直讓人覺得可怕了。


    他緩緩地抬頭望了一眼站在自己床頭的王強,喉嚨有些不舒服地咳了幾聲,再開口說話的時候,因為長時間未進過水而顯得他的聲音異常地幹澀粗嘎:“我怎麽了?”


    王強見狀,趕緊手腳利落地倒了杯水遞過去,看了看那頭臉上微微透露出了一點弄不清楚狀態的茫然,猶豫了一會兒,似乎是思考了一下自己應該怎麽解釋。


    好半晌,等到組織完了語言,他才緩緩地道才道:“前天晚上的事,爸你還記得多少?還記得回家的路上你給我還打過一個電話麽?”


    王華祥捧著水杯喝了一口水,溫水滾過喉嚨,他這才感覺幹渴的嗓子終於舒服了些。


    聽著那頭說話,他像是聽到什麽奇怪的東西似的微微抬了抬眼皮,隨即又皺著眉頭重複了一遍道:“前天?”


    站在王強身邊的女人聽著便點了點頭,她微微上前一步,應著聲回他道:“可不是嗎。今天已經是二十二號,爸你都昏迷兩整天了!”


    王強聽見女人說話,便微微側過頭朝著身她那頭使了個眼色,開了口低聲吩咐了一句道:“你也別在這傻站著。爸都這麽久沒吃飯該是餓了,你趕緊去廚房給他弄些吃的來吧。”


    女人聽著點了點頭,“哎”地應了一聲,雙手在自己兩邊衣服上擦了擦,隨即趕緊轉身便往廚房去了。


    見著那頭出去了,王強這才又重新對著王華祥這頭繼續補充著道:“那天晚上我們最開始接到電話的時候,我和小敏還以為你是想通知我們你什麽時候到家。但是等電話接通了在這頭左等右等地卻又怎麽不見你那邊吱聲,就想著爸你大概是不小心碰到了電話鍵,所以沒怎麽在意就把電話給掛了。”


    “但是大家在家裏等了一個小時,還是沒見你回來,後來再打電話過去也總是無人接聽,我們這才反應過來事情有些不對勁。”


    王華祥聽到他說到這兒,自己一開始顯得混沌的的記憶似乎也開始一點一點地複蘇了,他伸手錘了錘自己還隱約有點脹痛的腦袋,悶聲地罵道:“也不知道是衝撞了哪路邪神,昨天一晚上就在倒黴。”


    又抬頭看了一眼王強隨口問道,“那你們後來是怎麽找到我這裏的?”


    王強想著這兒微微笑了一下,繼續道:“後來我們一直聯係不上你,實在是覺得不放心,就在我們這邊已經準備著打電話報警的時候,爸你那頭的電話卻突然被個被小姑娘接了。”他頓了一下,又道,“小姑娘在電話那頭具體裏跟我們講了一下你們那裏的位置,後來我們開了車就直接找過去了。”


    王華祥聽到那頭這麽說,先是眯了眯眼睛,隨即眸子裏泛出了一道精光,眼神馬上就追了過去,聲音壓得低低地,臉上有一種彼此都明白的意味深長:“你們就讓那個小姑娘這麽跑了?”


    王強自然是明白那頭是什麽意思的,擺了擺手道了連道兩聲“哪能呢?”,油膩的臉上隨即浮現出了一個帶著幾分得意的笑,衝著王華祥就比了個數字然後這才笑著道:“小姑娘看起來歲數不大,又是自己一個人在外頭,膽子小得很,我們這裏往她麵前一站,隨便嚇唬幾句要帶她去警局告她故意傷人,都沒來得及說別的那頭立刻就乖乖掏錢了。”


    王華祥聽到這兒臉上才露出一個舒心的笑容。他剛剛緊繃著的身子又緩緩地放鬆了下去,對著兒子那頭頗為讚賞地點了點頭,張了張嘴剛準備說些什麽,突然卻又一陣風從身旁吹過,之前屋子裏似乎已經消散了的的陰冷氣息陡然間又濃重了起來,凍得屋子裏的兩人都微微打了一個哆嗦。


    “沒開空調啊,這屋子裏怎麽突然這麽冷?真是見了鬼了。”


    王強被這一陣突兀的陰風吹得渾身都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伸手搓了搓自己的手臂,皺著眉頭嘟囔一句,隨後起身去將屋子裏半開著的窗戶全都關了起來。


    王華祥也覺得奇怪這冷意古怪得很,他坐在床上身上甚至還蓋著床薄被子,但是這會兒那股陰寒還是直往自己的身體裏鑽,就連被子壓著都沒法辦止住。


    但是想來想去也沒能琢磨明白這股不同尋常的陰冷到底是怎麽回事,隻能將身上的被子又往上扯了扯,隨口道:“大概是入了秋天氣變化快吧,今天一晚上我都覺得周圍氣溫下降不少了。”


    王強聽著這話微微點了點頭,也沒再將這古怪的降溫放到心裏去。


    將房間裏的窗戶都關嚴實了,又將窗簾拉上,麵朝著那頭站了一會兒像是驀然地想起了什麽事情似的,王強一拍大腿“啊”了一聲,而後回過頭看著王華祥道:“爸,你還記得一年前b大的那個姓伍的小夥子嗎?”


    王華祥微微一愣,似乎是在自己的記憶裏搜尋了一會兒,眯了眯眼睛問道:“哪個?”


    王強就提醒道:“就是之前你‘工作’的時候被車給碾了,後來把你送去醫院的那個小夥子。”


    王華祥“啊”了一聲,總算是有了點印象。


    那都已經是一年多之前的事情了。


    他記得那時候還沒入夏,但是那一天氣溫倒是高的很。


    傍晚的時候,天色已經有些暗了,他照例去到街道上物色著自己可以下手的目標。


    這條街道略有些偏了,車流一直稀稀拉拉的,他站在車道上觀望了許久,然後才終於選中了一輛價值不菲的黑色豪車作為下手目標。


    隻不過也不知道是不是開得起幾百萬豪車的富家子膽子都要比普通人更大些,顯然這次他將這輛豪車的車主當做肥羊的估算實在是錯的有些離譜。


    王華祥心底確定那輛車明明已經看見他直直地穿過馬路就等著往他的車輪底下躺了,但是那頭卻是半點也不見減速。


    甚至不但沒有減速,不過短短的百十米距離,那頭更是一腳踩在油門上,加著速度就朝著他這頭衝了過來。


    耳邊的風都夾雜著呼嘯,王華祥沒見過開車開得這麽彪的,一瞬間臉都給嚇白了。


    盡管他在那車開來的時候已經盡可能的避讓了,但是整個人卻還是被車尾掃著撞出了半米遠。


    那豪車撞了人,片刻也不遲疑,噴著尾氣便大搖大擺地走了,隻留下王華祥被撞得躺在地上站都站不起來,隻感覺全身上下骨頭斷裂了似的疼。


    不過好在這條街道雖然偏僻,但是旁邊不遠處就是b大的新校區,每天傍晚的時候總會有學生順著這條路慢跑鍛煉。


    果然,那天也不例外。


    大約一個人淒慘地在地上躺了十多分鍾,王華祥突然便聽道身旁傳來了一陣自行車的車鈴聲在不遠處響了起來。


    他心頭一動,連忙虛弱地開始呼救,沒叫喚幾聲,再緊接著便聽那車鈴聲停了下來,似乎是有人從自行車上走下來,幾步就朝著他這頭小跑了過來。


    那是一張年輕的男孩的臉,大約是剛剛運動過,陽光的麵容上還帶著一點薄汗。他看著倒在地上連動都不能動彈的他,一點猶豫都沒有,趕緊衝過來過來將人扶了起來,低頭望著他的臉上表情關切:“大爺,你沒事吧?”


    男孩的臉王華祥其實已經記不清楚了,就記得人似乎還很年輕,聽說是b大大一的新生,在那不久前才剛剛過完十八周歲的生日。


    他的回憶到這裏便戛然而止。眯了眯眼淡淡地應了一聲,又隨口對著王強問了一句:“他怎麽了?”


    王強轉過身來又往他這邊走了過來,臉上的表情倒是風淡雲輕地:“聽說是借了高利貸一直還不上,前段時間跳樓自殺了。”


    王華祥“哦”了一聲,聽著這話似乎是有些詫異。他朝著王強看了一眼問道:“你怎麽知道這件事?”


    王強就道:“還不是那小夥子的媽。他兒子明明是自己自殺的,她卻總是要到我們這裏來討說法。之前爸你白天不在的時候,她都來了好幾次了,纏人纏得厲害——說起來爸你以後可得要小心一點,出門的時候別被那個瘋婆子纏上來,麻煩死了。”


    他說著,微微地皺了皺眉頭,神情似乎有些厭煩:“當初那九萬的醫療賠償是法院一層層審理之後判下來的,又不是我們紅口白牙問他們要,他們要是真的不服氣那也該去找法院啊,找到我們家算是怎麽回事?”


    低聲不滿地嘀咕一句道:“又不是我們逼著他去借高利貸的,他兒子跳樓死的跟我們有什麽關係?!”


    王華祥聽著王強在那頭不滿地抱怨,難得地沒有摻和著進去繼續添油加醋。他的眼珠子微微有些不安地轉動著,不知怎麽的這會兒心底下總是有一股說不出的不安沉沉地壓在上頭,叫他有些喘不上氣來。


    他看著王強,腦子裏卻像是突然閃過了什麽。本來靠著床頭的身子驀地往前傾了傾,坐直了起來,對著那頭突然臉色異常難看的地出聲道:“阿強,我們家是不是有一雙白色的球鞋?”


    王強被那頭叫人摸不著頭腦的問話問的微微愣了愣,有些不解地抬著眼瞧著他道:“什麽白色的球鞋?”


    王華祥伸手比劃了一下:“就是純白色的鞋。腳後跟上有個印著黑色的‘23’,上麵印著的商標,看起來好像是一個人正在打球,”他淩空粗略地又比劃一下,對著王強道,“這樣的鞋你見過嗎?”


    王強微微一愣,隨即道:“哦,爸你是說那雙鞋啊。”他點了點頭道,“當然見過——那鞋前兩天你大孫子從學校裏回來不才穿過一回嗎,你忘了?”


    王華祥自然是沒有忘的,但是正是因為沒有忘,所以這會兒他的心裏才越發的不安。他身子望著那頭的方向又探了探,急聲地開口問道:“那鞋是什麽時候買的?你們誰給他買的?”


    王強被王華祥一連串的逼問問得有些懵,略有些奇怪地搓了搓手,有些不解地望過去,笑了一下道:“不是,爸,你今天看起來有點奇怪啊……到底怎麽了,是不是身體還是不舒服?要不然待會兒等小敏把飯弄好了你吃一點就繼續睡吧?”


    王華祥對於那頭的提議卻是不耐煩擺了擺手,神情還是執拗地:“我問你話呢,那雙鞋你到底是什麽時候買的?”


    王強也不知道今天這老爺子到底吃錯了什麽藥,好好地非得執著於一雙鞋。不過既然那頭都這麽問了,他也就沒想著再隱瞞,對著那頭老老實實地開口就道:“那雙鞋是有名的牌子,好幾大千呢,我怎麽舍得買?”


    “那——”聽著王強這麽說,王華祥心跳的更快了些,濃厚的不安開始在腦海之中密密麻麻地匯集了起來。


    那頭卻沒能體會到這邊的不安,他臉上帶著點笑意,像是想起了當天的場景似的,風淡雲輕地開口道:“還不就是姓伍的那個小夥子麽,法院下了判決後,我們過去催了幾次錢,那邊一直就在和我們哭窮,所以後來一氣之下,我們索性就找了人將他屋子裏稍微值錢點的東西都搬了回來,準備事後再找點渠道轉手賣出去抵上一點。”


    “搬東西的時候你大孫子正看見那小子的房間裏寶貝似的藏著這麽雙鞋,看樣子是一次都沒舍得穿過的,你大孫子喜歡的不行,看著尺碼也合適,順手就給拿走了……”


    那頭王強的話說的輕輕巧巧,這頭王華祥聽著心底卻是驀然一沉。不知怎麽的,腦海裏麵突然就閃過了之前在他徹底失去意識時最後所看到的,與他們從那個姓伍的小夥子家裏帶出來的那雙一模一樣的白色球鞋。


    腦子裏亂七八糟地浮現的想法令他的臉色突然就變得有些難看起來。


    雖然那很有可能隻是自己看錯了——或者隻不過是一個正巧穿著同樣款式的運動鞋的過路人罷了。


    一雙白色的運動鞋而已,滿大街上一模一樣的就有一抓一大把。這種巧合再尋常不過了,他完全沒有必要這樣莫名其妙地疑神疑鬼。


    ——但是真的就偏偏這麽巧麽?


    王強在那頭看著王華祥的臉色在一瞬間裏乍青乍白,像是被那頭的不安所傳染了似的,他的心底下忍不住也泛起了些嘀咕:“誒,爸,你到底問這些是想幹什麽?”


    那頭喉嚨微微滾動了一下,但是到底還是什麽都沒說,擺了擺手道:“沒什麽,隨便問問罷了。”


    又掀了被子從床上坐起來,踩著鞋就緩緩地往客廳裏走了過去:“小敏做個飯怎麽浪費了這麽多時間,她難不成是想餓死我嗎?”


    王強看著那頭的背影,還是覺得似乎是有哪裏不對,但是那頭沒有說,他這個做兒子的也不好逼問,緊跟著他身後起了身,隨即便也離開了屋子。


    而就在兩人離開的一刹那,已經將窗戶關得嚴實的屋子裏卻又突然緩緩刮起了一絲風。那風四處吹拂著,將窗戶邊上的輕飄飄的白色沙質窗簾吹得獵獵作響。


    窗簾飄飄蕩蕩間,裏頭若隱若現地卻突然出現了一個麵色慘白的年輕男人來。


    他微微低著頭,身子有種說不出的古怪的僵硬感。


    男人的身上穿著一身已經洗的有些發白的廉價運動服,因此腳上那雙白色的嶄新球鞋在衣服的映襯下就顯得越發顯眼。


    好一會兒,那個一直低著頭的男人終於微微抬起了頭,隻見原先隻是空洞洞的一雙眼睛這會兒望著王華祥和王超離去的方向,裏頭倏然爆發出了一股叫人不寒而栗的幽冷陰翳來。


    *


    葉長生雖然知道有些事情自己大約是上天注定他逃不過,但是左思右想卻也沒想到這份因緣會來的這麽快。


    看著眼前雙眼因為長久的哭泣而變得浮腫,麵色青白神色麻木的女人,葉長生微微歎了一口氣,又低頭看了一眼自己手裏的那張笑得陽光開朗的大男孩的照片,咳了一聲而後緩聲問道:“所以這位馮女士,你是想從我這裏得到怎麽樣的幫助?”


    女人緩緩地抬頭看了葉長生一眼,她的嗓子微微有些幹澀,開口的聲音啞得厲害:“這是我的兒子……在不久之前,因為一些原因,他丟下了我和他爸,一個人跳樓自殺了。”


    葉長生手指微微地動了一下,好半天卻也隻能淡道:“逝者已逝,馮女士你還請節哀順便。”


    那頭的女人木然地點了一下頭,似乎完全沒有聽清葉長生在說些什麽,隻是自顧自地對著葉長生絮絮叨叨的道:“他死的那天,是孩子他爸親自過去給他收的屍,沒讓我跟著,他怕我受不住。”


    “但是我怎麽能不跟著呢?那可是我唯一的孩子,現在他死了,難道連他的最後一麵我這個做母親的都沒辦法去見嗎?他不讓我去,我就偷偷地跟在他身後跑過去——”


    女人輕輕地呢喃著,像是回憶起了什麽,渾身都忍不住發著抖,眼底迅速地又紅了起來:“我看見了他的屍體。從那麽高的樓頂上摔下來,半個腦袋都沒有了。他軟趴趴地躺在地上,看起來一點都不像是我那個從小就活潑好動得一刻都不願意歇下來的小樊。”


    她的聲音並不激動,但是濃稠的悲傷卻從一字一句間緩緩地傾瀉下來,壓得人有些沉重。


    葉長生倒了一杯水給那頭抵了過去,女人愣了愣,伸手接過水杯,低低地道了一聲謝,然後將那水杯捧在手心裏又低聲地開口:“從那一天開始,我每天都會夢到我的小樊。他那麽愛笑的一個孩子啊,從去年那件事之後,他就再也沒有笑過。


    在夢裏的時候,他一直在哭著問我‘媽,難道做好事是錯的嗎’,我每次是想要說話的,但是卻不知道到底該怎麽回答。”


    女人握著水杯的手緊了緊,她的聲音喑啞著:“我從小就教孩子要尊老愛幼,要見義勇為。做人一定要善良——但是善良又有什麽用呢?現在這個社會上,壞人總是要比好人過得舒服的!我兒子明明是救了人,他做的事好事啊,怎麽到最後反而是落得這個下場了呢!”


    葉長生深深地看著對麵的那個到最後聲音已經有些悲愴的女人,好一會兒低聲問道:“所以呢?馮女士是希望我做什麽?——替你和你的兒子懲罰那些忘恩負義的壞人,還有那群逼死你兒子的放高利貸的凶手麽?”


    女人聽到葉長生的話,眸子猛地顫動了一下,手上的被子沒有握穩,連帶著裏麵的水都微微濺出來了一些。


    她抬頭看著葉長生,臉上似乎是閃現出了深深的動搖,但是好一會兒之後,她卻還是緊抿著唇,緩緩地搖了一下頭。


    “不,我要的不是這個。”


    她把眸子又垂了下來,她的聲音微微有些發澀:“雖然在夢裏的時候我曾經無數次地想要親手殺了那群畜生,想要逼著那群倒打一耙不知感恩的東西跪在我兒子的墳前磕頭認錯……可是無論如何,這些都不是應該讓葉天師你來插手的事情。這是我們一家的仇恨,不應該再牽扯上別人。”


    “雖然可能會很艱難,一年,兩年,十年。但隻要我還活著,我就一定不會放棄。”她又看著葉長生,嘴唇微微地顫動了一下,道,“我想要請天師幫忙的,是另一件事。”


    “我想再見小樊一麵。”


    女人說到這裏的時候,眼淚氤氳上來,讓她一直竭力維持著平靜的聲線驀然地就顫抖了起來:“他走得太突然了,實在太突然了。我還有好多的話沒有跟他說,我還有沒來得及和他見最後一麵……他說走就走得痛快,卻讓我跟他爸兩個人在這頭苦熬,他這是多沒有良心啊!”


    說到這裏,眼淚終於一直不住地掉落了下來:“葉天師,我沒有別的要求了,就隻是這一條。後天就是七月半,也許這是我唯一的機會了,隻求天師能夠好心幫幫忙,了卻我這個心願。”


    葉長生又是在心底下微微歎了一口氣,手指在桌麵上敲了一下,緩緩地道:“可以是可以,隻不過要提前聲明的事,我的收費可一直不怎麽便宜啊。”


    女人眼皮子動了動,她的麵上一瞬間浮現了些許為難,但是這絲麵上的猶豫卻沒有持續多久。緊接著就見她的眸子驀然定了定,像是下定了什麽決心一般,一抬頭望著葉長生,咬著牙點頭應道:“葉天師放心,隻要是能完成我的這個心願,就算是砸鍋賣鐵,我肯定也會將酬勞一分不少地湊齊給你送來的。”


    葉長生就掀了眼皮微微地望著她:“據我所知,馮女士家裏為了償還高利貸,恐怕能賣的東西早就都賣光了?”視線掃過那張微微顯得窘迫的臉,聲音淡淡地,“再要折騰下去,恐怕馮女士就該要賣腎、賣血了吧。”


    似乎是被那頭說中了心思,女人的臉上窘迫之意更濃,她雙手在衣角上絞著,神情上有些困苦。


    她期期艾艾好一會兒,還是努力開口道:“葉天師你放心,不管怎麽樣,我肯定——”


    葉長生淡淡睞了那頭一眼,忽而笑了:“但凡你的兒子是個還有點良心的,他這會兒心裏都應該知道自己這一死是有多對不起被他丟下來的父母。你說,若是帶之後你們見了麵,他再知道這最後一麵的機會是你們這做爹媽的賣腎賣血換來的,他真的還能安安心心地再去轉世投胎麽?”


    女人被葉長生的話說的臉色微微一白,整個人都愣住了,她眼睛又紅了紅,嘴唇輕輕顫著,似乎有些無措:“可、可是……可是不這樣……”


    葉長生垂眸看了一眼女人,突然起了身,從箱子裏突然抽出了一遝子符紙出來遞了過去。


    女人怔了怔,將那符紙接了過來:“這是——?”


    “千紙鶴,你會折麽?”葉長生又坐回到了沙發上,微微偏著頭望著她問道。


    女人握緊了那一遝符紙,趕緊點了點頭:“最簡單的那種的話,我會折的。”


    “那就行了。”葉長生笑眯眯地,“這裏是整整一千張符紙,趕在後天晚上之前要全部折完。折完後再將所有的紙鶴送來這裏給我,報酬的事我們就算兩清。”


    女人聽到這話,略有些驚異地睜大了眼:“這,這怎麽行——?”


    “怎麽不行?”葉長生眸子彎彎的,烏黑的瞳孔閃爍著細碎的光,他開口的時候,聲音帶著一點輕快的笑意,“還是說你做不到?那就沒有辦法了。”


    女人一聽葉長生這麽說,神色一下子激動起來:“不不不,我肯定能做到!後天晚上之前是嗎,葉天師放心,我肯定能全部折完。”


    葉長生看著那頭的樣子,微微點了點頭:“嗯,既然你能肯定,那就沒什麽問題了。”


    掃一眼時間,已經是臨近十二點了,起身將女人從屋子裏送出了門,眼見著那頭的身影消失在了眼前,這才又拖著步子回到了客廳的沙發上坐了。


    賀九重從臥室裏走出來,倚著牆似笑非笑地看著正躺在客廳的葉長生,一雙猩紅色的眸子裏閃爍過一絲淡淡的戲謔:“長生,看來我們的預感似乎又一次被證實了?這都已經是第幾次了,嗯?”


    葉長生趴在沙發上,有氣無力地擺了擺手,剛才待客是麵上那副從容自若的樣子全被滿臉的愁容所取代了。


    他隨手撈過一個抱枕放在懷裏,眼睛眨啊眨啊的,眉心之間流淌出無盡的憂鬱。他的聲音沉沉地,帶著一點歎息,嘟嘟喃喃地:“你別說話,我腦殼疼。”


    賀九重看著葉長生的那副樣子,忍不住地低笑了一聲,抬步走到他身邊坐下了,伸手將他抱起來攬到懷裏麵對麵坐了,低頭掃一眼他這會兒生無可戀的小可憐模樣,唇瓣勾出一個淡淡的弧度,隨即湊過去輕輕地親了親他的鼻尖。


    與他親昵了一會兒,感受著彼此的氣息互相交融在一處的感覺,賀九重垂眸看著葉長生忽而又問道:“還有你之前給那個女人的符紙,那到底是什麽?”


    葉長生眨了眨眼,理所當然地道:“就是用來折千紙鶴的符紙啊,不然還能是什麽?”


    賀九重挑了挑眉,不允許那頭插科打諢:“一千張符紙去疊千紙鶴——你要那麽多千紙鶴用來幹什麽?讓生者和死者見麵的勾當你也不是第一次做了,以前怎麽沒見著你折騰著這些有的沒的?”


    葉長生便抓了抓頭發,異常誠懇地望著他道:“其實一直是要的,隻是我每次都會偷懶所以就一直都忘了罷了。”


    雖然一看就知道是個說話不打草稿的無賴樣子,但是落在賀九重眼裏就還是覺得那頭怎麽看怎麽覺得可愛的慌,喉結因為幹澀而微微滾動一下,一雙眼盯著他便問道:“有什麽用?”


    葉長生思考了一會兒,歪歪頭,一本正經地道:“增添感人的團聚氣氛?”


    賀九重瞧著那頭鄭重其事的模樣,終於沒能繼續繃住,伏在他的肩頭就低低地笑了起來。


    溫熱的鼻息透過肩膀緩緩地傳遞過來,讓人覺得有些熱又有點兒癢。葉長生忍耐著肩上的那陣由笑著而帶來的酥酥麻麻的感受,伸手插.進那頭烏黑的頭發裏,輕輕地反複波動了幾下,好一會兒,低低地歎著氣,有些憂愁地:“怎麽辦啊,賀先生。再這樣下去,我覺得我們真的要買不起房子了。”


    賀九重就輕輕地攔住葉長生的腰,頭埋在他的頸側,連呼吸都是懶洋洋的:“嗯,沒關係。你買不起的話,以後就換我買來養你。”


    葉長生第一次聽見賀九重竟然主動說要賺錢來養他,一時間不由得有些受寵若驚,眼睛眨巴了好幾下,帶著點小興奮地:“你準備怎麽賺錢?”


    賀九重的鼻尖輕輕在他白皙的頸側蹭了蹭,笑意被阻擋著顯得有些許悶:“刑法裏麵不是都已經寫著了麽,就按來錢最快的那一種賺。”


    葉長生沉默了一會兒:“搶銀行?”


    賀九重點了點頭,從側臉能夠瞥到的表情竟然有些認真。


    葉長生猶豫了一下:“這不太好吧……”


    賀九重把頭微微地抬起來看著他:“如果說我有十分的把握保證不會在監控上留下任何痕跡,也絕對不會造成什麽其他對我們不利的影響呢?”


    葉長生麵色明顯地動搖了起來,又是沉默了好一會兒,虛弱地搖了搖頭,跟自己的欲.望做著鬥爭:“這是不對的。”


    賀九重:“可以從此好吃好喝,不用再這麽辛苦的工作?”


    葉長生覺得自己的理智搖搖欲墜:“但、但是——”


    賀九重低笑一聲,又把笑意收了,點了點頭凝視著葉長生道:“嗯,既然你不願意,那就還是算了吧。你說的沒錯,做人最主要的還是要遵紀守法、腳踏實地。”


    葉長生:“……”


    我沒有說過。我沒有。


    賀九重:“加油。”


    葉長生努力從臉上擠出一個明媚而不做作的微笑:“……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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