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像是天破了個窟窿似的傾盆大雨下了半個多小時後, 雨勢漸漸地又小了起來。遠方隱約還有細小的閃電在雲層之間輕輕躍動著,但是雷聲倒是幾乎聽不見了。


    葉長生撐著傘, 遠遠地朝著百米外的車禍現場看了一眼, 然後微微地側著頭朝著身旁的賀九重嘀咕道:“我是不是來的稍微晚了一點?”


    賀九重壓著眼尾睨著他, 唇角揚了個弧度,淡淡地反問道:“你難道不是故意的?”


    葉長生伸手摸了摸鼻尖,聲音壓得低低地:“別胡說啊,我也就是稍微磨蹭了一下, 誰知道事情就變成這樣了。”輕輕轉了一下傘柄, 再把視線投到那個車禍現場,“先過去看看吧。”


    賀九重沒有作聲,隻是撐著傘同葉長生一起便往前麵出了車禍的地方走了過去。


    警車和救護車都已經陸續趕到了,一群人頂著大雨圍著已經完全側翻過來的汽車, 正試圖用工具將完全變了形的車門鋸開, 對裏麵的幾個人進行救援。


    救援工作爭分奪秒地進行著, 但是誰都沒有注意到就在距離車的不遠處,一個麵色慘白的年輕人正眼神陰鬱地看著他們。


    他眉心裏縈繞著揮散不去的怨氣,視線從車子裏已經陷入昏迷、生死不知的幾個人身上又落到了那群正在熱火朝天地進行著施救工作的警察身上。


    眸底的戾氣像是漩渦一般,他的手輕輕抬了抬,原本緩慢地從車內滴落的汽油一瞬間便加快了速度, 一滴接著一滴, 幾乎連成了一條線。


    他的嘴角咧出一個森冷的笑, 然而就在他準備繼續做著什麽的時候, 隔著雨幕, 他卻突然聽見有人輕輕地叫了一聲他的名字。


    “伍樊。”


    大約是好久沒有聽人這麽叫過他了,伍樊整個人微微怔了怔,他的身子飄飄蕩蕩地晃動了一下,隨後視線朝著聲音發出的方向看了過去。


    那是兩個年輕的男人。


    呼喊出他名字的那個穿著淺色的短袖,白皙的臉從雨傘後微微仰起來望著他,一雙純黑色的眼瞳閃爍著一種奇異的光彩。


    伍樊朝他的方向飄了飄,臉上的表情帶著些警惕:“你是誰?”


    葉長生到是並不介意他這麽一副戒備的樣子,將傘往肩後靠了靠,將自己的整張臉都露了出來,他看著他,微微彎了彎唇,神情輕鬆地解釋:“一個神棍罷了。”看著那頭戒備更深,稍稍頓了一下,又繼續解釋,“是馮曉霞馮女士讓我過來接你回家的。”


    本來麵色陰鬱的伍樊在聽見“馮曉霞”三個字時,眼底驀然閃現出了一絲動搖,他垂著頭怔怔地在原地愣了一會兒,似乎是在發著呆,許久,又將視線落到了葉長生的身上:“你說什麽?”


    葉長生就定定地看著他,聲音淡淡地:“一周前,馮女士家有個不爭氣的兒子為了躲避沉重的債務,拋棄了自己的父母選擇了自殺。但是馮女士卻一直無法接受兒子就這麽離自己而去,從那之後日日以淚洗麵,再加上兒子死後催債的人又盯上了她,多重壓力的逼迫下,很快整個人就憔悴了下去。”


    伍樊身子一顫,急忙往他的方向飄了過來,眉心裏閃過一絲急切:“我媽怎麽了?”


    葉長生手上輕輕摩挲著冰涼的傘柄,對著那頭微微地笑了一下:“伍先生既然這麽好奇,為什麽這麽長時間了,也不親自回家去看一看呢?”


    伍樊眼神明明暗暗,許久,啞著嗓子道:“我沒臉回去。”


    葉長生側著頭看一眼賀九重,見那頭視線淡淡,手上握著傘柄微微地轉了一下,歎著氣道:“你有臉還是沒臉,這個我都不想知道。但是你的母親想見你,她想你想的幾乎快要瘋魔了。”


    望著那頭,聲音沉沉地:“現在她讓我替她帶你回去,這可能將會是你們這輩子的最後一麵了,你到底是見還是不見?”


    “我——”伍樊張了張嘴,聲音卻堵在了喉嚨裏。他雙手在身旁緊握著,頭卻深深地低了下去:“我現在已經死了啊,我怎麽能……”


    葉長生看著他這樣的態度卻是稍稍地鬆了一口氣:“這件事我自然有我的辦法,你隻要跟我走就行了。”又抬頭看了一眼天色,“時間不多了,走吧。”


    伍樊聽著葉長生的話,微微點了個頭,剛準備動作,但是視線再滑到另一頭,眸底的怨氣卻又是止不住地翻湧了起來。


    他的聲音驀地又森冷了下去,周圍的空氣陡然間變得陰冷起來:“等等,我還有些事情沒有做完。”


    但是還沒等他有什麽動作,卻見那頭微微將身子挪了挪,竟是將他回去的路給堵了起來。


    “你的事已經做完了。”葉長生搖一下頭,將他的話打斷。


    “該得到懲戒的人已經自己得到了報應,事情已經該結束了。”看著那頭隱約翻湧著戾氣的一雙眼,葉長生麵色也冷了下來,他將聲音放得緩而沉,一字一句無比清晰地,“現在那邊不止王家一家,在那周圍還有十幾個無辜的警察和醫護人員你是已經看不見了?還是說伍樊,你其實是想讓那群無辜的人也給你一起陪葬?”


    “——你自己身上血債背多了,想要灰飛煙滅永世不得超生沒什麽,這畢竟是你自己的罪業。但你也不怕這些血債再累積著報應到你父母身上去嗎?”


    伍樊被葉長生一句更比一句尖銳的詰問問的整個人猛地都慌亂了起來。他眼底翻湧的戾氣被另一種茫然無措所取代,張了張嘴,好一會兒才無力地辯解道:“我……我不是……我隻是想……我……”


    葉長生靜靜地看著這樣的他,神色間的沉冷又漸漸舒緩了下來。


    雨越來越小了,天空上的烏雲散去了一大半,一輪圓月從烏雲後麵緩緩地顯現出來,灑落一地清幽的月色。


    他轉過身,將傘骨壓在肩上,整個兒傘向身後靠著,看起來有些懶洋洋的味道:“行了,別你你我我了。趁著離午夜還有幾個小時,趕緊走吧,別浪費時間了。”


    伍樊在原地又停了一會兒,側頭看一眼不遠處還在進行著施救工作的車禍現場,眸子裏快速地閃現過一些晦暗不明的東西,但是最後卻還是將所有的戾氣暫且壓製住了,轉身不遠不近地跟在那兩人身後離開了這裏。


    *


    已經晚上八點多了,外麵的天色漆黑的,隱約能看到一點清幽的月色。


    馮曉霞坐在客廳的沙發上,不時地瞥一眼掛在牆上的鍾表。她的眉頭微微皺著,從眉眼之中可以讀出一種濃濃的焦躁不安。


    老舊的居民樓隔音效果極差,誰在樓梯口打一個噴嚏,幾乎上下鄰居都能聽個清清楚楚。以往的馮曉霞其實是很不滿於這一點的,但是這會兒她卻恨不得屋子的隔音能差些、再差些,好讓她不會錯過每一個上樓的腳步聲。


    伍銓從屋子裏出來,一眼就看著妻子這麽個神情戒備的樣子。他微微歎了一口氣,倒了一杯水走過去遞給她,聲音裏帶著些許疲憊:“孩子他媽,別等了。小樊已經不在了,我們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再見到他的了。”


    馮曉霞不接他遞來的水,也並不看他,一雙眼隻緊張地掃著鍾表,聲音執拗地:“不會的,葉天師已經答應了我,他說他今天會帶著小樊回來見我最後一麵的。他都已經答應我了。”


    伍銓被妻子這樣略帶著些神經質的樣子也弄得有些痛苦,他將水杯放在茶幾上往後坐在沙發上,向下彎著腰雙手緊緊地抓著頭發,聲音哽咽地:“那就是個神棍,他說的話怎麽能信?小樊他已經……他已經走了啊!他都已經不在了,我們怎麽見他?怎麽見他啊!”


    馮曉霞對於他的話卻充耳不聞,她隻是雙手攥著自己的衣擺,微微低著頭,嘴裏不停地小聲念叨著:“不會的,天師答應過我的,他一定會把小樊帶回來的。”


    聲音極低地,一遍又一遍,樣子像是有點入了魔了。


    伍銓在旁邊看得心酸,隻覺得自己眼底也是紅了又紅,終於也是不忍心就這麽戳破妻子的幻想,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隨即也是隻能跟著附和:“好,好,天師一定會把小樊帶回來的。”


    又看她一眼,低聲道:“你這兩天折那個紙鶴幾乎都沒合過眼,現在時間還早,要不然我替你這裏看著,你先回房去睡一會兒吧?隻要那個天師來了,我立刻就叫你起來行不行?”


    馮曉霞卻是趕緊搖了搖頭,聲音帶著幾分急切地:“我不睡。小樊馬上就要回來了,這個時間我怎麽可能睡得著呢?”


    伍銓聽著她的話,又覺得有些急:“但是你已經這麽長時間都沒好好休息過了,你就算是想見兒子,但是也不能把自己的身體弄垮了啊。”


    馮曉霞抿了抿唇,好一會兒才望著他道:“你還是不信小樊會回來是不是?”


    伍銓被她這麽直勾勾地看著微微一怔,隨即又沉默下去,好一會兒歎了口氣,換了個位置坐到了她身邊,帶著些許顫抖地伸手摸了摸她的頭發:“孩子他媽,小樊已經走了,我不能再看見你出事啊。你如果也倒下了,我一個人可怎麽辦啊?”


    馮曉霞聽著他的話,眼底便紅了起來,她伸手緊緊地握著伍銓的胳膊,好一會兒才顫抖地發出了似哭非哭的泣音來:“你說……你說事情好好的怎麽就變成今天這個樣子了啊。”


    伍銓聽著她像是帶著血腥味的疑問,心底也是一陣一陣地抽痛,許久,緩緩地吐著氣,聲音發著顫帶著一點苦澀:“大概是……大概是老天看著咱們小樊太善良、太懂事了,所以提前帶著他離開我們享福去了吧。”


    馮曉霞聽著那頭的話,心裏的酸澀卻是怎麽也止不住,靠在伍銓的懷裏低低地就又哭了起來。


    時間又緩緩地往前走了半個小時,突然,寂靜的樓道上突然傳來了一陣腳步聲。原本靠在伍銓肩頭正在抽噎著的馮曉霞像是被雷擊打過了一般,她先是渾身一激靈,整個兒地從沙發上跳了起來,隨後連鞋跑掉了也沒在意,一隻腳趿拉著拖鞋另一腳赤著,幾步就衝到了門前。


    樓道裏的腳步聲漸漸地變得更加清晰了,馮曉霞幾乎身子全都貼在了門上,一隻眼透過門上的貓眼,拚命地就向外麵張望著。


    伍銓跟在身後,無奈地替她將跑掉了的那隻鞋穿上,剛準備低聲勸她不要那麽激動,也許隻是樓上樓下的鄰居們晚上回家了時,突然他就聽見上麵妻子略帶著些顫抖的驚叫聲傳來過來。


    “來了!來了!天師他們過來了!”


    伍銓愣了愣,心裏剛想著原來馮曉霞這找的神棍還真的敢上門時,那頭就異常激動地將房門打了開來,穿著拖鞋就走出了屋子迎接了上來。


    “葉天師!!”她幾乎是抑製不住自己內心的衝動一般,幾步衝到樓梯口,探著頭望他身後看了看,見出了賀九重之外並沒有其他人跟著了,眼神裏閃過一絲急切,“我兒子他——”


    葉長生卻隻是仰著頭看著她笑了一下,緩緩地沿著樓梯走上去,停在她身邊禮貌性地向她點了個頭,而後壓低了聲音道:“這裏不好說話,我們還是先進屋吧?”


    馮曉霞聞言似乎才又想起這裏的隔音到底有多差的事實,忍著心裏的激動點了點頭,壓著聲音道了一聲“天師屋裏請”,然後趕緊將葉長生和賀九重兩個人迎進了屋子。


    屋子裏麵伍銓正站在門前打量著被馮曉霞恭恭敬敬地引進來的兩個人。


    被妻子一口一個天師叫著的是一個看起來格外白皙清秀,瞧著似乎比他們兒子還要小上幾歲的年輕人。他穿著並不正式的淺色短袖和牛仔長褲,一雙彎彎的笑眼綴在白嫩的臉上,看上去顯得學生的稚嫩感顯得更加濃厚。


    伍銓仔細打量著他,心思泛起了嘀咕:從頭到腳無論怎麽看,麵前的這個少年人也都看不出來能與傳說中能通陰陽,能逆天改命的“天師”扯上什麽關聯。


    看完了這頭他又下意識地偏頭看了看跟著那個“葉天師”一起進屋的另一個年輕男人。


    他穿著一身黑衣,看上去年歲比旁邊的人稍長,但是至多也不過二十四五的模樣。一張俊美得有些過火的臉上沒什麽多餘的表情,明明也是一雙黑色的眼睛,但是給人的感覺卻和之前的那股“天師”截然性反。一雙眼睛看起來像是一汪深潭,暗沉沉地透不出一絲光亮,光是對視著的時候竟然就讓人覺得背脊生寒。


    伍銓隻是粗粗地將賀九重掃了一眼隨即就又趕緊將自己的視線收了回來。


    ——如果說之前那個年輕人看上去稚氣未脫,實在是與他想象中的大天師相去甚遠的話,那後麵的這個猶如地獄修羅一般帶著滿身煞氣的黑衣的男人就更不可能是了。


    伍銓本來就覺得妻子馮曉霞大約是被什麽神棍給誆騙了,這會兒看見眼前的這兩個人,心裏一時間更是忐忑不安。但是礙於那頭賀九重的可怕的威壓,心裏雖然有些嘀咕,但是到底當麵還是沒敢提出什麽質疑。


    葉長生和賀九重兩個人自然是將伍銓的神情變化都看在了眼底,不過好在他們兩人也早就習慣了這種猜疑,這會兒就連解釋的興致都是缺缺。


    側頭看一眼從剛才進了屋開始就一直僵硬地站在原地的伍樊,又看一眼正一臉焦急期盼地站在自己身側像是在等待他開口吩咐的馮曉霞,彎著唇笑了笑,對著馮曉霞那頭道:“幸不辱命,伍樊我已經幫你帶回來了。”


    馮曉霞聽見這個話,眼神猛地一顫,連身子都忍不住細微地顫抖了起來。她四處在屋子裏張望著,一雙眼睛亮得驚人:“小樊,小樊回來了?他在哪?葉天師他在哪?”


    伍銓雖然並不相信麵前的這兩個可疑的年輕人,但是乍一聽道那頭說已經將他兒子帶了回來,心裏也忍不住是抖了抖。走過去將妻子肩膀按了按,讓她冷靜了一些,然後才又望著葉長生帶著些懷疑地問道:“你說小樊回來了……是真的?”


    葉長生笑起來,聲音緩緩地:“回來是回來了,但是卻不知道伍先生和馮女士是不是真的想要見他。”他的視線輕輕地掠過一旁的伍樊,“你們也知道,你們的兒子畢竟是死於墜樓,死相實在算不上好看……”


    “我要見他。”不等葉長生那頭把話說完,馮曉霞這邊卻是立即就他的話截斷了,斬釘截鐵的回道,“無論他什麽樣子,他都是我兒子!我要見他!”


    葉長生又看看伍銓:“伍先生呢?”


    伍銓扶著自己妻子的肩膀正安慰著那頭的情緒,聽到葉長生突然問話,先是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已經能看出些老態的臉上露出了一抹疲憊的笑意。他掀起眼皮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好一會兒之後低低地道:“當初小樊走的時候,還是我親自送的他。他什麽樣子我沒見過呢,我還能怕什麽?”


    這話說的平淡,但是聽起來卻叫人覺得心頭發酸。葉長生看了麵前的夫妻倆好一會兒,又側頭對著身邊的伍樊問道:“你還有什麽可擔心的?”


    那頭卻是不說話了,他雙手緊緊地攥著雙腿腿側的布料,下頜咬得緊緊的,但是從那一雙顫動著的眼睛裏卻依舊還是能讀出此時他內心裏翻湧著的情緒。


    葉長生看著兩邊都這個模樣,心底微微歎了一口氣,從懷裏掏出了一張小小的千紙鶴,而後指尖從鐵盒子裏沾了些許朱砂,往紙鶴上連按幾下落成一個小小的花紋狀,然後將紙鶴驀然地往上揚了揚,瞬間,那紙鶴便像是通了人性一般,高高地鳴叫了一聲,自己撲閃著翅膀飛到了伍銓和馮曉霞的周圍。


    一開始隻是低低地在他們兩人的身側盤旋,漸漸的位置大了些,連伍樊的周圍也繞了幾圈,像是不斷地采集著幾個人的氣息似的。


    一直從腳裸的高度飛到了頭頂,突然,隻見葉長生在旁邊低聲快速地念了些什麽,而後雙指緊並成一線,自上而下倏然淩空一劃,嘴裏低喝一聲“顯!”,緊接著便見那紙鶴停在伍銓和馮曉霞頭頂不動了,微微晃悠了一圈,而後應該是紙鶴眼睛的位置微微閃爍過了一道紅光,隨即整隻紙鶴自己便就自燃了起來。


    燃盡的灰全數都正巧落進了兩人的眼中,猝不及防的變故讓那頭都是受了驚嚇似的叫了出聲。


    下意識地趕緊揉了揉自己落滿了灰燼的眼眼睛,剛準備詢問那頭到底這是怎麽回事,甫一睜眼,往葉長生的方向一望,卻見他身邊不知什麽時候竟站了一個瘦瘦高高的年輕人來。


    馮曉霞和伍銓看到對麵那個高瘦年輕人的一瞬間,身子像是變成了雕塑一般無比僵硬,過了大約足足一分鍾,馮曉霞才踉蹌著幾步衝了過來,站在他的麵前,哆哆嗦嗦地伸出手,似乎是想輕輕地撫摸一下兒子的臉頰。


    “小樊……小樊……”馮曉霞隔著他的臉頰,虛虛地摩挲著空氣,嘴裏不停地喊著伍樊的名字,似乎是想從中獲得一點安慰,“你這個沒良心的孩子,你都不讓媽見你最後一麵的啊……你知道媽有多想你嗎,你怎麽說走就走了啊?”


    伍樊沒有說話,他隻是近乎貪婪地看著麵前激動得整個人都顯得慌亂的女人,她已經不年輕了,因為長時間的哭泣和熬夜,她的臉上帶著明顯的浮腫和疲憊。頭發乍一看似乎還是黑的,但是從他的角度看上去,頭頂已經能看到許多夾雜在黑發裏的銀絲。


    他沒有一刻比現在更加清晰地感受到,他的媽媽已經快五十歲了,她蒼老得這麽快,已經真的不再年輕了。


    她隻有他一個孩子,含辛茹苦地和他爸兩個人把他拉扯大,他還沒來得及報答他們,就這麽說走就走了。


    除了一大筆巨額的債務,他什麽也沒能留給他的爸媽。


    他的喉嚨哽了哽,聲音也就帶上了一絲抽噎,他深深地吸著氣好一會兒才啞著聲音道:“媽,對不起。”


    馮曉霞先是愣了愣,隨即眼底的淚“唰”地一下就滾落了下來,她望著眼前的伍樊,一時間情緒崩潰,聲音斷斷續續地幾乎連不起一段完整的話來。


    “對不起?你這孩子……現在倒知道對不起了?你說說,你說說,你這麽腿一蹬走得輕輕鬆鬆,你讓我和你爸,以後這日子可怎麽過啊?”


    伍樊印象裏的馮曉霞是很少會哭的。她一直是個溫柔樂觀的人,無論遇到什麽樣的挫折,都會笑著跟他說“事情總是會往好的方向發展”。


    就算是當初被人堵在家裏催著要還債的時候,馮曉霞還是能笑著安慰他,所有的一切都會變好的——隻可惜,他沒能堅持下去。


    強烈的自責和負罪感和這怎麽還都好像還不完的貸款讓他整個人都崩潰了。


    伍樊攥著拳頭看著馮曉霞哭泣的臉,隻覺得心裏也是一陣一陣地抽搐著:可是,就算是在那樣絕望的情況下,還依舊每天揚著笑臉安慰全家人的那個母親,現在卻哭了。


    在他的麵前哭得那麽無助。


    當初他用死亡來逃避了這些本該由他承擔的壓力,留下了他的爸媽得去硬著頭皮繼續替他收拾這些爛攤子。


    他在這場危機之中可恥地做了逃兵。


    “媽,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應該那麽衝動……這都是我犯的錯,我不應該讓你和我爸留下來受苦的。”伍樊終於也沒有辦法維持麵上的冷靜了,他的喉嚨因為壓抑著哭泣的聲音而斷斷續續地抽搐著,發出的聲音都變了調,“媽,我真的……對不起……”


    伍銓一直僵硬在原地的身子在這會兒伍樊不停的道歉聲裏終於漸漸地緩了過來,他的腦子還因為眼前的不可思議的場景而微微有些滯緩,但是身體倒是比頭腦更先一步地采取了動作。


    他拖著步子一步一步地走到了伍樊的麵前,下意識地伸手往他的肩膀上搭了過去。但是他的手往下一按,卻是沒有預料似的徑直穿過了他本該是肩膀的部分,一隻手瞬間因為失去了支撐而往下滑落了去。


    伍銓怔了怔,又在伍樊的身體裏上下擺動了一下手臂,直到發現在自己是真的沒有辦法碰觸到他後,這才呆呆地將手收了回來,好一會兒,嘴裏喃喃著:“本來一開始你媽說有天師要帶你回來跟我們見最後一麵的時候,我還在想,你這個臭小子等我見了你後,非得好好給你一巴掌不可……哎,現在連碰到碰不到,這一巴掌我該怎麽打啊?”


    伍樊喉嚨滾動了一下,聲音啞啞的:“……爸。”


    伍銓聽著他的聲,點點頭勉強地笑了一下:“好,挺好的。你還知道我是你爸。”他用力地吸了吸鼻子,將湧上來的淚意強壓了下去,就直直地看著他,“你還記得你有一個爸?你站在那麽高的地方往下跳的時候你怎麽不記得你還有個爸呢?”


    “爸。”


    伍樊不敢與他對視,他的胸口現在無比難受,想要哭但是卻又沒有眼淚可以哭出來,他站在這裏麵對著伍銓和張曉霞恨不得就這麽鑽到地縫裏,但是卻又想要抓住這最後的一點時間再仔細地、好好地多看他們幾眼。


    這已經是他們之間最後的能共度的一點時光了。


    伍銓說到最後,終於還是忍不住低下頭,用手摸了一把眼角,又是深吸了一口氣,對著伍樊顫著聲道:“我們從小教過你什麽?遇到了事情不要怕,你爸和你媽永遠在你身後支持你。我們遇到了困難就一起解決啊,你一個人先走了,整個家就散了。你看看你媽,她這幾天已經憔悴成什麽樣子了?”


    “我錯了……我真的知道錯了。”伍樊緩緩地蹲下身,他將整個身子都蜷縮了起來,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我不該輕生的,我後悔了……我已經後悔了,可是沒有辦法了啊……這個世界上沒有後悔藥,我已經沒有辦法再回頭了啊……”


    馮曉霞哭了一會兒,又抽噎著努力地將自己哭聲停止了下來,她抽著氣壓抑著心底起伏的思緒,伸手拉了拉伍銓,努力維持著聲音裏的平靜:“孩子他爸,孩子總共就剩這麽點時間了,你也別總是數落他了。最後的時間,我們說點開心的事吧。”


    伍銓眼神微微顫了一顫,隨即目光卻是又黯淡了下來,默不作聲地就一個人坐回到了客廳的沙發上去。


    馮曉霞給伍樊睇了一個眼神,帶著他也到客廳的沙發坐了,上下打量他一圈,視線落到了他腳上的那雙鞋,眸子動了一下,臉上就緩緩地露出了一個笑。


    她望了他一眼,輕輕地歎著氣道:“這雙鞋我記得還是你考上大學那年,你爸給你買的。”用手肘搗了一下身旁的伍銓,“你還有印象嗎?”


    伍銓也看了那鞋一眼,聲音低啞的:“怎麽不記得。高三那年帶他出門買東西,經過那家鞋店隔著玻璃看見這鞋人就走不動路了。我走過去問他要不要,他一雙眼睛都快黏在那鞋上麵了,嘴上還硬是說不喜歡……


    後來他拿到b大的錄取通知書那天,我把這鞋買來送他的,這小子抱著鬧騰了一個小時,明明看樣子高興壞了,但是轉過頭還是說要去店裏退掉……後來還是我騙他說□□撕了退不了了,他這才寶貝似的收了起來。”


    馮曉霞聽著伍銓說起這段也忍不住地笑,看著伍樊就道:“雖然喜歡是真喜歡,但那寶貝起來也是真寶貝。鞋買來不就是用來穿的嗎,你倒好,就一直放櫃子裏供著。到最後——”說到這裏,眼神微微一遍,似乎是又想起了那些不怎麽美好的回憶,抿了抿嘴,沒再繼續說下去,“哎,不說了,不說了。”


    伍樊自然知道他媽這會兒是怕戳到他的傷心事,但是這會兒他卻也不好明說自己已經暗自報了仇了,隻能也沉默不言,然後聽著那頭重新挑了別的趣事來聊。


    一家三口坐在沙發上聊著天,話題基本都是由馮曉霞引導,伍銓和伍樊就偶爾搭一句話,不知不覺地,幾個小時竟也就這麽過去了。


    葉長生和賀九重就一直坐在餐桌旁側著頭看著那邊的一家三口閑話家常,等到臨近十二點的時候,他看了一眼鍾表,又將視線緩緩地落到了那頭的伍樊身上。


    本來正靜靜地聽著馮曉霞說著他的童年往事的伍樊一瞬間像是感應到了什麽,身子微不可查地僵了僵,回頭看一眼葉長生的方向,眸子裏閃過了一絲掙紮。


    “媽。”


    他輕輕地叫了一聲馮曉霞,那頭眼珠子微微動了動,隨即聲音略微慌亂了一點,但是語速卻更快了起來,似乎是並不想結束這個話題。


    “媽,時間到了,我該走了。”


    伍樊也舍不得結束這樣的時間,但是零點已經逼近,他的確也是不能再多呆了。


    馮曉霞一瞬間眼眶又紅了起來,她抽噎了一下,慌亂地抬頭:“不能再多一會兒嗎?再多一個小時?不,半個小時?媽還有好多話要跟你說……”


    伍銓伸手攔著妻子的肩膀,他麵上表情沉靜,隻有通紅的眼和微微顫抖的手泄露了他此時真實的心情。


    他的聲音喑啞得似乎能嗅到一點血的腥氣:“孩子他媽,別攔著孩子。難道你想讓他連走都走得不安心嗎?”


    馮曉霞整個人突然就愣住了,她搖了搖頭,抬起來的手緩緩地又垂了下去:“不,不……該走的,媽不能攔著你的。”


    伍樊沉默了好一會,站在他們麵前深深地給兩人鞠了一個躬:“爸,媽,這輩子是我對不住你們,如果有下一輩子……如果有下一輩子,我一定好好對你們,一定好好孝順你們。”


    那邊兩人都沒有說話,馮曉霞就伏在丈夫的肩頭,死命咬著唇不讓自己的哭聲泄露出來。


    伍樊說完,又深深地看了二人一眼,隨即轉了身,緩步走到了葉長生身邊:“我準備好了。”


    葉長生將手輕輕地點在他的眉心,眼角瞥過那頭傷心欲絕的兩夫妻,輕聲問道:“不後悔了?”


    “後悔啊……”伍樊聲音帶著點顫抖,“但是都已經到這個時候了,後悔又有什麽用呢?”


    葉長生想想覺得也的確就是這樣,也就不再多說什麽,嘴裏快速地念了幾句咒語,就在咒語快要完成的那一刻,身後卻又傳來了馮曉霞帶著哭腔的聲音:“小樊!”


    伍樊臉上帶著深深的歉疚,眼裏終於滑下了一滴眼淚,然後整個人最終是在零點的鍾聲敲響的那一刻,化作了一縷青煙在眾人眼前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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