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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孩子是老倆口撿來的棄嬰,大冬天的, 那麽一個藍花的精致繈褓就躺在路邊,他們不忍眼見著這麽小的孩子沒人管,社會福利機構更是不健全,打聽了半天,也沒有給這棄嬰找到好去處。不得已, 就收養了下來。


    邱明泉從小就乖巧聽話,也從不叫人操心,可是最近……兩位老人聯想到他近來極其古怪的言行,忽然一下就想岔了。


    ——這孩子,該不會是開始變壞了?!


    早出晚歸,偷錢私用,身上還有奇怪的傷痕, 難不成,是跟了壞人做些什麽不好的勾當!


    邱爺爺心裏一陣恍惚, 忽然就想起了前些天看到的情形。從小就靦腆膽小的邱明泉,麵對著王大全時,那種孤注一擲的、悍勇淩厲的眼神。


    和過去, 完全就不是一個人啊!


    “你……你給我說清楚!”邱爺爺猛地站起來,喘著粗氣。


    他素來話少, 也沒有什麽文化, 平時都悶聲不響又木訥, 可是一旦發脾氣,卻嚇人得很。


    “怎麽辦?”邱明泉在心裏焦急地問,向封睿求助。


    “你就實話實說唄,說你靈機一動聽到新聞,賣金筆賺的。”封睿再有能耐,此時也沒轍,“別傻到把我說出來就ok,不然他們說不定找道士或者和尚來鎮了我。”


    兩位老人隻瞧見他滿臉焦急,額頭滲汗,邱奶奶心裏一痛,渾濁的眼淚淌了下來。


    “小泉……”她哽咽地道,“我知道咱們家過得苦。可是窮歸窮,你可千萬不能走了歪路啊。”


    邱明泉急得連連搖頭:“沒有!奶奶,我沒做壞事!你信我……”


    “那你跟我們說,你偷錢幹什麽去了?”邱奶奶眼巴巴地看著他。


    不說是瞞不過去了,邱明泉硬著頭皮道:“爺爺奶奶,我……我最近學著人,做了點生意。”


    他深吸了一口氣,竭力讓自己看上去成熟一點:“我買了商場裏的鋼筆,帶金筆尖的那種,然後加價賣了出去。這些天,賺了不少錢。”


    “小泉,你……”邱奶奶絕望地嗚嗚哭了起來,偷錢也就算了,還撒這麽大的謊?!


    邱明泉慌了,一把拉下書包,把裏麵的錢都倒在了床上。


    “爺爺奶奶,你們看,錢都回來了,我還賺了這麽多!”


    一大堆十元的、五元的新舊鈔票鋪滿了床,還夾雜著鋼鏰互相撞擊的脆響,昏暗的燈光下,兩位老人的眼睛都直了。


    這麽多錢!!


    邱明泉忘記了一件事,複利增長的神話,一般人是算不出來的,普通人根本無法接受八十多元在十幾天內,搖身一變,生出這樣的巨款的事實!


    邱爺爺嘴巴張了張,忽然害怕起來:有什麽途徑,能短時間內,叫一個孩子掙到這麽多的錢!


    邱奶奶懷疑地盯著他,忽然就瞧見了他脖頸上露出來的一段紅繩。


    隨手一拉,玉吊墜就露了出來,一片氤氳的寶光在昏暗的燈光下散著光暈,溫潤細膩,就像是凍住的凝脂一樣。


    兩位老人同時揉了揉眼睛,就算他們根本不具備什麽鑒賞能力,也能看得出來,這絕不是什麽便宜東西。


    “這……這是什麽?”


    “我、我撿到的。”邱明泉脫口而出,慌忙撒謊,“我在一個樹洞裏撿到的。”


    就在這夠緊急的當口,封大總裁還在那裏唧唧歪歪:“你看,她摸我沒感覺。也就隻有你摸我,我才有感覺了。”


    邱爺爺四處張望,忽然抄起床邊的小板凳,往邱明泉身上打去:“叫你撒謊!叫你學壞!……”


    這莫名其妙的貴重玉石,這忽然冒出來的巨款,還有那遮掩閃爍的眼神!


    小板凳砸在背上,邱明泉小小的身體就是一個趔趄,背部一片悶痛。


    邱明泉直接就被打傻了。


    他自小就特別孝順聽話,極少淘氣,就算是前世,記憶裏也沒有任何被打過的時候,還沒等他反應過來,邱爺爺的板凳背又落了下來,這一下打在了他的屁股上,又是疼得他一個哆嗦。


    “爺爺,我、我……”


    “哎呀你們家還搞家庭暴力啊,真是越窮困越野蠻——”封睿大吃一驚,“喂喂,你躲啊,是不是傻!”


    邱明泉正想要躲閃,可是一眼看見爺爺那哆哆嗦嗦的樣子,忽然就是心裏一驚!


    前世,爺爺身體不好,窮人家哪有什麽年年體檢的認識,忽然就得了中風,在床上癱瘓了幾年才去世的。這一世,可別因為什麽事兒,把這中風的誘因提前了!


    這麽一想,他可就完全不敢動了,又著急又害怕,眼淚悄然盈滿了眼眶。


    邱奶奶看到邱明泉傻乎乎挨打,急得眼淚直淌,顫巍巍跑上來去阻攔:“好了,老頭子你別打了,有話好好問,小泉不是不懂事的孩子。”


    還說他懂事?看看邱明泉這油鹽不進的樣子,邱爺爺急氣交加,手都哆嗦了:“今天他不交代清楚,我打死他算了!”


    “歪理邪說!就算是生養你的父母,也不能動不動要打要殺的吧,小孩子又不是私人財產。”封睿不爽地在那裏吐槽,“更何況你還是收養的嘛。”


    “這來路不明的東西,你交給派出所。”她流著眼淚,伸手去拿邱明泉脖頸上的玉石吊墜,“就算是撿的,丟的人心裏肯定著急得很,咱們還回去。”


    邱明泉猛地大吃一驚,呆呆地怔住了。


    “你給我頂住啊!別聽她的!”封睿氣急敗壞,平時的優雅傲然全沒了。


    見鬼,要是被這老婆婆真的死纏爛打,交到陌生人手裏,叫天不應叫地不靈,這不是要了他的命嗎?


    “不不……這、這個不行。”邱明泉死死捂住了心口。


    邱爺爺氣不打一處來,忽然劈手搶過他頸上的玉石吊墜,猛地一揚手,竟然從窗戶裏整個扔出了窗外!


    邱明泉整個人徹底蒙了,眼睜睜看著外麵一片漆黑,心口好像被什麽狠狠重擊了一下,猛地大吼一聲:“幹什麽啊?!”


    這一聲吼出口,屋子裏都靜了。邱爺爺舉起來的板凳停在了半空,久久沒有落下,邱奶奶也不吭聲了。


    “爺爺,奶奶,我……”邱明泉看著兩位老人忽然頹然的神態,心裏隱約知道闖了大禍。


    邱爺爺呆呆地看著他,蒼老的臉上從暴怒慢慢變成了木然的悲傷。


    十幾年前在路邊撿到這個瘦弱的棄嬰時,這麽多年來,可是把這小小的生命當成命根子的。


    想著過去這孩子疼人又乖巧的樣子,再想著剛才他怒吼的神態,邱爺爺心裏難受得像是被什麽撕開了。


    他絕望而悲涼地擺擺手:“好,好……我們不管你。”


    他艱難地轉過身,偏腿上了床,伸手把床上的錢都掃到地下。然後,他背著佝僂的身子,不再說一句話。


    邱明泉嚇得魂飛魄散,急切、悔恨、擔憂齊齊湧上心來:“爺爺!我錯了……爺爺你別氣壞了身子!”


    重活一生,他就算沒能力改變命運,沒本事讓家人生活無憂,可總不能提前把爺爺氣死吧?!


    他手足無措,隨手在臉上胡亂抹了抹,蹭破了傷口,流出血來。


    怔怔看著手上的血跡,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焦慮無助湧上他的心頭,叫他徹骨冰寒。


    是的,這根本就不是他的能力掙來的,兩位老人沒看錯他。


    他顫抖著手,跪在床頭,撿起了幾張鈔票。


    “爺爺你別氣了,我撕掉它……撕掉它好不好?”


    邱奶奶在一邊急忙搶過來,猛地拉住了他。狹小破舊的出租房裏一片壓抑的氣氛,直欲叫人窒息。


    邱明泉隻覺得頭腦一片空白,這些天習慣了封睿的嘮叨和訓斥,也習慣了他的譏諷和指點。現在忽然沒了他的聲音,他的心裏卻慢慢平靜了下來。


    那個人假如在,一定很不喜歡看到自己這種茫然無措又沒用的樣子吧?


    不行啊,他要堅強起來。


    跪在地上的邱明泉,沉默了很久,然後終於開了口,聲音喑啞。


    “爺爺奶奶。我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真的。”他輕聲道,“這些錢,真的是我販鋼筆掙的。因為錢太多,又來得快,所以我也很害怕,不敢和你們說。”


    兩位老人都沒出聲。


    “這是我錯了,我下次再也不會瞞著你們了。”


    他輕輕抓起地上的一捧錢,放在了奶奶的手中,直視著老人茫然的眼:“可是這裏的每一分錢,都是清清白白掙的。我沒有昧著良心,更沒有作奸犯科。”


    四周,逐漸飄起了雪花,大冬天的,天色黑的早,剛剛夕陽落下,現在雪花飛揚,已經是昏暗的一片。


    最後一趟末班車上沒有什麽人,除了形單影隻的邱明泉背著破舊的書包,手裏提著早上在精品商廈買的爺爺奶奶的新衣服,就隻有兩三個乘客。


    邱明泉獨自坐在了最後一排,默默地看著窗外。窗外是影影綽綽一閃而過的樹木,還有越來越大的片片雪花。


    他身上撿來的不太合身的舊棉襖空蕩蕩的,那碗美味的小餛飩早已經消化得不見蹤影。


    本該又冷又餓的,可是邱明泉心裏卻意外地寧靜。摸著那塊玉石,他隻覺得胸口暖烘烘的,好像有團火在勃勃燃燒。


    而一向喜歡發號施令的封大總裁,不知道想到了什麽,也同樣的沉默著。


    他透過邱明泉的眼睛,在那車窗的玻璃上,看到了一雙清澈的、有點孤單的眼睛。


    封睿心中一動。他在……害怕。


    他害怕自己的離去,就好像自己害怕他會丟下自己一樣。


    這一刻,心腸冷硬,充滿算計的總裁先生,忽然有點難受,某種類似相依為命的感覺浮了上來。


    “你睡吧,到了地方,我叫你。“封睿難得溫柔地道。


    邱明泉“嗯”了一聲,半邊臉靠在了玻璃上。


    迷迷糊糊地,冰冷的玻璃貼著臉,邱明泉忽然就一個挺身,筆直地在座位上坐了起來!


    狠狠打了他一拳的那個男孩!……那雙漂亮卻凶悍的鳳眼,秀美如同女孩的臉!


    邱明泉腦海中有個記憶片段倏忽閃過,他震驚無比:“那個和你一起的男孩子……是、是?”


    是前世在天台上,和封睿糾纏拉扯的那個男人!


    在醫院裏,他痛哭著哀求醫生的樣子浮現在邱明泉麵前。


    ——沒錯,是他!那張臉長大後,也同樣變化不大,眉目依稀可以辨認!


    “你終於想起來了?”封睿淡淡道,“沒錯,就是他。”


    當初封睿和那個男子之間到底是怎麽回事,重生後,封睿不談,邱明泉更不好意思八卦發問。


    可是今天,他再也忍不住了。


    “那個人是誰啊?你後來和他結仇了嗎?”邱明泉支支吾吾地問,末了又加了一句,“他幹嗎要殺你?”


    “胡說什麽?”封睿詫異地道,“什麽要殺我?”


    “我……我沒聽清楚前因後果。”邱明泉抓了抓頭發,“你不是他推下去的嗎?”


    “少腦補了,沒人推我。而且和你沒關係。”封睿冷冷道。


    邱明泉被噎住了,半晌憤憤地嘟囔一句:“怎麽就和我沒關了?我可是因為你倆才死掉的,今天他還打我一拳呢!”


    伸手摸了摸臉頰,果然依舊腫著,鼻腔中還有凝固的血塊。


    正當邱明泉以為他鐵了心不開口的時候,封睿才慢慢地道,聲音有點疲憊:“他叫向城,我的發小,是我們家好友的孩子,我們從小就住在一起,是隔壁鄰居。”


    頓了頓,他接著道:“向世伯家裏隻有一個女兒,早年曾有過一個男孩,夭折了。向城是向叔叔認養的義子。”


    “啊……和我一樣,被收養的嗎?”


    封睿冷漠地嗤笑一聲:“哈,和你一樣?他比你好命多了。”


    邱明泉不吭聲了。也是,人家被收養進了那麽好的家庭,自己怎麽比呢?


    “向伯伯在警界任職,年輕時在一線緝毒,有一個很要好的戰友。那時候大城市剛剛有毒品開始滋生,很多緝毒警察都缺乏保護自己家人的經驗。在一次抓捕了一個販毒團夥後,那些餘黨狗急跳牆,蓄意報複,劫持了向伯伯的妻子和剛出生的孩子。”


    “啊!……”邱明泉驚叫一聲。


    “那位戰友為了解救人質,和幾個毒販殊死搏鬥,孤身深入虎狼窩,犧牲了。”封睿的聲音沉重,“向伯伯的妻子被救,可是剛出生的小兒子,卻被喪心病狂的毒販子殺害了。”


    邱明泉怔怔聽著,心裏酸酸的,不知道為何異常地難受。


    那眼看著孩子死在麵前的母親,又該有多痛苦呢?……


    “那位戰友和向伯伯原本是莫逆之交,又是因為這事犧牲,向伯伯當然義不容辭地承擔起撫養義務,每年給孤兒寡母寄去大量的生活費。可是向城長到三四歲時,他娘忽然生病去世了。”


    “啊,也真是可憐……”邱明泉一聲歎息。


    “向伯伯一聽到這事,就立刻趕往農村,把烈士遺孤帶了出來,正式辦理了領養手續。”封睿平靜地敘述著。


    “向城就這麽成了向家的人。我媽和向夫人是手帕交,所以就從小玩在一起。”封睿的聲音越來越輕,陷入了過去幼年的回憶,有一點模糊的傷感。


    “嗯,那向城和你感情很好吧。”邱明泉恍然大悟。


    封睿苦笑一下,沒有說話。


    是的,小時候感情好得過了分,以至於他從來都把向城當成弟弟,當成哥們,卻從沒有察覺出向城的異樣心思和一片癡心。


    “我叫你一聲哥,可是你不是我親哥啊!”他腦海裏浮起向城這樣嘶吼的模樣,眼中滿是絕望和悲傷。


    “那後來,你們因為什麽鬧翻了?”耳邊,邱明泉的話徹底把封睿從回憶中拉回來。


    封睿意興闌珊地道:“我們中間……是感情的事。”


    “啊!你們喜歡同一個女人?”邱明泉脫口而出。


    感情的事啊,兩個大男人深更半夜地跑到天台上吵架,除了為女人,還能為什麽?


    ……封睿惱火地怒道:“閉嘴!你的腦子來來回回就這麽一根筋!”


    一路輾轉回到郊外,已經是晚上七八點左右。


    臨近農村,通往這裏的小路還是泥地,一到下雨下雪就免不了泥濘。


    邱明泉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到院裏,路過劉琴花家門口正被她看見,她急忙伸手把邱明泉拉進屋,把他身上的雪花撣了撣:“瞧這一身的,趕緊來烤烤火。”


    邱明泉被那幹鬆又柔軟的毛巾擦幹了臉,心裏也暖烘烘的。


    前世他們一家一直在這貧民區居住,後來被王大全那幫人強行趕走,低價賤賣了房子,才和劉琴花一家失散分開。


    邱明泉清楚記得,前世家裏最困難、急需用錢救命的時候,爺爺奶奶就曾經找劉琴花夫妻倆借過一筆錢,雖然不多,可是也曾是危難中少有的溫情。


    他抬起了頭,對著劉琴花感激地笑了笑:“劉嬸,謝謝您。”


    “跟你嬸子還客氣啥!”劉琴花爽快地笑著拍了一下他的頭,硬把他拽到自家煤爐邊,烤著半濕的棉衣,“吃了沒?”


    劉東風正好從外麵回來,一身精神的片警冬裝,看到邱明泉就笑了笑,臉上卻有點憂色。


    他隨手拿過來一個大白饅頭,又開了瓶胡玉美牌豆瓣醬:“來,小泉,吃點。“


    邱明泉猶豫了一下,也就接過來,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在外麵跑了一天,現在還真餓。


    他掰著饅頭蘸著豆瓣醬,香甜地咀嚼起來:“謝謝東風哥!”


    劉東風憨厚地笑笑,挑開門簾,進了裏屋。


    劉琴花等他啃完了饅頭,瞧他的衣服也快幹了,又強行把他按在理發椅上:“來,早就說給你剃個頭了,你看這毛都長成啥樣了!”


    邱明泉家裏赤貧,小時候,就是邱奶奶給他動手剪頭,每每像是狗啃的一樣,劉琴花看著難受,後來等邱明泉上學了,就硬拉著邱明泉給他理發,好幾年也沒要過一分錢。


    劉琴花手藝其實極好,家裏常常擺著最新一期的《大眾電影》等時髦雜誌,上麵那些女影星的發型,在劉琴花手裏,往往很快就能琢磨出個大差不離,附近的大姑娘小媳婦,有的甚至不遠數裏前來理發,每到過年過節,來燙頭的女人更是要排隊。


    邱明泉坐在椅子上,乖乖地由著她,這一下,劉琴花就發現了他臉上的傷。


    “哎呀,又在外麵打架呢?你們這些皮猴子,就不能讓大人省省心!你說你爺爺奶奶回去看到了,不得生氣啊?”她沒好氣地數落,手裏不停,碩大的剪刀“哢嚓嚓”地,一縷縷柔軟的黑發掉了下來。


    “沒有,我不主動打人的。”邱明泉小聲辯解。


    就在這時,裏屋的劉東風的說話隱約傳了出來。


    “領導說……這次轉正的名額太少,沒我的份。”


    劉爸爸的聲音有點鬱悶:“你工作都大半年了,不是說三個月都轉正的麽?你這娃,是不是做事偷懶,惹領導不高興了?”


    劉東風委屈地道:“沒有,片區的老片警都誇我特勤快呢。這次轉正的,是領導家的親戚。”


    裏屋悶悶的,沒了聲音。


    “要不,咱們春節送點東西?”


    “別送了爸。他們說,咱們局領導看不上小東西,人家戴的表都是梅花牌的。媛媛上學,正是花錢的時候。”……


    身後的劉琴花也沉默了,半晌邱明泉小聲地問:“劉嬸,東風哥的工作咋了?”


    劉琴花苦笑一下:“沒啥。”


    ……邱明泉皺了皺眉頭,沒有再說話了。


    屋子裏的小燈開著,一如既往地昏暗。


    邱明泉推開門,正要開口叫一聲“我回來啦”,卻是一愣。


    貧苦的小屋裏,兩位老人木然地坐著,聽到他的聲音,一起抬起頭。邱奶奶看著他:“小泉,你過來。”


    等到邱明泉忐忑不安地站到了床邊,她才指著著床板上攤開的存折:“這……這是怎麽回事?”


    邱明泉一眼看去,頭皮就是一麻。


    完了,家裏的存折!


    “這是我用自己掙的錢買的!”他眸子裏閃著光,固執而希冀,“將來,我們會過上好日子的。我想給家裏買大房子,離開這種破舊的地方,我們一家三口一起住,買好吃的、好穿的,我想孝敬你們很多很多年!”


    小屋裏靜得落針可聞。邱奶奶怔怔地看著他。


    他的臉上還腫著一塊,身上濕漉漉的,裸露出來的手背上,還有剛剛被邱爺爺用板凳打出來的紅腫。


    可是他的眼神卻坦蕩而純淨,黑漆漆的眼睛裏沒有孩童的膽怯和閃躲,卻有著前所未見的擔當。


    邱奶奶忽然覺得,有點兒不認識這個孩子了。


    一晃眼,十幾年前那個清晨,渾身青紫躺在繈褓裏奄奄一息的孩子,竟然也變成了小大人模樣。


    低頭看看塑料袋裏的一堆東西,她一件件翻看著,忽然就老淚縱橫了——這些東西,全是給他倆兩個老人的,竟然沒有他自己的一點!


    邱明泉咧開嘴,眼神亮亮的,腫脹的小臉滿是開心:“爺爺奶奶,明天,我帶你們進城,去精品商廈吧,那裏文具櫃台的營業員,可以為我作證的!”


    老頭遲疑地慢慢轉過了身,終於將信將疑了。


    “你……你真的沒有做壞事?我明天可要真的跟你去城裏的。”


    “放心吧,爺爺!”


    ……


    終於到了午夜,邱明泉等著兩位老人睡下,忍著疲憊和疼痛,悄悄爬了起來。


    回來時,外麵就下了小雪,誰知道一夜下來會怎樣,萬一明早大雪封了地麵,叫他怎麽去找玉石呢?!


    悄悄出門繞到窗子後麵,果然,地上已經鋪上了厚厚一層雪。這附近是郊區,窗子後是一些雜草叢生,前幾天放火的痕跡還在,黑黝黝的牆麵襯著皚皚白雪,在深夜裏依舊能看見一片微微的白。


    玉墜太小了!顏色又是瑩白,被邱爺爺扔出去的方向和遠近都不清楚,邱明泉心急如焚,隻能在雪地裏按照猜測,不斷地到處摸索。


    深夜裏,萬籟俱寂,呼嘯的北風夾雜著野草的沙沙響聲,邱明泉的小手在冰冷的雪地裏不停摸索,不一會兒,就被鋒銳的野草齒邊劃出了道道血痕。


    可是他已經感覺不到疼了。


    冰雪凍僵了他的雙手,甚至雙腳也開始僵硬起來。


    時間在一點點過去,遠處的天光似乎也漸漸亮起來,可是邱明泉卻依舊一無所獲,心在一點點下沉。


    ……


    好半天,四周都安靜地像是墳墓。


    封睿的感覺異常敏銳,幾乎能聽見雪花落在身邊的細微動靜,又能聽見冬天枯草葉的簌簌聲響。


    他聽著這些細微聲音,甚至有一陣陷入了恍惚的情緒。


    那個弱智的小民工會不會……真的被他爺爺奶奶嚇到,不來找他,或者就陰差陽錯,找不到他存身的吊墜了?


    十年,八年?像孫悟空一樣,足足等待五百年桑田滄海,才能等到下一個路過的、命中注定的屬於他的唐僧?


    不知道就這樣躺了多久,就在他昏昏欲睡的那一刻,卻有溫熱的溫度傳來。


    ……邱明泉輕輕用一隻手提著玉石上鮮紅的掛繩,幾乎是做夢般,把那個玉吊墜從一片枯草叢上撿了起來。


    那一刻,晨曦初起,星辰乍滅。冬日的空氣如此清新又冷冽,而封睿麵前的男孩子,麵容稚嫩,眼中瞳仁漆黑如墨。


    “對、對不起。”邱明泉忐忑地看著他,眼神裏卻綻放著狂喜的光彩,“我找了你很久……你等急了吧?”


    他的手掌很小,輕輕撫摸著玉石吊墜,讓沒有身體的封睿忽然有種酥麻感。


    然後,他輕輕地把那個在雪地裏待了一夜的吊墜戴在了胸前,藏在了襯衣裏。


    冰冷刺骨,可是沾染了兩個人前世鮮血的背麵,卻迅速溫熱起來。


    封睿的耳邊,有隱約又清晰的心跳聲傳來:“咚……咚!”


    他忽然醒悟過來,這是邱明泉的心跳聲。


    “我不會再弄丟你了。死都不會。”


    那時候的封睿和邱明泉並沒有意識到,這簡單又樸實的一句話,如同真言,又如同誓約,跟隨了他們倆那麽久。


    分分合合後,直到無常的命運齒輪再次碾壓過來。


    ……第二天,邱家的兩位老人,並沒有機會去城裏驗證邱明泉說的話。


    因為邱明泉徹底病倒了。


    在外麵奔波了一整天,下午被向城一拳揍腫了臉,晚上回家還被爺爺抽了一頓。


    ……情緒激動加上一夜在冰天雪地裏找東西,第二天早上,邱明泉就感覺腦袋沉重,起不來了。


    兩位老人昨夜輾轉難眠,想著邱明泉的話,總覺得那筆數額巨大的錢就像是做夢,後半夜才終於入睡。第二天一早起來,就發現了邱明泉臉色通紅,再一摸額頭,就嚇壞了,燒得可是不輕!


    邱爺爺急急地早早出了門,去附近的醫務所抓藥。邱奶奶留在家裏照顧邱明泉,幫他不時地換額上冷水浸的毛巾。邱明泉身上難受,中途醒了一兩次,喝了點白米稀飯,就又昏睡了過去。


    迷迷糊糊的,就聽見外麵有人說話。


    “不知道為什麽,他沒有去領成績單,家長會你們也沒來參加……”


    他一個激靈,終於聽出了這聲音的主人。——班主任馮老師!


    考試後的這一個多星期,簡直就是分秒必爭,每天都是一筆巨大的進賬,哪裏有時間去拿什麽成績單?


    至於幾天後的家長會,他更是完全忘記了。現在……竟然把班主任給招來了?


    馮老師扶著眼鏡,小心翼翼地提著褲子站在了門口。昨夜的初雪弄得地上一片泥濘,她知道這附近是農村,特意穿了大膠鞋來,可一路走來,褲子還是迸上了星星點點的泥。


    一站到邱明泉家門前,她看清了裏麵的家徒四壁,就暗暗吸了口氣。


    雖然是白天,可是由於不向陽,整個屋子裏黑黢黢的,馮老師適應了一會兒屋裏的光線,才看清了蜷縮著躺在床上的那個男孩的身影。


    “馮老師……”邱明泉掙紮著爬起來,心虛得厲害。


    發燒燒得厲害,頭腦缺乏思考能力,唯一的想法就是:考試成績被發現異常了嗎?


    馮老師快步走上前來,看著他那虛弱又帶傷的臉,嚇了一跳:“邱明泉你怎麽了?”


    “沒事的,就是有點發燒。”邱明泉半坐起來,卻被馮老師一把按在了床上。


    “那你趕緊躺著休息!”馮老師再看了看邱明泉躺的床,心裏就是一個“咯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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