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感喵子在線發牌


    ***


    隔了幾日, 便到了燕王做宴的日子。剛過了巳正三刻,賀楨與秦檀便上了自家馬車, 一道朝燕王府去了。兩人自成婚來就沒怎麽說過話,但為了做做樣子, 還得坐在一輛馬車裏。


    馬車裏,賀楨坐一側, 秦檀坐另一側。


    起初,賀楨並不想看秦檀,但過了半炷香的時間, 他就忍不住側頭去望了一眼,想瞧瞧她在做什麽——秦檀闔著眼,仿佛賀楨不存在似的。


    秦檀穿了件杏黃地綴錦繡的袍子, 袖口並領下刺了幾團佛手花,繡工細致,讓這花幾如真的一般;賀楨才入官場不久,見過的好東西不多, 但他也知道這衣裳造價定然不菲。可這樣富貴豔麗的衣物,與秦檀的容貌是恰好相襯的,她本就是這種紮眼的相貌。


    他正盯著秦檀衣領上的紋銀滾邊,秦檀便睜開了眼,譏笑他一句:“看什麽呢?小心方姨娘吃味。”


    她這一句話,讓賀楨即刻把視線別了開來。一路上, 兩人再無視線交匯, 便這樣沉默著到了燕王府前。


    燕王是太子的長兄, 生母是宮裏頭的貴妃娘娘。燕王雖和嫡沾不著邊,但到底是長子,又能幫著分擔朝事,因此陛下分外疼他,讓他早早出了宮封王建府。


    這燕王府是在前朝王府的規製上朝外頭擴修的,氣派非凡,一色兒的綠琉璃瓦在日頭下熠熠生輝;牆頭探出一叢紫藤葉子來,叫這偌大王府有了幾分熱鬧生氣。


    賀楨遞上了帖子,跨進了王府,便得與秦檀分開了。這等宴席場合,皆是男賓一桌、女客一席,不可混淆。


    秦檀沿著小路走了一陣,途徑碑石亭台,便瞧見前頭顯露出一方蝠池,池水漾漾,映著綠枝假山,清澈透底。她側頭,對身旁紅蓮道:“險些忘了件事兒。你可帶了那條黃玉墜子來?”


    紅蓮低頭道:“回夫人的話,奴婢知道那是給燕王妃的禮物,不敢疏忽,方才已打點交到王府那頭去了。”


    燕王做宴,來的都是同批中榜之人,為了日後官途,他們難免向上攀附巴結。男賓討好燕王、女客贈禮燕王妃,那都是常事。這燕王妃與京城其他人不一樣,不喜歡名貴的綠玉翡翠,獨愛那稀落的黃玉。秦檀嫁入賀家之前就料到此事,早早就命人去搜羅成色上好的黃玉,再細細打磨成一條墜子,好拿來贈給燕王妃。


    “你去跑一趟,把那黃玉墜子拿來給我。”秦檀道。


    紅蓮有些不解,隻道是秦檀想親自將這墜子交到燕王妃手上,又或是擔心有人對那條黃玉墜子下手,便老老實實地應了聲是,去取那黃玉墜子了。


    秦檀在原地候著,她麵前的池水清冷冷的,池子裏頭有幾尾點花錦鯉,曳著尾巴成群而遊,一副無憂無慮的自在模樣。未多時,她便聽到紅蓮氣喘籲籲小跑歸來的聲音。


    “夫人,奴婢將那墜子取來了。”紅蓮呈上一道細金楠木的匣子。


    秦檀取過匣子,打開匣蓋,瞧了一眼裏頭的墜子。這黃玉成色極佳,看起來晶瑩剔透得,磨成了大大小小的數顆圓潤珠子,輔以嵌金點翠,足見匠心非凡。


    “啪”的一聲響,她合上了匣蓋,將整個匣子連帶那條黃玉墜子,都一並朝蝠池裏頭砸去。她心底恨恨的,咬牙切齒,一手拽著手帕,另一手用足了力氣,仿佛這匣裏裝的不是那條黃玉墜子,而是她對賀楨付出的情意似的。


    噗通一陣響聲,那匣子很快沉入池中,留下一圈漣漪及四處驚遊的錦鯉。


    紅蓮嚇壞了,問道:“夫人這是做什麽?沒了這墜子,給燕王妃的禮物可如何是好!”


    “還送什麽禮呢!”秦檀譏諷道,“我為什麽要討好燕王妃,為什麽要給賀楨那混賬鋪路?他若想要高升,便去求方素憐幫他!”


    這下,紅蓮和青桑都懂了,自家主子是在惱恨大人呢。青桑小心翼翼地嘟囔著:“夫人,那也不必扔了這墜子呀。便是不送出去,回頭賣了錢也是極好的……”


    秦檀道:“沒出息的!你主子我差這點錢麽?”


    秦檀剛說罷,便聽到有人在她背後道:“這池子裏的遊魚瞧著命賤,其實金貴得很,每日有專人伺弄著,晨昏二餐,絕不疏漏。若是你失手砸到了一條,也不知道你賠不賠得起?”


    秦檀微驚,側頭一瞧,便見到池邊的樹蔭下站了個男子,穿了身玄青色窄袖錦袍,領子袖口俱繡了圈石湖藍的緞邊兒。雖離得遠,但她看著這男子身形高挑卻不瘦削,通身一股散漫貴氣,一瞧便是非富即貴的主兒。


    她有些拿不定主意這人是誰,隻得笑道:“見笑了,我一時失手,才讓這送給王妃的禮物脫手飛了出去,實屬無心。若是當真驚了池子裏頭的魚,我自會如數賠償。”她扯起瞎話來向來在行,當即便編出了一套謊話。


    “我瞧著倒不是那麽回事,你好似對那禮物恨得要命。”那男子從樹蔭底下走出,幾步走到了她麵前,道,“賀秦氏,你這是對我姐姐有所不滿?”


    那男子走近了,秦檀才看清他容貌——劍眉斜飛,挺鼻深目,墨黑長發在肩上鬆鬆挽起,束發的繩帶下垂了幾顆細碎珠子。這相貌本是英挺陽剛的,但他神色裏卻透著股懶散,一副瞧什麽都不上心的模樣,以至於整個人都鬆憊下來。


    秦檀辨出他容貌,登時微吸了口氣,低頭道:“原來是謝大人。謝大人誤會了,我不敢對王妃娘娘有所不滿,方才當真隻是一時失手,才致那禮物匣子飛入池中。”


    麵前這男子正是當朝宰輔,謝均。


    謝家乃是京城一等一的名門,燕王妃謝盈正是謝家的嫡長女。若非年歲不符,憑著謝家顯赫門楣,謝盈便是嫁給太子為正妻都是使得的。但謝盈年紀一日日地大了,她家裏也等不及,左右挑剔後便將她嫁給了燕王為妻。


    謝均是燕王的妻弟,朝堂上人都喊他一聲相爺。他還有個美號,叫做“飛簫公子”,說得是他擅長吹簫,簫聲曾讓陛下也驚豔無端。


    “有意無意,我會瞧不清麽?”謝均聲有戲謔,道,“你對燕王妃不敬,恐怕是有一壺喝了。”他說罷,從襟子上摘下青金石的朝珠,一圈圈纏在腕上,慢慢撥弄著。


    秦檀腦海裏嗡了一下,知道這回恐怕是惹上太歲了。先前她在秦家做姑娘時,使勁手段要嫁入東宮,為此秦家人特地求到了謝家,鉚尖腦袋把門路給走通了。後來好不容易,太子妃鬆了口,太子爺也允了她一個太子嬪的分位,可臨到頭來,秦檀卻跑了。她這一跑,自然是得罪了一大票人,包括替她上下活動的謝家。


    此時此刻,秦檀隻想回到過去,拍一拍自己被水糊滿的腦袋瓜子!


    她抬眼瞄一下謝均,瞧見他衣領上綴著一團海東青擒走兔的紋樣,另附雕花鏤葉、青雲卷草;烏發上垂著的原是幾顆貓眼石子兒,一身都是仔仔細細的矜貴。


    秦檀清楚地知道,麵前這人,自己得罪不起。於是她收起了張牙舞爪,老老實實道:“謝大人,若我實話實說,你可否不計較我這驚擾錦鯉之罪?”


    謝均一手玩著青金石的朝珠,眼底有笑意,整個人如淡寡陽春似的,叫人覺得虛室生光。他慢悠悠道:“你直說便是。橫豎這錦鯉也不是我的,若是你的理由讓我心服口服,我便替你在燕王麵前說上幾句話。”


    謝均身後跟著個小廝,這小廝也是一副油嘴滑舌模樣:“賀夫人不知道,這錦鯉素來是極其靈驗的。隻要在這錦鯉麵前轉一轉,你就會升官發財、金銀滿缽。要是真的驚擾了它們,燕王定會不高興!”


    秦檀心底暗恨一下:什麽玩意兒!那錦鯉還好端端的,什麽事兒都沒出呢!


    她瞥一眼蝠池,道:“事情是這樣的。我與賀楨感情不和,我不願替他討好王妃,這才將備下的禮物丟入池中,意圖報複。”


    謝均聽了,慢慢點頭:“這理由倒是可以入耳。”他揚了頭,見花園那邊熱鬧起來,也不打算再為難這小婦人,抬腳往前頭走了。臨去時,他對秦檀道,“賀秦氏,你可知道,你一意孤行嫁入賀家,……太子爺,可是很不高興呐。”


    謝均聲音裏帶著笑意,說的話卻讓秦檀有些毛骨悚然


    ——她這是,被盯上了?!


    周遭一團亂哄哄的,賀楨獨自抽身,朝屋裏頭走去。他走了沒幾步,便瞧見方素憐站在對角的屋簷下頭,遠遠朝他含蓄地笑了下,看神情也挺是高興。


    一時間,賀楨心緒複雜無比。


    ——宰輔謝均都說了,要好好謝謝秦檀的功勞,可見秦檀心底有自己,這才會為了一次選試前後出力,求到了太子殿下那兒。


    他有心要補償秦檀,但又怕對不起許下了山盟海誓的方素憐,此刻心底矛盾無比,左右為難。


    賀老夫人瞧出他為難,上去推了推賀楨的背,蹙眉訓斥道:“還不快去謝謝你媳婦兒的恩情?再怎麽鬧,你二人也是結發夫妻。太子給她臉麵,你也不能冷落了人家。你去好好道個謝,日後呀,好好與你媳婦兒過日子!”


    母親言辭冷厲,賀楨無奈,隻能聽從母命,準備去向秦檀道謝。但要和秦檀說軟化,他卻拉不下這個臉麵,因此隻在秦檀住的飛雁居前反複徘徊。到了晚些時候,賀楨終於下定決心,踏入了飛雁居。


    秦檀恰好在門口,她僵硬地站著,豔麗麵龐掛著焦灼,不言不語的,和周遭喜慶的氛圍格格不入。


    “秦檀。”賀楨喚她,“……這段時日,你也累了,晚上好好歇歇。”


    秦檀還在發怔,壓根兒沒聽見他的話。賀楨無法,隻得再喊一遍:“檀兒!”


    這一聲“檀兒”,將秦檀硬生生嚇醒。她連連側過身來,嫌棄問:“你怎麽不去找方氏?”


    這迎麵潑來的冷意,叫賀楨心下一堵,當即就想賭氣掉頭離開。但念及母親囑咐,他耐著性子道:“我知道你這些時日忙累了,不如挑個時日,我帶你去散散心。三日後……”


    “沒空。”


    秦檀的拒絕來得太快,賀楨愣了下,又問:“那六日後……”


    “沒空。”


    “九日後?”


    “沒空。”


    賀楨薄怒湧起,當即就想甩袖離去。他明白這是秦檀變著法子給自己找不快,她就是不想和自己一道出門!可母親的叮囑還在耳旁徘徊,賀楨不得不耐著性子道:“那你先忙著,他日得了空閑,再與我一道出門散心去。”


    說罷,賀楨立即掉頭走開,免得一忽兒怒氣上來了,對著秦檀發作出來。


    一麵走,他一麵開始疑惑:秦檀既然對自己如此不耐,當初為何一定要嫁給自己呢?整個秦家的權勢壓下來,母親幾乎是當場便應下了這樁婚事,容不得自己多嘴。從始至終,他隻知道秦家二房的小姐心儀於自己,非他不嫁,為此已鬧過一回斷發上吊了。


    賀楨想不清這些事兒,歎了口氣,往飛雁居外走。


    路過穿廊時,他多看了一眼,恰好瞧見一個杏衣小丫鬟坐在穿廊上,手裏拿著剪子,正哢擦哢擦拆著線。賀楨記得,這個丫鬟是秦檀身旁的,叫做紅蓮。


    他走近一瞧,卻見紅蓮麵前鋪著幾塊手帕碎片,這手帕被剪得稀稀落落,但能看出上頭原本繡了一片茂茂的竹子,栩栩如生,繡功甚好。紅蓮一剪子下去,綠色的青竹便繃開了線口,瞬間七零八落。


    賀楨覺得有些可惜,道:“剪了做什麽?”說罷,彎腰剪起一片手帕碎片,卻見那竹子下方還題了一小行字,寫的是“傷情燕足留紅線”雲雲,正是一句相思之語。


    紅蓮微驚,連忙起身行禮,道:“這是夫人用舊了的帕子,叮囑奴婢去了線再燒了。”


    這本是秦檀隨身攜帶的愛物,上頭繡了代表賀楨小字的竹子,後被秦檀親手剪隨了。這等私物,若不處理好,落入了別人手中,搞不好會惹來流言蜚語,因此紅蓮偷偷摸摸躲在此處,將上頭的繡線統統拆了。


    賀楨聽了,有些古怪。


    秦檀在手帕上繡了竹,他的字便是仲竹;如今秦檀卻要剪了再燒掉手帕,莫非是“斷絕情思”的意思?


    賀楨趁著紅蓮不備,做賊似的,偷偷撿了一片手帕殘片,飛快地藏入袖中。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何要這樣做。


    ***


    賀楨走後,秦檀重露出一臉苦相來。從謝均走後,她就一直在愁同一件事兒——太子爺要磋磨自己,她該如何逃脫太子爺的魔爪?這大楚王朝裏,還有誰能在太子的眼皮子底下,保她平安無恙?


    秦檀眼光一轉,對丫鬟道:“青桑,你去燕王府跑一趟,就說我得了一株上好的野山參,想得空親自給王妃娘娘送去。”


    青桑應聲去了。


    秦檀咬咬唇,在心底道:今時今刻,燕王妃是最合適的大樹!若是能討好燕王妃謝盈,興許太子便會看在謝均的份上,不計較自己當初的拒婚之事。


    當夜,青桑就去燕王府跑了一趟,捎回了燕王妃的口信。王妃娘娘說她白日裏也無聊,若是秦檀得空,可以過去隨意坐坐。


    秦檀不敢耽擱,過了五六日,就打算去拜訪燕王妃。


    去燕王府這日,她起了個早,在妝鏡前梳妝打扮。


    正在描眉之時,就聽得外頭丫鬟詫異道:“大人,您來了?夫人還沒起身,怕是不方便……”


    話未畢,賀楨便自顧自地進來了。


    他一瞥,就看到了鏡前的秦檀。“檀兒,今日我得閑了,我們一道去京城外頭散散心吧。”賀楨說著,一撩衣擺,在圓凳上頭坐下來。


    他是硬著頭皮說這話的,聲音算不得太柔和,縮在袖裏的手緊緊握著一方手帕殘片。


    ——從紅蓮那兒偷得手帕殘片的那一夜,賀楨獨自在書房坐了許久,將手帕殘片在手上仔細端詳。


    夜裏燈花明晃,那殘片上的題字端莊秀麗,細致無比,顯然是相思入骨已久。


    賀楨瞧著那手帕殘片,不由得想到秦檀出嫁前,興許也是這樣長夜獨坐,對著一方手帕思緒翻飛。


    這副畫麵,在賀楨腦海裏久久揮之不去。不知怎的,他忽而就固執地想要帶秦檀去京外走走,散散心,夫妻二人,好好說一陣話了。


    於是,今日,他便來了飛雁居。


    聽賀楨說罷,秦檀擱下眉筆,攬鏡自照:“不趕巧,今兒我有事,要出門去呢。”


    賀楨不詫,道:“你不必誆我,哪來天天都有事兒的?橫豎你不過是不想與我出門。我想好了,今日一定要與你仔細談談,你便跟我一道走走去。”


    他打定主意,認為秦檀是在騙自己,便一副坐著不肯走的架勢。


    秦檀挑眉,往耳垂下別珍珠墜子:“別鬧啊,我今日是當真有事。大人若是閑的發悶,後院自有方姨娘替您紅袖添香。”


    賀楨聽見“方姨娘”這個詞,忽覺得心頭一刺,他微惱道:“我這算鬧事?我要與你出門走走,你總是推三阻四,借故不去,哪有這樣的妻子?”


    秦檀也惱了,啪的將一串腕珠拍在妝台上,不高興道:“我今兒是真當有事!”


    剛說罷,外頭便有丫鬟殷勤來跑腿,與院子裏的大丫鬟青桑說話:“青桑姐姐,去燕王府的馬車已經備好了,您與夫人說聲,免得誤了時候,回頭叫王妃娘娘責怪下來,惹咱們夫人不高興。”


    這丫鬟嗓音尖尖,賀楨也聽見了,不由有些訕訕。


    “聽見了?”秦檀沒好氣道,“你別擋著道,王妃娘娘若是怪罪了,你擔得起?”說罷,提了裙擺朝外頭走去,一會會兒便不見了身影。


    賀楨獨自坐在房裏頭,手心微汗,將那方手帕殘片都浸濕了。


    許久後,他脫了力,久久地歎氣。


    ***


    秦檀坐上馬車,朝燕王府去了。路途不算遠,一會兒也就到了。


    燕王雖非嫡子,卻甚是受寵。陛下對其委以重任,足見陛下重視之心;以是,燕王府前總是人來人往,送禮攀親之人絡繹不絕。秦檀來時,恰看到前頭一輛青壁馬車剛走,她也不甚奇怪。


    要是哪一日燕王府變得門可羅雀,那才叫奇怪。


    秦檀下了馬車,跟著幾個丫鬟跨入了王府門檻。


    另一頭,那輛方要離開的青壁馬車卻倏忽停下了。


    這馬車之中坐著的,正是謝均。


    謝均的小廝謝榮,盤腿坐在謝均邊上,正絮絮叨叨說著廢話:“照小的瞧,相爺您也不必一趟趟朝燕王府跑。王爺對王妃呐,那是冷到了骨子裏;您是體恤王妃娘娘,想給王妃娘娘撐腰,免得讓王爺欺負了去,這才一趟趟地來;可實際上呀,您來的多了,反而讓王妃更難做人,夾在您和燕王間兩麵為難!再說那太子爺,太子爺讓您和王妃多走動走動,您就不能左耳朵進、右耳朵出,隻做個樣子,給太子殿下交差了事嗎?太子殿下不知人情冷暖,難道您也不知道呢?這王妃娘娘的一頭,是給太子伴讀的弟弟;另一頭,是被太子猜疑的夫君,哎呀,換了誰呀,都覺得難受得緊……”


    他是謝均用慣的人,勤勤懇懇,一心向主,在謝均麵前也是有話直言。


    謝榮正豎了兩根手指,互相比著,聲情並茂,說的和唱戲似的,冷不防,一條數珠鏈子便甩到了他的腦袋上,在他腦袋上砸出了啪啪兩聲。“你瞧瞧剛才過去的,是不是賀家的夫人?”謝均收回了數珠,撩著窗簾朝裏頭瞧。


    “這這這這……”謝榮捂著腦門,哭喪著臉,“這小的哪知道呀!”他的後腦勺上又沒長眼睛!


    謝均穩了神,道:“不成,我得再進王府去見姐姐一趟。”


    謝榮納悶:“您才剛從王府出來呢,又要進去?”


    謝均慢條斯理,道:“我去看望姐姐,天經地義。”


    秦檀用盡手段嫁入賀家,擺明了是個難纏的主兒。他想過秦檀千萬種哭鬧的模樣,卻獨獨沒想過她會露出這麽淡然輕鬆的態度。


    “秦氏,你這是在趕我走?”賀楨的聲音微沉。


    “說笑了。”秦檀眉眼微挑,險些嗤笑出聲來,“是你自個兒說,你不會對我動情,要我好自為之的。你都擺明了你厭惡我,心上有別人,我何必上趕著作踐自己呢?”


    賀楨自認不是個易怒之人,可秦檀的話,竟然挑起了他心底微薄的怒火。


    秦檀瞧著他模樣,倚在床柱上,問道:“怎麽,賀大人生氣了?”


    賀楨並不想被一個小女子看破。於是,他神情不改,淡淡道:“並沒有。”


    “不,你生氣了。”秦檀的唇角慢慢勾起,眼神光直勾勾盯著他的手指,“你生氣的時候,便會用大拇指在指腹上掐印子。印子越多,你便越生氣。”


    賀楨微驚,下意識地低頭看了一眼。果真,自己的食指已被指甲按出了一片密密麻麻的彎月印痕。一時間,他心底浮起一層詫異:這秦檀,怎麽好像很了解自己似的?


    秦檀用手帕拭了下麵頰,慢悠悠站了起來。她斜斜地睨著賀楨,道:“賀楨,你明明愛著那個姓方的賤妾,卻又為了權勢迎娶我,這是不忠。你用八抬大轎迎娶我過門,卻要我在日後獨守空房,這是不義。”頓了頓,她唇角的笑容愈深:“世上沒有兩全其美的事兒,賀大人,你總要二選其一。”


    賀楨那平淡若水的神情,有微微的破裂。


    此時的他到底隻是初入官場之人,尚不是後來那見慣風雨不變色的寵臣。被結發妻子如此挑釁,賀楨不加思索,就朝洞房外踏去。


    秦檀丟過來的那袋銀子,他碰也沒碰,直接跨了過去。


    賀楨踏出了洞房,喊來了一個仆婦,問道:“方姨娘歇下了?”


    那仆婦答道:“姨娘說今夜是您的大喜之夜,她不敢衝撞了新夫人,因此早早熄了燈,等明日一早再去給新夫人請安敬茶。”


    賀楨聞言,低低歎一口氣。


    他朝方姨娘所居的憐香院走了幾段路,便遠遠看到那院裏燈火未熄,昏黃光火自窗欞中透出,滿是人間煙火的溫馨。他知道,方素憐生性溫嫻體貼,定是不願見他冒犯了新夫人,這才假稱熄燈睡了。實際上,方素憐恐怕會徹夜難眠。


    燈影微晃,賀楨眺望著憐香院,神情木然。


    一旁的仆婦偷偷窺伺他神情,在心底嘀咕了一句“癡情種”。


    ——在整個賀家,誰不知那憐香院的方姨娘是賀大人賀楨的心頭肉?


    那方素憐出身底層,家裏是個走醫的,醫術也平平,但卻是大人的救命恩人。大人為報救命之恩,將方姑娘接入府中悉心照料。按照大人原本的想法,方素憐會是賀家的新主母。隻可惜,半路卻殺出了個程咬金,那就是秦家的三姑娘,秦檀。


    賀大人鍾愛生性溫柔憫恤的方姑娘,但賀老夫人卻更喜歡出身名門的秦檀。對賀老夫人而言,賀楨初入官場,需要的是一個能為他鋪平前路、助他節節高升的妻子,而不是毫無背景身份的醫門貧女。


    在秦家與賀老夫人的高壓之下,賀楨還是娶了秦檀。賀老夫人這一記棒打鴛鴦,叫方素憐最終隻能做了個賤妾,連賀家的名譜都上不得。


    “今夜我就歇在方姨娘這裏。”賀楨對身旁的仆婦道,“你叫書房那裏熄了燈,不用等我回去。”


    “楨兒,站住!”賀楨身後,忽然傳來一道嚴厲的呼喝。


    賀楨側頭,卻見到自己的母親賀老夫人被丫鬟攙著,站在不遠處。老夫人頭發霜白大半,穿得素淡簡樸,一雙眼卻是精明得很,把每一分每一毫厘都看得透徹。


    “楨兒,大婚之夜,你又要去哪裏?”賀老夫人拉長著臉,怒道,“莫非你又想去那個賤人處快活?古人的聖賢書都讀到哪兒去了?為了一個終日不安於室的賤妾,你就要得罪秦家嗎?!”


    賀楨的呼吸微微一亂。


    “娘。”他側過身來,蹙著眉,為方素憐說話,“素憐有名有姓,為人溫柔大方,楨兒與她兩情相悅,還望娘多多體恤些。”


    賀老夫人爬滿了皺紋的臉當即被氣歪了。


    老夫人哆哆嗦嗦的,鬆開丫鬟攙扶的手,指向賀楨,怒道:“楨兒!得罪了秦家,你日後的仕途又該怎麽辦?為了那個賤人,你就不要苦讀十數載才換來的功名了嗎?”


    這句話,便像是戳在了賀楨的脊梁骨上。他沉下了臉,道:“娘,兒子的仕途,與秦家又有什麽幹係?!隻有那些無能無才、不知廉恥之輩,才需要借助女子之勢謀官求財!”


    說罷,他一甩袖子,離開了。


    賀老夫人氣得說不出話來,麵上一陣憤恨。


    ***


    賀楨朝憐香院走了一段路,腳步忽而停住。


    秦檀方才的話,忽然在他耳邊回響起。


    ——賀楨,你明明愛著那個姓方的賤妾,卻又為了權勢迎娶我,這是不忠。你用八抬大轎迎娶我過門,卻要我在日後獨守空房,這是不義。世上沒有兩全其美的事兒,賀大人,你總要二選其一。


    旋即,他便轉了方向,對身旁丫鬟道:“今夜,還是宿在書房吧。”


    賀楨離去後,憐香院的燈火亮了大半宿,直到丫鬟送來賀楨在書房睡下的消息,燈火這才熄滅。


    ***


    次日,秦檀睡得很遲。


    賀家並非富貴之家,用的家具、物什皆是下等,與秦家比起來自是天壤之別。但秦檀在尼庵的那幾年過習慣了苦日子,倒也不覺得這賀家有多麽的窮酸。因此,即便床榻又硬又硌,她還是一夜沉眠到天亮。


    紅蓮進屋裏頭催了三四次,秦檀才姍姍起了身,叫兩個丫鬟給自己梳妝穿衣。


    她坐在妝鏡前,小小地打著嗬欠,眼底猶帶著睡意。青桑從妝匣裏取出一支發釵,在她髻間比劃著,口中絮叨個不停:“夫人,今日可是要給老夫人敬茶的日子。您去的這樣遲,若是老夫人心底不高興,日後想要拿捏您,那可如何是好……”


    秦檀手背托著下巴,一副渾不在意的樣子:“賀老夫人?她可不敢對我生氣。”


    她前世在賀家生活了五年,早已摸清了每個人的脾性。她初初嫁過來的這一年,婆婆賀老夫人對她千好萬好,處處捧著她——賀老夫人希望秦家能為賀楨鋪平直登青雲的康莊大道,因此不敢得罪秦檀。


    隻可惜,後來賀老夫人發現秦檀在秦家已不受寵,秦二爺和秦檀幾乎從不來往,老夫人的臉就瞬間變了,再也沒給過秦檀好看。


    “夫人,用哪一對耳墜子?”青桑打開妝匣,挑揀出那些流光溢彩的首飾,“這對蝴蝶花樣的如何?”


    “挑貴重的來。”秦檀冷笑了一聲,“越漂亮越好。今日那個姓方的賤妾要來給我敬茶,我倒要看看方素憐是怎樣的神妃仙子,與我相比又如何?”


    她盯著鏡中的自己,冷笑連連。


    秦檀從不掩飾自己的缺點——她很記仇,也很勢力;不肯吃虧,心眼還小。傷了她的,她忍上十年,也定會報複回去。


    她的本性便是如此。


    但是,前世的她卻被愛蒙蔽了雙眼,為了賀楨收起一切鋒芒,想要做個良善溫柔的女子。


    秦檀梳妝罷便起了身。站起時,她的袖中落下了一方手帕,她彎腰拾起,見那手帕上頭繡著一方翠竹,竹竿瘦長,繡工精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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