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陽西下, 院子角落一片一人高的仙人掌剛被澆過水, 水珠閃著晶晶亮光順著尖刺往下滑。


    季隨盯著上麵的尖刺, 舌頭沿著上排牙齒尖掃了一遍。


    我他媽還想知道當初為什麽要下去那個嘴。


    他扶著門框回頭。


    倪萊表情疏淡,一雙烏黑的眼睛筆直地看著他。


    你他媽。


    又來。


    “想知道?”季隨緩慢地滾了滾喉結, “給我笑一個。”


    倪萊的眼睛瞬間失去所有色彩, 和她的臉融為一體,死氣沉沉。


    季隨的心口被這個眼神猛頂了下, 突然就覺得自己挺……不是東西。


    藥, 臉,垃圾桶……


    唉。


    手指在門框上輕叩了幾下, 垂下胳膊, 右手伸進褲兜裏掏出煙盒,倒出一根煙叼上。再摸出火柴盒,潮了, 不能用。


    這才想起煙盒和火柴盒都是從剛換下的濕衣服裏拿出來的。


    濕衣服, 被她用水澆透了的濕衣服。


    季隨看著倪萊, 牙齒咬了下嘴裏的煙, 蹙著眉心回憶了遍她在他上樓前說的那句話。


    “我之前有給你發微信, 你沒有回。”


    有發……嗎?


    季隨把左手裏的袋子丟到門檻上,騰出手摸出手機,點開微信通訊錄,戳進【傻驢】的頭像。


    有陽光從左邊照過來, 映在屏幕上, 看不太清。


    他一隻腳跨進屋裏, 眯起眼睛。


    聊天窗口停留在:


    [傻驢]:【我想出去,碰到七哥有沒有關係?】


    還真沒有回她。


    略微回憶了下,當時太忙沒瞧見,等看到消息時恰巧夏毅凡給他打電話,就順手讓夏毅凡傳了話。


    結果傳到遊艇上去了,碰到了七哥。


    沒回她微信,所以“疑似有人撞門”時自己傻逼兮兮地拿根水管衝出來也不再求助於他。


    季隨在心底無奈地歎了口氣,把手機塞回褲兜裏:“以後你再給我發微信,我看到就會回。”


    倪萊不知何時已從他身上收回視線,正拿刀低著頭切菜。


    咚咚咚。


    聲音挺輕,像是怕打擾到他。


    切個菜都這麽小心翼翼。


    季隨擰眉,稍稍提高音量:“我保證七哥不會再找你麻煩,島上也沒人會再追著你跑。”


    倪萊住刀,抬臉,眼睛上蒙了一層水霧。


    柔弱弱弱,像枝不堪風雨的小嬌花。


    季隨突然發現,他的詞匯量匱乏到令人發指,形容這款小姑娘就隻會套個“不堪風雨的小嬌花”。十多年了,還是沒有長進。


    屁,小嬌花才不是她這樣的。


    倪萊看著他,張了張嘴,沒吭聲。


    季隨眼睛往原來放藥盒的地方掃了下,沒看到,應該是被她收了起來。


    本來想直接走人。


    唉。


    能怎麽辦?


    哄吧哄吧。


    季隨幹咬著煙上前,瞧了眼案板上手指粗的胡蘿卜條,問:“你這是切塊還是切絲兒?”


    倪萊刀沒停:“胡蘿卜丁。”


    “丁的還挺……別致。”季隨瞥了眼菜籃裏的菜和蒸鍋裏的糯米,“你要做七寶飯?”


    七寶飯是柳市的特色蒸飯,挺簡單,就是七樣東西剁吧剁吧扔鍋裏和糯米一起,再加點兒醬油啥的一起蒸熟就成了。


    倪萊停止切菜,抬臉看他:“你知道?”


    季隨:“哦。”


    晚飯沒怎麽吃,這會兒肚子還空著。好多年沒吃著家鄉飯,乍一瞅見,嘴就有些饞。


    他對著案板上的胡蘿卜條塊嘖了聲,打開水龍頭洗了手,沒有擦,直接濕著手從刀架上抄起一把刀:“切菜用這把。”


    倪萊略一怔愣,季隨趁著這個空檔伸手把案板撈到他這邊。


    手起刀落,胡蘿卜像成了精嗖嗖嗖地在他刀下變成了小蘿卜丁。切過胡蘿卜丁開始切香菇,動作異常嫻熟。


    按說見過他手捏繡花針縫外套的操作後,再來見識這個刀工,不應該奇怪的,倪萊還是覺得不可思議:“你……經常做飯?”


    季隨沒抬頭:“偶爾。”


    倪萊讚歎:“刀工挺好。”


    季隨:“看跟誰比。”


    被鄙視了的倪萊默了一會兒,抿唇瞥了他一眼。


    短發濕著,剛洗了澡,身上還有清淡的皂香,幹淨帥氣。


    咬煙的嘴唇尤其撩人,她感受過這種撩人般的觸覺,溫暖又柔軟。


    季隨睇她一眼:“過來把我的煙拿走。”


    然後,他身體前傾,很自然地把臉湊到倪萊跟前,抬了抬下巴。


    嘴裏的煙差點兒戳到她額頭。


    “啊?”倪萊被他這個動作驚得往後退了一步。


    季隨看著她:“沒火,不抽了,我騰不開手。”


    倪萊踟躕了會兒,上前一步,拿掉他嘴裏的煙,在黃大爺醫館裏時,又不是沒有拿過。


    她拿著煙在流理台上找了片沒有水漬的地方,放了上去。手離開,有風吹著煙往邊沿滾。倪萊伸手過去,指尖捏住了煙嘴,上麵有幾個不算淺的牙印。


    煙癮這麽厲害?


    她想了想:“我去給你找火。”


    “不抽了。”季隨切著菜沒抬頭,“你吃幾碗?”


    “啊?”倪萊看著他,“飯嗎?一碗。”


    季隨:“我得吃三碗,你再去淘點兒米,菜也都拿出來洗了吧。”


    倪萊愣怔了兩秒:“你要在這裏吃飯?”


    季隨抬眸:“不給?”


    倪萊拿著煙急轉身:“我去淘米。”


    季隨哼笑一聲,慫樣。


    倪萊把煙裝進自己口袋裏,估摸著三碗飯的米量,抓到鍋裏背著他淘米,問:“這是你家嗎?”


    季隨:“哦。”


    倪萊:“你平時住在救援隊嗎?”


    季隨:“哦。”


    兩人不鹹不淡聊著天,倒是沒什麽尷尬。


    季隨把所有菜切好,出門騎車去了小酒館。


    夏毅凡不在,他省了解釋的麻煩,直接拿了灌梅子酒,拎著掛到了車把上。


    柳市人的習慣,七寶飯配梅子酒。


    上次這樣吃飯是什麽時候?記不清了,但是猶然記得第一次這樣搭配著吃。


    那時還在讀小學,他瞎搗鼓的一個機甲模型獲了獎,晚飯時,父親倒了三杯梅子酒。母親說他還小,不能喝酒。父親就笑著說今天高興,破例喝一杯,趁著母親去盛飯的空當,父親摸著他的頭,小聲說,梅子酒不是酒,回頭爸爸帶你去喝真正的酒。他當時問,回頭是什麽時候?父親稍愣了下,繼而大笑。


    父親說,等你娶媳婦的時候。


    季隨盯著車把上晃蕩的梅子酒,摸了摸褲兜,拐回小酒館抓了一把火柴盒塞進兜裏,點了根煙叼上,騎上自行車,慢悠悠回到9號院。


    季隨把車支在院門口,走到院子裏,坐在木樁上抽煙。


    抽第二根煙時,他拿出手機,翻到通訊錄,盯著一個備注為【家】的聯係人愣神。


    把屏幕瞪黑,摁亮,瞪黑,摁亮……直至這根煙抽完。


    始終沒有撥出去。


    十年了,號碼沒有變……吧。


    季隨又點了根煙,退出通訊錄,打開瀏覽器,輸入“季元良”三個字。


    出來一堆亂七八糟的人和東西。


    又不是什麽名人,上不了詞條新聞。


    季隨從胸腔悶出一口長氣,在季元良前麵加上兩個字,柳市。


    手指遲遲沒有按下去。


    萬一呢?萬一蹦出他的消息呢?


    還沒有做好心理準備。


    “季隨。”倪萊站在屋門口叫他,“飯好了。”


    季隨偏過頭,朝她揚了下手裏的半根煙:“你先盛上,煙抽完再吃。”


    倪萊應了聲,轉身回屋。


    季隨把煙塞進嘴裏猛吸了口,手機屏幕變暗之前,他把“季元良”三個字刪掉,皺著眉心思慮了會兒,輸入“畫家倪萊”四個字。


    瀏覽器第三條新聞,柳市畫家倪萊。是條獲獎新聞,成名作《青鳥》。官方介紹,乏善可陳。畫也就那樣,鑒賞不出個四五三六來,就是隻鳥。


    退出新聞的時候,下麵蹦出來條相關推送——新秀畫家倪萊畫展被潑狗血。


    季隨點進去,圖文並茂,扒出來一出豪門恩怨,說她是富商王騰飛的私生女,這次畫展被潑狗血就是王騰飛的正室指使的……無數網友跟帖說有其母必有其女,貼了幾張倪萊和不同男人的同框照片,點名這些男人全不是單身,更是直指倪萊是慣三……


    總而言之一句話,她在畫畫圈的名聲極其不好。


    屁的名聲。


    好又有什麽用?!


    季元良贏了一個好名聲,結果呢?


    季隨煩躁地退出瀏覽器,把手機塞進褲兜,再吸了兩口煙,扔掉煙頭,用腳踩著狠狠碾進土裏。


    在院子裏的水龍頭下洗了手進屋,倪萊已經盛好了飯,正坐在餐桌前……等他。


    兩碗飯,兩個玻璃水杯。


    倪萊看他一眼,拿起水杯給他倒了杯果茶,然後放下茶壺,拿起桌角的一瓶礦泉水擰開,給自己倒了半杯:“我喝水。”


    季隨微蹙了下眉,抬起水濕的手一甩,倪萊臉上被甩了一串水漬。


    “來,你看著我。”季隨說,“你看看我的臉,上麵是不是寫了倆字?”


    倪萊抬手擦掉臉上的水漬:“什麽字?”


    季隨:“傻逼。”


    “……”倪萊覺得他這個樣子其實還挺……傻逼,她搖頭,“沒有。”


    季隨差點兒被她氣昏過去,他抄起那瓶礦泉水擰開喝了一大口:“你家的礦泉水一股二鍋頭味!”


    “……”倪萊咬了咬下唇,解釋,“你可能不知道,吃這個飯最好要喝點兒梅子酒,解膩。”


    季隨看傻逼的眼神看著她。


    倪萊再解釋:“拐角那家便利店隻有二鍋頭。”


    季隨看著她運了會兒氣,沒說話,轉頭走了出去,取下車把上的梅子酒拎著進了屋,洗了兩個空杯子,一起拿回餐桌上。


    倪萊看著他坐下來倒了兩杯梅子酒出來,訝異:“你知道七寶飯要配梅子酒?”


    季隨拿起筷子,瞧她一眼,沒有回答,而是問:“電視遙控器呢?”


    “哦。”倪萊順從地站起來去茶幾上找遙控器:“你要看哪個台?”


    “隨便。”季隨吃著飯,“我不看。我就是吃飯時習慣搗鼓點兒聲音出來。”


    “……”倪萊打開電視,開屏就是當地新聞台,她沒有換台,直接把音量調大,放下遙控器坐回餐桌。


    季隨吃飯很快,三碗飯吃完,喝了大半灌酒,推碗的時候,看見倪萊正在盯著他看。


    眼神幹淨,筆直,就是單純的看。


    季隨收回剛剛抬起準備起身的腳,坐直身體,同樣看著她。


    電視裏在插播廣告,很low的那種,男人吃了永持久,女人用了愛不停。推銷員的嗓門喊的很大,還帶著頁沙島本地口音。


    四目相對,在賣藥的bgm中,兩人大眼瞪小眼,誰都沒有多餘表情。


    對瞪了得有三分鍾,這支廣告終於播完,推銷員又開始扯著嗓子賣減肥藥。


    “看夠了沒?”季隨看著她,突然開口。


    倪萊:“你是……柳市人?”


    季隨稍蹙了下眉心,點頭。


    “你等著!”倪萊一下從凳子上彈跳開,心口狂跳著往樓上跑,邊跑邊幾近失音地喊,“你先別走!”


    季隨站起來,扭頭去找遙控器。


    沙雕廣告,剛他用餘光看見了黃大爺醫館的招牌!


    他跨步到茶幾前,剛要彎腰去拿遙控器,倪萊就蹬蹬蹬地從樓梯上衝下來:“你是不是他?!!!”


    她拿著一張油畫,在他麵前展開,因為激動,攥著畫布的手在微微抖著。


    無臉單車。


    季隨直起身,瞥一眼畫稿,還真是……自己?


    倪萊仰著臉,眼睛一眨不眨看著他。


    “過來我瞅瞅。”季隨伸手拿過油畫,眯著眼睛顛來倒去裝模作樣研判一番,然後手指戳著單車後座上的女孩,“這個,是你?”


    倪萊點頭。


    季隨跟著點了點頭,指肚移到男孩臉上,問:“他是誰?”


    倪萊看著他:“是你嗎?”


    “你當我瞎。”季隨突然彎腰,兩手撐在膝蓋上,眼睛與她平視,“我要臉。這人沒臉。”


    突如其來的騷,閃了倪萊的腰。


    倪萊被他這個動作嚇得猛往後仰了仰身體,差點兒倒栽在地上。她小碎步挪了好幾下,才勉強站穩。


    傻驢。


    不逗逗你都對不起驢肉火燒他祖宗!


    季隨似笑非笑,故意問:“他是你什麽人?”


    倪萊組織措辭。


    季隨就著兩隻手按膝蓋的姿勢上前半步,逼近道:“你男人?”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見過四季,見過你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深井冰的冰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深井冰的冰並收藏見過四季,見過你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