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萊胸口劇烈起伏, 眼睛亂飄, 最後落在他眉骨上, 避免與他眼神接觸。


    季隨看了她一會兒,直起身, 一屁股坐在沙發扶手上, 兩手扥著油畫看著,問:“背景呢?”


    倪萊:“什麽背景?”


    “你這副畫的背景。”季隨抬眸, 看進她眼睛裏, “春夏秋冬什麽季節?刮風下雨下雪還是下冰雹?莊稼地高架橋還是小胡同?”


    一口氣不帶喘,簡直像是在念rap。


    倪萊:“……你知道嗎?”


    季隨擰著眉, 微有些惱火:“老子不知道。”


    倪萊:“我也不知道。”


    季隨:“你——”你他媽……腦子有毛病吧。


    “我覺得可能是在下雪。”倪萊像是在思考, “我最近總夢見下雪。”


    季隨張張嘴,沒說話。


    倪萊垂眸,握拳, 指甲掐進手心裏, 突然冒出一句:“我的臉有問題, 笑不出來。”


    季隨:“??”


    該不會是又要問我為什麽親你……吧。


    我嘴賤, 行了吧。


    再問自殺。


    倪萊:“以前摔過腦袋, 醒來後麵部神經出了問題。醫生說是術後後遺症,不確定還會不會好。”


    季隨的指肚撚了撚畫布邊角,他看著上麵的無臉女孩,尋常口吻問:“幾年了?”


    倪萊:“高中畢業那年。”


    季隨默了默:“腦袋摔失憶了?”


    倪萊:“沒有。”


    季隨抬頭:“確定?”


    倪萊點頭。


    “……”季隨看著她的眼睛, “成吧。”


    不是誰都有過目不忘的本事。


    就譬如, 誰會記得十多年前的某一天某一頓吃的是啥飯?不記得, 你不能夠摁著她的腦袋讓她承認自己失憶。


    誰讓你記得?諞能呢?


    “我覺得我見過你。”倪萊深吸一口氣,終於把視線定在他眼睛上,“你見過我嗎?”


    見見見,大寶天天見嗎?


    季隨扥了下畫布,與她目光相觸,從鼻腔裏哼了聲:“你是不是見個男人就拿這塊破布去認親?”


    “不是。”倪萊突然覺得自己像是被抓現行的劈腿渣男,十分的詭異。


    她解釋道:“隻問過你一個人。這幅畫是來島上後才畫出來的。”


    “……”季隨抖了下眉,坦蕩道,“如果你畫的是我騎著小電驢把你從六色碼頭載回來的那次,沒錯,是我。如果是指別的,我不知道。”


    誰知道你曾經坐過幾個男人的單車?這他媽又沒有臉,老子才不往這個圈裏跳。


    跳了不尷尬,跳進去發現不是自己才尷尬。


    起風了,風裏帶著海水的鹹濕。


    這股妖風跟個老流氓似的,不帶商量地從你身上摸過去一遍,在你皮膚上留下一層味兒。


    黏唧唧。濕噠噠。


    倪萊不習慣這種風,她曲起胳膊拂去這層若有似無的東西,小聲說:“你幫我想想,我能想起來。”


    季隨從她身上移開視線,卷起畫布,直了下身,屁股從沙發扶手上挪到沙發裏,伸開腿擺了個舒坦的姿勢:“你想吧。我抽根煙。”


    反正現在也不想回基地,就想找個僻靜的地兒抽幾根煙。


    無聊。


    無聊透頂。


    一瞬間的事情,這種漫不著天際說不上來的情緒突然就灌滿他的胸腔。


    忙的時候,訓練的時候,救人的時候,衝浪的時候……有事情做著,就不會瞎幾把亂想。


    大老爺們,不夠矯情。


    來島上兩年多,加起來算在一起,這種時不時冒出來的鬧騰情緒都沒有這兩天多。


    季隨連著深深吸了兩口煙,眉頭擰成一團疙瘩。


    他覺得他都能從煙味裏聞到大糞味,澆莊稼的大糞,用來催化情緒的大糞。


    他又猛吸一口煙,去找這個施大糞的人,痞聲說:“管你在找他媽誰,甭費勁了,我來幫你回憶回憶。”


    季隨伸手把半截煙摁滅在茶幾上的煙灰缸裏,身體前傾,一把拽住一直杵在他跟前默不作聲的倪萊,一下把她摁在沙發裏,騎身過去:“你不是想——”


    你不是想問我為什麽要親你嗎?我帶你重溫一下當年。


    季隨停住。


    倪萊一張臉煞白,額頭冒汗,瞳孔擴大,嘴唇發抖,臉上的血管似乎能從薄薄的皮膚裏炸裂開來。


    季隨微怔:“你怎麽了?”


    倪萊聽到聲音,努力想集中精力去聽,每個字她都能聽到,但是組合在一起,她不知道什麽意思。


    她迫使自己眼睛聚焦在麵前的這張臉上,卻怎麽也做不到。


    腦袋嗡嗡響,裏麵像是鑽了成千上萬隻蜜蜂,叮著她的腦漿嗡嗡嗡叫個不停。


    她想去撞牆,把裏麵的蜜蜂都撞出來。


    “啊——”倪萊從胸腔悶出一聲,一頭撞在季隨手掌上。


    沙發靠背並不硬,腦袋撞上去不會有多疼,但是她身體猛挺去準備做這個動作時,季隨下意識反應伸手擋住。


    衝勁兒挺大,掌心一陣發麻。


    “倪萊。”季隨叫著她的名字,空出一隻手橫著蓋在她臉上,手掌從額頭緩緩往下移,上下來回重複了三遍,移開收,看進她眼底,“我是季隨。我剛是不是嚇著你了?”


    倪萊伸手,死死抓住他的手,指甲掐進他手背裏,像是要融進他的血肉裏。


    季隨緊咬下顎,沒有動。


    他在想,如果她有表情,此刻的臉一定是猙獰的。


    倪萊看著他,渙散的眼神漸漸集中,她大口大口喘著氣,說:“我在想,在想他是誰,還沒有想到,王輝死了,他死了,然後王騰飛……”


    吃飯之前,季隨剛瀏覽過那個八卦貼,王騰飛的長子王輝死於一場事故。對於這場事故,八卦貼裏語焉不詳。


    季隨皺眉。


    倪萊情緒再一次劇烈起來:“……為什麽沒人相信我?我是想過他死……為什麽啊!!!”


    她送開他的手,再一次試圖去撞牆。


    “好了。”季隨單膝跪在沙發上,抱住她的腦袋捂在懷裏,另一隻手揉她的太陽穴,輕聲說,“好了。不要想了。”


    “為什麽沒人信我?!”


    “我信你。倪萊,我信你。”


    倪萊在他懷裏不動了。許久,她悶出一聲:“你為什麽信我?”


    “因為我——”季隨舒展開眉心,“因為你慫。”


    倪萊悶著聲音不知道說了句什麽。


    季隨說:“你自己能不能躺好?”


    倪萊:“頭疼。”


    季隨:“……成吧,你躺好,我給你揉揉。”


    他在沙發上一通擺弄,折騰出一頭汗。


    這他媽根本就沒有令男人舒服的姿勢。


    最後妥協,倪萊躺在沙發上,腦袋枕著他的大腿昏沉地睡著。


    季隨一臉生無可戀地坐在沙發上,抽出一根煙叼上。


    怕煙灰掉到她腦袋瓜上,隻能幹叼著煙,過過嘴癮。


    指肚沿著頭蓋骨一寸寸按。


    “操?我怎麽感覺我像是理發店的洗頭小哥?!”季隨自言自語著,從額頭按到後腦勺,又從後腦勺按到額頭,再按到太陽穴,“這玩意兒,跟盲人摸大象一樣。”


    太陽完完全全落下去,隔著窗戶,正好能看見一片紅彤彤的雲霞在空中掛著。


    季隨半眯著眼瞪著這片雲霞,腦袋放空,什麽也沒有想。


    不過五分鍾,這片雲霞就隱在雲裏,沒了蹤影。


    操?這麽不經瞪。


    手機在兜裏震了幾下,他停了一隻手,欠了下屁股,伸手從褲兜裏掏出手機解鎖。


    夏毅凡發來幾條微信:


    【季爺,你剛來小酒館了?】


    【我又進了一批酒,你要不要來嚐嚐?】


    【你幹什麽去了?】


    季隨咬著煙回:【我剛和雲彩吵了一架】


    夏毅凡:【雲彩是誰?哪個村姑?】


    季隨:【就是天上的雲彩。我剛把它瞪沒了,真他媽不經瞪。神仙也就這點兒能耐】


    夏毅凡:【什麽意思?】


    季隨:【沒什麽意思,我在伺候神仙呢】


    他把手機撂到茶幾上。


    正在神仙腦袋上不停工作的右手突然痙攣了一下,抽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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