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樣是來下田實踐, 當老師的在道邊私相授受,當學生的則在田裏揮汗如雨。


    兩位老師還有幾分良心健在, 自己雖沒多少心思放在學生身上, 卻叫平常替他們打理實驗田的農把式,特地來圍觀的地主, 跟著看熱鬧的百姓們到田邊替他們呐喊鼓勁兒。


    雖然也有幾位禦史、員外郎不太適應被人圍觀著幹活, 可看看田裏學生和身邊鋤草的同僚都安之若素, 甚至有些享受這種呼聲, 也就漸漸定下心來, 隻當是先農禮上隨聖上躬耕, 踏實平靜地揮動鋤頭, 翻開了麥苗間幹硬的地麵。


    這一場耕地比試, 贏的果然還是他們漢中學院勤學苦幹了半個學期的學生。


    然而宋大人請看新戲這個名為獎勵,實為苦力的條件,學生們都敬謝不敏。倒是沒見過他“自願加班”大·法的諸位大臣對這出新雜劇懷抱幻想, 主動要看他的本子。這樣主動上門——很有可能還不要工錢——的好作者宋大人豈會拒之門外, 回到府城便將人迎入自家書房,拿出了魔改後的《多收了三五鬥》與眾人看。


    開頭仍是農民豐收之後興高彩烈地議論著如何換錢花用,卻發現處處都是豐收, 商家收糧的價錢被壓低了幾倍。


    但和課本裏不同的是, 這些人在低價賣糧之時,聽說官府開了公平倉收糧,糧價一如平常年。眾人由悲到喜,推著車、扛著糧袋到公平倉前售糧, 換了銀子抵還舊債,而後買了自家要用的化肥、農藥、水泥、農具、棉毛線等回家。


    這故事就如尋常熟事,眾天使都是家裏有田產的人,自然知道不同年景糧價不同,甚至親眼見過糧價一日三降,豐年猶如災年的情形。看著宋時這故事梗概,立刻便明白了他排這劇的意思:“上回排戲是為勸良家子投軍報國,這回便是為引百姓向官府賣糧了?”


    可若漢中府所有田地都能像他實驗田裏那樣豐收,那麽多糧食他如何收得盡?便是府裏拿得出銀子收糧,收下後如何存得住?


    “公私倉廩俱豐實”這句詩說動人,但糧食在倉裏會黴爛,被鼠蟻竊咬,久存之下還會紅腐。且以宋時這種嘉禾的本事,秋收之後夏收又可豐收,夏收之後又是豐收,他漢中府收的糧食隻怕建多少倉庫也存不下,究竟打算運往哪處?


    宋時一隻手撂在稿紙上,抬眸掃向眾人,含笑反問道:“我這漢中府不過一中等府,將官田民田,都合起來才不過一萬五千餘頃,算他一頃都能產兩石糧,也隻三百萬石。除去賦稅租銀,分至府中廿二萬人丁頭上,一人攤得不過十餘石,轉賣到西北諸府州自可化解。”


    “但諸位大人回朝之後,還擔負著將這豐產之法推廣至國朝十三省地方的責任,到時候各州縣都糧食豐足如此,不能再如我這般轉賣鄰省,諸位身為國家重臣,當如何穩定物價?”


    事情不落到自己身上的時候,他們還有心挑剔文筆、故事不夠生動,隔岸觀火般看人為此事為難。但一念轉到自己身上,可就沒有了之前那般輕鬆的心態,隻一思及此,便不覺眉頭緊皺。


    ——之前隻想著將種嘉禾法傳遍中國,就能使天下糧倉豐實,百姓安居樂業,如今被宋大人筆下故事提點,才意識到這繁華背後也有危機。


    《魏鄭公諫錄》曰:居安忘危,處治忘亂,不能長久。


    安史之亂,靖康之恥,哪個不是烈火烹油的繁華盛世之中忽然暴發的離亂?


    翰林、戶部諸人一方為儲相、一方主農政,於此事都是切切相關,不覺順著他的說法思考下去,憂心起了來年若穀價大跌,該如何維護種田人家的生計。


    兩位禦史不專民政,卻是看著他那篇短文感歎道:“宋兄憂國憂民之心,於斯可見。方才見這文章,聽君一語,才知豐年亦有可憂之處,直如醍醐灌頂。惜乎這文章前半篇意思深長,後半篇倒有些落入俗套。若隻將前麵穀賤傷農之筆獨立成篇,卻好是一部諷喻勸世的佳作。”


    是的,前半部是選入語文課本的名篇改編,後半部是他給府裏公平倉打的硬廣,高下自然有區別。


    但宋時臉上全然不見愧色,坦坦蕩蕩地說:“我亦是為勸百姓而作此文,結尾處文氣丕變,亦是無可奈何之事。”


    這樣好的文章,若隻作成一部勸農的雜劇倒可惜了,應該作一篇勸官府朝廷愛惜百姓的雜劇,方對得起他開篇立意與深情致致的文筆。


    宋時歎道:“寧兄、傅兄所言極有道理,不過我於實學留心較多,不通曲詞,來日還要請人改寫。到時候再仔細商議,將這文章憫農之意貫通到雜劇中吧。”


    劇本要是寫得好,悲劇也不要緊啊!反正搬演結束之後,他還能直接原班人馬上去打廣告麽。


    宋時按著那本劇本,求賢若渴地望向兩位禦史:“卻不知吾兄可有熟識的名家,能改好這個故事?”


    他以前寫的都是戀愛劇本,其中還有他跟桓淩友情客串的,為了兩人精英大臣的形象,不太好在朝中請人寫稿。不過如今這本戲立意又高,內容更是和諧到能直接發晉江文獻網上,就是把這搞子寄到京裏,請雜劇大師改寫也沒問題!


    他切切看著眼前兩位禦史,眼中一片真誠,要以真心換真人。


    有!


    寧禦史回握住他的手,同樣激情地說:“宋兄便不提,我們也要替你推薦佳人。你可聽說過《玉葫記》?作這本劇的,便是一位振郎署文學之風,戶部有名的少年才子徐賢。”


    戶部才子?


    戶部何員外等人聽著自家官署被點名,也驚醒過來,看向宋時。兩位禦史便把宋時要請人改編雜劇之事又說了一遍,又問他們:“我二人都以為徐君才情文采最佳,故向宋兄推薦他,未知兄長意下如何?”


    意下……別的不說,他們自己部裏的才子當然是最好的。


    三人也一並推薦徐賢,並向他保證:“我等當初見你日夜忙著編書教學,平日不常見你去勾欄賞戲,以為你不好詞曲之道,不敢邀你參加文會罷了。徐兄一向愛慕你,亦常有報國安心之心,若將這文稿交與他,定能通宋兄之誌,寫出體貼你心意的院本。”


    ……不,“愛”這個字就不要亂用了。虧得他對象是個本鄉本土,寫個詩文、見個才子也都用“愛”的人,換個現代的來非得跟他打架不可。


    宋時心虛地朝外看了一眼,確定桓淩好好兒地在周王府自己那院子裏上班,這才定下心來,謝道:“徐賢兄這般抬愛,宋某實在受寵若驚。”


    他再不遲疑,當下拱手致謝,請他們寫信回朝,替自己請編劇。


    眾人連忙起身還禮,答道:“事不宜遲,我等這就回去寫信,來日便與請安折子一道遞回京城。”


    今年秋收之後他們就要還朝,來日往各省及府州推廣種田良法,自也要擔上平抑糧價的重任,如今便開始引起朝中物議,應對商家壓價之事也不早了。


    他們這就回去替宋時請人——


    或者都用不上這個“請”字,隻要把宋時的名字,把他這大俗大雅的底本遞上,當今朝中諸公、鄉野名士,哪個不甘願倒貼銀子替他寫戲的?


    這幾位朝臣都是負著皇命而來,有上密折的權力,往京裏遞書信時叫驛傳夾帶一兩封私人信件也無人說什麽。他們既受了宋時的請托,回去後便各各寫信,附上刪節掉硬廣部分的文稿,與請安折子夾在一起,送到急遞叫人投遞。


    急遞鋪的速度自然比驛馬更快,不過十來日間,那封書信就遞到了大使徐賢手中。他原以為隻是通僚報平安或是寄思君思友之情的書信,打開內頁卻見宋三元邀他寫院本雲雲,驚得他險些拿不穩書信。


    他竟然要寫宋三元的新戲了!


    信裏還附著那出戲原本的底稿,文字質樸清通,卻將生民多艱之態寫得栩栩如生,令觀者不禁為之心生哀戚。


    他將那份文稿從頭看到尾,再轉回來反複看了幾遍,心緒縱橫,叫小廝拿帖子請人,先和同道好友喝一頓酒,再準備將這文章改編成劇本。


    那篇《多收了三五鬥》刪改後的原文不過千把字,要將其改成四幕雜劇,又不能變換了文章本意,實非易事。他那裏改改刪刪,刪刪改改,又往漢中府寄了幾趟已成稿的部分供宋時校閱,不覺時光漸漸流逝。


    這其間他又收著過幾回漢中府寄來的信:有人物小像,指定了人物年紀、外形,衣衫形製、配色;有事發地點、時局背景;有宋時親自寫的人物、故事分析,告訴他這部戲以憫農為首的核心要義……


    從漢中府往京裏寄信,似乎比京裏往漢中寄信還快些,正是因為漢中府諸官送信都是夾在請安折子裏送往京師。


    這些折子名為“請安”,實則並無隻寫一句“臣某某恭請聖安”就算了的,而是以請安為名,奏報他們在漢中學習的進度:


    不隻是學種嘉禾,宋時還領他們去了他的漢中工業園區,帶他們體驗到了現代——或者說近代——聯合工業相對於傳統手工作坊碾壓式的強大和先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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