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節時節, 過了春三二月,乍晴膏雨煙濃, 太守春深勸農。農重農重, 緩理征徭詞訟。


    ——《牡丹亭·古調笑》


    過了驚蜇,天氣便一日日晴暖, 春雨淅淅瀝瀝地下過幾場, 便到了草木返青、野菜春筍漸漸冒頭的時節了。宋太守也專門抽工夫, 領著桓僉憲、來學農的十位中樞要員, 以及漢中學府的研修生一起去了城北一處實驗田, 實地體驗小麥返青期管理。


    這十位大人趁元宵長假時密集接受了幾天科學耕種技巧訓練, 之後兩位老師各自回衙辦公, 他們則跟著漢中學府的學生一道繼續練習鞏固姿勢, 如今拿起農具,儼然就是個積年老農的架勢。


    那些學生們都是捐資進校的世家子弟,原先還因被迫學農抱著一腔時不我予、所遇不淑的委屈, 如今見著儲相、禦史、五品員外郎這樣的大官兒也要掄鋤頭下地, 頓時都心平氣和,甚至帶上了幾分驕傲的心態。


    這漢中經濟園的暖房是他們先墾的,這宋三元的試驗田也是他們先下的!


    哪怕對著朝廷派下來的天使, 他們也敢在田間爭一爭高下!宋校長將他們領到城北一處實驗旱田裏, 叫他們嚐試在大田中鬆土,這群少年書生都暗自把來進修的天使們當作競爭對象,賭咒發誓地要比那些朝廷大員鬆得快,鬆得好。


    然而他們暗地比較的對象並不沒意他們, 而是把目光落向這一片初見綠意的土地。地麵上積雪早已化盡,地麵幹結成塊,麥苗低低地貼在地麵,穗尖有些發黃,沒有麥苗覆蓋的田間還有些雜草冒頭。


    與他們印象中、期待中滿田密密綠意的景象差別還真大。


    宋祭酒拎著衣擺踏到田畝間,隨意選了塊地方蹲下,托著苗葉細看了一遍。桓淩也蹲在他身邊,按著幫他抄印過的論文上那些知識點對照葉麵情況,又招呼學生們也自挑地方,在這田間各處觀察。


    眾人散得均勻,不一時便將整片田地的狀況看遍,回報宋先生,說是沒有多少凍得暗青脆弱,葉尖焦黃的。宋先生輕輕拍去掌上灰塵,滿意地說:“倒是安全越冬了,些少活不成的,也還來得及補種。隻要返青期管理好,早分蘖,一畝地多產出幾十斤不成問題。”


    北方一畝麥田平均也就產出七八鬥麥子,算成市斤都不到一百斤,他開口隨隨便便就敢說增產幾十斤,擱在別人身上,聽的都得以為他瘋了。然而宋時就是個能把水稻畝產提升了百五十斤以上,種得出一莖十三稻的嘉禾的能人,眾生聽著他的話隻覺激勵,恨不能立刻揮鋤翻出個豐收盛景。


    宋老師給了他們一個鼓勵的笑容,輕輕拍手,讓他們安靜下來,溫聲道:“諸位同僚雖從京裏來到漢中不過月餘,但也經過密集訓練,想來鬆土、鋤草等事都難不倒你們。今日咱們實地比試一回,就比誰鬆土、鋤草到位,誰的姿勢最正確,久勞而不傷筋骨。”


    做得好的,宋老師請看戲。


    新戲。


    宋校長剛想出個大綱來,還沒找人潤色成稿呢,就寫能如咱們這些人般種出豐產嘉禾的農戶的故事,叫作《多收了三五鬥》。


    他不大記得這篇課文是小學還是初中學的了,也不記得具體內容,但卻深深記得讀過那篇文章之後壓抑而無力的心情。


    穀賤傷農,穀貴餓農。


    豐年裏百姓本該過得比平常年景好些,可他記憶中那篇課文裏的農民卻因為豐收之後糧價被壓得極低,日子過得更悲苦。


    今年他們漢中府下轄州縣就要推廣高產水稻種植和施肥方法,若解決不好豐收後穩定物價的問題,那麽今年水稻豐收後,說不定課本裏的內容就要變成他們漢中府麵臨的實際問題了。


    他壓抑著心中的隱憂,神色平和地跟眾人說起這排戲的計劃,諸位天使卻不知道這本戲原型是個怎樣悲涼的故事,一徑興奮地說:“真是貼近時事的戲本。雖是寫小民之事,亦是盛世之音,不必比冬天的嶽飛傳差!”


    一旁更了解他們校長的學生們卻隻微微笑著,用充滿睿智和憐惜的眼神看向這幾位朝廷上官。


    宋先生請看戲,看的是隻有個梗概,尚未寫出的戲,那不就是請人寫戲詞、修改潤色麽?當初他們縣、府學裏最出色的才子,在漢中學院蒙學部任教師的,都這麽給宋祭酒看過戲的。


    不過這話當著兩位祭酒的麵隻能看破不能說破,他們默默交換了眼神,隻上前拱手請命:“祭酒可安排學生們在何處鋤草翻田,我等必當竭力而主,在上官麵前為二位祭酒和咱們漢中學院爭個麵子。”


    眾天使倒沒想覺到這群學生還想在鋤草翻地這種不在學生本職的地方與他們爭競個高下,隻羨慕他能調教出這些體貼懂事的學生,含笑誇讚:“這些學生都是好苗子。今年科試也將開了吧?不知漢中府又要添多少生員,若使都能教導成這般懂農事,敬師長的模樣,來日自又要給朝廷添許多棟梁之才。”


    過獎,過獎,他們研究生院的學生現在還都是花錢擇校的呢。不過新科秀才中試後,倒是可以給蒙學和職校部分添些教官,往後讓本府貧家子弟都來念書。


    宋老師有了麵子,待學生就越發和藹,體貼周至,命人從車裏拿出了一堆簇新的黑色繡大紅花的頭巾,親切地分發給學生。


    如今漢中工業園大氣汙染問題減低了些,工人出入隻帶口罩,這些織好的紗巾堆在庫裏沒人用,正好給他們當個防曬勞保用品。不光有頭巾,還有草帽、手套,所有防護用品一人一套,官人們也有,都不要客氣。


    如今雖然是早春,陽光不灼烈,可曬久了還是會傷到皮膚。


    他們做官的人,除了自身業務水平,形象也是很重要的。萬一哪個下田勞作久了,黑得皮膚黝黑,考試時考官不喜,回朝後天子見棄,可就是他們對不住人了。


    宋先生分發罷了勞保用品,指定他們每人墾哪行土,臨行動時又叮囑了一遍:“此次翻地隻要淺翻,以鋤草為主,不可翻得太深。”


    小麥中耕鬆土出於提高土壤溫度、保水保墒的需要,他們之前上課時反複講過,宋時隻提醒了幾句,並不絮言,揮了揮手放他們到田間實習。


    眾人應了聲喏,便拎著鋤頭往田間翻地,順便鏟掉生出來的雜草。


    宋校長在田壟上看了會兒,糾正了幾個學生用力過猛,急於求成的問題,便慢慢踱到馬車旁,擰開水杯喝了口溫溫的荔枝湯。


    順手把喝剩的飲子遞給跟過來的桓副校長。


    桓淩就著他的手喝了一口,看著田間拚命想勝過朝廷諸官,在校長們麵前掙臉麵的學生們,對他點評道:“這些少年人真肯賣力氣,可見是想在天使麵前展露才幹的。不過他們還是年輕,不知朝中事,這些來學農事的天使卻是管不得科考與吏部升遷的。”


    但這些少年人有些笨拙卻十分真誠,用力全力的表現也是值得誇獎的。


    他們年輕時不也幹過這種事?他們當初在武平縣時,宋時也是千方百計投得黃大人所好,借禦史之力打擊那些把持地方權柄的豪強麽。


    宋時聽著他的話,憶起往昔崢嶸歲月,心裏還有點兒小得意。但得意間又莫名覺著這話有點什麽問題,想了一陣才反應過來:“你這不是說咱倆都不年輕了?”


    那些學生裏可有比他們還不年輕的呢,就是沒考上進士才在這兒當學生罷了!


    宋時心下有些不平,正想指出他話中的錯誤,忽然想起自己兩世為人,確實比學生們都不年輕了,咽下一聲“咱們”,改口道:“你還年輕著呢。”


    不光年紀小,看這臉、精神氣兒也是怎麽看怎麽年輕。


    他的目光落在桓淩臉上,上上下下近乎放肆地打量著,越看越覺得自己調養得好。自打他這小師兄跟著周王從外頭回來,他就天天盯著他防曬,抹麵脂、乳液,隔幾天還要做個中藥美白麵膜,養得他在外吃了數月風霜的臉又白又嫩,比周王恢複得都好。


    誰能對著這麽滋潤、這麽俊秀的一張臉,說他不年輕了?


    宋時簡直想翻個鏡子出來讓他自己照照,然而他們出行不帶鏡子,他也隻好去車裏取了個帶短麵紗的、武俠片裏常用的鬥笠給他遮臉,教育道:“好好防曬,別因為跟我這活……我這經曆多的人結婚了,就當自己也上了年紀似的。”


    桓淩按了按鬥笠,湊上前低聲調笑:“誰說咱們時官兒年長了?去年咱們成親時你還不這麽在意我的容貌,而今才知慕少艾,可見你也才剛剛成人,知好`色……”


    宋叔叔一口氣堵在胸口,憋得心跳加速,裝不下去長輩樣兒,爬進車裏尋個防曬鬥笠戴在頭上。


    桓淩看著他麵紗下露出一點微紅的下巴,不忍再逗他,倚在車後誠懇地說:“宋大人所講的勞動防護之說甚有道理,桓淩受教。過些日子我隨周王殿下去寧夏、甘肅兩鎮巡察時,也必督促眾人都戴上遮陽涼帽,以護目防風。


    他聲音刻意抬高了些,正好叫車夫、力夫們聽得清楚,他們是在商談正事,以全了宋時的麵子。


    宋叔叔這臉卻不是羞窘的紅,而是有些叫他撩撥得心熱,一時半會兒是降不下去的,索性就不管臉色紅不紅,隔著黑紗光明正大地他:


    這麽個又年少、又好看,又這麽周全,這麽體貼的一個人,早早兒地就入了他們宋家宗祠,做了他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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