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眉手腳冰涼地縮在牢房一隅,耷拉著腦袋不說話。


    自從那日過堂認罪後,她一直被單獨關押在一間牢房裏,日日接受密集的審問已使她不堪應付。好在最後苻刺史終於認可她隻在縣衙任職了一個月,問也問不出什麽來,這才放棄了對她的盤詰。安眉無法想象,為了將薑縣令的罪狀連根挖起,這幾天其他的師爺們會遭受怎樣的折磨。


    她憔悴地將身體蜷成一團,正想閉目歇息片刻,忽然牢房盡頭卻傳來哢哢的開鎖聲。安眉抬起頭,發現竟是康古爾前來探監,她慌忙爬起來湊到欄杆邊,目光閃亮地盯著康古爾蒼白的臉。


    康古爾,也就是胡姬碧珠,此刻拎著食盒無力地跌在地上,一雙碧綠的眼珠被淚水浸得濕亮,她痛苦地望著安眉喃喃道:“安眉……”


    這是康古爾第一次直呼安眉的名字,安眉不禁睜大眼,也第一次結結巴巴喚出了胡姬碧珠的真名,“康古爾。”


    在異鄉相逢相認,這一刻,兩人心中卻不存喜悅。康古爾哭著將手伸過木柵欄,淒迷的眼中盡是絕望,“安眉,安眉……”


    安眉見她哭得悲涼,心裏也有點兒慌了,連忙抓了她的手問道:“你這是怎麽了?”


    康古爾六神無主地看著安眉,含淚告訴她剛剛得到的消息,“安眉,我們該怎麽辦?你,還有盧郎,都被判了流放……”


    安眉隻覺得腦中轟然一響,頓時一片茫然。她雙眼直愣愣地盯著前方,聽著康古爾細碎的哭訴緩緩念來,“我們該怎麽辦?安眉,我們好不容易才相聚。還有盧郎,他也要走了……我好想跟著他一起去,可是我的賤籍……安眉,我是不是應該逃走?”


    安眉怔怔回過神,盯著眼前梨花帶雨的嬌美女子,“你想從酒肆逃走?抓到會給打死的!”


    康古爾聞言卻驀然破涕一笑,她伸手撫過安眉的鬢發,隔著柵欄用冰涼的腦門抵住她的額頭,接下來道出的話竟帶了一絲甜蜜,“安眉,我也許,已經有寶寶了。”


    安眉渾身一顫,驚愕地舌頭打結道:“那,那你,打算怎麽辦?你不能……”


    “安眉,這個孩子注定不會有父親。”康古爾仍在欷歔,語氣中卻透著一股突厥人的堅定,“但是,我至少要帶他去他父親所在的地方,告訴他,他的父親是誰,哪怕隻能遠遠地躲著看一看。”


    安眉因她的話倏然掉淚,慌忙擦了擦臉深吸一口氣,“康古爾,我請你幫我一個忙。”


    “什麽忙?”康古爾看著安眉灼灼的眼神,心中微微吃驚。


    “你設法到縣衙去找到我的包裹,那裏麵有一段槐樹枝,把那樹枝帶來給我。一定要帶來給我,要盡快,千萬別耽擱!”安眉吸吸鼻子,左右張望著推推康古爾,悄聲道,“你快去吧,郡府的衙役牢頭我都打過交道,他們沒有為難我們,也不會為難你的。”


    康古爾雖然感覺納悶,卻仍仍點了點頭,收拾好東西匆匆離開。安眉在她走後有氣無力地坐在地上,抓了康古爾帶來的饅頭狠狠塞進嘴裏,目光中第一次透出執拗。在她頭頂上方的那截木柵欄正巧被蟲給蛀了,她盯著那蛀洞喃喃自語道:“槐神,求你保佑……我從前吞了蠹蟲就什麽都不管,但這一次,我要我和盧師爺都不會被流放……蠹蟲,你一定要記得為我辦到……”


    “少爺,宮中送橙子來啦。”阿檀笑嘻嘻地闖進苻長卿的書房報喜,雪白的羅襪簌簌擦過花紋繁複的大食氈毯。


    苻長卿合上案頭尺牘,抬起眼輕輕笑了笑。


    一筐鮮亮的紅橙帶著綠葉被家奴送到案頭,撲鼻的清香頓時在室內彌散開來。阿檀喜滋滋地跪在苻長卿跟前,與他附耳悄聲道:“來送橙子的公公說,十二月辰日臘祠清祀,聖上已經欽定苻貴嬪作陪了,真是個好兆頭,看那季淑妃以後還神氣什麽……”


    苻長卿正要揭開隨著橙子送來的灑金紅箋,聞言便拿挺括的箋紙敲了阿檀腦門一記,輕聲責備道:“多嘴多舌,還不退下。”


    阿檀吐吐舌頭,轉身逃跑。苻長卿笑著睨了他一眼,低頭打開信箋,“阿兄,今日初嚐新橙,不勝歡悅,特特送與阿兄分享。阿兄上月送的治奶癬藥方頗為靈驗,小兒麒麟今已蹣蹣學步,憨態可掬、足慰人懷。幸甚謝甚。妹苻道靈字。”


    苻長卿看完微笑,彈彈箋紙低語道:“傻丫頭,又得意忘形。”


    合上信箋,苻長卿特意起身熄滅爐中龍涎香,在清新的橙香裏靜靜沉思。苻道靈是他的二妹,三年前入宮,去年生下一子受封貴嬪,與今年秋天剛誕下一子的季淑妃都是中宮之位最適宜的人選。初嚐新橙——初償新成,當然是個好兆頭。


    苻長卿再次微笑起來,回到坐榻上打開先前看的尺牘,那是他的計吏今日送來的密信。按大魏朝律例,每一州的刺史均有駐地,奏事可以派遣計吏代行,不必親自到洛陽禦史中丞處奏報。苻長卿是豫州刺史,駐地正在洛陽,所以雖名為刺史,倒更像個天子腳下的京官。


    苻長卿展平尺牘,冷冷看著信中所奏,“查秦州始平郡扶風縣,小澤村徐家報走失人口,新婦徐安氏,名眉,年十七,西域安息國人氏。成婚當日夫君徐珍被征至大興渠,婚後言行忤逆,不事姑舅,於數月前私自淫奔,至今未歸。”


    苻長卿饒有興味地冷笑起來,從案頭信劄中抽出幾日前收到的密報,兩相比照著看,“滎陽縣錢穀師爺安眉,來曆不明,僅可查此人於九月初現身滎陽縣,以一貫錢購得《地藏經》一百卷,冒名孝子於毗盧寺斂財五十餘貫;後買斷滎陽縣三家藥鋪所售人參,當街嘩眾取寵製藥出售,而後販賣假藥斂財積萬,經人告發,被滎陽縣令緝拿審訊,於獄中賄賂縣令白銀二百兩,得聘滎陽縣錢穀師爺,期間阿諛奉迎,左右逢源,近日與大興渠勞役往來甚頻,查所見之人乃秦州始平郡扶風縣小澤村人徐珍,其他無考。”


    合上兩封信,苻長卿閉目沉思。


    七日前在滎陽,這位已判流放的師爺竟點名要求見自己,當時他抱著看笑話的態度前去,沒想到見麵得到的第一句話竟是,“昔日蘇秦、張儀同學鬼穀先生,辯說剖毫厘、變詐入無形、巧言惑正理,人主莫不傾聽。苻大人,您可想聽聽我能說些什麽?”


    一個身陷囹圄蓬頭垢麵的人能對他說出這樣的話,坦白說,的確令人吃驚。之前賄賂他時連話都說不清的草包,何以前後判若兩人?苻長卿百思不得其解,卻能夠確信一件事——這樣的人,他必須收歸己用。


    如今時局未穩,西北邊疆的突厥和柔然,一直都是大魏的心腹之患。如今大魏的第二任皇帝剛即位六年,資質隻堪守成,因此便想出了個和親的主意,要將親妹妹嫁到突厥去。這計劃早在年初便已擬定,和親前派往突厥談判的使臣卻遲遲沒有任命,苻長卿隱隱覺得這項差事會落在自己頭上,而這隻怕是朝中夙敵搞的鬼。畢竟他的父親在涼州做了十幾年的封疆大吏,這理由,真是再好不過了。


    前往突厥為和親談判,兩國使臣麵對麵坐下,聊聊歲幣、納貢、疆域劃分,再約好共同對付別的國家,連橫合縱寸土必爭,最後往可汗大帳裏送一個大活人,真是有意思。苻長卿冷笑——他需要一個縱橫家來為自己做這些事,正為此發愁時,老天就為他送來了一個安師爺。於是他用了點手段將安眉從大牢裏撈出來,順帶送一個人情,也應她要求放了一個叫盧燾升的師爺。


    苻長卿將安眉帶回了洛陽,暫時安置在苻府裏做他的幕僚。滎陽一案結束後,聖上必然會有所表態,苻長卿靜靜等待著接下來朝中的人事更迭。無論如何,這份等待已經比先前有底氣得多。真是幸甚至哉!嗬嗬,不過再幸甚至哉也不會頭腦發昏。


    任人或唯親或唯賢,苻長卿當然不會貿然信任來路不明的安眉,所以他派人花了幾天時間在滎陽查探安眉的身份,結果第一封信卻是個有點意思的謎團。他確信自己從“秦州始平郡扶風縣小澤村”這一處抽絲剝繭,派人往秦州扶風縣追查安眉的身份,這個方向十分正確,然而這第二封密信還是不足以解釋她身上令人匪夷所思的才能來源於何處。會和西域安息國有關嗎?不,斷斷不應該,一個女人,說到底不應該有這樣的能力。


    至此苻長卿決定先放一放這個疑問。他既然已確定要利用這個人,不如將計就計靜觀其變。


    正在這時,書童阿檀又將梳著總角的腦袋探進了書房,嘻嘻一笑,“少爺,老爺請您去他那裏呢!”


    苻長卿聞言皺了皺眉,卻還是淡淡應了一聲,“嗯。”


    苻公在堂中正襟危坐,一臉的嚴肅,盯著長子來到自己麵前。他微咳了一聲,等苻長卿行過禮坐定後才緩緩開腔道:“你知道嗎,最近關於任命使節赴突厥談判一事,聖上已經擬定了人選。”


    “孩兒不知。”苻長卿淡然回答,不動聲色地接過婢女奉上


    的熱茶。


    苻公瞪了兒子一眼,沉聲道:“蒙聖上不棄,皇恩浩蕩,這項重任將會委派給你。明日早朝時,聖旨應該就會宣布,望你一路克已守道,不辱使命。”


    “隻要不是明升暗貶就好。”苻長卿垂下眼,吹了吹碗中的茶葉。


    “怎麽會是明升暗貶?”苻公被這說法氣得拍案大吼,“豎子不事節儉、專為奢縱,一味好逸惡勞!也不想想能往邊塞鄰國走一趟,是多好的曆練!”


    苻長卿看了一眼氣急敗壞的父親,微微笑起來,放下茶碗抱歉,“是孩兒放肆了,孩兒謹遵父親教誨。”


    “哼,你且好自為之吧,若是丟了苻家的臉,休怪我無情!”苻公厲聲斥責,然後又將一卷筆記丟到兒子麵前,“這是我在涼州任職時所寫,裏麵記錄了一些塞北的瑣事人情,你此去要跟胡人打交道,好好看看吧。”


    苻長卿弓身拾起父親的手稿,微微沉吟了片刻,才將手稿納入袖中,拜謝告退。


    信步離開父親所住的庭院,苻長卿半途經過一處偏院,偶然看見安眉正站在庭中擺弄一隻信鴿,便皺了皺眉走上前問道:“安先生在玩鴿子?”


    “嗬嗬,是啊。”安眉聞言笑著回過頭來,在冬日午後的陽光中挺直了腰,對著苻長卿吹了聲口哨,“這鴿子可是個好東西,時常放它飛飛,我們人就算站在地上看著,也能跟著它遊目騁懷、修身養性啊……”


    苻長卿負手而立,對安眉笑著點了點頭:“安先生真是妙人。苻某日日憂苦於案牘之間,竟不及足下這般通透,今日也想學學安先生,遊目騁懷一番,不知安先生能否割愛?”


    “這有何不可。”安眉嗬嗬笑起來,不料指間一動,手中信鴿竟立即撲騰飛到半空,她忙不迭驚叫起來,“哎呀呀不好不好,這鬼東西竟然飛了,大人您看……”


    她故作無奈的狡黠笑容浸在明媚的陽光裏,竟是分外光彩照人。


    苻長卿將她的小動作看在眼裏,卻不點破,隻是仰首往空中淡淡一瞥,口中呼哨一聲,徑自伸手一揚,就看那信鴿竟然在空中轉了一圈,又撲棱棱落在苻長卿手中。安眉頓時啞口無言,隻能幹瞪著眼任苻長卿將鴿子收走,過了半晌方才無奈地往地上啐了一口,扼腕罵道:“嗚呼嗚呼,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不長眼的傻鳥,竟落在他手上,真是找死……”


    苻長卿得意洋洋地抓著信鴿走回自己的庭院,書童阿檀看見他手裏的鴿子,樂顛顛地跑上前左看右看,“哎呀少爺,這是老爺賞您的鴿子?”


    苻長卿一愣,覺得這話好笑,於是順口唬他道:“沒錯,正是他賞給我燉湯補身子的。”


    “哎?這不是用來傳遞書信的?”阿檀歪著腦袋摸摸那信鴿腳上的銅環,憐惜道,“這可是一隻信鴿呀。”


    “嗬嗬,他何曾希望和我互通書信……”苻長卿嘴上說笑,目光卻黯然一沉,吩咐書童道,“去找把剪子來。”


    阿檀摸不清苻長卿要做什麽,緊趕著找婢女討了把剪子,乖乖地遞給苻長卿。卻見苻長卿揚起剪刀哢嚓一聲,那信鴿翅膀上的翎毛已被齊刷刷剪光,然後又被他往院中一丟,那上好的信鴿隻能像隻鵪鶉一樣撲著翅膀到處跑了。這一切讓阿檀瞧得咋舌不已,“少爺,你你你……”


    “我今天心情好,饒它一命,送你養著玩吧。”苻長卿漫不經心地說完,將剪刀還給婢女,轉身回內室找水洗手。


    次日早朝,天子果然降旨,加封豫州刺史苻長卿為通議大夫,授八尺旄羽虎節杖出使突厥,並賜隨同三十人。退朝後,苻長卿回府準備了兩天,於十一月十五日午後啟程。安眉作為幕僚自然也登上了前往突厥的錦車,然而在這個節骨眼上,她又一次好死不死地、別無選擇地、無可奈何地清醒了過來。


    十六日黎明天還沒亮,安眉在顛簸的馬車中搖搖晃晃地醒來,第一個反應就是她被流放了!可緊跟著她又發現蓋在自己身上的羊毛毯厚實且溫暖,馬車四壁在昏暗中閃爍著織錦細碎的光,這才意識到自己的人生恐怕又被蠹蟲推上了一層新境界。安眉閉上眼無力地呻吟了一聲,認命地爬起來摸黑穿衣。


    車外呼嘯的北風凶猛地拍打著車壁,安眉好奇地掀起錦簾,拔開車窗上的搭扣,推開沉重的車窗悄悄向外張望。隻見車外是黑壓壓一片曠野,間或有車輪、馬蹄、鑾鈴聲隨著寒風隱約傳來,點點雪花從四周的縫隙竄入車廂,鑽進安眉的衣領,惹她直打寒噤。她趕緊關上車窗,裹著毛毯哆嗦了好一會兒才緩過神,接著她開始摸索自己的包裹,堆在車廂角落的大氈包裏有她的冬衣和零碎什物,她順利地在錢袋一旁摸到了粗糙的槐樹枝,這才安下一顆心。


    安眉已在不知不覺中將這段槐樹枝當做護身符了。她掏出樹枝,將它貼在耳邊細細地聽,裏麵應當還有兩隻蠹蟲,卻很安靜地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安眉心一緊,心想壞了,不會是天太冷蟲子凍壞了吧?這麽一想,她不由得緊張起來,幹脆將那截樹枝塞進懷裏焐著。


    天色漸漸地亮起來,車廂中的人也陸續從睡夢中醒來,開始穿衣漱洗吆喝著做飯。日夜兼程的車隊暫時停駐,四名火夫最先跳下馬車,在雪地中掃開一塊淨地,搭鍋生火燒早飯。昨日從牧民手中買來的兩歲閹羊此刻被牽了來,當場捆住四蹄放血,剝皮去蹄洗淨內髒,卸成肉塊扔進鍋裏水煮。


    苻長卿一走下馬車,看著地上深厚的積雪,一股腥膻的羊肉味鑽進鼻子,雙眉就不禁狠狠皺起——這才往西走到澠池縣,還沒出自己的轄區豫州,他就已經深刻地意識到,自己真是被人算計了。


    隨行的仆役們早燒開了雪水,殷勤地伺候苻長卿漱洗。苻長卿坐在臨時架起的胡床上淨過臉,一邊將冰涼的手指貼在臉上融開麵脂,一邊嗬著白氣眺望四野的荒山野嶺,相當地不滿:“車隊怎麽不去驛亭補給?”


    “公子,現在我們離最近的驛亭尚有八裏,車隊趕是趕得,隻是那驛亭太小,恐怕一下子供不了幾十個人的口糧。不如中午趕到澠池縣,直接去縣裏補給,可好?”隨行的高管家跟了苻公十幾年,經驗豐富,因此被苻夫人指派給苻長卿隨同前往突厥。他在苻府是德高望重的老仆,說得話極有分量,就是孤傲如苻長卿者也會盡量聽從,因此苻長卿聽了高管家的話,當下也不再多言。


    與此同時,安眉這廂正透過車窗縫隙盯著那個被簇擁在雪地當中的人。沒見過這樣細雪蒙蒙中,竟還有心情令仆從撐著羅傘閑閑喝茶的貴公子,更遑論此刻這披著鶴氅的神仙中人,是個冷酷無情的酷吏。


    安眉隻覺得渾身的寒毛都豎起來,恐懼得瑟瑟發抖,她她她,怎麽會和苻刺史會扯上關係?正在胡思亂想間,就聽到自己的車門被人拍了拍,車外有人高喊道:“安先生,還沒起身呢?朝食已備妥,下來吃飯吧。”


    安眉不敢讓人懷疑自己憊懶,慌忙應了一聲,“就來,就來。”卻怎麽也不敢下車與苻長卿照麵。她靈機一動想了個餿主意,索性抓過風帽將自己盡量包裹嚴實,才畏畏縮縮蹭下了馬車。


    車外果然風大雪大,沒有仆從遮風擋雪的包圍,別說喝茶,一碗熱騰騰的羊肉湯麵剛接到手裏就飛了一層雪花。安眉趕緊躲到避風處吸溜麵條,正想著狼吞虎咽快點吃完好躲回馬車裝死,沒想到卻有個苻家的隨從撐傘走到她麵前道:“安先生,公子請您過去議事呢。”


    安眉被嗆了一下,一陣猛咳後故意暗啞了嗓子,喉嚨裏拉風箱一般沙啞道:“我昨夜傷了風,不好過去,可不能把病過給苻大人,咳咳,咳咳……”


    那隨從皺了皺眉,也隻好寒暄了幾句回去複命。不大一會兒就見一位老先生背著藥箱走了來,親切地請安眉伸手把脈。安眉沒料到一隊人馬中還會有郎中,吃驚之餘連那郎中捏得是自己右手腕都沒反應過來。老郎中把過脈後沉吟了片刻,笑著對安眉道:“安先生,您先回車中躺躺,待會兒我送藥來。”


    安眉隻好唯唯諾諾爬回車中,以為自己已經蒙混過關,驚魂未定之餘,哪能想到那郎中已經去了苻長卿車內複命:“苻大人,安姑娘脈象平穩,並沒有生什麽病。”


    苻長卿正抱著手爐看書,聽了隻是是嗤笑一聲,“姑娘?她還是姑娘嗎?”


    “沒錯,是姑娘。”老郎中見苻長卿不以為然地瞥了他一眼,於是又補了一句,“完璧處子,當然還是姑娘。”


    “嗯。”苻長卿皺了皺眉,頗不耐煩地又翻了一頁書,吩咐道,“不管是姑娘還是人婦,你都不可泄露她的身份。”


    “是,小人遵命。”老郎中低頭領命道。


    這時苻長卿卻是目中精光一閃,抬頭冷笑道:“不過這人一向詭計多端,今天我得讓她受點教訓。”


    說完便從自己身後的箱籠裏掏出一隻壓箱底的錦盒,遞進郎中手裏,麵色古怪地陰笑道:“這兩顆


    人參養榮丸是我母親特意為我備的,你送去給她吧,一定要親眼看著她服下。嗬嗬,說起來這藥丸,與她還頗有些淵源呢……”


    安眉覺得自己遭了報應,就因為扯了一個謊,結果郎中好心給自己吃的補藥,反而讓她腹瀉了整整一天。為此她每一次腹痛,都不得不冒著風雪離開車隊,一路哆嗦著小跑到遠處,在冰天雪地裏找一叢灌木解決問題,然後還得頂著冷風追趕車隊,一來二去,倒真受了風寒。


    也許是三隻蠹蟲多少使安眉有了點改變,或者在滎陽縣衙當師爺的日子使安眉開闊了眼界,總之如今她待人接物,終於比過去機靈了一點。比如,當她想打聽車隊到底要去哪裏時,她會在吃飯的時候扶著腦袋對火夫喋喋抱怨,“哎呀,頭疼得厲害,這還得往下走多少天啊……”


    年富力強的火夫這時就會憨憨大笑道,“哎呀,小夥子不行啊,你可得撐著點兒,到烏山的突厥可汗庭起碼還要走一個多月呢。”


    當得知這個答案時,安眉腦袋裏嗡了一聲,頭似乎真的開始疼了。


    接下來她又揣度自己的身份,這裏人人都稱呼她為“安先生”,連隊伍中備受愛戴的高管家都很尊敬她,於是安眉便猜想,她會不會又翻身做了苻刺史的師爺呢?


    事實雖不是如此,不過她猜想的也差不多。


    當隊伍行進了三天到達雍州北地郡,安眉終於無路可退,在大冬天裏披著一身冷汗,軟腳蝦一般跌跌碰碰爬進了苻長卿的馬車。


    苻長卿的馬車是車隊中最豪華的一輛錦車,車內永遠在羊絨氈毯四角放著不會翻漏的臥褥香爐,裏麵焚燒著名貴的龍涎香。苻長卿正抱著手爐,翻看著一卷手稿,當安眉在高管家的幫助下換了外衣脫了靴子鑽進車廂時,他仍是挑剔地抬眼皺起了眉:“怎麽頭發都是潮的?那邊熏籠上,找個手巾擦一擦。”


    在風雪中一路跑來,怎麽可能會不狼狽。安眉也不敢辯解,隻在熏籠上揀了條看上去不那麽精巧名貴的白色方巾,拿在手上簌簌擦幹了頭發。這時靠在錦墊上的苻長卿睨了她一眼,漫不經心地調侃道:“你倒識貨啊,曉得挑最稀罕的火浣布。”


    安眉大驚失色,一時捏著方巾不知如何是好,真是擱也不是,不擱也不是。苻長卿卻也沒再多說,隻從奩盒裏抽了根銀簪子,用簪子尖將安眉手中那塊火浣布挑了,徑自揭開手爐撥旺炭火,將潮濕的白布直接放在火上烤。隻見原本沾著點汙跡水漬的白布被火一烤立刻煥然一新,苻長卿這動作做得越自然,安眉卻是越拘束。


    苻長卿燒幹淨火浣布後,將那塊方巾又擱回熏籠上,這才靠回錦墊中說道:“安先生,大概一個月後我們就能到達突厥可汗庭,關於說服突厥與大魏聯手防禦柔然一事,你有什麽看法?你認為這次大魏與突厥在疆域劃分上,要不要做出讓步?我們應該將歲幣定在多少,才能保證西海郡不被割出去?”


    這一席話聽得安眉兩眼發直,腦袋裏嗡嗡作響。苻長卿見她麵色發白,便不悅催促道:“說話啊?你平素的機敏,都跑哪裏去了?”


    話一出口他的臉色卻也變了,因為想起與安眉的初見,知道她的失常不是偶然。


    隻見安眉白著臉支支吾吾道:“對,對不起,小,小人最近傷風,腦子不大好使……”


    苻長卿緊緊盯著安眉,臉色卻已越來越難看,他冷冷道:“你那‘傷風’,用人參養榮丸大瀉一天,早就應該好了吧?”


    安眉一怔,蒼白的臉又開始發紅,她低頭絞著手指掙紮了半天,最後決定還是早些認罪才好,因為就算蠹蟲的本事再高強,畢竟一星半點都不屬於她。於是安眉倉惶朝苻長卿一拜,腦門抵著厚實的氈毯戰戰兢兢道:“對不起,苻大人,小人不該騙您,小人其實……沒那些本事。”


    苻長卿手中一緊,差點想把懷中的手爐砸出去,他勉強按捺住怒氣,盯著安眉伏低的脊背咬牙道:“你到底在說什麽?”


    “小人的意思是,小人什麽都不懂,大人說得那些高深的東西,小人連聽都沒聽過。”盡管低著頭,她卻能感受到苻刺史的怒氣。車廂內壓抑的氣氛也使安眉噤若寒蟬,但她還是緊閉著雙眼,鼓起勇氣道出了真相——她是一個一無是處的白丁,一直都是。


    這時苻長卿平靜無波的聲音從正前方傳來,每一個字都像冰珠子一樣砸著安眉的脊背,“那麽,當日你所說的那些話呢?什麽‘佞言者,諂而幹忠;諛言者,博而幹智;平言者,決而幹勇;戚言者,權而幹信……’這些又算什麽?”


    安眉根本聽不懂苻長卿在說什麽,隻能牙齒打戰地繼續央告,“求苻大人寬恕,小人不該騙您,小人隻是害怕被流放,所以才鬥膽……”


    “你騙我固然該死,但這些不是問題所在!”苻長卿心煩意亂地拂袖罵道,“當日你能將《鬼穀子》倒背如流,為何現在卻一問三不知?你腦子有毛病?”


    安眉一怔,自然而然順著苻長卿的話接了下去,“大人,小人的確腦子有毛病,而且總是一陣一陣的,發病時,常常都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麽……”


    苻長卿氣結,因這話怒極反笑,“你這毛病倒是發作得好,讓我一個幫手沒找,就孤注一擲在你身上……果然是‘諛言者,博而幹智’。你把牛皮吹到天上,我還真拿你當了人才……”


    安眉無話可說,隻能把蠹蟲種下的因果全認下——畢竟這些都是她自己求來的,她不能後悔:“求大人寬恕,小人該死,小人該死……”


    “閉嘴。”苻長卿煩躁不堪地打斷安眉,沒好氣地對她頤指氣使道,“去把巾箱裏那本《鬼穀子》給我拿來。”


    事到如今他隻能靠自己了。


    目不識丁的安眉隻認識一個“子”字,她不敢再刺激苻長卿,便乖乖打開巾箱翻找起來。一疊軟塌塌的巾箱本諸子百家被她草草一翻,全是帶“子”字的書,打頭是被苻長卿翻爛的《韓非子》,接著往下是《公孫龍子》、《墨子》、《孟子》、《荀子》、《莊子》……


    《鬼穀子》因為一向受苻長卿冷遇,因此被壓在箱底。安眉匆匆忙忙沒來及翻到《鬼穀子》,就想著苻長卿要的書名字是三個字,又似乎是他生了氣就要看著解悶的,那麽必然就是最上麵這一本了。於是安眉便將最上麵的《韓非子》拿了出來,轉身交到苻長卿手裏。


    苻長卿看著手裏的《韓非子》,一張麵如冠玉的臉已然鐵青,他不抱希望地最後問了一句,“你……不識字?”


    安眉渾身一顫,但仍是硬著頭皮承認道:“是……”


    苻長卿眯起眼慢條斯理地磨牙,繼而冷笑,“嗬嗬,既然你說你腦子有毛病,那麽我倒要問問你,你現在的腦子,是好是壞?”


    現在的安眉當然再正常不過,但是比起說自己腦子有病時又識字又有學問,還是按常理回答比較好,於是她不大情願地回答道:“我現在,應該是在發病……”


    “嗯,很好。”苻長卿再一次笑起來,笑容裏總有種說不出的猙獰,“我收了一個病人做幕僚,還為她專撥一輛馬車隨行,錦衣玉食地供著,我從小到大,還沒做過這麽仁慈的事呢。”


    總算知道了當冤大頭的滋味,很好,很好。


    “聽著,待會兒我會叫一個苻府家奴領你回去,你還是跟著那什麽姓盧的師爺一起流放去吧。不過這次要流放到什麽地方好呢?須得更遠些,就去交趾吧。”


    安眉一聽就慌了,趕緊不停給苻長卿磕頭道:“大人我錯了,您大人大量,饒過小人吧。請讓小人跟著您,也許到了突厥,小人的病就好了。還有,小人懂得不少突厥語,一定可以幫上忙的。”


    “隨行有翻譯,要你做什麽?如果你的病一直好不了,反倒浪費車隊的柴米。”苻長卿無動於衷。


    “大人,您的隨從也不多我這一個,要麽您就留我幫傭,我什麽活都能做的!”安眉急得眼眶發紅,她和盧師爺絕不能被流放,為此無論怎樣乞憐她都在所不惜。


    苻長卿聽到這裏反倒開始沉吟,因為此行任務重大,嚴肅的父親堅決不準他帶婢女同行,於是自己每天換下的貼身衣物隻好讓聖上賜的內侍洗,真是怎麽想怎麽別扭。眼前這胡女雖然學問上一無是處,當個婢女應該還湊合吧。


    想到這裏,苻長卿便和緩了麵色,當下也懶得多囑咐安眉,隻對她發話道:“既然如此,你就做我的書童吧。”


    安眉如蒙大赦,連忙畢恭畢敬地對他下拜叩首道:“多謝大人大恩大德。”


    苻長卿不耐煩地揮手令她退下,沒好氣道:“能把《韓非子》當《鬼穀子》拿給我的書童,天下也算少有。你出去吧,叫高管家給我烹碗茶來,你在一旁學著點,以後這些事都要你來做。”


    安眉憨憨地笑了笑,領命起身,如釋重負地掀簾推開車門,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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