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歸自我的安眉,過上了這一段時間來最輕鬆的日子。


    終於無需再提心吊膽地逞強,隻要做一個會烹茶洗衣疊被的書童,就算碰上的主人挑剔些,也是安眉足夠應付的清閑差事——她卻絲毫沒想到,自己這個書童幹得活,卻跟一般的貼身婢女沒什麽不同。


    心滿意足的安眉日日跟著苻長卿,也明白了點這些富貴人的能耐。原來有地位並不是什麽享清福的事,鍾鳴鼎食也不是白來的。就比如她伺候的苻刺史,每天從朝食後便開始看書,一直看到夜裏吹燈睡覺,真是辛苦至極。


    前往突厥可汗庭的每一天,苻長卿都在搖晃的車廂裏攻讀《鬼穀子》。車外風寒雪大不能開窗,便隻好點上油燈看書。盡管車內特製的舞女銅燈可以從水袖中吸納燈火的油煙,時間一長車壁上還是被熏黑了一小片。更糟糕的是,隨著車身顛簸,不停跳動的火光也使人雙目酸澀,苻長卿每每才讀上半個時辰,墨黑的眼珠子便酸出一層薄淚,於是他隻得擱下書卷,閉上眼回想方才所讀,細細揣摩書中捭闔縱橫的奧妙。


    安眉在為苻長卿端茶送水秉燭添香時常常想,如果她從小也像這樣每天都不用做活,隻是盯著書本看,也一定會很有學問。但相較之下,她竟是情願做力氣活的——那些密密麻麻附在紙上蠅頭般大小的字,一個個長得都不一樣,得需要多少時間才能全部認識呢?


    安眉不敢打擾苻長卿,窮極無聊的時候就會到處打量,每一件精致的器物都能讓她琢磨半天。比如上次被她用來擦頭發的火浣布,安眉留了心,發現原來那是苻長卿的餐巾,每次用餐後高管家都會用銅箸將沾了油漬的方巾直接撂進篝火裏,再煥然一新地拎出來——當然這個活現在也由安眉來做了。每次火洗時她想著曾用它擦過頭發,臉就有點紅。


    還有苻長卿喝水的杯子,不是陶的,而是一種更細更亮的材質,像白玉上浮著一層淡淡的青,杯底還鐫著一朵梅花。高管家說那叫瓷,比陶稀罕得多,每年隻有官窯裏出很少的一批,一般隻富不貴的人家都用不上。


    至於其他的什麽鎏金臥褥香爐、五色花雕漆彩繪坐幾、長沙窯粗獷的鬥魚紋糖罐等也都是新奇打眼的事物。然而每次自覺不自覺的,安眉逡巡的目光總會偷偷落在苻長卿身上,沒有辦法,誰讓整個車廂內最打眼的、每天都會在不同地方變換細節的,就是他呢?


    比起初見時的目眩神迷,安眉如今已經冷靜了許多。畢竟再好看的臉天天麵對著,久了也會習慣成自然。安眉發現表裏不一、心狠手辣的苻刺史至少在吃穿用度上是個很講究的人,就比如今天,安眉在肚子裏嘀咕,他又換了一套衣服。


    明明是大冷的天,他卻情願時刻抱著個手爐也不穿綿,還要將貂皮裘敞開,露出內裏的碧紗夾袍,還有連綴在腰帶上的純金鏨刻臥鹿;一串白玉連環佩用蔥綠絲絛束著,鬆鬆搭在衣衩間,正壓著白紈合歡褲褶。


    安眉移開眼,心想如此漂亮的人怎麽會有那般可怕的心腸,就聽見一直埋首苦讀的苻長卿忽然開口道:“安先生,你今天朝食吃的不多,是胃口不好嗎?”


    “啊?”安眉愣了愣,心想沒覺得自己比平時吃得少啊,卻還是順著他的話應道,“呃……好像是因為羊肉鹹了點,小人就沒怎麽吃。”


    苻長卿聞言忽然笑起來:“我也是這麽覺得,也不知這鹽是誰放的?”


    安眉立刻臉色一變,生怕苻長卿要懲罰誰,吞吞吐吐改口道:“其實也還好啦……”


    “嗯,也許隻是因為羊肉吃膩了。”苻長卿竟難得和顏悅色地問安眉道,“對了,你最喜歡吃什麽?”


    安眉沒想到挑剔的苻長卿這次竟然沒計較,還問自己喜歡吃什麽,一時高興便老實回答道:“喜歡牛肉!記得三年前我們村子裏有一頭耕牛老死,後來經族長同意,被全村人燒熟分著吃了,當時燉牛肉的香味飄滿了整個村子,小人也分到那麽一小塊。”


    回想起當日全村分牛肉的盛況,安眉仍是傻笑著神往不已。


    “真不錯,我也喜歡牛肉。”苻長卿將書卷一合,對安眉笑道,“這樣吧,你先騎馬趕去三十裏外的那座驛亭,讓亭長把木柴準備好,等車隊到達後我們燉牛肉吃如何?”


    安眉聞言興奮不已,忙飛快起身拜辭道:“多謝大人,小人這就去問高管家要馬。”


    苻長卿點點頭,看著安眉推開車門眨眼間就消失在風雪中,卻是一臉疲憊地丟下手中的《鬼穀子》,自言自語道:“最低級的‘飛箝’術,要是突厥人也這麽好騙就好了……”


    他躺在錦褥中翻了個身,煩躁的目光逐漸冷卻,剛剛安享了片刻閑暇就聽見車窗被人敲響,不禁不耐煩道:“誰?”


    這時高管家卻在車窗外開口,“大公子,是我。”


    苻長卿隻得翻身坐起,懶懶地挪了幾步推開車門,不悅問道:“找我有事?”


    “大公子,安先生剛剛問我要了一匹馬,騎著奔前頭跑了。”風雪中高管家將皮帽壓得很低,眉毛胡子上還沾著點冰碴,“是不是我們再趕三十裏路,今晚就歇在驛亭吃燉牛肉?”


    “誰說的?”苻長卿低頭攏住貂裘的前襟,以抵禦竄進車內的冷風,“我討厭吃牛肉。”


    高管家一怔,愣了半晌才對苻長卿道:“大公子,您怎麽書讀煩了又拿人解悶?安先生可不是阿檀啊。”


    “論學問,她還不如阿檀呢!”苻長卿不以為然地摸了摸懷中的手爐。


    “大公子,安先生哪裏不如阿檀?幫你烹茶煮的雪水,你說濾四遍就濾四遍。”高管家歎了口氣,對自家少爺古怪的脾性無可奈何,“安先生可是個老實人,這樣壞的天氣,您不該捉弄他冒雪跑那麽遠。”


    “你的意思是,阿檀平日烹茶敷衍,沒有安先生做得認真?”苻長卿抬頭看了一眼高管家,沉吟了片刻後對他道,“我原本也是一句戲言,因為恨她誤我大事,平日沒少刁難她。但按你這樣說,既然她有功,那麽就算地位疏賤也必當行賞,今晚我們就吃燉牛肉好了。”


    高管家聽了這話,卻仍是一臉苦笑,“我的大少爺,您說吃燉牛肉,就有燉牛肉了?牛肉本來就少,何況這時節……”


    苻長卿轉身從箱籠中拎出十貫錢來,對高管家笑了笑道:“今天不但要吃,還要吃新鮮的。叫幾個妥當和氣的人去沿途的村莊打聽,看哪家有小牛,拿雙倍的價格買,相信就算是這個時節,也會有人樂意的。”


    高管家聽了咋舌,然後又搖著頭笑起來。


    這日天色向晚,熱烘烘的驛亭裏柴火正劈劈剝剝燒得正旺,奔波了三十裏路後饑腸轆轆的安眉聞著久違的牛肉香,映著火光的臉頰迎著光笑得通紅。當嫩牛肉在豉鹽、豆蔻、胡椒、肉桂的配合下緩緩燉熟,口腹之欲終於在這一刻隨著牙齒的咬合、肉汁的四溢得到滿足。


    安眉幸福的笑容被苻長卿看在眼裏,讓他很是不以為然——真是小惠未徧,民弗從也,一點點牛肉就高興成這樣……


    在隨從們觥籌交錯的歡聲笑語中,苻長卿忽然覺得不快,相當不快。這時候安眉卻端著食案向他走了過來,畢恭畢敬地跪下呈遞飲食,將一碗湯濃汁厚的燉牛肉和燜葵菜、麵餅一起送到苻長卿麵前,殷勤勸道:“大人,您還不用餐嗎?”


    苻長卿皺眉斜睨安眉油亮的雙唇和發圓的下巴,忽然意識到她長胖了——在自己案牘勞形、心力交瘁的時候,這個扯他後腿的始作俑者竟然敢心寬體胖?


    “嗯,胃不舒服。”苻長卿懶懶答了一聲,本來不想理她,忽然又轉念歎道,“也許是下午烹茶的雪水不幹淨……”


    “啊?”安眉睜大雙眼,很認真地望著苻長卿,憂心忡忡地焦急道,“怎麽會?雪水煮沸後小人明明過濾了四遍啊?怎麽辦,要麽小人以後再多過濾一遍吧?”


    “嗯。”苻長卿皺著眉不置可否地應了一聲,對安眉揮揮手,“你撤下去吧,我不吃……”


    “那怎麽行,什麽都不吃,胃不是更難受嗎?”安眉卻是真心實意地著了急,“小人這就去替大人做點湯麵,大人稍稍清淡著吃點,好不好?”


    這句話正中苻長卿下懷,於是他點點頭,不動聲色地看著安眉轉身為自己忙碌,心情頓時就莫名地愉快起來。當苻長卿不自覺地彎起嘴角奸笑時,他驀然意識到,也許自己在譎術方麵天賦異稟,壓根就不用去鑽研什麽《鬼穀子》。


    當然,這之後勤儉節約的安眉用牛油下了一碗很“清淡”的、香噴噴油汪汪的陽春麵給苻長卿,將他氣得半死還不好發作的事,就是後話了。


    這一年十二月下旬,苻長卿出使突厥的車隊一路穿過雍州、幽州、朔州。到達涼州時受到了新任刺史的熱情款待,並在重新啟程時由刺史撥駐軍一百人隨行護衛,從涼州武威郡出發,一路過張掖郡、酒泉郡、敦煌郡出玉門關,終於在新的一年——大魏承興四年伊始之際,到達了突厥可汗庭。


    烏山腳下的突厥可汗庭,是一座依傍著渾義河、坐落在草原上的泥築城郭,麵積雖不大,卻是連接東西交通要道的樞紐。城中遍布寺廟佛塔,百姓以畜牧為生。每年春夏水草豐美之際,牧民們習慣分散到各地逐水草為生,待到秋季牛


    羊膘肥體壯,才收起帳篷趕回可汗庭集中,在漫長荒蕪的冬季集結成強大的騎兵四處掠奪。


    當苻長卿一行進入可汗庭時,馬隊並沒有受到料想中的熱情款待。苻長卿手執八尺旄羽虎節杖前往可汗金帳,回來時麵色卻極為陰鬱,他一回大帳就脫掉卿大夫的官服,壓不住怒火地低聲道:“我說怎麽敢這樣怠慢,原來是柔然人已經喂了他們骨頭……”


    眾人麵麵相覷,陪同苻長卿麵見可汗的高管家皺著眉擺擺手,悄聲道:“事情恐怕難辦了,我們在去的路上,遇見了柔然使者。”


    眾人一聽就急了,一名隨同的翻譯卻火上澆油道:“我看他們兩國言談甚歡,那柔然使者來了不是一天兩天了,這可怎麽辦……”


    大帳內一時鴉雀無聲,氣氛十分壓抑。這時卻見苻長卿已從屏風後換了一身便服出來,寒著臉將大家掃視了一圈,說出的話卻令人摸不著頭腦,“還能怎麽辦,不能一來就輸了氣勢,都跟著我出去吃酒!”


    “可是,今晚不是應該有可汗為我們舉辦的接風宴嗎?”一名隨從怯怯問道,卻被苻長卿一記眼風橫掃,嚇得噤若寒蟬。


    一旁的高管家用隻讓安眉聽見的低音咕噥道:“沒個眼力見的,發那麽大脾氣,接風宴當然是被延後了,下馬威啊,下馬威……”


    雖說一入可汗庭便遭受冷遇,但大冷天喝酒吃肉的確能鼓舞士氣。略有沮喪的眾人在苻長卿揮金如土的排場之下,拋去了不快的情緒,他們很快便在豪放的突厥水土上瘋鬧起來。葡萄酒、石榴酒、馬乳酒潑濕了衣襟,烤全羊冒著騰騰熱氣,雪白的饢餅堆成一座小山,葡萄幹雨點一樣灑滿氈毯……夠喂飽十個人的尋支瓜被長刀哢哢剖開,翻露出碧綠的瓜瓤,顯然苻長卿對甜瓜比較感興趣,捧著一片啃了一口,便抬起頭問安眉道:“這個是什麽?”


    “尋支瓜。”安眉卻不吃大瓜,捧了一片小瓜在手,正吃得開心。


    苻長卿瞧見了,便也拈了片小瓜嚐嚐,果然比大瓜甜美了許多,便問道:“這個小瓜呢?”


    “卡波,突厥語甜瓜的意思。”因為已經許多年沒有吃到這種瓜,安眉邊吃甜甜地笑起來,“野外的狐狸最喜歡偷吃這種瓜,常常鑽進去吃個痛快,結果吃飽了身子卻出不來,嗬嗬……”


    她歡快愜意的笑容卻使苻長卿臉色一黯,於是他丟下甜瓜,懶懶坐在席上看著喧嘩的眾人觥籌交錯,雙目中有一種說不出的冷:“安先生,如果你是突厥可汗,是願意娶一個漢族帝女,還是娶柔然公主?”


    “呃?”安眉沒有想過這個問題,此刻隻能按照自己的想法老實巴交地回答,“應該是柔然公主吧?畢竟都是說一樣的話,能聽懂……”


    “不光是能聽懂。”苻長卿淡淡笑起來,“因為生活在同一片水土,所以吃的東西,用的東西,看過、觸摸過的東西,都一樣,這才叫作‘懂’。誰會願意放開一個懂自己的人,而去屈就一個與自己完全不同的人呢?”


    安眉怔怔聽著苻長卿說這些話,似懂非懂,心中卻不知為誰,卻隱隱覺得灼痛。


    苻長卿又靜靜出了一會兒神,卻驀然道:“但不管突厥可汗怎麽想,我都要讓他心甘情願地把大魏公主娶進牙帳……”


    安眉一愣,想問苻長卿“那大魏公主的心意又該如何”,卻忍在了心裏沒有開口。


    突厥可汗庭沒有宵禁,但受慣拘束的漢人卻已不習慣徹夜狂歡,鬧到二更時酒意闌珊,醉飽的眾人便互相攙扶著走出酒肆,歪歪倒倒往回走。


    苻長卿喝得不多,身上隻籠著一層淡淡的酒氣。走出酒肆時夜寒襲人,他低頭攏了攏貂裘,麂皮靴的厚底輕輕踩著衰草間的碎冰,嚓嚓作響。


    千杯不醉的安眉陪在他身邊,抬頭看了看天上淡淡的月亮,忍不住嗬了一口白氣,輕聲哼唱道:“這個夜晚月亮淡淡,葡萄藤又抽出嫩芽酸酸,傻傻的斡哥岱翻過小山,去尋找他的奧雲塔娜。青青的山坡銀白色的小路,曾經走過兩個少年,將來他們都要老去,是否還能像這樣並肩……”


    這裏不是她的故土,她的故鄉在更遠的地方,但能夠像現在這樣在銀白色的小路走上一走,她已經感覺足夠幸福。


    一旁的苻長卿低頭信步前行,聽見安眉的歌聲後卻留了神,等她唱完一節就開口問道:“怎麽不往下唱了?結束了?”


    “沒,其實下麵還有一段的,但不會唱了。”安眉赧然道,“小時候隨便學的,後麵的詞沒記住。”


    這首歌其實連康古爾都唱不全,當年她們隻是在孩童時粗略地學了學,最後一段因為歌詞比較難,她們聽了也沒記住。


    苻長卿聞言剛要作罷,這時卻忽然聽見前方不遠處的鐵匠鋪裏傳出了歌聲:“這個夜晚白雪漫漫,老駱駝又流下眼淚瀾瀾,美麗的奧雲塔娜翻過小山,去尋找她的斡哥岱。茫茫的山坡黑色的長路,赤腳穿過戈壁沙漠,可憐鍛奴正光裸身體,等待愛人雪白的屍布……”


    伴著那滄桑的歌聲響起的,是鐵匠鋪裏鐺鐺的打鐵聲,原來安眉的輕唱勾動了鋪子裏的鐵匠,讓他在打鐵時忍不住續完了安眉未盡的歌。安眉聽了便對苻長卿說道:“啊,大人您聽,這就是後半段,可是沒想到竟是這樣悲傷的歌……”


    “如何悲傷?”苻長卿聽不懂突厥語,皺著眉問安眉道。


    安眉便將歌詞一句句翻譯出來,苻長卿靜靜聽完,又問安眉:“鍛奴是什麽意思?打鐵的奴隸?”


    “是的。”安眉點點頭道,“小人小時候聽長輩說過,突厥在很久以前,曾經被柔然征服,因為善於打鐵,所以被柔然人稱為‘鍛奴’。”


    苻長卿目光驀然一動,徑自走向幾步開外的鐵匠鋪,在那熊熊的爐火前停住腳步。深夜的鐵匠鋪裏仍然有鐵匠在打鐵,隻見一位老嫗正坐在火爐旁拉著風箱,一位矍鑠的老翁竟光裸著上身掄著鐵錘,隨著高亢的歌聲一下一下落著錘頭,將砧石上赤紅的熱鐵塊鍛成長條狀。隨著那一次次的擊打起落,四濺的火星隨著夜風飄散,幾次都險險掠過苻長卿的發梢。


    安眉見苻長卿獨自出神,不禁有些迷惑,最後忍不住小聲催促道:“大人,我們該回去了,不然高管家會著急的……”


    苻長卿竟不理會安眉,隻是怔怔盯著那塊在鐵匠錘下不斷變形的鐵條,直到那暗紅色的鐵條被滋啦一聲淬進水裏,他才猛然回過神,“有辦法了。”


    “什,什麽?”安眉聽得一頭霧水,卻見苻長卿忽然自顧自地快步跑起來,當下也來不及多想,隻能慌忙跟上,“大人,等等小人啊……”


    苻長卿跑回使臣大營時,醉倒的眾人早已各自回帳酣睡,隻有值夜的侍衛和高管家還在等候。苻長卿衝進大帳前隻來得及對高管家交代一句“夜裏有事處理”,便頭也不回地紮進了案牘之中。


    高管家隻得無奈地搖搖頭,將風燈交給後腳趕來的安眉道:“你進去伺候吧,凡事小心些。唉,這父子倆忙起來還真是像,隻是我這把老骨頭,可伺候不起兩輩人了……”


    安眉接過燈火,掀簾走進大帳,隻見苻長卿正翻著一卷手稿,這卷手稿安眉來時路上見過,苻長卿每天臨睡前都會翻看。她見帳內燈光昏暗,便小心翼翼地取出風燈裏的蠟燭,將案頭鹿角燈台上的蠟燭一支支點燃,誰料正當湊近苻長卿時,微微傾斜的蠟燭竟滴下了一滴燭淚。


    眼見燭淚將將要滴在那卷攤開的手稿上,苻長卿急忙將手稿往後一撤,滾燙的蠟油竟剛好滴在他護著紙張的手背上。苻長卿抬起眼,一雙漆黑的眸子裏盡是怒色:“你怎麽做事的?”


    安眉頓時大驚失色,趕緊退後兩步伏在地上自責道:“小人該死,小人……”


    “行了,別說了。”此刻苻長卿根本顧不上和安眉計較,他撣去凝在手背上的蠟油,複又低下頭翻看父親給的手稿,“你不用走,就坐在一邊看著,也許我還有話要問你……”


    “那……大人要不要喝茶?”安眉怯怯輕問,想做點什麽將功補過,誰知苻長卿竟再沒理她。


    翌日上午,當熬夜的安眉從睡夢中醒來,她愕然發現自己竟在苻長卿大帳的狼皮褥子上混了一夜,而苻長卿這一夜壓根就沒合眼。但是顯而易見的,苻長卿此刻精神非常好,他甚至不用安眉伺候就換好了卿大夫的正服,此時正執著節杖,精神奕奕地與侍從一同打點要獻給突厥可汗的禮物。


    這時他恰好回過身,看見褥子上剛醒來蓬頭垢麵的安眉,於是對著她神采飛揚地一笑:“我有辦法了,待會兒跟我去鐵匠鋪。”


    安眉呆呆望著那光彩照人的笑容,一刹那隻覺得大帳內蓬蓽生輝……


    替魏朝使臣接風的大宴當晚在可汗金帳裏舉行,安眉換了一身新衣,隨同苻長卿前往金帳赴宴。當低沉的號角嗚咽般吹響,虎背熊腰的突厥武士在帳外列隊排開,安眉一路白著臉,虛軟的步伐磕磕絆絆,緊張得手心裏全是汗——不僅是因為她卑微的身份,也因為下午在鐵匠鋪時苻大人所說的那些事……


    安眉覺得自己很難應付這場晚宴,苻大人的囑托遠遠超出了她能承受的範圍。赴宴前安眉就很窩囊地想求助蠹蟲,可奇怪的是,這一次無論安眉怎麽敲怎麽搖,以往一碰就掉的蠹蟲竟然毫


    無動靜。也許是因為冬眠的緣故,或者是蟲子已經被凍死,總之這次安眉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一切唯有靠她自己。


    當風靡西域的龜茲樂在金帳中響起,高鼻深目的突厥舞女已踏上了舞筵中心。苻長卿手執節杖行過一套繁文縟節,終於在突厥可汗的右下首落座。安眉坐在漢臣一列的最末席,與苻長卿遙遙相望。


    饗宴在人們的歡聲笑語中開席,燭光下層層堆遝的金盤盛滿了羊酪和抓飯,葡萄和無花果幹像寶石一樣閃閃發亮,金黃的油饢餅和烤全羊一齊被抬出饢坑,剛剖開的凍梨子還帶著細碎的冰碴……鮮紅的葡萄酒隨著龜茲樂的節拍咕嘟咕嘟溢滿金杯,在碰杯時打濕主人手指上的戒指,將每一顆鮮豔的寶石洗得晶亮。


    酒過三巡、歌舞暫歇,苻長卿在席上與可汗把酒笑道:“龜茲的歌舞果然名不虛傳。這次鄙人出使貴邦,途經茫茫草原時聽見一首歌謠,真是領略了何為‘蒼穹寥廓,天籟悠揚’,連我的隨行都忍不住學唱。”


    “哦?”突厥可汗聞言放下金杯,好奇地笑問,“是什麽歌如此動聽?”


    苻長卿微微一笑,對可汗道:“不如令我的隨從獻醜,唱來給可汗聽聽可好?”


    這時末席之上,麵對珍饈美味卻絲毫沒有胃口的安眉正捏著酒杯冒汗,一聽見這話,已是濕漉漉的脊背瞬時又逼出一層冷汗,連帶著三魂七魄都被抽得空空蕩蕩。


    在可汗點頭應允之後,安眉雙腿發軟地站起身,腳步發飄地走進舞筵中心,鼓足勇氣卻仍是尾音發顫地唱道:“這個夜晚月亮淡淡,葡萄藤又抽出嫩芽酸酸,傻傻的斡哥岱翻過小山,去尋找他的奧雲塔娜。青青的山坡銀白色的小路,曾經走過兩個少年,將來他們都要老去,是否還能像這樣並肩……”


    上半闕唱完,花了一下午時間才學會的下半闕卻卡在了喉嚨裏,安眉隻覺得嗓子一堵,心中的血液都恨不能逆行嘔出一口來。她惶恐的視線忍不住去尋找苻長卿,當看見他墨黑的雙眸一如既往地冷靜鎮定,安眉紊亂的呼吸竟莫名地安穩下來,接著那半闕歌就無比順暢地滑出了喉嚨。


    “這個夜晚白雪漫漫,老駱駝又流下眼淚瀾瀾,美麗的奧雲塔娜翻過小山,去尋找她的斡哥岱。茫茫的山坡黑色的長路,赤腳穿過戈壁沙漠,可憐鍛奴正光裸身體,等待愛人雪白的屍布……”安眉逐漸放鬆了身子,雙手交握在心口越唱越自然,當最後的高音到來時,她甚至微微踮起腳跟,讓清澈而哀傷的歌聲傳遍大帳。


    當一曲高歌終了,直到安眉怯怯退回座位,滿座的突厥人仍是肅然無聲。隻聽苻長卿悅耳的嗓音緩緩在帳中響起,“鄙人到現在也不知這首歌的意思,隻是覺得旋律動人,想必可汗與在座諸位都聽過吧?”


    “嗬嗬,苻大夫有所不知,這是一首在西域至少傳唱了百年的老歌,現在的突厥人,早已不在意它的內容了。”這時可汗悠然開口,烏藍的眼珠子若有所思地凝視著苻長卿,“容我猜測,苻大夫此舉可是因為介意我厚待柔然使者?其實你們漢人有一句老話,叫作‘同聲相應,同氣相求。’我想苻大夫一定也能明白。突厥與柔然如今唇齒相依,牧民的牛羊都混雜在一起吃草,這次柔然的使者同樣為和親而來,我待他們不能不誠懇。”


    安眉在末席聽了這話,不禁悄悄為苻長卿捏了一把汗,心想這一招怕已是不管用,便不由得萬分焦躁。這時卻見苻長卿唇角一挑,向可汗舉杯道:“可汗言重了,鄙人怎敢在區區一首歌謠上存有挑唆之心。隻是我大魏與柔然雖同樣和貴邦毗鄰,洛陽距可汗庭卻是萬裏之遙,隻恨此番誠心尚難論輸贏,地利卻已分先後,遺憾之意在所難免。”


    突厥可汗聞言一笑,也對苻長卿舉杯道:“凡事先來後到,區區小事又何足介懷?今日我為諸位接風,苻大夫當開懷暢飲才是。”


    “可汗所言極是,鄙人先幹為敬。”苻長卿仰首將金杯中的葡萄酒一氣飲盡,然後望著可汗笑道,“我們漢人還有一句老話,所謂‘千裏送鵝毛,禮輕情意重。’此次鄙人受天子重托前來,隨行略備薄利,還望可汗笑納。”


    “中原自古乃禮儀之邦,誠然不虛。”突厥可汗嘴上客氣,眼神中卻沒有多少興趣。


    苻長卿不以為意,徑自接過隨從遞來的錦盒,呈給突厥可汗:“這是紺珠,傳說誰將它拿在手裏,便能夠記事不忘。”


    苻長卿打開錦盒,露出盒中一顆黑裏透紅的珠子。放下錦盒後他又捧出一把刀鞘上鑲滿寶石的彎刀,在燭光下稍稍抽出刀刃,但見彎月刀身上暗藍色的鍛紋如水波般流動,瀲灩寒光奪人心魄:“這是出自柔然的寶刀,能夠吹毛斷發,削鐵如泥。”


    突厥可汗眈了寶刀一眼,沉聲道:“這是隻有我們突厥人才能鍛造出的刀。”


    “不,這是柔然人的刀,是由柔然人的鍛奴所造。”苻長卿抬起黑白分明的雙眼,目光中滿是不容他人置喙的魄力,“因為我知道柔然的牧主曾擁有它,一刀能殺死十個突厥奴隸。”


    此語一出,滿座嘩然,同席的突厥大臣不滿地扣下酒杯,對苻長卿怒道:“看來苻大夫不是為和親而來,如此信口狂言幾番挑釁,實在放肆!”


    同席的突厥大臣皆露出憤憤之色,席上氣氛一時劍拔弩張,安眉的一顆心提到嗓子眼,距她最遠的苻長卿卻是對著可汗張狂一笑:“忠言素來逆耳,可汗今日可願聽我一言?”


    一旁的突厥大臣剛要出言阻止,卻被可汗揚手攔住。突厥可汗烏藍的眼珠微微眯起,低聲對苻長卿道:“你說。”


    於是苻長卿起身振作衣冠,對突厥可汗恭敬一禮,“可汗自即位以來威名遠播,鄙人雖身隔千裏亦有耳聞。大魏天子敬重可汗賢明,願使兩國結秦晉之好,不想卻被柔然中途介入。固然婚姻一事當由可汗一人決定,隻是茲事體大,今日可汗雖一心與柔然結交,願締唇齒之盟;貴國在柔然眼中卻不過是一姓家奴,怎可盡同席之歡?隻怕他日鳥盡弓藏,貴國反遭背棄,屆時可汗便悔之晚矣。”


    可汗聽罷微微一笑,對苻長卿道:“突厥與柔然,所謂‘同聲自相應,同心自相知’,雖然祖先有仇隙,但大家生長於同一片水土,早已是和睦共處多年。如今你要我舍近求遠,與大魏結盟,豈不是緣木求魚,反疏遠了自家兄弟?”


    “可汗若念兄弟之情,自可親上加親;若圖霸業,當知遠交近攻,非專言地域。如今貴國與柔然言語相通、習性相近,一旦掠得土地、俘獲人畜,則立地即可融合兼並,毫無後患之憂。若是聯合柔然攻打大魏,即便成功,卻又要麵臨胡漢種姓之爭,戰後內亂烽火綿延,何止百年?何況大魏萬裏邊關易守難攻,關內屯田千裏、糧秣充足,足夠供長年守備之需。所謂用兵之術,攻城最下,必不得已而後用之。即使突厥柔然聯合攻城,隻要涼州堅守,可汗大軍有幾分把握速戰速決?屆時糧盡兵疲,前有城池久攻不下,後有柔然大軍控製糧秣供給,敢問可汗可有後退之地?”


    突厥可汗聽到這裏,兀自沉吟不語。一旁突厥大臣均麵色難看,偏偏又無從反駁。半晌,可汗複又舉起金杯,起身對胸有成竹的苻長卿道:“苻大夫,今天為您舉行的接風宴,還是當以歡飲為主,至於其他,且容後再思。”


    苻長卿微微一笑,也舉起金杯道:“鄙人先幹為敬。”


    安眉忘了這一晚的氣氛是如何緩和又如何升溫,隻記得渾身充滿前所未有的輕鬆和快樂。她捕捉到了眾人的歡快,尤其是苻長卿的,於是她卯足了勁兒地喝酒,竟然最後也喝了個麵頰酡紅。當酩酊大醉的眾人臨去時,也許隻有安眉一個人還是清醒的。她攙扶著苻長卿回帳,然後看著他在燈下耍酒瘋。


    耍酒瘋的苻長卿其實仍然舉止有度,他隻是過度地神采飛揚,在明亮的燈火中對著安眉揮手道:“我有把握贏,可汗已經被我說動了,最後談妥的條件一定會對大魏非常有利,大魏英明神武,不廢一兵一卒,兵不血刃……”


    安眉抱膝坐在狼皮褥子上,一徑望著苻長卿笑。苻長卿說的話她都聽不懂,可她就是確信苻長卿醉了,因為他從不會這樣熱情地笑。


    安眉忽然非常慶幸自己這一次不曾吃下蠹蟲,否則,她怎能擁有現在的快樂呢?


    這時苻長卿不知從哪裏拎出兩貫錢,徑自跪在褥子上湊近了安眉,將錢扔在她雙腿之間。


    “賞你的。”苻長卿目光灼灼地凝視著安眉,墨黑的瞳人在燈下浮著一層迷離的光暈,“今天你做得很好……唱得真好。”


    他的氣息帶著酒香放肆地襲來,第一次衝破了士大夫的驕矜,將安眉侵略得體無完膚。安眉像被針紮了似的倉惶跳起,滿麵通紅地跑出了帳去。


    帳外月色映著積雪,竟是個皎潔銀亮的世界。安眉憋著一口氣跑到一片冰凍的湖邊,那裏正有一群嘻嘻哈哈的突厥孩子在圍著冰洞敲魚。安眉悄悄閃到一旁,一個人蹲在湖邊伸手撥開冰麵上的積雪,厚厚的冰層在月下像一麵暗黑色的鏡子,映出她驚慌失措的臉。


    她終於籲出一口氣,望著冰麵抬起冰涼的雙手,小心觸碰自己不斷湧出的眼淚。


    “唉……你可真大膽。”她自語道,“你怎麽敢,你怎麽敢去喜歡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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