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


    那天天很黑。


    許星洲躺在床上, 茫然地望著天穹。她思考著自己的未來和不確定的一切, 想著自己的實習,想著學業, 想著以後要怎麽辦。鍾點工片刻後拿著拖把走了進來,許星洲看著床上的被單,茫然地回想發生了什麽。


    ——秦渡對她非常的好。


    好到許星洲甚至會有些負罪感,她的師兄臨走還給她發了條信息,讓她如果醒了,記得去餐廳吃早飯。


    他從來沒有提過交往。


    事實上, 他如果提出的話, 許星洲完全無法拒絕。


    她吃在秦渡家裏,睡在秦渡家裏, 雖說秦渡明確說了‘房租一分都不會少收’——但許星洲是確確實實地欠著他的人情。


    許星洲每次隔著餐桌看著秦渡時,都有些戰戰兢兢的,有點擔心他下一句話就是‘你來做我女朋友吧’……


    可是秦渡從來沒有提過。


    但是秦渡睡覺再也沒有關門,他一直開著門睡。僅僅就許星洲所知道的秦渡而言, 他原來是個夜生活相當豐富的人——他作為一個富二代,其實派對聚會不斷, 連他家裏那邊都有些活動是需要他正裝出席的。


    連著半個月,他幾乎整天和許星洲泡在家裏, 陪她看電視劇,一起打遊戲, 沒事躺在沙發上刷淘寶, 有時候拉著她的手出去散步, 在小區裏看看如瀑布般的藤月玫瑰。


    ……就像一對情侶一般。


    許星洲艱難地伸手去摸自己的手機,她渾身還沒什麽力氣,鍾點工正在拖著地,小心地問:“……您醒了嗎?”


    許星洲眨了眨眼睛,破碎地嗯了一聲。


    鍾點工拿過了許星洲的手機,遞給了她,然後繼續拖地。


    許星洲看了看手機,秦渡早上走前給她發了兩條微信:一條拍了許星洲早上抱著秦渡的枕頭呼呼大睡的樣子——許星洲當時穿了條很短的短褲,秦渡,一個資深理科直男,硬是把熟睡的許星洲從九十二斤的a罩杯小竹竿,拍成了一百五十斤。


    許星洲:“……”


    然後秦渡發了條第二條微信:“睡相很可愛,師兄走了。”


    許星洲盯著屏幕:“……???”


    哪裏可愛了?他到底是從哪裏看出了可愛?許星洲看著那照片都沒有脾氣了,給他乖乖發了一條‘醒了’。


    秦渡過了會兒,回複說:“起來就去吃早飯。”


    許星洲在秦渡的枕頭上蹭了蹭,問:“在幹什麽呀?”


    秦渡:“還學會查崗了?師兄今天有點事,在外麵買東西,下午三點回家。”


    許星洲又小心地問:“什麽事?”


    秦渡截了個自己手機上提醒事項的頁麵,上頭是一條‘公司:21樓2108會議室,13:30-15:00’,備注:正裝出席。


    秦渡在微信上和許星洲道:“別怕,就是去買條領帶。”


    他又不著調地說:“師兄從來不偷吃。”


    許星洲看了那條消息,先是愣了一下,然後將紅紅的麵孔埋進了秦渡的枕頭中。


    ——她和秦渡天差地別。


    這漫長的時間之中,許星洲其實無時不刻不在體會這個事實。可是隨著日子的流逝,她漸漸地發現,那許星洲所恐懼的差別,對於秦渡來說根本不算什麽。


    他從來沒將那些東西放在眼裏過。


    接著,許星洲想起那個發生在夜裏的、清醒狀態下的吻——溫暖燈光如水蔓延,滾燙的嘴唇,在他們呼吸絞纏的刹那,秦渡猶如在親吻他一生的摯愛。


    可是,許星洲想,會有這種東西嗎。


    ——連自己父母都不曾給我的東西,許星洲絕望地想。


    秦渡能給我嗎?


    -


    許星洲穿著拖鞋下了樓。


    桌上是個歪歪扭扭的煎蛋,還有牛奶和烤吐司。


    那時候鍾點工已經在紮垃圾袋,準備走人了。她一頭頭發緊緊地紮在後麵,紮成一個小丸子,穿著短袖的寬鬆製服,是個麵目和善的四十多歲的女人。


    鍾點工看到許星洲下樓,笑著道:“許小姐,您的早飯我給您熱好了,就在餐桌上。”


    許星洲看著那個鍾點工。


    這個人是秦渡聘來的,在家政公司幹了許久,動作麻利,做事認真負責。


    秦渡估計都沒和她打過幾次照麵。他似乎不喜歡家裏有外人,因此隻聘鍾點工給他打掃衛生,有時候做飯——秦渡每天就把要求貼在冰箱上,有時候特別備注一下哪裏比較髒,除此之外,沒有任何進一步的溝通。


    大概是許星洲盯著她的時間太長了,那個鍾點工變得有些不自在。


    我在她眼裏是什麽樣的人呢?


    許星洲看著她想。


    ——借住在有錢而年輕的雇主家裏的、時不時在雇主的床上醒來的,心態脆弱、令這個毫無生氣的loft複式四處彌散著一股西藥嗆味的小姑娘?


    “……張阿姨,你覺得我是什麽人?”


    那個鍾點工愣了愣,仿佛沒想過許星洲會問這麽個問題:那問題的確是非常的突兀。


    “挺漂亮的小姑娘啊,”鍾點工哄病人般地說:“——您是秦先生的女朋友吧?”


    許星洲聞言笑了笑:“算是吧。他剛剛還和我說不會爬牆,我估計我應該是了……張阿姨,您忙吧,我去吃飯。”


    鍾點工笑了起來:“好。許小姐今天要開心點噢。”


    接著許星洲坐在了桌前,拿起筷子,鍾點工和她道了別。


    她的手機亮起,秦渡發來了消息,嘚瑟地問:“小師妹,吃飯了沒?告訴你今早雞蛋是師兄煎的。”


    無人的餐廳裏,許星洲看到消息的那一瞬間,淚水決堤。


    微弱的灰暗陽光落在她的腿上,許星洲心裏難受又酸脹到一個不可思議的程度。以至於坐在桌子前一滴滴地掉著眼淚。


    她隻覺得心裏長出了一株參天的馬纓花。


    他為什麽會對我這麽好呢,許星洲一邊哭一邊想。


    這樣的自己——這個無能的、灰暗的、自己一個人連覺都睡不好的許星洲,這個從小就沒人疼愛以至於隻能拚命自愛的女孩子,這個不停地向世界求愛卻毫無回應的年輕人。


    ——配得上這樣的喜歡嗎?


    而一切感情的開始,都是溫柔的。


    父母相遇的下午的公園。父親的尖頭皮鞋,母親翻飛的裙裾和落在他們肩頭的合歡花;他們跨越大江南北的山盟海誓——還有許星洲在愛意中呱呱墜地,啼哭的瞬間。


    許星洲聽見滾滾春雷,聽見穿過峽穀的颶風,聽見自己年輕的心髒轟轟作響,猶如雷鳴。


    -


    人們隻看到了‘愛’開始時的光鮮和溫暖。


    詩人們堅貞似鐵地歌頌這樣的歲月,繪師們描繪情人金色溫柔的、猶如天主教堂光影的吻。


    他們以落拓荒蕪的月亮,以朝聖者的心描述它;他們給情人以時間和歲月的留痕,給他們以黃金雕就的玫瑰與少年的誓言——卻無人看到‘愛’離去時的狼藉滿地。


    因為沒有人關心。


    可許星洲見過。


    她哭得哽咽,抹著眼淚給秦渡發微信,說:“師兄,雞蛋好吃。”


    秦渡那頭發來條語音,許星洲發著抖點開。


    “那是當然了,”秦渡語調嘚瑟地上揚地道:“師兄從小就會煎——不用太感動,師兄一向十項全能。中午給你訂了外賣,等我回家。”


    許星洲一邊哭一邊笑。


    到底是誰十項全能啊,許星洲一邊哭一邊想,我從小就會做了。我不僅會做,我還會做滿漢全席。


    ——奶奶曾經說過女孩子家家哪能不會做飯,不會做飯嫁不出去的,於是她一樣樣地教小小的許星洲,一邊教一邊說‘這是當年你老奶奶教我的做法,肉要這樣焯才嫩’……然後許星洲在奶奶死後,一邊哭一邊自己做飯給自己吃。


    奶奶根本沒想過自己嫁不出去怎麽辦,她想的是她走了,會不會餓到自己的孫女。


    許星洲一邊哭一邊想告訴奶奶,有一個可能沒下過廚的手殘師兄給我煎蛋了。


    ——盡管我可能不會討他父母的喜歡,和他的地位猶如雲泥,他是個無法負擔我的混蛋,更重要的是,我認為我很快就要耗光他的耐心了。


    但是,他至少現在是愛我的。


    如果一切能靜止在這一刻就好了,許星洲模糊地想。不用看到之後即將發生的一切,也不用和秦師兄說再見。


    ——如果故事可以在高潮落幕,就好了。


    -


    秦渡一手搭著西裝外套,在推門回家的時候看了看表,是下午兩點五十八分。


    外頭狂風大作,秦渡時間觀念極強,有種從他父親處繼承來的精英式的偏執。他刷了指紋開門,門還沒開,就被恐怖分子襲擊了……


    被襲擊的秦渡愜意地眯起眼睛:“……唔。”


    許星洲在他懷裏蹭了蹭。


    那姑娘穿著黃色的小裙子,幹淨的頭發紮著絲巾,像一隻日落蝶。她笑得眉眼彎彎的,先是在秦渡脖頸處蹭了蹭,又小聲道:“沒喝酒啊,還以為你會喝呢。”


    秦渡把許星洲攬在了自己懷裏,狠狠揉了揉她的頭發道:“想讓師兄喝酒幹什麽?”


    許星洲乖乖地趴在他的脖頸處,小聲說:“……師兄你猜呀。”


    秦渡:“……”


    “小色鬼,”秦渡不爽道:“酒後亂性也沒你的份,勾引師兄有用嗎。”


    許星洲小難過地哼唧了一聲。


    秦渡注意到許星洲居然還噴了點淡香水,油桃混著蜂蜜,有種盛夏的戀歌味道。


    秦渡又抱著她聞了聞,簡直不能懂——這味道並非沒聞過,相反他去祖馬龍專櫃時聞得毫無感覺,可是這古龍水噴在許星洲身上時,卻令他怦然心動。


    秦渡大放厥詞完畢,又不想許星洲跑了,趕緊把她扣在懷裏。


    “今天情緒這麽好?”秦渡笑著與許星洲抵了抵額頭,沙啞地道:“……還塗了口紅。”


    他家的星洲,眼睛裏像有星辰一樣。


    “是你喜歡的那種。”許星洲溫暖地道:“上次塗的顏色深,你不喜歡——我猜師兄你喜歡這種淺淺的,對不對?”


    秦渡:“……”


    秦渡還沒反應過來,星洲淺淺的、嬌嬌軟軟的吻就落在了他的唇上。


    那個吻像是他們相遇時的緋紅山櫻,又像是燈火輝煌的、寺廟徹夜燃燒的夜晚。


    唇一觸即分,可秦渡還是被吻得耳朵都紅了。許星洲甜得不像話,秦渡注意到她還畫了個淡妝,本就有種無關風月的美感的姑娘此時簡直入了世,像一隻被馴養的山雀。


    “我警告你……”秦渡眯著眼睛道:“許星洲——”


    許星洲瑟縮了一下,又難過地問:“師兄發火了,是要揍我嗎?”


    秦渡:”……“


    “秦師兄你威脅過我要揍我的,”許星洲裝出來淒慘巴巴:“——還要找人把我堵在小巷子裏劃書包,下雨的時候搶我的傘,還要和我約架呢,約了好幾次。師兄現在是要揍我嗎?”


    那一瞬間,秦渡徹底潰敗了。


    許星洲硬是裝模作樣地紅了眼圈:“你要打就打吧——”


    秦渡崩潰地道:“許星洲。”


    “……師兄哪裏舍得……”


    秦渡發著抖摟住許星洲,大風吹得玻璃隆隆作響,猶如他的心跳。


    他沙啞地、以一種潰不成軍的語氣道:“——師兄寵你都來不及。”


    “師兄那天吃醋了,你要去見高中同學,和他吃飯,還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忍不住就……不是我家星洲不好看……”


    “——我家星洲好看得很,”秦渡顫抖著親吻許星洲的發頂:“誰說你不好看師兄揍誰。”


    許星洲抱著秦渡的脖子,大哭著不住蹭他,像個對他充滿依賴的孩子。


    秦渡簡直受不了許星洲的半滴眼淚,她一哭秦渡就是肝膽俱裂,秦渡抱著大哭不已的星洲去沙發上安撫,抽了紙巾擦她的淚水。


    許星洲哭了好半天,才囁嚅著說:“……我那天不是為了見林邵凡打扮的。”


    秦渡一愣。


    “……我,”許星洲哆嗦著趴進秦渡懷裏,道:“……我以為師兄會喜歡的來著。”


    ——那是他曾經仿佛永不會到來的春雨,他的一見鍾情再見傾心,他的滿腔愛意,是他的銀河之畔,星河之洲。


    -


    秦渡簡直快把許星洲揉進懷裏去了。


    他早就知道許星洲會撒嬌,這位小婦女之友撒起嬌來能把譚瑞瑞和一幹女性部員黏得團團轉,連她閨蜜程雁那種教導主任式的女孩兒都隻有哄她的份兒。——這可是女的啊,連女的都頂不住。


    嚴歌苓在陸犯焉識裏寫女人落淚:“哭起來傭人們都吃不消,都陪她擤鼻子。一串眼淚落得如珠如寶。”


    秦渡可算體會到了。


    以前許星洲對誰都撒過,唯獨沒有黏過秦渡,這是頭一回。


    許星洲被秦渡坦白之後簡直離不得他,秦渡去廚房倒點水都要拽著,秦渡想都沒想過小師妹這麽甜,擱在平時,以他的狗比程度,怎麽都得嘲笑兩句,這下居然被甜得一句重話都說不出來。


    她爸媽真是腦子瓦特了,秦渡發瘋地想,這種小姑娘都不要,活該被我撿走寶。


    秦渡一身的汗,在浴室裏麵衝涼,許星洲蹲在外麵小聲地、軟軟地喊:“師兄,我想你啦。”


    秦渡窒息道:“操,三分鍾,就三分鍾。”


    秦渡真的要瘋了,小混蛋連解決生理問題的時間都不給他留,他三下兩下衝完,套了背心長褲就出了浴室。


    許星洲抱著膝蓋坐在浴室門前,真的在等他。


    秦渡:“抱你?”


    姑娘家家笑得眼睛都彎了,伸出兩隻手,秦渡立刻任勞任怨地把許星洲攔腰抱了起來。


    “我重不重?”許星洲得寸進尺地問:“你說我重我就不要你抱了。”


    秦渡想都不想:“沉。”


    許星洲立刻,拚命掙紮……


    秦渡好不容易軟了,此時又硬起來,簡直想揍許星洲倆腦瓜崩——然後他直接把許星洲摁在了窗前躺椅上,讓許星洲老實點兒,倆人擠著一張凳子,他從書包裏摸出筆電,開始辦公。


    外頭仍是狂風大作,室內猶如一方港灣。


    闊葉蘭在花盆中生長,生命力旺盛,枯葉落在雪白地毯之上。


    許星洲靠在他的胸口,秦渡摸了摸她的腦袋,在她頭頂一吻。


    “我家星洲太乖了吧……”秦渡忍笑道:“心情真的這麽好?太黏人了,師兄真的差點就辦了你。”


    許星洲摸了摸秦渡手指上的紋身,開心地說:“你辦嘛。我今天超乖的,怎麽欺負都不反抗。”


    秦渡展開手指讓她摸那圈梵文:“不行。”


    許星洲不敢相信投懷送抱都被拒絕了:“誒——?”


    “太早了,”秦渡漫不經心地點點她:“——十九歲的小妹妹。”


    許星洲聽了年紀,確實也覺得不算合適,隻得悻悻嗯了一聲,和秦渡擠在一張凳子上。過了會兒,她又好奇地問:“秦渡,師兄,你胸口有紋身誒。文了什麽?”


    秦渡瞥了許星洲一眼:“不給你看。”


    許星洲:“……”


    許星洲蹬鼻子上臉早已熟練至極,立刻準備動手扯秦渡上衣,然而她爪子剛一拽住他的衣擺,秦渡就一掀許星洲的小裙子,那意思極為明確:你看我的我就看你的。


    許星洲:“……”


    許星洲幹不過師兄,狗也狗不過,又不想被他看光光,隻得憋憋屈屈鬆了手……


    秦渡揉了揉眉心:“紋身不是不給你瞅。以後再說。”


    他過了會兒,又道:“星洲。幫師兄拿一下書包裏麵那本報表,我要用。”


    許星洲順從地嗯了一聲,依言去翻秦渡的包。他的書包裏東西在直男群體裏還算整潔,裏頭有幾本講義,一點學生活動剩的徽章,一團森海塞爾hifi降噪耳機——還有一個透明文件夾,這顯然就是秦渡要用的東西。


    許星洲將那文件夾一抽出來——


    ——那一瞬間,一把小小的抽屜鑰匙滾落在了書包底部,與幾支中性筆和碎紙屑躺在了一起。


    許星洲:“……”


    她目不轉睛地盯著那把秦渡藏起來的抽屜鑰匙,仿佛不敢相信就這麽找到了。


    片刻後,她聲音有些發抖地對秦渡道:


    “師兄,我好渴。”


    “……幫我倒點水好不好?”


    秦渡嗯了一聲,也沒想太多,接過文件夾,往旁邊一放……


    就極其順從且沒有地位地,去廚房給許星洲倒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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