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


    秦渡拿著水回來時, 許星洲麵孔還有點紅。


    他俯下身在許星洲麵頰上親了親, 狂風刮開一線陰天,落在許星洲小腿上的光線短暫而金黃, 許星洲哈哈大笑,繼而抱住了秦渡的脖子。


    “不是渴嗎,”秦渡整個人都要被小混蛋給弄化了,可是沒有一點辦法:“——不喝水抱著師兄做什麽?”


    許星洲笑眯眯地抱著他說:“因為我喜歡你呀。”


    那女孩的眼神帶著全然的依賴和愛意,清澈又熾熱,像是二月末枝頭綻開的迎春。


    秦渡愜意地眯起雙眼:“小姑娘家, 羞不羞啊……”


    然後他把許星洲摟在自己懷裏, 把自己的手機塞給她讓她玩著,在許星洲耳畔溫情道:“師兄也喜歡你。”


    許星洲眉眼彎彎地道:“手機都給我啦?不怕我翻的哦?”


    秦渡:“翻吧, 師兄對你沒有秘密。”


    “你想知道什麽……”秦渡沙啞地道:“問我就行了,師兄對你沒有隱瞞。”


    秦渡連瞞都沒想過。


    他的頹唐、自我厭棄,他身上的野心勃勃和不可一世,他的過去他的少年時代, 那個聰明而無所謂活著或是死了的男人,他的自卑和自負。


    許星洲笑了起來, 在秦渡脖子上蹭了蹭,討好他:“這麽寵我呀。”


    秦渡沙啞地嗯了一聲, 接著秦渡扣著許星洲的腰肢,看那張報表, 鼻尖滿是女孩清甜的香氣。


    他的書包在一旁敞著, 秦渡又不想許星洲太無聊, 有一搭沒一搭地與她說話。


    “還學會噴香水勾引人了。”


    許星洲笑了起來——天知道她為什麽這麽愛笑,簡直能要了秦渡的命。


    “師兄,”許星洲溫暖地笑著道:“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會怎麽辦呀?”


    秦渡想了想,相對嚴謹地表態:“得看是什麽樣的級別的不在吧。”


    “如果你是去樓下買零食,”秦渡漫不經心道:“我是不會找的,你可別想著用離家出走的方式折騰師兄,師兄不吃這一套。”


    許星洲甜甜地親親他:“把人當什麽了啊,我可一點都沒有作人的愛好。”


    秦渡瞥她一眼:“許星洲,你還沒有?”


    許星洲訝異地皺起眉頭:“有嗎?哪裏?”


    秦渡示意了一下:“——小腿。”


    “……”


    許星洲皙白的一條小腿壓著秦渡的褲襠,秦渡眯著眼睛道:“……你是真的很擅長性騷擾我啊小師妹。”


    許星洲:“……”


    許星洲臉紅耳熱地說:“你不就是給我騷擾的嗎?”


    秦渡簡直給這個十九歲小混蛋氣笑了。


    “行。”他說。


    許星洲:“怎麽回事你怎麽不情不願——”


    “——有你為這個毛病哭的時候,”秦渡在許星洲額頭上吻了吻,壞壞地道。


    “你等著吧,啊。”


    他沒看到,許星洲瞳孔裏映出窗外凜冽的雨。


    -


    秦渡人生第一次知道,談戀愛能甜成這樣。


    申市被細雨攏了,斜風細雨,窗外映著流金般的水珠。


    他的小師妹特別乖,又乖又皮,還黏人。秦渡凶不得訓不得,隻能捧在手心,許星洲連訂個外賣都要賴在他懷裏。


    許星洲晚上的胃口也很好,秦渡訂了當初她挺愛吃的那家本幫菜,幾乎把她夾過兩筷子以上的菜全訂來了。秦渡在廚房切了點水果飯後吃,許星洲去門口拿外賣,提回來的時候簡直有點懷疑人生。


    許星洲艱難地把那一大袋東西放在桌上,喊道:“你到底定了多少啊——!”


    秦渡說:“愛吃的師兄都訂了。”


    許星洲把紙袋裏的菜一樣樣取出來,還都滾燙著,裝在瓷盤子裏頭——她取到最後一樣時,看到了裏麵一張被水蒸氣泡軟了的小票。


    秦渡把切開洗好的桃杏拿過來,許星洲捏著濕乎乎的小票,算了半天價格,囁嚅道:


    “……我那天給錢你是不是太少了?”


    秦渡痛快地點頭:“嗯。”


    許星洲:“……”


    許星洲心塞地說:“……可是,那就是我有的全部了。”


    一個月兩千的生活費,她的父親對她其實非常慷慨——據她所知,連她那個妹妹每個月都未必有這麽多錢,許星洲的生父給錢時猶如贖罪一般。


    那的確是她有的全部,許星洲想,再多就沒了。


    秦渡:“師兄問你要全部了麽?”


    “再貴也是蛋白質,”秦渡用筷子一敲許星洲的頭:“大不了多吃點。”


    許星洲笑了起來,伸筷子去夾油爆毛蟹。


    她吃螃蟹吃得特別不靠譜,把螃蟹從中間斬斷,簡直是準備吃滿身的愚蠢的吃法,一咬就是滿臉——秦渡徹底沒轍,用筷子敲敲許星洲的爪子,示意她擦擦手。


    許星洲滿手血腥的紅醬,委屈地道:“……可是師兄我想吃……”


    “你會吃麽。”


    許星洲:“螃蟹有什麽不會吃……”


    秦渡不耐煩地剪了那隻毛蟹的八條腿,拽著蟹掩靈活一摳,白皮一去,下頭盡是金黃鮮亮的蟹黃蟹膏。他又三兩下剪了紮嘴的蟹殼,去了三角蟹胃,又在裏麵添了點紅亮的湯汁——那一串動作堪稱行雲流水,一看就知道精通吃蟹之道。


    秦渡剝完,示意許星洲先吃。


    “還他媽得供著你吃螃蟹,”秦渡滿手的油,又去給許星洲捅那幾條蟹腿,不爽地道:“你到底什麽比我強?”


    許星洲用小勺挖著蟹黃,超級不開心:“可你下午還誇我可愛!”


    “師兄喜歡你——”


    秦渡將剝出來的,蟹腿雪白鮮嫩的肉喂給許星洲。


    “——和你沒師兄厲害,又不衝突。”


    許星洲那一瞬間,眉眼一彎,笑了出來。


    秦渡覺得許星洲實在是太可愛了,她眼睛亮晶晶的,像是有小星星一般。她的鼻尖還沾著醬,甜得不像個晚上抱著他大哭的病人。


    秦渡想著以後要怎麽辦——他父母處他頂得住壓力,所以不會是大問題。秦渡叛逆已經不是一兩年了,如今也差不多自立,反抗父母還是他十三四時就精通的項目。如果許星洲畢業之後沒有別的打算,和她領證也不壞……誰還能抗拒豪門太太的誘惑不成麽?何況這還是秦渡二十一年來,頭一次怦然心動。


    說不定一張證就是一輩子了,他一邊扒著螃蟹一邊嗤嗤地笑。


    滿世界樹葉嘩嘩響,冷雨綿密落在窗外。


    城市上空,雷電轟隆炸響,室內卻彌漫著一股暖乎乎的甜味兒。


    許星洲笑眯眯地對秦渡說:“師兄,一定有很多小姑娘喜歡過你。”


    秦渡剝開第二隻螃蟹,回答得漫不經心:“有的吧,師兄高中也收過不少情書,情人節也有小姑娘扭扭捏捏送巧克力……表白好像也有過兩三次吧,記不清了。”


    許星洲啾了他一下。


    秦渡耳根發紅:“星洲……”


    “記不清嗎。”許星洲撐在秦渡的肩膀上,看著他笑著道:“那些喜歡你的人,要記住才行啊,師兄。”


    “她們在最年輕最好的時候鼓起勇氣對你表白,把最赤誠的喜歡給了你。”


    “忘掉他們這件事,實在是太沒禮貌了。”


    -


    長夜雨聲不絕,上海的夏天來臨,夾著雷雨穿過深夜的天穹。


    床上,秦渡單手攬著他的小師妹。


    許星洲趴在秦渡胸口,抱著秦渡的ipad看新聞,看了半天,慢吞吞地打了個哈欠。


    秦渡有些無聊,伸手摸了摸許星洲圓滾滾的後腦勺,“看什麽呢?”


    許星洲將ipad一扣,語無倫次地說:“保、保研路捷徑……?”


    “啊?”秦渡皺起眉頭:“你看那個幹什麽?想讀研了?實話說我覺得你們專業讀研沒什麽意思……”


    許星洲看上去十分做賊心虛,語氣都結巴了:“不是、是……”


    “小師妹你看這種東西幹嘛,”秦渡點了點ipad後殼,漫不經心道:“我剛入學那年數科院有個玩遊戲猝死的男的,住的好像還離你們宿舍不太遠,在六棟。當時學校封鎖了消息,代價是他們全宿舍保研——要說保研捷徑的話,隻有這個。有這時間不如去報個夏令營呢。”


    許星洲結結巴巴:“就就就是這——”


    “捷徑個屁,好好學習,”秦渡不爽道:“有什麽不會的找師兄。你gpa沒那麽糟糕,申請出國都夠用了,就是好學校可能難一點,但是如果gre考得好,也能彌補。”


    “不是啦……”許星洲小聲、難過地道:“……我沒想讀研辣,是說,如果……”


    許星洲把臉埋在了床單裏——這個問題令她變得可笑又可悲,像是契訶夫所寫的套中人。


    “師兄,”許星洲羞恥又難過地問:“師兄,你是學生會主席可能會比較清楚。”


    “是不是宿舍裏有人死掉的話,學校為了平息事端,會給室友保研?”


    這又是個什麽問題?


    秦渡想了想道:“是,不過必須在校內。校外意外事故的統統不算。”


    許星洲的腦回路一向比較天馬行空,秦渡隻當是場閑聊,又把小姑娘稍微抱緊了一點,又在她的耳朵上親了親。


    室內空調稍微冷了些,他怕許星洲的小身板凍著,整個人貼了上去。


    許星洲一句話都沒說,隻是微微歎了口氣,過了一會兒,秦渡附在許星洲耳邊問:“寶寶,要不要睡覺?”


    他簡直太能起名了,一會兒小師妹,一會兒我家星洲,又是直呼其名,又是小混蛋小浪貨……現在幹脆變成了‘寶寶’,像是頭一次談戀愛的男孩,要把世界上所有的愛稱都交給自己喜歡的姑娘似的。


    許星洲終於像是關上了開關一樣,突然之間癱軟了下來,順從地點了點頭。


    秦渡笑了起來:“寶寶,我去給你拿藥?”


    許星洲渾身一僵。


    “不了吧,我今天不想吃,我想再做一次夢。”


    許星洲轉過身,鑽進秦渡的懷裏。


    “——吃了藥,就太黑了。”


    -


    安眠藥帶來的睡眠,稱得上漆黑一片。


    許星洲發病第三次,早已受夠了這種昏迷式的睡眠,卻又將用這種方式將自己葬送在這世上。


    她在黑暗中睜著眼睛,淚水一滴滴地往下掉。


    秦渡在她身側躺著,已經陷入了許星洲所不能擁有的深度睡眠,許星洲摸過自己的手機,看著自己訂的第二天去蘇州的車票,次日十點半,正好卡在秦渡明天上課的時候。


    今晚沒有吃,加上白天,省下了兩片藥,許星洲冷靜地想。不知道抽屜裏還有多少片——於典海醫生開藥太謹慎了,剩下的那些也許不夠,不過按小時候的經驗,那些量是能夠達到目的的。


    然後許星洲看著那車票訂單,無聲地哭了出來。


    大概是去不了了,許星洲覺得自己像個蠢貨,但是如果死也有價值的話,不如讓程雁和李青青他們保研……


    見到死人是很可怕的,許星洲一邊抹眼淚一邊想,但是也隻是害怕一時而已。而保研和生活是一輩子的事情。李青青他們為了係裏僧多粥少的保研的機會早出晚歸,朝五晚十一地泡圖書館,程雁爸爸媽媽特別希望程雁繼續讀研……希望她們不要恨自己。


    本來是打算跑的遠一點的。


    許星洲想起自己曾經宣布過的‘我要活到八十歲,去月亮上蹦迪’和‘我要體驗了一切再去死’……可是那種攫住了心髒的絕望卻無時無刻不在糾纏她,跗骨之蛆一般,出現在她身邊的每一寸空氣裏。


    ‘去死吧,’它說,‘這世上沒人需要你,許星洲是一座孤島。’


    你的父母結了婚,最疼愛你的你的奶奶去世,那聲音鑽上深淵,捉住了許星洲往深淵裏拉扯:程雁遲早會擁有自己的家庭,而秦渡——


    許星洲淚眼朦朧,發著抖親親她的壞蛋師兄。


    “……唔,”秦渡抱住懷裏的小姑娘,朦朧地親了回去:“……小流氓……再親下。”


    許星洲在黑暗中,被秦渡親得滿麵通紅,眼中春水蕩漾。


    可是心裏卻執拗又絕望地想:我不會知道的。


    -


    ……


    …………


    華言樓西輔樓301教室,外麵仍刮著狂風,似是有台風即將提前登陸。剛下課,教室裏人聲鼎沸,秦渡夾著講義去找助教交課堂小測的題,帶他的吳教授看著秦渡,饒有趣味地道:


    “小秦,”吳教授笑道:“怎麽今天這麽高興?”


    秦渡莞爾道:“我有女朋友了算嗎?”


    吳教授哈哈大笑:“改天帶來老師看看——就是那個新聞學院的小姑娘?”


    秦渡一笑:“還能是別人麽老師?”


    “老樹開花,”吳教授撫掌大笑:“我和小張還有個賭約,就看你什麽時候談戀愛。小張賭你追不到,老師就對你有信心——話說小姑娘現在怎麽樣了?”


    秦渡春風得意,也不想和張博計較了,想了想道:“應該還在睡覺吧,我覺得她最近狀態蠻好的。”


    吳教授點了點頭。


    -


    許星洲醒來時,已經快十點了。


    她看了看自己的手機,那上頭的火車票已經不能退了。那張火車票倒是也不貴——她醒來冷靜的可怕,心想如果秦渡找的話,以他的人脈,有張火車票在這兒,他說不定會找到蘇州去。


    其實許星洲認為的最好的死法,就是無人牽掛,無人知曉。


    最好是,過幾年或者過幾個月,在秦渡對她激情消退之後,偶然得知——或者永遠都不知道‘許星洲已經不在人世’。她生時轟轟烈烈,死的時候卻不願意暴露在眾人的目光之下。


    如果沒人哀悼,看上去該有多可憐。


    可是,如果死還能帶來一點價值的話,被他發現,其實也沒什麽。


    橫豎不過一死,許星洲想,什麽也帶不走,身後留著什麽也不必去看了。


    許星洲從躺椅的縫隙裏,摸出那把鑰匙。


    塞在那縫隙裏頭其實非常講究,許星洲絕望到極致時思維縝密得可怕——盡管她毫無預謀:如果被秦渡發現鑰匙沒了,可以解釋是他一不小心碰掉的,卻又很難被看見。


    十四歲的那年,許星洲預謀自殺,趁護士走後,吐掉了每一顆安眠藥,攢在一小包紙巾裏。


    十九歲這年,許星洲即興犯罪,偷走了秦渡鎖住安定的抽屜鑰匙。


    許星洲打開了書房的那個抽屜,裏頭孤零零裝著一個塑料袋。


    於是許星洲坐在了地上。


    她跪坐在地上,耐心地把藥丸一顆顆擠了出來,找了一個小紙袋裝著,又把藥板塞了回去,最後將藥盒上的封條貼得天衣無縫。——這樣的話秦渡打開抽屜的第一時間,不會懷疑安定被偷。


    她一邊做一邊掉眼淚,隻覺得自己是個思維縝密的神經病,不配得到任何人的喜歡。


    許星洲這次不敢給秦渡轉賬了,唯恐打草驚蛇,她把自己的手機密碼取消了,又把自己支付的密碼用油性筆寫在了手機背後。


    ——這就是她有的全部了。


    許星洲的人。她幾乎不值一提的錢。她一生唯一一次的喜歡。初吻和第一次抱抱。她十九歲的春天。


    那隻鳳尾綠咬鵑擁有的不多,可是在故事的最後,它什麽都願意給那個年輕的公爵。


    最後許星洲在餐桌上留了張紙條,說‘我去樓下買個零食’。


    窗外細雨黏密。


    許星洲孑然一身出門,將那扇門無聲無息地合上了。


    -


    秦渡懶洋洋地靠著窗戶坐著,梧桐樹葉在風雨中招展。


    “看什麽看啊,學弟,”他幾個相熟的同學打趣一個小學弟:“沒見過活的拓撲學滿分嗎?”


    傳奇的gpa4.0——秦渡很配合地衝小學弟禮貌地一點頭,手中的中性筆靈活一轉,點在亂糟糟的演草紙上,是個閑散而銳利的姿態。


    小學弟不好意思地對秦渡說了聲‘學長好’,趕緊跑了。


    秦渡簡直一朝看盡長安花,心想這個場景應該讓許星洲小混蛋看看,她男人——指不定畢業之後十年都沒人能刷新的傳奇。


    他一個同學好奇地問:“渡哥,你畢業打算幹嘛?出去讀研?”


    秦渡:“沒想好。”


    “……真羨慕你,都這時候了還可以‘沒想好’,”那個同學感慨道:“不好好讀書就得回家繼承上市公司,不回家繼承上市公司就可以去劍橋牛津碩博連讀,希望我也能過上這樣的人生——渡哥耳機借我用用,我下節課不聽了,睡一會兒。”


    借耳機麽,小事兒,就在包裏,和鑰匙在一塊兒。


    於是,秦渡漫不經心地,伸手去掏自己的書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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