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澤從三藩市回去以後, 大部分的時間並不是在長島,而是呆在一個離紐約不算太遠的新英格蘭鄉間小鎮上。他很清楚阿瑟的意圖, 因為在他跟隨胡佛去內華達以前的十二歲到十三歲的這段叛逆時光, 大部分都是在這一類小鎮度過。


    這時候,阿瑟通常會覺得:他把心玩野了。


    這是個無意識的禁閉行為,對未成年身心沒有太多損壞, 但卻絕對致命。


    德語有個詞ngweilig,西澤一直覺得這個詞語就是發明來形容這類小鎮的。它的意思對應到英文, 可以是boring,也可以是peaceful;對應到中文是無聊, 對應到粵語是冇癮。但這些英文的中文的詞語都不足以形容這類鄉村的死寂、平靜。鎮上幾乎隻有老人,是喜歡尋歡作樂年輕人的墳墓。


    這類小鎮上,一般有個古老廣場, 廣場上有棵巨大榆樹,還有個白色教堂——但就隻有這些了。最常見的交通工具是自行車, 中午十二點以後鎮上幾乎見不到人, 但鄰居之間彼此熟識。有時候他剛遊完泳, 躺在院子葡萄藤下睡覺時, 一睜眼,就會有個鄰居老太在圍牆外麵看他, 麵帶慈祥的笑。這種笑容,在同年齡的阿瑟臉上, 他從未見到過。


    其實阿瑟多慮了。因為即使把自己放在正對紐約中央公園的一所公寓內, 他也幾乎懶得出門, 甚至聽著聲音都懶得從窗外看公園裏嬉鬧的小孩。即使他們把露辛德和他關在同一所公寓裏,也不會有什麽故事發生。他覺得,甚至能比現在好一點,因為他察覺到這個金發姑娘已經快被這鄉間小鎮逼瘋了——如果在紐約,她起碼能撇下自己出去玩玩。


    他仍還記得,住進鄉間第一天,這女孩所有行李都是書。她信誓旦旦對他說:我一直很喜歡呆在鄉下,因為我看書時不喜歡有人打擾。


    他說,no probelm.


    他再沒有跟她講過除no problem以外的任何一個單詞,兩周後,每天在院子秋千架上安靜念書的金發女孩,終於露出了不學無術的yankee富家千金的秉性。有時候他覺得自己與露辛德其實是同類,對自己有超乎尋常的自信,同樣自大而惹人討厭。自大之人的自省往往並不是開始於犯錯,而是看見更讓人討厭的同類。


    他們每天隻在院子裏的早餐桌上打個照麵,之後他會騎車去鎮上的健身俱樂部,然後在那裏的小餐館吃午餐。鎮子旁邊有條河,可能是流經紐約的德拉瓦河的某條支流,河水很清澈,每個有太陽的下午鎮上都有很多人在河邊遊泳。遊累了,他就躺在河堤上曬著太陽打盹。


    一靜下來,就會很多時間胡思亂想。胡思亂想並非全部無用。就是在這裏,他想懂為什麽阿瑟會在這個時候叫他回來。


    克博法案還沒有宣告成功或者失敗,但無論輸贏,他都已經對結果不感興趣。這偏偏才是他最反常的地方。他剛剛二十一歲,他曾經對政鬥有用不完的熱情。當他開始冷靜下來,思考自己這種政治是否正確的時候——這對一個因胡佛在任而如日中天的擁護共和黨的家庭來說意味著什麽?何況不論對於穆倫伯格,還是對於教父而言,他都被委以厚望。現在他開始覺得,他曾經為之驕傲自滿的厚望,如今對他而言太過沉重。


    阿瑟也許知道那個女孩,但她並不是阿瑟會為之責難自己的原因。因為阿瑟堅信:“再隆重的感情,至多一個季節都會淡去。”從前他是這樣告誡自己父親的,而今天,他並沒有說過這一類的話,但他明白,眼前有一個季節界限——從現在開始,到秋末為止,他最好都得乖乖呆在這裏,不要做任何嚐試去激怒阿瑟。


    每當這時候,他躺在河堤上曬太陽,水浪在河堤下兩尺,在人們追逐嬉鬧時水花飛濺,有戀人在岸邊彈吉他的時候,他總忍不住想起他的女孩。


    東岸的的夏天遠比三藩市炎熱得多。他在午睡的夢裏,看見自己從金融區走進唐人街,走進都板街小巷鏤花門板背後黑沉沉的店裏。店內空曠而冷,和外麵熙熙攘攘的唐人街有一道分明的界限。她坐在店裏用一把花紋濃墨重彩的折扇扇風,垂著頭仔細辨認英文課本上的複雜句,一陣一陣扇子的風將她額前碎發吹開,露出那張擰緊眉毛的小小的臉。有人進店來了,她說了句什麽,似乎帶著笑。那張眉目疏淡的臉,有一半都吞噬在濃稠的影子裏,笑容也寧靜而莊重。她是好看的,大部分時候也是靜止的。她就是這樣,神情也都是淡淡的,帶著點寵辱不驚。白人的女人都是天生表演家,心直通到臉上,動輒大浪滔天,什麽都一覽無餘。她是一池沉靜的水,除非清風吹動,甚至不等你仔細窺見幾絲漣漪,又都什麽都不見了。


    有時她跟他從那個黑暗的世界走了出來,帶著他走進雜亂嘈雜肮髒沉悶的唐人街石板路。小小的身子,步伐優雅,腳步很快,穿行過黑磚的怪異雕花的古老房屋,走到高樓林立的金融街。然後告訴他,就是這裏了,立刻又快步轉身跑到街那頭,消失在現代城市構築的東方天井裏……


    他覺得自己快要被淹沒了。


    ·


    淮真在這個古老的東方天井裏,活得越來越自在。


    原來那天對梁家凱不滿意的不止淮真,還有阿福。


    梁家凱與他的母親在餐桌上將這種情緒表現得很明顯,季家人仍禮貌得體的將局麵維持了下去。


    除開梁家凱和好萊塢三流女性的花邊新聞外,梁家的舉止也是阿福對這樁情緣不滿的原因之一。梁老板對自己妻子的不得體行為也感到十分愧疚。既然梁家凱無疑,所以淮真提議離席以後,兩家長輩也不會再繼續談論這件事,而是有效利用後半段時間,在申請電話這件事上各取所需而已。


    哪知梁家凱回家後卻變了口風,不止不跟同學去波士頓了,還時不時找借口上阿福洗衣去,隻為站在店門口和淮真說說話。


    阿福就同淮真說:“梁家小子不好,咱直接將他拒絕了就是,不必擔心得罪人。”


    淮真也照實對梁家凱說:“你該回去的,這樣耗在唐人街,太耽誤事。”


    梁家凱說,“長久呆在唐人街確實容易變得見識短淺,我希望你能跟我一起去外麵玩玩。”


    淮真說,“我們全家,都是最傳統的唐人街住戶。”


    梁家凱很篤定的說,“你和我見過的唐人街女孩不太一樣。”


    自從婉言拒絕梁家凱那天起,他來都板街來得更勤了,有時帶盒朱古力,有時是從聯合街買的玩具熊,變著法子,花樣層出不窮。


    淮真有些無奈。


    不過人就是這樣,即使從前不大看好的東西,如果有天它變得求而不得,反而會令人對其倍加珍視。


    人們常說人無完人。可有人一旦缺席,會使他在你心裏逐漸變得完美無缺,無可比擬。


    淮真現在也明白這種感覺了。


    去中西日報麵試以前的兩個禮拜,她閑在家裏,白天等顧客上門的時間裏就伏在案上寫惠大夫的舊金山行醫錄,晚上也在店裏寫。因為從前的積攢,這部分內容,不到一個禮拜就寫好了。剩下一個禮拜,她每天閑在家中,心裏貓撓死的癢。


    尤其是時不時上門擾攘的梁家凱,在她坐在桌邊發呆時,就會在她對麵喋喋不休的講一些非常無聊的廢話。如果說第一次聽他講這些,是她的禮貌;往後無數次,於她而言真的是騷擾。她從沒想過有人講話不止不好笑,甚至一點內容都沒有,喋喋不休一個小時,你甚至聽不進去一個詞。


    最讓她感到不舒服的,是市政廳政務官員上門來詢問電話申請那天。她甚至還沒有斟酌好應對市政廳官員的回答,梁家凱竟然自作主張對外人說:“家長鼓勵我們交往。”


    市政廳官員走後,她沉著臉檢查行醫錄語法錯誤,一句話也沒有跟他講。


    梁家凱說,“這些官員很難應付的,我這樣的說辭雖然歪魔邪道一點,但是很有用。你看,他們立刻不再多問了。”


    梁家凱有錢又有閑,每一次上門都恨不得敲鑼打鼓,鬧得四鄰皆知。


    淮真難做就難在,大家都是街坊,她總不能惡語相向。她沒轍,季家人也沒轍。


    鄰居當然更沒轍,每次梁家凱以來,左鄰右舍都走出門來打招呼看熱鬧,搞不好還有人以為她樂在其中呢。


    而來得更不湊巧的事情是,七月初的一個大清早,淮真剛起床拉開門板,一個小夥就找上門來。


    淮真認出他是黃記典當的堂倌。


    他拉著淮真,有些急地說:“昨晚有個很麵生的旅客模樣的男人,一進店裏來,就問我,你押在那兒那隻玉鐲子從哪裏來。”


    淮真心立刻沉了大半,“你怎麽回答的?”


    小夥說,“他問哪裏來,還問是誰當的,卻不問價錢。明顯是衝著人來,不是衝著東西來。所以我哪敢回答他?我就說,我來不久,來時鐲子就在這了,也不知道究竟是誰。他說想找我們掌櫃的,我說掌櫃的明天才來。我琢磨著,怎麽也得先問問你,究竟應該怎麽回答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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