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夜什麽都沒做, 但好處是不妨礙早晨七點起床。西澤去旅店吃了早餐,因她惦記著唐人街那家開平廣東早點, 但他興趣不是很大。


    退房以後,溜達去唐人街也不過八點多鍾。唐人街旅行代理有售大西洋城往西岸有色人種車廂便宜火車票, 大西洋城未必能買到。事先與旅店聯係過, 趁淮真吃早餐時, 他去兩條街外取車票。走半小時路,到唐人街時又出了太陽,兩人都熱得不行, 在店門外分開時, 淮真叫他將大衣外套脫下來給她,他也方便。青黑呢絨大衣穿的正正經經, 外套圍巾一摘,滑稽扮相讓淮真一笑——裏頭就一條灰藍短袖衫, 又怕給人看出端倪,下擺塞進靴褲腰裏, 簡直等不及要去度假。


    即便穿這樣,寬鬆短衫無形間更顯肩寬腰細, 半條街人都在盯著他看。


    隔了陣, 店老板才拿國語問,“你男友?”


    她會神來, 笑著說, “我先生。”


    店老板也笑了, “你們倒不怕看人眼色。”


    早點鋪子擺在臨近第七街的街邊, 水灶上疊了蒸籠,冒的白氣裏也飄著香。華人都進鋪子下頭去了,站街邊階梯上買快餐盒子的多是沿第七街駕車上班的白人。


    淮真在鋪頭上點好吃的便下了台階進店去坐。越洋來的幹冬菇泡發、同大西洋常見的鱈魚燉的則魚粥,配千層荔芋炸的酥脆分明的荔茸酥、開平流心的鴨蛋與唐人街幹貨店隨處可見的廣合腐乳,滋味比在廣東吃也不差。前幾天夜裏兩人一塊兒來過一回,淮真惦記著味道,離開華盛頓前特意又來吃一次。


    店主是開平和安鄉人,來金山很多年,口音裏不帶什麽鄉音,鄉人熱情卻不減。


    淮真下了台階來,發現店裏華人都抬眼看她。


    偏一偏頭,瞧見一旁貼著兩份剪貼得方方正正中文《成報》,上頭印著兩張擺在一塊兒的她與西澤兩張大頭照。大標題寫著:“三藩市中國城的女兒!”


    黑白大頭照稍顯模糊,神態捕捉也有些偏差,但那個“雲”字紋身實在顯眼又特別。店裏燒著炭爐,淮真挨著炭爐坐下時將外套摘了,才惹得眾人看過來。


    但華工不大擅長與人打交道,雖有人看,卻沒人貿然上前搭話。


    人少一些,店主見她粥喝的差不多,將要打包帶到灰狗巴士上吃的點心帶上來時,問她,“來華省結婚嗎?”


    她說是。


    “真好,真好!”店主又說,“常有這樣小年輕來,在外頭被排斥慣了,到華盛也先直奔唐人街,常來我這兒吃飯。”


    淮真誇,“開平早茶好吃。”


    店主小聲道,“前兩天見到你們,我就道,興許是每日郵報上那一對。”


    淮真笑道,“事情鬧大,也隻得逃到哥倫比亞來。”


    店主又問,“你們往後回哪裏去?”


    “大埠。”


    “四邑人居多。”


    淮真笑,“大埠哪裏人都多。”


    “那是,”又問她,“你家鄉哪裏?”


    她道,“清遠。”


    “粵北地區倒見得少——近佛山。”


    淮真“唔”一聲。


    店主又問,“哪個鄉呢?”


    她垂頭喝粥,都不敢抬眼,“英德。”


    “英德縣也算是清遠縣轄,”店主又笑道,“我老婆祖籍也在英德,英德出靚女。”


    她道,“您去過嗎?”


    店主道,“許多年啦,也就回鄉娶妻時去過一次,婚後去祭祖。當年住兄弟屋,頓頓吃薯仔,就為著回鄉娶媳婦,算算也二十多年,早記不得嘍。”


    淮真又問,“您……太太接來美國了嗎?”


    店主道,“華省不比大埠二埠堂會眾多,親眷來美,一應票據得少說四百洋元,也未必能妥。前幾年政策寬鬆了手頭卻不鬆,拖至去年才接到——”


    在後頭揉麵的師傅就笑:“這幾年可將阿德憋壞了,一接來美國也不歇著,去年到埠,今年就養胎,也沒少耕耘。”


    阿德罵娘。


    一碗粥見底,外頭又有客來,店主阿德去接,淮真終於鬆了口氣。再一抬頭,來人原是西澤。


    他站在街邊,躬身衝她招招手。十分鍾車程,他叫了兩計價車。


    淮真起身與店主作別,從早餐店鋪鑽出去,將外套遞給他穿上。


    他說,“為什麽每個人你都認識?”


    她笑,“唐人街嘛。”


    西澤瞥見早餐盒子,問她,“是什麽?”


    淮真低頭一看,這才知他問的不是早餐盒子,而是盒子上躺著的兩隻紅色小福袋。她將盒子遞給西澤拎著,自己拆開福袋,發現每隻福袋裏裝著九十九美分。來唐人街吃了兩頓,總計兩塊錢多一點,幾乎全數退了回來。


    兩隻福袋上各拿黃色絲線繡了幾個漢字:百年好合;歲歲平安。背後均繡著:來自中國城的長輩。


    廣東人家成婚,身為長輩常給新人派發利是,不在錢,在於祝福的心意。


    淮真鼻子一酸,莫名給這群身處異鄉、素昧平生的陌生人感動得有點手足無措。


    她沒告訴他那是什麽,隻將那兩隻福袋都係在了旅行包上。兩人正裝一色的黑色係,走在一塊兒看起來特別肅殺。尤其是西澤。福袋掛旅行包上,讓他多少能看起來喜慶點,不那麽像是去尋仇的。他有點嫌棄,但也什麽都沒講,空閑那隻手將她兜進臂彎。


    那天太陽很好,兩人坐在計價車後座,給大鐵殼的氣溫烘得有點懶洋洋,但心裏都是輕鬆開心的。淮真枕著他的胳膊,莫名想起剛上高中的九月裏,走進英文課堂之前,甚至盼望過會看到他,他趾高氣昂的點名叫壞學生回答at the top和on toon to的區別。她實在做夢也想不到,幾天之後會在學校外的小餐廳再見到他。


    ·


    婚禮在注冊儀式以後的十點鍾開始,兩人近九點半鍾才到,大穹頂下的長階大堂一早給記者堵得蚊子也飛不進一隻。


    在停車坪外下車,迎麵走來一名警察請他們出示進入許可。


    淮真將凱瑟琳昨夜的邀請函找出遞給他。


    警察查看了邀請函,又叫西澤打開旅行包檢查,同時叫來女警搜身,這才帶他們繞過記者,從一排冬青樹林後頭繞到主樓另一麵的側門。


    穿行冬青林時,西澤問警察,“是不是所有人都有走私人通道的特權?”


    警察頭也不回,“不是所有受邀賓客都會在婚禮上遲到,從大廳進去,對誰都不尊重。”


    西澤沒再問什麽,隻拉緊她的手。


    樹林背後的樓梯直接通向市政廳三樓,站在走廊可以清楚看見儀式的全過程,以及占據了一樓大廳的無數人腦袋。長階與注冊辦公室空閑了出來,完成注冊儀式的新人步下階梯、閃亮登場。因此隻留下幾名新郎與新娘最親近的人。


    她猜測那位年輕人是安德烈幾名最親密的、單身的男性朋友,以及凱瑟琳與西澤的父親。但她不大分辨得出哪一位是哈羅德——遠遠望去,注冊辦公室外每個人都有穿著一整套黑色西裝,看起來大都高大、英俊又雍容。


    淮真回頭看了眼西澤的側臉,試圖根據誰和他最像來分辨。


    西澤也沒轉頭,說,“有點謝頂那個就是。”


    淮真笑起來。


    其實遠遠的,也看不出誰發際線堪憂。即便有一點m字,隻要不梳大背頭,也不會太明顯。


    她說,“要相信媽媽的基因優勢。”


    西澤沒講話。


    淮真接著說,“也不太容易老。”


    西澤終於微笑起來。


    淮真實在很無奈。這個幼稚鬼。


    《羅恩格林》響起了,多麽莊重的時刻,下頭快門閃得像夏夜的星星,市政大廳為新人躁動雀躍,兩人竟然正聊著禿頂。論起幼稚,誰也沒比誰好到哪裏去。


    這一次淮真終於看清了哈羅德。黑色西裝配銀灰色領帶,一頭金發梳成三七分的龐巴度大背頭,莊重與時髦結合得恰到好處。大背頭正好在m字那裏梳開,其實也沒有西澤講的那麽嚴重,隻略略顯出一點將禿的趨勢。一雙藍眼不經意間會透出精明,全身上下唯一上了點年紀是略薄的嘴唇,終年都關的很緊,不知在為著什麽而保守秘密。


    哈羅德的氣質總的來講是陽光的,這一點是西澤身上所沒有的,他氣質應該更像媽媽,在香港出生,像香港的天氣一樣陰晴不定的男孩,連中文名都很貼切。


    凱瑟琳更像爸爸,幾乎與他一個模子刻出來,天生就該受到萬眾矚目。迪奧與紀梵希的師傅羅伯特·皮蓋特親手裁製的純白麻紗裙,從歐洲船運過來,淮真其實是知道他的,不過她實在懶得進行更多了解,昨天下午又被她強迫給她溫習了一次。總之,也許有婚紗比凱瑟琳的婚紗更美,但東岸十年內不會再有比她更美的新娘,也不會有哪位新娘再有資格在特區市政廳舉行婚禮。由爸爸牽著沿半級台階走下去的這一刻,她無疑是最幸福的。一身潔白,幾乎就是個天使。


    一個美人經由英俊的父親,親手將她交到另一個英俊、但更年輕的男人手中,淮真說不上凱瑟琳與安德烈誰更幸福一點。不知截止這一刻,比起家族虧欠他,安德烈是否意識到他自己虧欠麵前這無辜美麗的新娘更多一些;也不知這一刻,凱瑟琳是否真的不計他所有前嫌,全身心的愛這個男人。但至少在記者的鏡頭、萬眾矚目下,他們必須莊嚴而熱烈的相愛。


    看見自己美麗的女兒,終於被她的心上人拉著手,沿著階梯走向主持戒指交換儀式的福音神父,奎琳突然在空曠大廳裏、《羅恩格林》伴奏裏爆發出聲嘶力竭的哭嚎,被周圍幾位太太合力摻扶著,勉強沒有當場哭昏過去。


    西澤問她,你知道奎琳哭什麽嗎?


    她想了想說,是不是因為凱瑟琳穿了白色婚紗,而她自己沒有。


    西澤笑著嗯一聲。


    因為丈夫已有過妻子,她自己在結婚時不曾有機會穿婚紗,隻能著淺色禮服。這未竟的心願,終於由女兒來替她完成了。


    即便在在場不知幾多知情人看來,這紗也已經不夠潔白。但無疑在這一刻,奎琳是幸福的。


    全場最不莊重的,除了奎琳,還有二樓大理石柱窗口後頭那一排著西裝的英俊的年輕人,新郎關係最親密的bachelor們,在神父還沒來得及念誓詞時,突然起集體哄起來,衝下頭大喊:“i do, i do!”


    市政大廳眾人大笑起來。


    神父努力板了板臉孔,終於沒繃住,也被調皮的單身漢們逗笑了。


    淮真問西澤,“如果沒有離開家,你是不是也在那群伴郎行列?”


    西澤說,“不會。”


    她納悶,“怎麽會?”


    “我已婚。”


    淮真一時沒意識到這兩件事的因果關係。


    西澤突然提醒她往下看。


    她趴在石質圍欄上,低頭去看神父與新人。


    神父說,“但其實我們已經不用這麽老土的誓詞了。”


    眾人又笑了一次。


    他接著往下念了一段話。


    這隻戒指,是無止盡,是永恒,是你們之間的愛沒有開始與終止,是彼此的包容與理解,令你們今天站在這裏,從兩個人成為一個家庭。也是你們對在場所有人的公開宣誓,宣誓此生將對彼此忠誠……


    緊接著,遠處的聲音變成近處的;神父蒼老渾厚的嗓音也被再熟悉不過的低沉悅耳男中音所取代,又重合在一起。


    西澤接著念下去:“i give you this ring, in token and pledge, of my constant faith and abiding love; with this ring, i thee wed.”


    她愣了一下,移開視線,看著西澤。


    西澤彎起嘴角微笑,沒有看她,解釋說,“作為我不再是bachelor的補償。”


    她被他這個強行解釋給逗得大笑起來。


    安德烈也在神父麵前講完了同樣一番話,等著他的卻是個更真摯的新娘:她身著白紗,瑩藍眼睛飽含熱淚,眼睛一眨也不肯眨,生怕錯過這一瞬間的哪怕零點零一秒。


    兩人互換戒指,在親人與媒體矚目中相擁接吻。


    這個神聖的時刻不知怎麽的令淮真覺得有點滑稽。她笑得越發厲害,埋下頭,在臂彎裏發起抖起來。


    他實在有點無奈,“什麽這麽好笑?”


    她露出一隻眼去看他,“我怕你也親我。太奇怪了。”


    他也笑起來。


    淮真幾乎能清楚的記得,和他在華盛頓的最後這個早晨的每一分鍾裏發生的事。在他緊緊牽著自己穿過那片冬青林時,他們兩都已經意識到有誰一早已經等候樹林後的市政廳裏,但他們都沒想過要逃避。哥倫比亞特區是個溫和的地方,對方會將地點選在這裏,而不是別處,就已對他們足夠溫柔。不是這裏,也會是別處,他們總也躲不過。


    一直到幾個月以後,她回想起他說的話,才終於意識到那時他對他們的未來有多自信。他明白有史以來白人家長對於與有色人種通婚、私奔離家的成員采取過什麽樣的手段:強製送往歐洲念書,買凶殺害兒子懷孕的黃種情人。無數荒郊野嶺出現的無數年輕的屍體、流產的混血胎兒,背後都有個白人家庭的家族秘辛。


    阿瑟的地位與名聲令他不恥於此類家長們買凶殺人的行徑,認為這是最下等的做法。穆倫伯格擁護政黨,有無數土地與生意,在這片民主的大陸,他們甚至比聲名赫赫的政治家們更依賴名聲,也因此,西澤的名聲比起家族的名聲稍稍顯得沒那麽要緊。西澤清楚祖父的脾氣,也仗著他對祖父的了解,有恃無恐的與他周旋。他無比篤定,隻要淮真沒有放棄他,阿瑟便拿他們沒有任何辦法。


    如果她有更多的時間考慮到這一點,那時她便不會講那樣的話。可是那個人隻給了她十分鍾的考慮時間,她根本來不及想明白。


    後來數月,她一直深深遺憾,在他對著神父、在旁人婚禮上對她講出那番結婚誓詞的以後,自己竟然沒有給他一個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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