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的淮真, 仍趴在闌幹上,和她年輕的先生肆無忌憚的笑鬧。


    婚禮進行曲還沒有結束, 那名著花哨格子襯衫的壯漢從訪客休息室走出來,對她說“煩請耽誤一刻鍾時間”的時候, 淮真並沒有緊張, 甚至是鬆了口氣。


    西澤沒有立刻認出他來。


    壯漢試圖與他握手, 用英文說,“我們見過的,你開車實在太快。”


    西澤當然沒和他握手。


    壯漢不以為然地一笑。


    淮真詢問, “mr. wan?”


    壯漢回頭, 點頭笑笑,是的。


    淮真說, “我與我先生下午的巴士,中午仍餘一些時間。唐人街就在這附近, 溫先生願意的話,可以尋個茶樓, 一起吃個午餐。”


    壯漢道,“溫先生夜裏從紐約乘飛機回溫哥華, 午餐就不用了, 就耽誤十五分鍾時間,與你說些事情。”


    西澤抬抬眉, 打斷他:“you?who.”


    壯漢道, “she.”


    西澤說, “we.”


    壯漢不急不慢地重複, “she, alone.”


    他突然說,“那位先生認識阿瑟是不是?”


    “見過,說不上認識。”壯漢始終微笑著,又說,“你放心,溫先生要說的事,隻與這位女士有關。”


    他做手勢拒絕。


    她忍不住拿手指用力攥了攥他掌心,輕聲說,“十五分鍾,等我一下?”


    “這就對了,”壯漢想了想,又說,“對了,這位先生,你可以在隔壁訪客室休息一下——這一間也被我們租了一上午。如果超過十五分鍾,你可以隨時用電話報警求救。在那之前,你可以給自己泡一杯紅茶,英德產,新英格蘭人都愛喝。”


    並沒有人為他的幽默打趣而感到輕鬆幾分。


    壯漢也沒想令誰發笑,說完這番話,轉過身往訪客室走。


    淮真跟上去。


    西澤突然叫她,“季淮真!”


    她回頭來,等他講話。


    他盯著她,認真的,慢慢地說,“沒有什麽事情不能解決。”


    她點點頭。


    他再沒說什麽別的,站在原地,看他的姑娘走進那間會議室。


    加拿大人緩緩將門合攏,守在門外,對他微笑。


    西澤轉身推開隔壁議會室的門。


    會議室裏已經坐了個人。


    保養得當,除了一頭銀灰頭發與襯衫之上一截微微泛紅的皮膚之外,你幾乎難以看出他已經七十歲。但他確實老了,隻看身形,會是你誤認為他是個勁瘦而精神十足的四十餘歲中年人,事實上他年輕時身高也足有有六十餘尺;一整套熨帖白色西裝削減了他氣質中的狠,此刻端坐在那裏,難得看起來相當平和。


    西澤在門口站定兩秒,轉身就走。


    阿瑟緩緩地說,“別擔心,他們真的隻聊十五分鍾。守時對生意人來說是一種美德,現在已經很少有人懂得這門藝術。”


    他問,“你們打算對她做什麽?”


    阿瑟說,“當然不,你知道的,穆倫伯格可不是靠黑手黨起家,美國世道不太混亂,沒有任何政治家喜歡自己健康又陽光積極的國家總有人憑空消失。你也知道這一點,所以料定能和你的小情人在太陽底下,美國法律裏平庸又愉快的過下去,我不太樂意來找你們的麻煩,是不是這樣?”


    “你叫凱瑟琳去找她的。”


    “這不怪她。你父親對你妹妹的婚姻根本無能為力,她也隻能來找我。何況你們早晚得跟我聊聊,我選擇在哥倫比亞特區市政廳的一場溫和幸福又感人的婚禮上……這難道不是最恰當的地方?”


    這笑話當然一點也不好笑。


    西澤說,“也許你可以一直恰當下去。”


    阿瑟笑了,眼角溝壑擠在一起,使這個人在顯出老態的瞬間也並不怎麽慈祥。


    他說,“西,當我想到你會跟我談談什麽叫做恰當的那一天,我一直以為你與我想的恰當會是同一種。小到對茶的品味,大到政治態度,對品德低劣人群的立場……甚至於,對你那位母親的立場。我希望有一天在提及她時,你的態度會是鮮明決絕的。但從沒想到會是今天這一種鮮明決絕。一個亞裔的母親輕而易舉生下你,一個亞裔的女孩輕而易舉的改變了你,改變了我二十多年對你的教育。我對她的恰當,難道應該是感謝?”


    西澤安靜的聽完,“或許我讓你失望,但你有許多孫子,我隻有一個妻子。”


    阿瑟仍舊微笑著說,“你爸爸從前也這麽說,但你看,他在女兒的婚禮上,不也像所有別的父親一樣的開心?”


    “你認為他真的開心嗎?”


    “誰知道呢?”阿瑟微笑,“回到美國,他從我這裏獲得的東西,比他這輩子通過自己雙手能獲得的加起來還要多,隻是他自己不肯承認罷了。也許我這輩子確實做了一件錯事,對他造成了一點微不足道的傷害。我仍舊不覺得後悔,但也不會再讓這件事傷害到你。”


    西澤靜靜看著他,用了點時間來揣度那件錯事究竟是什麽。


    “離開穆倫伯格,你怎麽會過如何?從你念中學起積攢的人脈,那些姓氏聲名赫赫的年輕人們都是你的朋友,你的同學,他們未來都將成為這個國家最為舉足輕重的人物;而當今名聲最響亮的人物,有一半以上都願隨時在你需要時給你倚仗。這一切都能使你輕而易舉的過得輕鬆而尊貴,你又如何能與你二十年的人生做徹底的了斷?”


    他說,“西岸不是東岸,無數名人從那裏白手起家。”


    “誰?那個修鐵路,後來又響應政府號召辦起大學的斯坦福?還是那個做牛仔褲發家的裏維斯?”阿瑟不屑一笑,態度相當輕慢。


    西澤身上那種傲慢正是和他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阿瑟看看表,“坐一坐,別擔心,那商人搞不好比你還舍不得傷害那姑娘。”


    他隻問,“他想做什麽。”


    “加拿大的廣東茶商,是個頗有體麵的華人。你的小情人有告訴你嗎?”


    西澤說,“我知道他是誰,我問的不是這個。”


    阿瑟接著說,“他想帶這女孩兒回溫哥華。”


    西澤說,“她不會的。”


    阿瑟接著說,“十五分鍾結束,那姑娘當然會親口告訴你。”


    西澤看著他。


    阿瑟笑了,抬一抬下頜,“不如等等看。別急,也就一杯早茶的時間,時候到了,自然會知道。”


    ·


    訪客辦公室的門在淮真身後合上。


    那間屋子裏的落地玻璃全敞開著,亮堂堂的。黑色皮沙發椅裏坐了個著西裝的高大男人,頭發往後梳成肖恩式,雙腿交疊,在讀一份什麽英文報紙。淮真走到他對麵坐下,先看見那報紙是每日郵報,早晨在開平早茶見到過那一期。


    待她走近了,他將報紙放到一旁,抬頭看了她一眼,微笑了一下,叫她,“夢卿。”


    那是個硬朗、冷毅英俊的東方男子麵容,神態語氣都溫柔到近乎和煦沁人。


    她說,“我不是……”


    不及她講完,從巴掌大的方形盒子,取出一隻玉鐲,擦拭幹淨,墊在白色絲帕上麵推給她。


    原來這位先生隻是看起來溫柔,行事自有他的厲害之處。一句話不到的功夫,早就料想到她有著一些什麽推托之詞,一個動作而已,無聲無息之間已令她啞口無言。


    他說,“戴上吧。”


    淮真低頭,捋出滑到腕上那隻賽璐珞,“這裏已經有一個了。”


    “年輕女孩愛一些便宜,好看好玩的,但總歸沒有這個莊重。


    “我家本就經營唐人街洗衣鋪,勉強不愁吃穿,哪裏用得起這麽貴重的鐲子。”


    “這是你的東西。”


    她說,“物歸原主,沒有要回來的道理。”


    溫孟冰慢慢地說,“夢卿,你還在生我的氣嗎?”


    淮真幾乎是沒好氣的,“溫先生,如果您隻是來贈與我這隻鐲子,那麽我會很樂意收下,但很顯然您不是為這個來的。”


    他也很直接,“我來接你——今晚乘飛機回溫哥華,我已托人替你買好機票。”


    她說,“您沒有我的身份證明,怎麽替我購買機票?”


    他說,“我怎麽會沒有你的身份證明?”


    她已經沒有心情跟他掰扯自己究竟不是溫夢卿這個話題。


    茶商先生卻接著說,“如果你更喜歡季淮真這個名字,我立刻叫人重訂一張機票。”


    淮真笑出聲。


    他說,“未來你願意,去到溫哥華,或者回到中國,也可以仍叫淮真。”


    她接著說,“我已經結婚了。“


    他仍不改溫和,幾乎像是為她好的在說,“他的家庭不會接受。”


    她說,“那與溫先生又有什麽關係呢?”


    他說,“若沒有我與你的婚契為證,那家人不肯犧牲自己兒子前程,咬定你偷渡罪名,怎麽可能放過你。到時候你如何自處?”


    淮真道,“溫先生,您若不說,還有誰會檢舉我偷渡美國?”


    他搖搖頭,“夢卿,你太年輕,根本不知未來將會遭遇什麽。”


    她也說,“溫先生,若您希望夢卿過得好,就請放她自由。”


    他緩緩笑了,“夢卿,十五分鍾時間不多。”


    淮真知道,這位商人是在要挾她,讓她掂量清楚。


    她想了想,開口說道,“我應當謝謝溫先生請人一路保護我們平安。”


    他略有些驚愕的看著她,沒有貿然插話打斷,靜靜等待下文。


    她接著說,“溫先生上我家店裏來,見我過得好,家人待我也好,於是便放心離開。後來聽人說我和白人私奔,擔心我的安危,又請人跟過來保護著。溫先生有心了。”


    他也承認,“因生意繁忙與母親的疏忽令你走失,是我於心有愧。”


    她接著說,“溫先生不會讓一個失了名聲的女孩成為他的妻子,更不會讓一個失了身,做了別人的太太的女子做他妻子。以前不會,將來也不會。”


    他終於覺得自己該重新認識認識她,“夢卿,你幾時變得這麽厲害了?”


    她說,“這世道吃人,一個獨身女孩兒,不厲害些怎麽活下來呢。”


    一時間兩人都沉默了一陣。


    溫孟冰出現在這裏,當然不是來和她純粹的聊聊天的。在她走失,又出現在臭名昭著的三藩市唐人街那一刻起,他的家庭也不會再允許他娶夢卿做妻子。沒有一個華人家庭的男人會娶一個失了德的女孩做妻子。他懊悔,一直尋不到她的蹤跡,總掛心,怕她過得不好,無數個夜裏輾轉反側,直至終於有了她的消息。他尋來三藩市,發現她生活的很好,家人待她也不錯,甚至上學念了書,真好,也許比接她去溫埠,將她放在身邊更好。他留下眼線,一直留心她的生活。後來他發現有人愛她,他竟鬆了口氣。但那人是個白人,他當然聽說過無數混婚私奔的下場,擔心那白人家庭為難於她,於是派人暗中跟了上來,想要保護著她。


    到現在位置,她對這位溫先生的揣測已經準確到八九不離十。


    她接下去:“究竟是什麽令溫先生變卦了呢?若您真是為夢卿好,您應該尊重她。”


    他說,“那位白人老番找到我,將所有他們能在你身上應驗的傷害向我加以警告,也將所有你離開能獲得的好處統統挑明,叫我權衡輕重利弊……我根本沒得選擇。夢卿,我感到此刻唯一能做的對的事情就是讓你回到我身邊。”


    淮真給他扯的彌天大謊給氣笑,“因為白人老番知道,假如你不申訴,再無人會追究我的罪過。隻有你,溫先生,你如此精明,連我都知道的事情,怎麽會輕易就給人戲弄了?還是說你根本就在懊悔什麽。”


    他嘴唇發白,略略有些不可思議的聽她笑著講完這段話,“是!我憤怒,我懊悔……”


    淮真終於覺得有些解氣,死死盯住他,一字一頓的說:“你嫉妒。”


    他笑了,“我嫉妒!誰?那個乳臭未幹的番鬼小子?”


    淮真接著說,“他不像你,這樣體麵,這樣在乎名譽。他根本不在乎我是否被人販子壞了名聲,他將我從地獄裏救出來,他為我放棄一切問我願不願意嫁給他,我願意!我們已經結婚了,就在一個禮拜前,我們上了床……”


    “閉嘴!”


    “在汕頭碼頭上,夢卿已經被你弄丟了。你找到了她,也沒有帶她回去,因為她被壞了名聲,不再是那個被你家人接受的,能做你妻子的夢卿。這一切是你根本就做不到的,溫先生,所以你嫉妒,嫉妒自己再也沒法坦然的像從前那樣愛你的夢卿,可你再次發現你又錯了……你至今都弄不明白,你到底是被誰戲弄了呢?”


    他被她戳中死穴,痛苦閉上眼睛,聲音顫抖沙啞,“別說了,夢卿,別說了……”


    她輕聲說,“溫先生,夢卿已經丟了,不會再有了。”


    幾秒鍾之後,她看見這年近而立的七尺男兒,眼眶通紅,幾乎掉下淚來。


    他說,“我回鄉找過你許多次,後來,聽說你被賣到了加利福利亞,我從洛杉磯一直找到三藩市……所有人都說我的夢卿死了,可我的夢卿活得那麽好,我不知道該怎麽開心。我知道你恨我怨我,所以明知我來仍不肯見我,甚至改名換姓。夢卿,我見你現在過得這麽好,我真的為你高興……可這一切怎麽會都與我無關了?”


    “您也知道如今我過得很好,請您……請您還我自由,放過我。”淮真聽完這番話,深深將臉埋下來,幾乎是對他鞠了個躬。


    而後她聽見他苦笑著說,“還你自由,誰又能還我夢卿?”


    “是,我是被戲弄。整整一年,被自己與命運耍的團團轉。”他微笑著,眼神裏卻透著狠,“你可知我有多恨那將你拐上郵輪的人販?你如今的家人捏造土生子證明,和人販狼狽為奸,也是罪魁禍首……你知道我有我多恨三藩大埠?那白鬼老番說的沒錯,若我不申訴,不會再有人申訴他們的惡行……我們的恨幾乎是一樣的。”


    “溫先生。您明知唐人街的動蕩關乎我所有家人與朋友安危,您也是個華人……”


    “夢卿,不管這一年發生了什麽,都是我的錯。我不會再錯第二次。”


    是啊……在溫埠權勢滔天的溫孟冰,被奸詐的老狐狸煽動仇恨,此刻被命運戲弄的憤怒衝昏頭腦,怎麽會輕易放過拐走他未婚妻子的唐人街?


    她笑了,“也不知道找你合作那位白人老先生,此刻是否正坦然舒心的喝著茶,等著你怒火中燒,等你大發雷霆,騙的你暈頭轉向,等著我自投羅網。”


    他很抱歉地說,“我想了很久,許多天,我認為我足夠冷靜。這是我唯一能做的對的事情。”


    淮真道,“等你冷靜下來,會知道自己又錯了一次。”


    敲門聲響起。


    年輕的商人慢慢喝了口茶,接著說,“回來我身邊吧,我能給你更好的生活……你若跟我回去,與唐人街所有恩怨一筆勾銷。但我隻給你一次機會。十分鍾時間,我在這裏等你,去告訴他我是誰,你將要跟我去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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