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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他從那個突兀中斷的夢境當中醒來開始,季棠就沒有做出過任何試圖從他的口中打探消息的舉動來——非但如此, 對方似乎還有意避著他,總是將他單獨留在這個洞府當中, 一點兒都不擔心他會趁著這個機會離開。


    隻是, 想來即便季家的人不擔心季棠會做出什麽不利於季家的事情來,那循著他留下的線索找尋而來的謝瑾瑜二人, 也該到了附近才是。


    可分明季榆不止一次地見到了季棠身上與人交手留下的痕跡, 對方卻絲毫沒有表露出要帶他離開的意思, 這實在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了。


    果然, 哪怕比之本人都還要更了解他的一切,想要徹底弄清一個人的想法,也依舊不是什麽容易的事情。


    “……對不起……”極力壓低的聲音帶著些微的哭腔,季榆伸出手, 想要去觸碰一下季棠胸前的傷口, 卻又像是擔心驚擾到什麽一樣, 在半途收了回來, “我不能……再讓你為了我……受傷了……”


    那比殺了他, 還要更加讓他難以忍受。


    像是要將眼前這個人的模樣給深深地刻入眼底一樣, 季榆的目光一寸一寸地描摹著季棠的五官。忽地,他輕笑一聲,垂下頭去, 緩緩地靠近了季棠的麵頰。


    那句連在睡夢中都無法吐露的心意, 就這樣消散於兩人相貼的唇瓣間。


    天際忽然飄起了雨絲, 淅淅瀝瀝的,仿佛在彈奏一曲舒緩的樂章。


    季棠望著那不斷飄落的雨絲,好半晌才回過神來一般,抬起手輕輕地撫上了自己的唇瓣。那裏似乎還殘留著屬於另一個人的溫度。


    他有些說不上來自己此刻是什麽樣的感受——詫異,歡欣,甜蜜,苦澀,或者其他——諸般情緒相互交雜,有如混雜在一起的墨水,讓他無法將其分辨清楚。


    ——他的那個弟弟,就連離開,都非要將他的心神攪得亂七八糟不可。


    季棠突然有點想笑,但許久未曾上揚的唇角,卻讓他的笑容看起來顯得古怪而僵硬。


    “我到底……在做什麽?”帶著些許恍惚與迷茫的聲音在雨中飄散開去,也不知是在問那早已離去的人,還是在問季棠自己。


    隻不過這個問題,此時注定是無法得到答案了。


    細小的雨絲落在深綠色的草葉上凝聚成晶瑩的水珠,趁著它彎腰的時候滾落下去。


    季榆止住了腳下的步子,他看著麵前被煙雨籠罩的景象,眼中流露出一絲迷茫的神色來。


    他忽然就有些不知道,自己接下來究竟該往哪兒去,又該做些什麽了。


    去找二長老他們討回公道嗎?要是真的能夠做到這一點,他當初就不必四處逃竄了。


    去揭露二長老的目的,尋求幫助?


    季榆所熟識的人,都是與季家往來密切之人,此時此刻,他委實是無法確定,這次的事情,那些人是否同樣攪和其中。畢竟,這次追殺他的,正是以往在他的眼中,最為公正無私的二長老,不是嗎?


    細細數來,除了季棠之外,他竟找不到一個能夠全心信任,能在此時給予他幫助的人。


    眼前倏地浮現出季棠渾身是血的模樣來,季榆驀地閉上眼睛,不願再回想那個畫麵。


    被雨水沾濕的衣衫緊緊地貼在身上,帶著本不該屬於這個季節的寒意,沁膚透骨。


    單為了兩個甚至都沒有說上過幾句話的人,就將自己折騰到如今這個地步,甚至有可能因此喪命,真的……


    “——值得嗎?”


    突然響起的聲音讓季榆一驚,下意識地就要祭起季棠給他的防禦法器,卻在看清對方的樣貌時,猛地止住了動作。


    那人一身淺藍色長衫,與季榆同樣,沒有任何遮蔽地站在雨裏,雨水順著他的發絲低落,看著有些狼狽。但那雙黑沉的雙眼,卻仿佛能夠一直看到人的心裏。


    “安辰逸?”收了手中的法器,季榆回過身去,看著那不知何時站在自己身後的男人,麵上的神色帶著驚訝與探究,顯然沒有想到會在這裏見到對方。


    “這麽做,”然而,安辰逸卻並沒有回應季榆的話,隻是將自己剛才的問題再次問了一遍,“值得嗎?”


    看著因為自己的問題而有些發怔的人,安辰逸的心情有種說不上來的複雜。


    他並不認為這個世上沒有那種願意舍己為人的高潔之人,他隻是想不明白,為什麽眼前這個從頭至尾隻與自己說過一句話的人,要為了他們,與家中人反目?


    ——大概是因為這個人大腦的構造,和正常人不太一樣吧。


    回想了一下原主在被發現之後的一些列行為,季榆在心裏給出了一個合情合理的答案。但這樣的回答,顯然對拉近他和安辰逸之間的關係,沒有任何作用。


    “這個世上的事情,本就無謂值得與否,”緩緩地吐出一口氣,季榆彎起唇角,朝著安辰逸露出了一個不大的笑容,“有的,隻是想與不想。”


    “而我,想幫你們。”季榆看著安辰逸的雙眼,一字一頓地說道。


    安辰逸剛才所問的那個問題,他也不止一次地問過自己,但每一次,他得出的答案,都從來沒有絲毫的改變。


    對上季榆的雙眼,安辰逸的心中微微一震,他張開嘴,下意識地想點什麽,可最終卻隻是搖了搖頭,沒有出聲。


    “更何況,我也不僅僅是幫你們。”轉頭錯開安辰逸的視線,季榆停頓了一下,再次開口。


    “季家向來以公正清明立世,若是真的做出了那樣的事情,便是失去了立世之本,”望著遠處被雲霧籠罩的山峰,季榆的語氣中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哪怕此次得到了再多,都不足以彌補這一點。”


    分明從小到大,他都是被這樣教導的,可如今,那些告訴他這些話的人,自己卻將之遺忘了。


    安辰逸聞言沉默了下來,這種時候,他著實想不出來,自己究竟能夠說些什麽。最後,他隻能上前幾步,將手輕輕地放在這個孩子的頭頂。


    “走吧,”安撫似的揉了揉季榆的發頂,安辰逸輕聲說道,“這裏不安全。”


    要知道,不久前他和謝瑾瑜就是在這附近,碰上了季棠的。由於不願暴露自己的真實修為,謝瑾瑜還受了一點輕傷,反倒是修為差了一截的安辰逸,一直被護在身後,連一根頭發都沒有傷到。


    想到這裏,安辰逸的嘴角不由自主地上揚了幾分。


    許是前些日子發生了什麽變故,季家突然放棄了遮掩自己的行徑,尋了個由頭給他和謝瑾瑜扣上了魔道奸細的帽子之後,就光明正大地開始追殺起來。而流落在外的季榆,也成了季家的叛徒,為正道所不恥。


    長長地歎了口氣,安辰逸有點不知道該如何將這些事情,告訴身邊這個依舊堅持著屬於季家的風骨與榮耀的孩子。


    “人總有走錯路的時候,”但出乎安辰逸的意料的是,季榆對此卻表現得很是平靜,那雙眼睛裏明亮的光芒,絲毫沒有因為當前的窘境而磨滅分毫,“這種時候,將他們拉回來便是。”


    他們季家,本就是靠著這般,才能長久地存在到現在的。


    “還有,”看了安辰逸一眼,季榆的神情變得嚴肅起來,“我早就不是什麽小孩子了。”


    就算他看起來還是少年的模樣,可修士的年紀,向來都不該用外貌來判斷不是?


    似是沒有料到季榆會突然說出這樣的話來,安辰逸不由地愕然了一瞬,繼而忍不住笑了起來。


    沒辦法,季榆那一臉認真地強調著自己的年齡的模樣,看著確實是太過可愛了些,惹得他都忍不住想伸出手,再揉一揉對方的腦袋了。


    安辰逸當然是知道季榆的不可能如外表看起來那樣年輕的,可無論是以年紀還是修為來算,他都超過對方太多,是以對方在他的眼中,就是一個小了自己許多的孩子沒有錯——不過這種話,安辰逸是不會對季榆說的就是了。


    雖然在他的心裏,還真有那麽一絲期待,要是聽到了這些話,季榆會露出什麽樣的表情來。


    收回落在季榆身上的視線,安辰逸輕咳了一聲,掩下唇邊的笑意:“好,我記下了。”


    但即便如此,安辰逸也依舊為此吃了不小的苦頭。而最後,也正是在與季棠交手的過程當中,這個道心堅毅的人,硬生生地衝破了那禁錮他百年的桎梏,踏步分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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