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白色的雪花落在車子的前玻璃上, 又被那機械地來回搖晃著的雨刷給推到一旁,在兩側堆積成細長的形狀,好似替那塊透明的玻璃, 增加了一個白色的框架。


    蘇景陽望著窗外, 沒有焦點的目光落在道路兩旁那被落雪遮擋得有些模糊起來的建築。


    季榆的身上沒有太多有錢人會有的壞毛病, 但這個年紀其實並不大的人,在某些方麵,倒是和一些七老八十的老頭子, 有種說不上來的相似, 就連住處,挑的都是那種離市中心遠遠的, 經常好半天都看不到一輛車子經過的清淨之地。


    住在這種沒有什麽人煙的地方,蘇景陽不必擔心自己和季榆之間的關係, 會被別人知曉, 自然不可能對此有什麽不滿, 可現在, 他卻沒來由地覺得這附近的環境, 有些太過荒蕪與淒清了。


    在出租車停下之後, 蘇景陽付了錢之後又坐了一小會兒,才拉開車門走了下去。


    頓時,那與車內的暖氣截然不同的寒風鑽進了衣領當中,凍得蘇景陽不自覺地抖了抖, 往不遠處的房子走去的腳步, 也不由地加快了許多。


    掏出鑰匙開了門, 迎接他的,依舊是那滿屋的冰涼與寂靜。


    感受著指尖的金屬傳來的冰涼觸感,蘇景陽的雙唇動了動,不知為什麽,突然有點想笑。


    ——在剛剛那一瞬間,他竟然會生出了在打開這扇門之後,會見到某個人一如往常那樣,靠坐在沙發上翻著手裏的文件,頭也不抬地和他打招呼的景象。


    然而,幻想終究隻是幻想。


    緩緩地吐出一口氣,蘇景陽略微閉了閉眼睛,又很快睜了開來,那其中,已經沒有了先前的迷茫與恍惚。


    他不知道自己現在的這種心情,到底應該稱作什麽,但他心底對季榆的那份擔憂,卻是切切實實的。


    就算是沒有感情的死物,用久了也會舍不得丟棄,更別說有血有肉的人了,在那樣親密地相處了一年之後,即便不是戀人的關係,兩人之間產生一種類似親人的感情,蘇景陽並不覺得,這是什麽奇怪的事情。


    沒有再去做過多的猶豫,蘇景陽從通訊錄裏調出那個自己極少主動撥打的號碼,指尖輕輕地在屏幕上點了一下。沒多久,耳邊就響起了悠揚悅耳的音樂聲。


    ——這並不是蘇景陽昨天聽到的、那首他最喜歡的曲子。


    麵上的神色有些微的愣怔,蘇景陽一時之間竟有點說不清,自己胸口湧上來的這股感受,到底是什麽。


    該說人果然都是犯賤的嗎?在以前這個人把自己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的時候,他什麽東西都沒有察覺到,可一旦對方表現出冷漠與疏離來,以往那些從未留意過的細節,就不可抑製地一點點浮現了出來。


    蘇景陽並不是個遲鈍的人,透過季榆這有所改變的態度,自然意識到了什麽,就是不知道對方這會兒是單純地厭倦了自己,還是找到了其他更合自己心意的人。


    其實這樣也挺好的不是?至少今後他和陸南柯相處的時候,不必再抱有那種有如背叛一般的罪惡感了。


    這麽想著,蘇景陽自嘲似的扯了扯嘴角,坐在沙發裏的身子略微蜷了起來。


    “季榆?”電話沒多久就接通了,蘇景陽搶在另一邊的人開口之前出了聲,語氣中帶著一分連自己都未曾察覺到的急切。


    人啊……總是這樣的貪婪,哪怕是自己先前毫不在意,甚至是鄙棄的東西,可隻要對方在自己之前先一步離去,就會讓人不顧一切地想要將其留下——就仿佛這對自己來說,是多麽重要的事物一樣。


    如蘇景陽這樣單純而又帶著少許矜傲的人,對於季榆來說,要掌控起來,實在是一件太過容易的事情。


    視線不甚在意地掃過跟前將抽血用的針頭插-入自己手臂的人,季榆的語氣聽起來沒有什麽異常:“嗯?”


    他不太清楚這些檢查裏麵的門門道道,但既然那些醫生說,想要進一步確定他的病情,需要再做些更為細致的檢查,他自然得去配合。


    哪怕是那僅剩不多的時日,他也還是無比珍惜的。


    “你……”聽到季榆那過分簡單的回應,蘇景陽反倒一下子有點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了,“……身體好點了嗎?”


    沒有去質問對方一夜未歸的立場與資格,最後蘇景陽從口中說出的,隻是這樣一句帶著些許試探的話語。


    比起為了那過於忙碌的工作,以及真正讓自己傾心的人來,為了避免他擔心,而有意隱瞞了自己的身體狀況,對於蘇景陽來說,顯然是一個更容易接受的理由。


    “嗯。”然而可惜的是,季榆這個時候,可一點都沒有順著蘇景陽的心意來的意思。


    看著那細長的試管被粘稠的血液一點點地注滿,季榆伸手按住傳來些許刺疼的針孔,幾不可察地皺了皺眉。


    “公司裏碰上了點麻煩的事情,”沒有去和蘇景陽多說什麽的心情,季榆徑直說出了對方最關心的事情,“我過兩天再回來。”


    無論是他,還是“季榆”,都顯然不可能做出長久地待在醫院裏,依靠著無止盡的藥物與手術,來維持性命的可悲舉動來,那除了將他僅剩的尊嚴毫無保留地踩在腳底之外,沒有任何意義。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季榆的觀點,和之前那個年輕的醫生——以及上個世界許清容的母親,還是有那麽些許相近的。隻可惜,負責他的病情的醫生,並不是那個年輕人。


    沒什麽好奇怪的,他的身份畢竟特殊,醫院也沒那個膽子,把他交給那種沒有多少經驗的新人去負責。


    盡管他或許更喜歡這樣的決定,卻也不會浪費那個口舌,去特意要求換人。


    看了一眼邊上站著的,剛剛才勸過自己住院手術的人,季榆沒有去理會電話另一頭似乎還想說點什麽的人,直接掛斷了電話。


    “女朋友?”因為季榆的身邊沒有人陪伴,而特意和對方一塊兒過來的中年醫生見他把手機放回了兜裏,忍不住笑著問了一句。


    “男朋友。”沒有絲毫停頓地否定了對方的話,季榆明顯不覺得這是什麽值得感到羞恥的事情。


    醫生聞言,這才響起曾經聽過的,有關這個人的傳言,臉上的笑容不由地變得有些尷尬起來。


    倒也談不上什麽厭惡或歧視,隻是這種事情,對於他這個年紀的人來說,終歸還是有些難以接受了點。


    好在季榆也不在意這些,隨手將沾了血的棉花扔進了牆角的垃圾桶裏,就轉身走出了這個不大的房間。


    中年醫生見狀,嘴唇下意識地張了張,但是最後,他還是放棄了勸對方再在醫院裏多住兩天的想法。


    見的人多了,他自然也看得出來哪些人是勸得動,而哪些人又是壓根不會去理會旁人的話的人。


    更何況,這個人的出院手續,這會兒估計已經差不多辦好了。


    比起那些得自個兒在邊上等著的普通人不同,這種隨手就能給醫院捐個幾百萬的有錢人,自然是有著他自己的特權的。


    輕輕地歎了口氣,中年醫生抬腳跟了上去。


    季榆本來就是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被林曲給拖到醫院來的,就連換洗衣物都沒準備,離開的時候,自然也要方便得多。


    化驗的結果過兩天大概就會出來——雖然季榆對這種估計除了更著重地強調自己病得有多嚴重的東西沒有多少興趣,但為了治療方案的確定,還是少不了得跑那幾趟的。


    而在這之後,他所需要做的,就隻是按時吃藥,以及定時檢查了。


    和其餘大部分的病都是差不多的流程,沒有什麽特殊的地方。


    除了那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會畫下的句點。


    懶得去打電話給自己難得休息的司機,季榆隨手攔了輛車,朝自己的家裏開去。


    這場難得的雪下得很大,不過是一個上午過去,周圍的一切就都裹上了一層白色的外衣,在那朦朧的霧氣中,有種近乎聖潔的美好。


    據那極少有準確的時候的天氣預報說,這場雪會一直持續到明天上午,也不知道到了那時候,這個城市,會變成什麽模樣。


    盯著身側的玻璃窗上,那由於內外的溫度差,而蒙上的一層水汽,季榆移開視線,閉上眼睛靠在椅背上休息起來。


    也不知道是高燒剛退,還是那個他如今依舊沒有太多的實感的絕症的原因,他此時感到有細微的疲憊,就如同熬了一宿的夜,卻沒有咖啡這種能夠提神的東西支撐一樣。


    稍顯輕緩的音樂在車子裏不大的空間內響了起來,讓本就有些困倦的季榆不由自主地就一點點地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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