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錦沒作聲,提起桌上放著的那壺半溫不涼的茶,她又倒了一杯,推到馮三恪麵前。


    “我辨不清是非忠奸,也沒那識人心的本事。縣衙前救下你,不是因為信你,而是因為你是疑犯,罪刑未斷,你不該死。”


    “你入府半月,我瞧你忠厚老實,府裏也沒人說你壞話,我覺得人不該是你殺的。然而人心多少有偏倚,我又一向護犢子,興許已經被你帶跑偏了也說不準。”


    她從不輕信與人,也從不輕易許諾,是以這一句話說得百轉千回,不說信,也不說不信。


    馮三恪眼裏的光又黯下去。


    一屋人都沉默聽著。


    繞過這茬,虞錦開始講別的:“海津府衙裏有個陳情堂,專門處理轄下各縣的冤假錯案。捕頭裏有我一個熟人,回頭我問縣令要一份案宗遞給他,叫他過來看看這案有何蹊蹺之處。”


    馮三恪扯了扯唇,笑聲慘淡:“都半年多了,屍身都入了土,哪還能挖出什麽線索?”


    虞錦也這麽想,卻更怕他心灰意冷,嘴上便寬慰道:“此人是有大能耐的,五年前的錦莊劉氏滅門案就是他辦的,五年前積壓的舊案,他隻用了半月功夫就抓到了真凶。興許能為你翻了案。”


    馮三恪這才又打起精神來,就著身下蒲團屈膝跪下,紮紮實實磕了個頭。


    “爺大恩大德,今世不敢忘。”


    虞錦離他太近了,又是坐著的,他這麽一磕,幾乎杵到了她腿上。虞錦下意識地伸手,揉了揉他的腦袋——手邊孩子太多,還多數比她矮,這個動作做習慣了。


    馮三恪後脖頸一僵,愕然抬頭,怔了半晌,小心地從她掌心下縮回脖子。


    虞錦收回手,語氣輕快多了:“該有的公道遲早會到,你既說沒有殺人,下回再當街遇上秦家人就別傻站著挨打。”


    馮三恪搖搖頭:“不會再遇上的。今日給爺丟臉了,我就不該來的,以後人多的盛會我都留在府裏罷。”


    虞錦抽手,在他肩膀上重重拍了下,聲音帶怒:“別人不信你有冤,你自己卻不能不信。把背挺起來,別縮著肩膀一副落魄樣,我虞家的人沒有這麽窩囊的。”


    “是呀是呀,咱身正不怕影子斜!”


    靜室裏幾人都搭了個腔,盯著他看。


    馮三恪卻猛地轉過了身。頭朝著牆角,抬手抹了把臉。


    *


    因他這受傷,回府以後又是好一通忙活。


    府醫宋老伯給他拿涼水敷了身上的傷,又開了兩樣活血化瘀的藥,內服外用都有,說道:“沒傷著內腑,皮肉傷沒什麽的,年輕小子養幾天就好了。”


    馮三恪仔細謝過,目送人家出了門,回頭就看見博觀在抹眼淚,無奈道:“你哭什麽呀?”


    博觀坐在他床邊一個小杌子上,跟個小姑娘似的淚眼婆娑:“馮哥你怎麽去拜個佛都能讓人打了呀?和尚怎麽會打人呢?你是不是偷人家功德箱了?”


    要不是他這眼淚太真,馮三恪都想打他了,沒忍住,嘴裏爆了句粗:“偷屁的功德箱,功德箱上著鎖呢。”


    “你竟真的想偷!”


    博觀瞪大眼睛,“那是給佛祖的錢!一份錢就是一份功德!怎麽能惦記人家的功德呢!這是要惹災厄的!難怪人家和尚打你!”


    馮三恪:“我沒想偷。”


    博觀:“沒想偷你瞄人家功德箱幹嘛!你還注意到箱子上鎖了!”


    馮三恪:“……”


    秦家的事沒法跟博觀這麽個屁大孩子解釋,他腦子又迂,想不到別的說辭應付,隻能默默把苦水往肚子裏咽。


    好在博觀是個善於求證的,跑去找竹笙問了問,才知道他馮哥是被一家子糊塗人打的,且從頭到尾沒還手,回來又縮著脖子給他賠了個不是。


    “馮哥你怎麽右邊眼睛都是紅的啊,不是要瞎了吧?”


    他右眼爆著紅絲,看著滲人,但並不疼。宋老伯說是沒事,馮三恪卻有點緊張,博觀比他還緊張,拿手遮住他左邊眼睛,另一手比劃了個數,“這是幾,能看清麽?”


    “這是二,這是五,沒瞎。”


    博觀這才放心,又跑去問了問宋老伯,聽說多按按太陽穴能化淤血,又折騰馮三恪去了。


    *


    第二日,虞錦親自去了衙門一趟。


    “稀客呀。”縣令笑吟吟迎上來,出門喚人上好茶,坐回來問她:“姑娘遇上什麽難事了?”


    他還當是往村裏修橋修路的事,誰知虞錦卻說:“今日來叨擾,是為跟您討一份案宗,就是馮三恪那案子,我……”


    話未落,縣令忙叫她噤聲,他自個兒躡手躡腳地走到書房門前,叫護衛離遠些,又把門窗合嚴實。


    虞錦被他嚇了一跳:“這是怎麽了?”


    縣令低聲道:“要案宗是不合律法的,可不敢這麽說。年關了,上頭下來人查訪,就在府裏頭住著,不敢叫他們聽到。”


    “查什麽?”


    “查稅,查衙役俸祿,查府中花銷,查案宗,查縣裏有沒有私設法度,查百姓的事有沒有給辦妥,什麽都要查。”


    虞錦恍然:難怪縣令今日穿著一身普通棉衣,不是上回的綢麵,深深鎖著眉,像個儉樸憂民的好官兒了。


    縣令坐回書桌前,苦笑道:“這案宗我給不了你。這已經封了檔,沒有海津府許可是不能拆的;再說上頭來的人要從今年辦的案子中抽幾件查看,這人命案子是必會抽到的,我怎麽能把案宗給你?”


    虞錦的說話聲隨他低了兩分:“可有備別的份?若不然,叫我在這兒謄錄一遍?”


    縣令愁眉苦臉:“姑娘哎,你可別難為我了,你回頭叫那馮家小子給你把案子說一遍,過堂過了那麽多回,他應該能說得明白。要是還不行,就去柳家村,問問當時作了口供的鄰裏,聽聽他們的說辭。”


    虞錦無法,隻能回去想別的辦法。


    縣令一路送她出了門,瞧著她眼中有愁,沒忍住叨叨了兩句:“當初你就不該保這人,他身上一堆麻煩事。保了也就保了吧,還翻什麽案喲,大費周章,最後也未必能弄出什麽結果來,趕緊丟了這燙手山芋才是正理。”


    他苦口婆心說了一通,虞錦反倒被氣笑了,心裏不順暢,又不能明著駁回去,便把話說得俏皮,眼中神采爍爍:“這冤案明明是縣老爺自己犯下的糊塗,怎麽說得倒像是我的過錯了?”


    縣令臉一熱:“可人證物證俱全,他……”


    “您且別忙著下定論,等我問問再說。”虞錦不願意跟他掰扯,果斷回了句:“要真是他殺的人,我再給您送回牢裏來,絕不包庇。”


    *


    馮三恪這一受傷,博觀跟伺候老娘似的伺候他,打飯、倒水、上藥,基本不讓他起身。


    他人小卻心細,吃完飯,叫馮三恪趴在床上,大夫說一天抹兩回藥,博觀兩回就給他抹了半罐子,跟拿漿糊刷牆似的,馮三恪心疼得不行。


    背上的傷他夠不著,讓小孩幫忙上藥,就得順帶聽人家絮絮叨叨。


    “得虧馮哥你身板結實,這要是我捱這麽一頓,指不定得折幾根骨頭。笙姐姐說你還沒還手,馮哥你可真厲害。”


    馮三恪趴在枕頭上,眉眼懨懨,不想說話。


    正上著藥,外邊一陣敲門聲,是彌堅的聲音:“開門開門,送東西來了。”


    “哎!”


    博觀應了一聲,想也不想就去開了門,門口站著彌堅和彌高,一人提著個香噴噴的瓦罐,一人捧著筆墨紙硯等物。錦爺竟也跟著來了。


    “爺怎麽來啦?快進來坐。”


    這傻孩子缺心眼,都忘了屋裏的人還有個人沒穿衣裳,歡歡喜喜把虞錦往屋裏請。


    馮三恪一個哆嗦,他這會兒上身赤|裸,被子還壓在身下,慌裏慌張掀了被子,勉強把自己遮住。


    下人住的屋子沒有屏風隔斷,門一開就能看見床,是以虞錦一眼就看著了。她也不臉紅,多在門外站了兩息功夫,等馮三恪穿好衣裳了,才往裏邊走。


    滿屋子都是藥味,虞錦也不嫌,看馮三恪直挺挺坐在床上,忍俊不禁:“沒事你躺著吧,傷養得如何了?”


    “能走能動的,爺有什麽活兒要派給我?”


    虞錦嘖一聲:“我這提著雞湯來探病的,怎麽被你說得跟黑心地主似的?”


    馮三恪忙說不是。


    寒暄了兩句,虞錦揮揮手,“放下東西,你們都出去吧。彌堅你留下。”


    他們這屋裏沒桌沒案,隻在兩張床中間立著個櫃子。彌堅把筆墨紙硯放在上頭,搬了個小杌坐下研墨。


    “這是?”馮三恪愣住。


    虞錦道:“我上午去縣衙走了一趟,縣令說案宗已經封檔入了庫,沒有上邊公文批複不得擅取。隻能難為你了,好好想想案子經過,叫彌堅把案情大致記一下,你說得慢些。”


    馮三恪猶豫了一瞬,他想說自己何德何能,讓主子為他跑腿。可在府裏這半月,他也摸清虞錦兩分脾氣,不敢說喪氣話,隻得從頭開始講。


    “那是半年前的事了……”


    虞錦打斷:“哪一日?”


    馮三恪皺眉思索:“好像是五月廿九,對,是五月廿九!我在鎮上的吳家鐵鋪做工,吳家人在村裏有三畝地,後來一家子搬到了鎮子上,村裏的地就不不種了。因為我爹跟吳伯有些交情,他就把地給了我家種,也不要佃銀,隻叫我每月去他們那兒做半月白工,算是兩相抵了。”


    虞錦點點頭:“你繼續說。”


    “每回月中去了,月底回家,半月裏吃住全在鐵鋪。當天正好是五月的最後一天了,那天我帶回家一把鋤頭,是我自己打的,家裏鋤頭斷了,我記著,就帶回去一把,吳伯沒要我銀子。”


    “從鎮上到柳家村不算遠,我走回家的時候是半下午。回了家,卻見家裏吵吵嚷嚷,我爹娘兄嫂吵成一團,嫂嫂收拾了幾件衣裳,哭著說是要回娘家。”


    “我嫂嫂是她家裏最大的孩子,一向是有主意的人,把我哥拿捏得死死的,平時兩人好得不得了。可那日,我哥沉著臉一言不發,嫂子鬧得厲害了,我哥竟將她那包袱直接丟到了門外去,怒聲叫她滾。”


    “我就是那時到的家,瞧見幾人鬧得厲害,忙把包袱撿起,拉著嫂嫂回了家門,想要勸勸和。進了家門還不等開口,我爹從廚房拿了條扁擔就往我身上抽,說我敗壞門楣。他打得狠,扁擔照著背砸的,我硬捱了幾下,也來了火氣,奪過了他手裏的扁擔,把我爹氣得倒仰。”


    虞錦問得仔細:“你爹罵你什麽?”


    馮三恪神色悵然:“我爹一向少言寡語,隻說我敗壞門楣,打就使了狠勁打,丁點不留手的。”


    虞錦揮揮手,示意他繼續往下講。


    “一家子亂糟糟的,我爹氣得臉色鐵青,我娘坐在地上哭;我哥倒鎖了房門,屋裏砰砰乓乓的,好像是他在砸東西;嫂嫂又吵著要回娘家。可我反複追問,爹娘卻都不與我說到底出了什麽事,我一問,我爹反倒罵我‘怎麽還有臉說’。”


    虞錦眉頭皺得愈緊,隱隱約約聽出了點味道,這個一閃而過的念頭卻沒能及時捉住。


    “就這樣一直吵到晚上,我爹叫我滾回鐵鋪去,一個月內別回來,等家裏把事處理好了再說。”


    “我徹底火了,就這麽回了鎮上的鐵鋪,在吳伯手下又做了幾天工。幾天以後,十幾個衙役破門而入,將我捉去了縣衙,直接過堂。地上蓋著四塊白布,是我爹娘兄嫂,都是被我帶回家那鋤頭打死的。夏天天熱,屍身已經發了腐。”


    他眼裏有痛色,艱澀道:“柳家村的鄰裏鄉親都被帶到衙門作證,鄰家說……說我奸汙嫂嫂;鄉親們說我一向逞凶鬥惡——我們一家人都是異鄉來的,平時要不硬氣點,佃來的田地早被人占完了,卻遠遠算不上逞凶鬥惡,他們都是昧著良心說話;還有嫂嫂她家人,也沒一句好話。”


    他默然半晌,虞錦等他緩過勁來,又問:“還有麽?”


    “還有,”馮三恪想了想,接道:“衙門裏有個仵作,揣測凶手身形與我一般,力氣也大,正好也與我一樣。而我在鎮子上呆的那幾日,就成了畏罪潛逃的證據。”


    他仔細回憶了一番,再想不出別的了。


    “行了,差不多了。”


    虞錦從彌堅手裏拿過他記下的東西,略略看了一遍,並無遺漏,便道:“等我把這信遞到孫捕頭手上,叫他看看有什麽蹊蹺。若是他看出了門道,咱們再往海津府報冤案,這案子就能重審。”


    馮三恪眼巴巴看著她。


    這眼神直叫人心尖一軟,虞錦拍拍他肩膀:“你好好養傷,別想太多。這幾日|你閑著沒事,不如學學算盤,把十以內的加減撥明白。算盤我也給你帶了,不會就問博觀。”


    “馮哥眼睛還沒好呢。”彌堅小聲提醒。


    虞錦微笑:“那就閉著眼撥,正好練練心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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