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上午,滿大街都是出門置辦年貨的。八把千禧鞭放了足有半刻鍾,動靜大得能從街頭傳到街尾去。


    聽聞這邊有鞭炮聲,旁人遠遠連招牌都沒瞧清,聞著聲兒就來了。


    街上百姓多,各家的掌櫃聽著熱鬧比他們還上心,尤其是街口那家皮糖張的,聽說新開了一家零嘴鋪子,張掌櫃心裏便是一咯噔。提前沒影兒沒信兒的,當天就直接開張了,直打了他個措手不及,忙跟手下的夥計換了身衣裳,過去探聽情況。


    他到的時候鞭炮剛剛放完,鋪子前圍了好幾圈人,張掌櫃擠不進去,踮著腳望了望鋪子招牌。瞧見“虞氏”倆字,心又涼了半截,默默抹了一把辛酸淚。


    石青街上四家小食鋪子,兩家賣點心,兩家賣零嘴。前天對街那家零嘴鋪子關門回家過年了,張掌櫃剛得意了沒兩天,今兒就又啪嗒冒出來個新的,竟還趕在臘月開門,這是妥妥來搶生意的啊!


    可他心裏又有些糊塗:誰都知道過年是旺季,這個時節做生意好,可專挑年關這會兒開張的鋪子,虞家也算是石青街上頭一個了。


    縣上的鋪子都是由衙門管的,每年年初,衙役挨門挨戶收賃金,鋪子的賃金一交就是一年。虞家專趕著年底開張,隻能幹這一個月,興許連本錢都賺不回來,圖什麽呢?


    他卻不知虞錦壓根沒交錢,撬了鎖就直接開張了。


    人圍得裏三圈外三圈,張掌櫃個頭不高,踮著腳也看不著裏頭,隻聽得鏘鏘鏘一陣銅鑼響,人群中有個姑娘聲音清脆道:“給大夥兒拜個早年!”


    “我家招牌大家都認得,多的也不需我說。今日小鋪開門,帶著京城新鮮的零嘴來請各位父老鄉親們嚐嚐鮮,為討個吉利,今日連買帶送,所有零嘴點心買一斤送半斤,買兩包送一包。最後再說句討人嫌的話,我家零嘴鋪子隻開倆月,倆月一過,關門走人,想嚐嚐的抓緊嘍!”


    人群裏有那愛起哄的,揚聲道:“女掌櫃可別說大話,這京城的零嘴有啥不一樣的?”


    虞錦微微一笑:“我說慢些,您聽好嘍。我們有喜八件,分別是核桃酥、金鈴炙、納福包、白玉酥、雲片糕、艾窩窩、蝴蝶卷子、八方聚財餅;鬆子糖、梅瓣酥、糖佛手、吉祥果、蜜金桔;五香豆、桂花豆、糊皮豆、糖霜豆、麻辣豆……”


    她右手並指擊著左手掌心,每說一詞便擊一下,到最後語速越來越快,明明字字咬得清楚,旁人腦子偏偏跟不上她的語速,隻能愣愣瞧著她神采飛揚。


    馮三恪驚住,問旁邊的蘭鳶:“零嘴是咱們跟著嬤嬤做的,爺怎麽能背下來?”


    俗話是三年胳膊五年腿,十年練不好一張嘴。虞錦這嘴上功夫是說評書練出來的,她手邊幾人都清楚,卻很少才見她顯擺這麽一回。聽著馮三恪問了,竹笙彌堅幾個都沒空搭理他,各個眼睛晶亮,聽著虞錦往下說。


    “……別家有的我家也有,什麽茯苓糕、紅豆糕、綠豆糕、棗糕、栗子糕、豆糕、百合糕、焦糖糕;臘八粥、糖瓜、魚幹、肉脯、素幹丸、糖葫蘆、烤紅薯、單手炒栗、吹糖人、浮圓子、炒涼粉。另有各味的果脯崩豆,零零碎碎的太多了數不清,您進門左拐自己瞧。”


    從頭到尾一氣嗬成,虞錦停了片刻,圍著的百姓才知她是說完了,一時間哄然叫好。


    “好啊!”


    “女掌櫃這能耐!”


    “聽聞這是虞五爺的閨女,哪裏能差得了?”


    客人們爭相往鋪子裏湧,彌堅幾個往邊上避了避,聽盡興了,這才笑著答馮三恪:“剛才零嘴不是擺在桌上嘛,主子出來瞄了兩眼,就記住了。”


    三五十樣零嘴,隻看兩眼便記了下來,馮三恪心中震撼難以言表。這種過目不忘的本事,他在陳塘住了十幾年,隻聽過一人有這樣的能耐,便是張家的小公子,聽人說神童少爺十五中舉,鄉試奪桂,這幾年卻也沒信兒了。


    幾個別家的掌櫃拉著虞錦說話,她脫不開身,回頭瞧了一眼,催馮三恪:“趕緊進店裏招呼,杵外邊當門神呢?”


    馮三恪深深吸口氣,進去了,


    滿滿一鋪子人,幾乎沒有他落腳的地,樓上樓下轉了一圈,每屋都有人招呼,他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麽。


    崩豆量多且便宜,是以那屋擠的客人最多,彌高和彌堅兩人忙不過來,馮三恪就進裏邊幫著打下手了。


    先前虞錦讓他一個屋放幾樣零嘴,他這會兒才覺出妙處來,每屋都有兩人守著,一個稱重,一個收錢,隻需要背下幾樣東西的價。不然亂七八糟堆一塊,客人問起多少錢,都得想好半天。


    擺著零食的桌子幾乎被擠到了牆根,彌高沒了站的地方,忙喊道:“別擠別擠,一包半斤,買兩包送一包,買兩包的到我這邊來,買一包送的那半斤去旁邊散稱。”


    他回頭再瞧馮三恪,好嘛,頭回做生意,馮三恪手忙腳亂的,數錢慢,找錢慢,那秤他更是一點不會用,撥了半天秤砣,杆子都是斜的。


    “我來吧,你去那邊。”彌高扯著他換了個位置,心說回頭一定要好好跟爺說,定要把這掌櫃的位置爭取過來。


    彌高散稱,彌堅收錢,馮三恪隻管把裝好的油紙包遞給人家,單是如此,還是出了一身汗。


    這一屋擠進來的多是婦人,男子不好意思跟他們擠,都先上樓去瞧了。一隻隻手幾乎要伸到馮三恪臉前來,滿耳充斥著聒噪聲音。


    “崩豆三袋!一包五香的,兩包混味兒的!”


    “我要糊皮的,這怎麽給拿了包辣的!”


    “這糖霜豆子咋比別的都貴?”


    “掌櫃的給少了,買兩包送一包,我買三包,你這還少我半包咧!”


    一屋人推推搡搡的,脾氣自然好不到哪兒去,說話的聲音幾乎像是在嚷架,嚷得馮三恪愈發手忙腳亂。


    裝崩豆的油紙包上係著各色的彩線,一種顏色是一種味道,馮三恪怕出錯,昨晚還仔仔細細背過,可一著急,腦子全空了,這會兒隻記得紅線是辣味的。


    彌堅分神看著這邊,見他給錯了幾包,忙換回來,湊近些低聲安撫:“馮大哥別急,慢點也沒什麽,你記著白線糖霜,黑線糊皮,彩線是五種味混一起的,光記住這三樣就成,剩下三樣我來記。”


    彌堅自己一人管收錢,還能分走馮三恪一半的活,甚至能氣定神閑地與每位客人道句慢走。


    這會兒也顧不上道謝,馮三恪忙按他說得做,再沒出過錯了。


    巳時正開的張,晌午到飯點時,客人稍稍散了些,鋪子裏總算能騰出落腳的地兒了。馮三恪幾個這才能坐下喘口氣,幾人輪換著去旁邊食肆吃了兩口飯,便又回了鋪子。


    歇了沒半個時辰,客人又擠滿了鋪子,這回比上午來的人還多,想來是一傳十、十傳百,石青大街上住著的都來瞧熱鬧了。


    客人擠出了火氣,爭執過兩回後,慢慢也就有了隊伍。茶室的門窄,左邊進右邊出,鬆快了不少。


    馮三恪也算是熟能生巧,記清係線顏色以後再沒給錯過。他看著一波一波進來、又一波一波帶著笑離去的客人,心中後知後覺地蔓上欣喜來。


    “崩豆要四袋,全拿五香的,送那兩袋就要……”


    麵前那客人話說半截,倏地停住,驚聲叫道:“馮三兒!你怎麽在這兒?”


    他身子連連往後縮,仿佛青天白日見了鬼。


    後邊排著的小姑娘差點被他帶倒,婦人一把將女兒摟到懷裏,啐道:“擠什麽呀你!沒臉沒皮的東西,作甚往我家姑娘懷裏撞!”


    隻見麵前站著個矮胖男子,手指著馮三恪,目露驚駭:“馮三兒你不是被砍頭了嗎!”


    砍頭?


    一屋的人全都愣住,馮三恪手裏的崩豆沒能遞出去,旁邊彌高又提著秤杆,一時不防,勾破了他手裏的油紙包,崩豆灑了一地。


    ——馮三兒。


    已經半年沒人這麽喊過他,他在柳家村的時候,村裏識字的人少,“恪”字認不得,鄰裏鄉親的便都隨他爹娘,喊他馮三兒。


    爹娘慘死之後,他被捕入獄,再沒人這麽喊過。


    馮三恪怔怔抬起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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