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的熱鍋子果然未食言, 石青街上兩個肉鋪都被虞家清空了,菜備了半車,闔府吃到天黑才停。


    吃過晚膳,虞錦在園子裏遛圈, 夜風拂麵, 她打了個哆嗦, 裹緊披風仍覺得冷。


    正要回院子,一瞥眼, 瞧見一個黑影子,嚇得差點叫出聲。


    走近些看清了人,正是馮三恪。


    虞錦沒好氣道:“你大晚上的坐這兒做什麽?看見我也不吱一聲。”


    園子正中有一潭清池, 回廊上支出一條小道, 接上了池中的四角小亭。馮三恪就在亭中坐著,他背靠著廊柱,人又瘦, 燈籠正好打不到此處。


    見嚇到她了, 馮三恪也沒吱聲, 靜靜望著這頭,他一條腿支在美人靠上,姿勢竟有幾分灑脫。


    深更半夜, 亭子四麵透風,他卻一人在這地方坐著, 一看便知是心裏有事。


    虞錦緊了緊披風, 尋了個鋪著軟墊的石凳坐下, 又開始叨叨:“天天想啊想啊,你們這些人啊,全把大好光陰浪費在胡思亂想上了,還不如跟我去書房算賬。”


    馮三恪坐著沒動,悶聲笑了笑:“算不來,百以內的數都沒撥明白。爺再等我半月,等我把算盤學明白了就幫你算賬去。”


    一池子水波光粼粼,映得月光皎白。


    馮三恪看著她,一時無言。


    他入府半月有餘,漸漸知曉虞錦的喜好,她身邊親近的每一個人,彌堅彌高啦,竹笙蘭鳶啦,都是能說會道的人,一身機靈勁兒,她是極喜歡這樣的孩子的。


    於是馮三恪每回見到她時,總想多說兩句,怕在她麵前落下呆板寡言的印象,偏偏每回見到她,腦子總是一片空白,樣子比平時還顯得呆。


    他也記不清自己這話少的毛病是怎麽來的了,興許是因為爹娘就不是多話的人,自小就教他少說多做;興許是因為幼時家貧,一家人從早忙到晚,就算是夜裏也要摸黑編個草簍,窮得幾乎沒有坐下來閑嘮的時候;又或許,是因為他十二三歲就去縣上做工了,滿眼陌生,沒人說話,漸漸地,話就越來越少了。


    他在別人麵前安之若素,卻總怕虞錦嫌他悶——這又是新養成的毛病了。


    此時便沒話找話:“傍晚時,顧嬤嬤教我烤了一鍋核桃酥,倒也不難,勉強算是學會了,明兒拿來您嚐嚐。”


    虞錦道了句“好”,他就又不知道該說什麽了。


    沉默半晌,仿佛是看出了他的局促,虞錦笑著問他:“頭回當掌櫃,感覺如何?”


    “掙錢挺快的。”馮三恪幾乎想也沒想。


    虞錦本以為他會感慨感慨開鋪子難、當掌櫃累什麽的,結果打頭就是一句來錢快,一時沒忍住,笑得前仰後合。


    馮三恪等她笑完,才問:“爺笑什麽?笑我眼皮子淺?”


    “怎麽會,一天賺了十七兩呢,很厲害了。”


    虞錦臉上的笑入了眼,從幾年前的回憶裏翻扯出一段,唏噓道:“我頭回做生意,遠比不得你,一日才賺了一吊錢。”


    馮三恪眼睛微微亮了下,知他想聽,虞錦便講。


    “我少時,京城隻有兩個女學館,一個學館百八十人,裏邊都是官家閨秀,無一例外。商戶人家的姑娘想讀書,怎麽辦呢?就扮作男孩混到普通書院之中。那時我年紀小,身量也小,同窗全穿一身小小儒衫,放眼望去一群矮豆子,教書先生分辨不得,就這麽糊弄了幾年。”


    “等我十一歲念完書,識完字,學了數算,我爹就把我往大街上一扔。做什麽呢?每天給我一兩銀,從清早到傍晚,要我再賺到一兩,賺到了,錢就是我的;賺不到,當晚沒飯吃。”


    馮三恪輕吸了一口氣。


    “一兩本錢,一天賺一兩,要翻倍的利,半大孩子哪有那能耐?於是我有半個月沒吃過一頓晚飯。還有一回差點被人拐子帶走,那人拐子呀,當真跟戲文裏寫的一樣,拿塊帕子拍你一下,就什麽都不知道了。我醒了以後已經躺在家裏了,也就是那回,我才知道我每回出門,身後都有幾個護衛跟著,我爹好賴是親爹。”


    生平頭回聽人這麽調侃親爹,馮三恪眼裏浮起點點笑意來。


    虞錦卻越說越氣:“可第二天一大清早,他照樣把我扔到了大街上,還是給我一兩銀,賺不回一兩來照樣沒飯吃!那時我可恨他,天底下哪有這樣的爹啊?那時我家早已發跡,他坐在家裏吃著山珍海味,我在外邊風吹日曬餓著肚子,心裏頭直想罵娘。”


    “我氣得狠了,偏要跟他對著幹,他不給我吃飯,我就跑去酒樓點菜。酒樓裏最便宜的一桌席半吊錢,四冷四熱一飯一湯一點心,我呢自己吃一桌,再打包帶走一桌,這就是一兩了。吃完也不給錢,就報我爹的名字,酒樓的掌櫃認得我,自然不知有異,回頭去府裏跟管家要賬便是。”


    “你想啊,我吃了半兩,帶回去半兩,清早帶出來的一兩也沒花,這不就是賺了一兩嘛。”


    虞錦說著說著自己笑了,見馮三恪聽得入神,忙擺擺手:“這是詭辯,你可別學。”


    她講故事的能耐實在好,直叫人沉浸其中,馮三恪心都提了起來:“吃霸王餐……那主子回家受罰了麽?”


    虞錦笑著搖頭:“沒有,我爹還誇我機靈。旁人說靠天靠地靠祖宗,都不是好漢,我爹卻說,有能靠的時候就先靠著,能借的力都要借上,踩著前人肩膀再往高處搏,非要脫出家族庇蔭,從頭來一遭,那是傻子才做的事。”


    “這就是我從商學到的第一課——借勢。”


    她繼續往下講:“晚飯的事解決了,我就不生我爹的氣了,開始滿大街得找辦法,什麽法子能一天賺一兩銀子呢?”


    “那時街上有個書舍,書舍就是賣書的地方。那時的字書雕版極貴,書舍裏賣的書大多是手抄的,許多家貧的學子靠抄書掙錢,一宿不睡能抄一本,賺得二十文,可書舍掌櫃倒手一賣就是半兩銀子,心黑得厲害。”


    “我呀,就去他書舍裏買了幾本孩童啟蒙用的書,三字經、弟子規一類的,跟那群抄書的窮書生說替我抄書,一本給他們百文錢。一邊是二十文,一邊是百文,書生自然知道該怎麽選。有了書,我就支個攤兒賣書,就支在那書舍旁邊,一本書不要半兩銀,隻賣二百文,專門搶他家生意。”


    “書生願意替我抄書,客人願意買我的書。那掌櫃的氣得半死,恨不得提著戒尺上來揍我,可我家護衛就跟在旁邊,他不敢動我的。”


    虞錦拊掌笑道:“這是從商第二課——競價。”


    兩個故事,馮三恪聽完恍了半天神,總算消化,還想聽她繼續往下講。


    虞錦卻掩著口打了個噴嚏,站起身:“行啦,回屋去吧,冷哈哈的吹著風找罪受呢?想聽故事以後再給你講,一晚上就全教給你了,我還怎麽當師傅?”


    她這道別實在是果斷,起來打聲招呼就走,一句不多說,也沒道句“好好歇息”什麽的。


    一路回廊下全掛著燈籠,照得前路通明。馮三恪望著她走遠,怔怔追了半步,停下了腳。


    *


    更聲已過亥時,正院北麵的主屋還亮著燈。


    蘭鳶熬不住,撐著腦袋一點一點地犯困,竹笙拍醒她,叫她先去睡了,給小姑娘蓋好被子,自己折回裏屋算賬。


    虞錦左右手各一隻算盤,對著麵前一遝賬冊焦頭爛額。竹笙的速度遠遠及不上她,又算完一頁,她停下筆,猶豫道:“主子,我手上這本沾化縣的賬,總覺得不對勁。”


    “哪裏不對勁?”虞錦抬眼看她。


    “做得太漂亮了。”竹笙細細道來:“鹽運的一路上花銷有許多,鹽場采鹽、雇的長工短工、私底下孝敬鹽課司的,再有運鹽路上鏢隊的花用,還有經行的每道關隘,零零散散的,總會有些遺漏。往年的賬總是難算得很,裏邊有些瑣碎名目是記不清的。可今年這賬卻做得漂亮極了,前後上下全能合得上,沒一個數出錯的。”


    虞錦手邊的賬是利津縣的,正如她所說,有好幾處記得不詳,算起來麻煩得很,細微錯漏沒法核,就得跳過去,這樣的賬反倒顯得更真實。


    “而且今年沾化縣的產鹽比去年少了兩成。”竹笙輕聲道:“我想著,會不會是那地的掌櫃做了陰陽賬,私自昧下了?”


    虞錦拿過她那本賬瞧了瞧。


    她手邊這些正是東魯鹽場的賬,從今年一月到十月底的,進了十一月以後天寒地凍,鹽場不曬鹽,鏢隊不走商。上個月各縣掌櫃將賬冊送回了京,虞錦沒算完,回陳塘時全帶了回來,裝了足足半輛車。要在年底前全核一遍,十分費工夫。


    虞家進項有兩個大頭,一是票號,二是販鹽,東魯鹽場十七個,其中一半在虞五爺手下。可一個鹽場動輒方圓百裏,這采鹽、淋鹵、曬鹽,每道工序都需要大量人手,遠不是虞家能管得了的,是以雇的長工全是當地百姓。


    東魯諸縣有兩個鹽課司,祖皇帝在世時,這鹽課司還能起些作用。這些年吏治昏聵,國庫空虛,鹽課司形同虛設,課稅從三成到七成不等,簡直一天一個樣。有時鹽商拉下臉麵來送點禮通通氣,還能把稅降個一成半成,鹽課司幾乎成了東魯的笑話。


    而這兩年,幾個鹽場花銷愈大,采鹽愈少,也不知道是哪一環出了問題。一問起來,便全往鹽課司身上推,京城派去的掌櫃也查不出蹊蹺來。


    對著這些賬冊,虞錦頭疼得厲害,興許是方才吹風受了些涼,頭暈暈沉沉的。


    旁邊的竹笙見她一個勁兒揉腦袋,關切道:“主子又頭疼了?”


    不等虞錦說話,竹笙就把她那賬冊拿得遠遠的了,這是不讓她再算的意思。


    虞錦也懶得再算,既是陰陽賬,算完也是白搭,索性丟到一邊,閉上眼,死魚一般癱在椅子上不動了。


    竹笙就笑:“您別這麽坐,難看死了,要是芳姨瞧見您這樣又要絮叨了,她……”


    話說半截,覺出不妥,立馬收了聲。


    虞錦眼皮都沒掀一下,聲音寡淡:“你再天天念叨芳姨芳姨的,我把你送回京給她當丫鬟去。”


    竹笙無聲歎了口氣,站在椅後給她揉額角,輕聲寬慰道:“主子您又慪氣。您說都這麽些年了,我瞧芳姨也不是那樣的人,有什麽話不能坐下來好好說明白呢?”


    虞錦眼皮動了動,沒吭聲。


    知她心裏有結,竹笙也不敢再往上撞,打了熱水伺候她洗漱完,熄燈回了外屋。


    屋裏靜悄悄的,虞錦睡意卻來得慢,望著烏漆墨黑的帳頂走了神。


    到了子時總算有了睡意,剛闔眼,她又倏地記起了什麽,翻身坐起點了燭,提筆寫了一頁紙。


    她有過目不忘的能耐,對眼中所看、耳中所聽尤為敏感,除了背不下四書五經之外,別的就沒什麽記不住的。


    今日在柳家村,那柳氏有幾句話說得古怪,當時虞錦就留了個心眼,此時闔上眼,柳氏的汙言穢語還能完完整整地從記憶裏摘出來。


    就是那句最古怪。


    ——你們一家子都是臢貨,伺候伺候著就哄到床上去了!馮三兒你還有臉回來拜你爹娘,要我早一頭撞死在靈堂前了!


    虞錦一字不漏地默下,含在舌尖一字一字琢磨這話是什麽意思。


    後半句約莫能聽得懂,馮三恪曾與她細講過案情,他罪名裏有一奸|淫罪,縣衙的仵作驗了馮家二嫂屍身,說是身上有那什麽的痕跡,就把罪名安到了馮三恪頭上。


    柳氏說的應該是這個意思。


    可前半句,她說馮家“一家子臢貨”,虞錦就想不明白了。十幾年的老鄰居,怎麽能心懷怨憤至此?


    兩家院子就隔著幾十步,想來這柳氏是知道什麽內情的。


    她把這張紙折起,和先前謄錄了一遍的案情放在了一處,這才躺回床上。


    算算日子,今日已經是初五了,孫捕頭再有三兩天就到了。


    其實,洗不清罪名也沒什麽。


    虞錦想著,反正三兒明年是要跟著她回京的,離了這陳塘縣,誰還認得誰是誰?


    可轉瞬,他那可憐巴兮的模樣又浮上心頭。


    虞錦闔上眼,這案子還是得有個說法才行。


    *


    零嘴鋪子開張已經是第五天了,客人不似頭天那樣爭搶了,一進門就規規矩矩排好隊,省了不少工夫。連原先每屋的兩個人手都減了一個,彌高、蘭鳶和謹言一人一屋,隻管給客人介紹零嘴,挑好以後去賬櫃前交錢,如此就節約了人手。


    博觀也來湊熱鬧了,他年紀小,貪玩,跟著樓上老大爺學吹糖人去了,獨留馮三恪一人在樓下算賬。


    “掌櫃的結賬,崩豆兩包,糖瓜二兩。”


    馮三恪應了聲,拿算盤一個珠子一個珠子地撥,慢得令人發指。


    麵前買零嘴的婦人和她家閨女也不催,腦袋湊近嘀咕了一會兒,笑著問:“掌櫃的娶媳婦了沒?”


    “啊?”


    馮三恪呆呆抬起頭,半天沒迷瞪回來,麵前母女又是哼哧一陣笑。


    剛送走這兩人,府裏的護衛葛牧進了鋪子,來得挺急。


    不等馮三恪開口問,葛牧便道:“三兒,爺讓你放下手裏的活,回府一趟,海津府的孫捕頭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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