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三恪匆匆回了府, 竹笙已經在外院等了好一會兒了,把他帶進書房,合上門退出去了。


    桌前對坐著兩人,虞錦見他回來了, 便道:“三恪, 這就是我與你說的孫捕頭。”


    馮三恪忙彎身一揖到底, 不知該怎麽說話,便誠懇道了句:“勞煩您了。”


    孫捕頭年紀不輕了, 長著一張苦大仇深的臉,進門坐了兩刻鍾,虞錦就沒見他眉頭舒展過, 說句話也硬邦邦的:“好酒好菜都不用弄了, 隨便吃點,下午還能趕著去趟柳家村。”


    “那怎麽成?好好的臘八把您給喊來,已經是我的罪過了, 怎麽能讓您吃不好……”


    虞錦臉上的笑還沒浮起來, 就被孫捕頭一句話堵了回去:“快別叨叨了, 我聽得頭疼。我就這麽三天假,初十就得回去,不然就要扣俸祿了, 趕緊說正事罷。”


    虞錦默默閉上了嘴。


    孫捕頭轉頭看向馮三恪,一雙鷹隼般銳利的眼睛盯著他上下掃了一遍, 沉聲道:“你把這案子與我說一說, 尤其是前三回過堂的情形, 詳詳細細說與我聽。”


    明明他手上拿著的就是虞錦筆錄的那份案情,前因後果都在裏邊寫著,卻不知怎的還要再問一遍。


    “頭回過堂是在……好像是六月初四,初三還是初四記不清了,我是頭一天下午被官差抓進大牢的,也沒人跟我說說是犯了什麽事,兩眼抹黑,第二天一早就升堂了。”


    距離頭幾回過堂已經過去了半年,裏邊許多瑣碎細節,師爺問了什麽,村民說了什麽,馮三恪都得想好久才能想起來,說得極慢。


    孫捕頭又問了問當時來堂上作證的都有哪些人。這個馮三恪記得清楚,怕是能記一輩子。


    “鄰家來了三人,裏正、鄉書和幾個族老,另有村裏與我走得近的幾個少年。我嫂嫂她家人也來了,我在縣裏做工的那鐵鋪掌櫃也被帶上來了。”


    前三次過堂幾乎是一樣的流程,哪一次具體有什麽細節,馮三恪全然記不清了,講得顛三倒四。


    這樣的情形孫捕頭見多了,也沒指望他說得多明白。聽完,自己拿紙筆捋了一遍,就有了頭緒。


    虞錦試探道:“您看這案子可有蹊蹺?”


    孫捕頭沒說蹊不蹊蹺,眼睛看著馮三恪,話卻是對虞錦說的:“此人天庭開闊,目光坦蕩,不會是大奸大惡之人;且他人中深長端直,合唇緊閉,講案子時言辭公允,沒偏向自己,也不像是會說謊的人。”


    “嗬,您還會看相?”虞錦奇道。


    孫捕頭淡淡睨她一眼:“捕頭當久了的都會相麵,不然當初是怎麽看出你說謊的?”


    這舊賬掀得實在是猝不及防,虞錦頓時啞口無言。


    孫捕頭將馮三恪所說的緊要信息一一寫下,三兩口扒完飯,起了身,說要去趟柳家村。虞錦忙說:“我與您一起去。”


    “你別去,與嫌犯相叢過密的都不能去,我去縣衙找個文書跟著就行了。”


    這人是說一不二的性子,虞錦反駁不得,吩咐竹笙去準備馬車了,另派了前院四個護衛跟著,以應萬全。


    送著人出了府,她才大舒一口氣,叫苦不迭:“這要是在京城,遍地是熟人,案子重審也就是一句話的事。可海津府我就認識這麽一個捕頭,這一句一句嗆的,簡直沒法打交道。”


    她心氣不順,話落睨了馮三恪一眼,凶巴巴的:“這份人情你記住了啊,將來要還的。”


    “還還還。”馮三恪連連點頭。


    府裏四十多人,全是簽了賣身契的,馮三恪卻清楚自己是這麽些人裏邊事兒最多的那個,欠了錦爺一條命,欠了一百二十兩保銀,還欠了好幾份天大的人情,零零碎碎多得數不清了。


    她為自己做了那麽多事,偏偏不圖所報,馮三恪心裏十分不得勁。難得玩笑般提了這麽句要求,馮三恪頭個反應竟是心安。


    先前他還當主子跟這孫捕頭是摯友,所以一封信就把人請來了,今日見了,卻覺得氣氛古怪,好奇道:“主子跟孫捕頭怎麽認識的?”


    虞錦表情一僵,笑得有些幹,一邊往書房走,一邊倒苦水。


    “去年剛入春那會兒,我跟著家裏的鏢隊去滁州走商。因為路途遙遠,護衛是帶了兵器的,回京的路上取道武清縣。武清縣當時出了一件大案,有一個分舵的江湖人滅了辛家滿門,聽說是報私仇。辛家是武清縣最富的人家,那夥江湖人殺完了人,還將辛家的金銀珠寶通通兜走了。”


    “這滅門案是大案呐,官兵滿大街跑著抓人,但凡是帶了兵器出入城門的,一概抓進牢裏,審完了才能放出來。”


    “當時我們還沒出城,正好聽到了信兒,急了,你說這要抓起來一審,得耽誤多少工夫啊。再者說鏢隊幾十人,人人背著把大刀,行在野外的時候,殺雞殺兔全拿的是這刀,好幾把刀上還帶著血氣,而兩輛鏢車裏裝著的又是滿滿的銀子,這怎麽能說得清?”


    “然後就被抓起來了?”馮三恪仿佛身臨其境,寒毛都豎起來了。


    “沒,你且聽我說完。咱家的馬車都是自己造的,行商路上財不露白,所以馬車底下有一層暗格,約莫一尺高。我靈機一動,就讓護衛把兵器全藏在了幾輛馬車底下,悠哉悠哉出了城門。”


    “結果沒走幾步,就被孫捕頭帶人追上了。”


    虞錦似模似樣唏噓道:“當時我想著這種捕頭呀,京城多得是,都貪油水,就拿了兩張銀票偷偷塞給人家,想通融通融。”


    “孫捕頭收下了?”馮三恪隱隱有不好的預感,雖他和孫捕頭隻接觸了剛才那麽一會兒,卻覺得人家不是這樣的人。


    虞錦又深吸口氣:“沒。人家眼睛尖著呢,一眼就看出馬車有問題,彎身一搜,搜出幾十把大刀來,就這樣把我們全帶回了牢裏。”


    “牢裏關了兩日,所有刀具拿出來,一一驗過上頭的血漬,又看過這一趟來回的關引,查了鏢隊裏每個人的名契,還把鏢車裏的銀錠子拿去驗看,是那年新造的,並不是辛老爺家裏的丟的,這才還我清白。”


    “這麽一查耗了兩天功夫,我們一群人就在大牢裏蹲了兩天。臨走當日,孫捕頭還罵了我一個時辰,說我藐視法度,賄賂官差,實乃大晉之蛀蟲,說天下就是因為有我這樣的渣滓,所以國不將國,律法無能。”


    時隔快兩年,虞錦想起來還是喪氣得厲害:“罵得那個狠呐,就差把我塞回娘胎裏了。”


    竹笙和蘭鳶還記得那事,快要笑岔氣了。


    馮三恪卻沒能笑出來,虞錦麵上的頹喪之色他瞧得分明,心裏有些發澀。錦爺雖本事大,可怎麽說也是個姑娘,被人指著鼻子那樣罵,一群仆從護衛還在後邊看著,想來是很難堪的。


    “行了行了,不掰扯這些舊事,你回鋪子罷,有事我讓人去喊你。”


    馮三恪應聲離了府,一整個下午都心不在焉的。


    這一等就等到了深夜,直到月上中天,孫捕頭才回來。他晌午去了趟柳家莊,傍晚還去衙門謄了一份案宗,將自己探聽到的與衙門案宗一一比對。


    虞錦忙叫人上菜。


    孫捕頭白天拿著本空冊子出了門,這半日的功夫,上頭快要記滿了,零零散散寫了許多字,連柳家村的地圖都畫了個大致出來,畫得歪歪扭扭,隻有他一人能看得明白。


    虞錦就坐在旁邊,探頭瞄了幾眼,孫捕頭也不阻攔。他問馮三恪:“你與你嫂嫂關係如何?”


    “尚可。”


    孫捕頭被他逗樂了,嗬嗬冷笑:“你倒是多說兩句,這是誰審誰呢,比我還話少。”


    馮三恪不知他想聽什麽,隻好事無巨細地說了一遍:“嫂嫂人挺和善的,就是幹活不勤快,平時家裏做飯幹活都是我娘做,她很少沾手,我每回看著就覺得心煩。不過爹娘身子骨還硬朗,也不需她伺候。”


    答得太淺,沒什麽用處,孫捕頭隻當沒問,話鋒一轉提起了別的:“你嫂嫂與鄰家的柳大山私交過密,且曾兩次攛掇柳大山與其妻柳趙氏和離,你知不知?”


    柳大山就是香茹她爹,馮三恪聽得懵了:“不、不知……”


    “為何不知?”


    馮三恪更懵:“沒人與我說過這個,我家跟他家以前關係挺好的,從去年年底開始就不怎麽來往了,我真不知是這個緣由。”


    時間倒是能合得上,孫捕頭點點頭,又問:“你嫂嫂每月初一、十五都要去鄉裏的集市,每回都穿得花枝招展的,買回來的全是胭脂水粉絹花布料,你可知曉?”


    馮三恪答:“這事我知道,她平時就愛打扮,挺費銀錢的,花的又大多是我做工賺回來的錢。我娘心疼錢,因為這事跟她吵過兩回,後來就懶得說了。”


    孫捕頭又問:“你兄嫂關係如何?”


    “我二哥和嫂嫂是四年前成親的,最初也時常拌嘴,慢慢地好了,十分恩愛。出事前半年,好像又吵起來了,嫂嫂總是因為雞毛蒜皮的小事發火,嫌我哥無能,隻知道種莊稼,話說得很難聽。有時我跟爹娘都聽不下去了,我哥卻一直忍讓,哄兩天就好了。”


    孫捕頭又提筆寫下——夫妻關係不睦。


    “你兄嫂成親四年,無兒無女,你可知是何原因?”


    馮三恪點頭:“知道。嫂嫂嫁進來的頭一年懷過一胎,懷了三個月的時候不留神跌了一跤,落了胎,幾乎沒了半條命,養了好久才養好。”


    孫捕頭卻問:“怎麽確定腹中身孕是三個月?”


    馮三恪沒聽懂他這話是什麽意思,愣愣道:“她和我哥成親是在那年的三月初,六月中旬落的胎,當時肚子已經顯懷了,那頂多是懷了三個月。”


    孫捕頭點點頭,沒再多嘴,提筆將自己的疑惑記在紙上,聽馮三恪繼續往下說。


    “嫂嫂落了胎,其後三年都沒再懷上,我娘常給她拿湯藥調養,花了許多錢,也沒什麽用處。”


    虞錦自己掐指算了算,馮三恪他嫂嫂死時正是桃李之年,成親四年,那就是十六嫁進來的,十六歲還是個半大姑娘,落胎以後調養不當,再難有孕,倒也說得過去。


    誰知孫捕頭下一句,直叫她出了一身冷汗:“你嫂嫂死前十天,曾去村裏的女郎中沈梅華那兒買了一副落胎藥,你可知道?”


    馮三恪悚然一驚:“落胎藥?”


    他這反應,孫捕頭已明了:“衙門過堂時,線索找得不齊,這條就漏了過去。你既不知,我說給你聽聽。”


    “沈郎中說你嫂嫂是五月中旬時去買的落胎藥,當時她神色慌張,提及自己月事遲了半月,食欲不振,喝口水都幹嘔,像是有了身孕。沈郎中醫術不精,再加之這月份淺時不好診脈,好一番望聞問切之後,她也沒能斷定你嫂嫂到底是懷沒懷,隻好叫她先回家養著,再等半來月就能從脈象上瞧出來了。”


    “蹊蹺之處就在此。”孫捕頭一點點擰起眉,眼中精光匯聚:“雖未斷定有沒有身孕,可這總歸是個喜兆,你嫂嫂臉上卻無半點喜色,反倒跟沈郎中討了一包落胎藥。”


    “沈郎中把這藥給了她,回頭百思不得解,好不容易懷上的孩子,為什麽要流掉呢?她覺得此事不妥,心說年輕孩子容易做糊塗事,這不想留孩子其中必有內情,還是得長輩勸著點才是。於是她次日就去了你家中,將落胎藥一事告知了你爹娘。”


    孫捕頭接著道:“仵作所記的存屍簿我也看過了,上頭沒有寫腹中胎兒一事,我去衙門見過這個仵作,年紀不大,性子也不夠穩重,不知是當時遺漏了此項未查,還是你那亡嫂真的沒有懷。”


    馮三恪腦子已經鈍住了,眼睛都不眨一下,全然給不出該有的反應。


    孫捕頭道:“線索都在此了,我還沒想出頭緒。你回頭自己捋一捋,要是想到了什麽,速速來報。”


    馮三恪魂不守舍地點點頭。


    孫捕頭將白天在冊子上潦草記下的東西規整了一遍,把案子裏所涉及的每個人物及其個性全都列在紙上。如:


    馮家老二——老實本分、護妻。


    馮秦氏——不戀家、嘴碎、挑唆鄰裏、夫妻關係不睦。


    柳大山——愛助人,耳根子軟。


    柳氏——脾氣暴躁,似是知曉內情。


    如此一條一條寫下來,孫捕頭沉思良久,最後還是在“柳氏”的名字上畫了個圈,打算明兒再去找她。


    他回頭再瞧馮三恪,僵坐著,仿佛成了一塊石頭。孫捕頭不由感慨:“你什麽都不知,任別人揉圓搓扁,別人說什麽是什麽,你也不為自己辯兩句,就這麽稀裏糊塗地被判了個死罪。”


    馮三恪慢騰騰眨了下眼,弱聲道:“我辯了。”


    “你辯什麽了?”


    “我說,人不是我殺的,我沒殺人,我說了許多遍,沒人信我。”他說著說著,眼裏還露出了點委屈來。


    虞錦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孫捕頭卻抬頭看他良久,沉默提筆,在他那欄的空白處,寫了一個大字。


    嫌犯馮三恪——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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