防盜比例50%, 時間48小時,被防住的到時間後刷新本章即可~  陳塘縣一場大雪斷斷續續下了三日,待河上冰層結了兩寸厚,雪總算停了。


    今兒趕上化凍,冷得厲害,縣衙裏卻來了位貴人。


    奴仆推門進來, 換了個燒得正旺的炭盆, 往上首偷偷瞄了一眼, 沒聽到主子吩咐,又輕手輕腳地出去了, 不敢擾了主人談話。


    這炭不是什麽好炭,煙氣重,隻能放在窗下燒, 燒出的丁點熱氣不等散開,就全被門廊縫隙的冷風帶走了。


    正廳上首並排坐著兩人, 一位年輕姑娘,是客;一位不惑之年的男子,這便是陳塘縣縣令劉安德了。


    冬日比不得春夏,沒什麽時令蔬果, 桌上就擺著一碟新鮮的橘, 再沒別的,單放那兒委實不太好看。劉安德喝口茶潤了潤嗓, 滿臉老褶透著寬和:“咱這陳塘縣三麵環水, 過冬也比別地兒冷, 還沒什麽好吃食,姑娘初來乍到,怕是不習慣。”


    那年輕姑娘雙手攏在袖中,一旁擱著的手爐已經沒了溫度,聞言微微一笑:“我不怕粗茶淡飯,唯獨怕冷而已,昨晚上凍得一宿沒睡好。倒也想出了法子,平時家中用的銀骨炭便是奴仆自己燒出來的,趕明兒燒些新炭出來,拿來給您瞧瞧。”


    銀骨炭是煙少且耐燒的好炭,京城貴人用的都是這種。縣令心思轉到這處,忙接過話茬:“咱陳塘縣樹多,就是沒好炭,窯口關得隻剩倆,每年凍死的人怕是有三五十。若是此法能行,又是一大進項,此舉大善。”


    下首坐著的劉荃聽著兩人談話,偷悄悄打了個嗬欠。


    他天亮時分才從溫柔鄉爬起來,半碗粥沒喝完,就被他爹喊來待客。還當是什麽貴客,來了一瞧,好嘛,一個比自己還年輕的姑娘。


    姑娘倒是好顏色,劉荃脂粉堆裏這麽些年,見過不少美人。單論容貌,這姑娘稱得上是十裏八鄉難得一見的漂亮,通身沒一件首飾,卻學男兒玉冠束發,穿著身半男不女的直裰,眉宇間藏著兩分英氣。


    乍一瞧,不似別的姑娘那般嬌俏可人,可細細一品,倒別有兩分味道。


    就是說話古怪。


    劉荃坐這兒半天,愣是沒聽明白幾句話,他百無聊賴,悶得發慌,旁邊一盤子點心已經吃空了,又偷悄悄瞧人姑娘。


    她在那兒安安靜靜坐著,捧著盞上好的祁紅香螺。這茶劉荃他爹一般舍不得喝,隻有貴客臨門的時候才忍痛拿出來,人姑娘卻隻沾了沾唇,便不動了,隻捧在手中暖手,竟把他爹都襯成了俗人。


    也不知是個什麽來頭。


    劉荃腹誹得困了,垂著腦袋打了個盹兒。


    等啊等,從清早坐到半上午,這客總算是要走了。


    劉安德這才顧得上提起兒子,不著痕跡地把兒子往前一推,笑道:“這是家中獨子,今年中了舉,對這陳塘縣也算是熟悉。我平時事兒忙,姑娘要是有用得著他的地方,隻管知會一聲。”


    劉荃迷迷糊糊被推了上前,沒回過勁來,又被他爹往後背的肉上擰了一把,疼得直嘶氣,忙拱了拱手:“姑娘盡管吱聲。”


    縣令杵他一肘子:“叫什麽姑娘!叫錦爺!”


    錦爺?好好一個姑娘,為嘛要喊爺?


    劉荃無暇細想,結結巴巴又喊了一遍:“錦爺您有事隻管吩咐,隨叫隨到的。”


    虞錦略點了點頭,輕飄飄讚了句:“虎父無犬子。”


    她誇人誇得不太走心,縣令卻挺高興,引著人往外邊走,是要送客了。


    二十出頭的劉荃綴在倆人屁股後邊,聽得憋氣,一個瞧著比他還年輕的姑娘,愣是擺起了長輩譜兒,還虎父無犬子?這都什麽亂七八糟的!


    正廳門一開,撲麵颼颼的冷風刮得人麵頰生疼,虞錦打了個寒噤,把袖口攏緊了些。


    廊下嘰嘰喳喳一陣叫喚,原是籠裏拴著兩隻綠毛鸚鵡,縮成毛絨一團,冰天雪地之中凍得瑟瑟發抖,倒顯出幾分可愛。


    她不過是多看了兩眼,縣令便一把將鳥籠扯下來,塞到了她身旁婢女手裏頭,笑道:“你們年輕孩子喜歡這些,冬日清冷,也沒個玩意,正好姑娘拿回去逗趣。”


    虞錦扯唇笑了笑:“晚輩不敢奪您所愛。”


    縣令更樂:“不過是倆鳥兒,你要是喜歡,我再給你淘弄幾隻來,明年能生一窩。”


    話落他又覺得不妥不妥,身為長輩,這話說得有些諂媚,沒得掉價。便又慈眉善目描補道:“我跟你爹當年也算是同窗,瞧你就跟瞧自家閨女似的,你這回鄉一趟不容易,兩隻鳥兒算得了什麽?”


    虞錦也就不說什麽了。


    劉荃疼得心尖直滴血,他花了倆月月錢才買來這兩隻精貴鳥兒,今早剛提溜回來的,自己還沒逗過一下,轉瞬成了他人玩物,隔著半步跟他爹無聲地齜牙咧嘴。


    縣令瞪他一眼,劉荃就不敢吭聲了,把憋屈咽回了肚子裏。父子倆一路送著虞錦到了正門。


    縣衙為送客,敞著大門,門外是一條寬敞大街。不等虞錦近前,隔著遠遠地便聽到街上嘈嘈鬧鬧,仿佛圍了許多人,其中汙言穢語不斷,陣仗極大。


    縣令變了臉色,快步走到正門前,嚎了一嗓子:“囚車往西走!往西走!別堵在衙門門口!”


    門口衙役領命而去,他這一嗓子倒是把虞錦驚了一下,凝目往那頭看去。


    從街口遠遠行來一輛囚車,裏邊坐著個犯人,數百百姓跟著囚車一路唾罵,汙言穢語止也止不住,連騎在馬上的獄卒都被弄得沒了落腳之地,幾乎是挪騰著往前走。


    虞錦目力好,隔得遠也能看清,囚車上那犯人瘦得快要脫了相,兩指寬的鐐銬鎖死手腳,冰天雪地中一襲麻衣裹身,又是披頭散發,形容落魄,瞧不出年紀。


    虞錦隻略略瞧了一眼,便收回了視線。


    她是從京城來的,這般陣仗見過好幾回了,大多是犯了大案的,囚車繞著全城走一圈,這叫遊街示眾,隨後就要送到菜市口砍頭了。


    “姑娘回去坐會兒再走,別被百姓衝撞了。”


    縣令表情不太好看,小心瞧了瞧虞錦麵上神色,怕她誤會自己治下多刁民,窘迫解釋道:“這是陳塘縣三年來唯一一樁人命官司,還是屠了滿門的大案,百姓激憤,也在情理之中。”


    虞錦仿佛沒聽到他說什麽似的,忽的眼皮一跳,循著聲望過去。仔細聽了一會兒,眯眼問:“他口中唱的是什麽?”


    唱的是什麽?


    縣令沒聽明白,豎起耳朵聽了半天,總算聽著了。那犯人不知是糊塗了還是怎的,臨到頭了竟低聲唱著歌,大抵是餓得狠了,沒什麽力氣,聲兒幾乎是在哼哼。旁人懶得在意,偏偏落入了虞錦的耳中。


    “這是你們陳塘縣的曲兒?”


    “啊?”


    縣令呆了呆,又聽了幾耳朵,調子倒是聽著熟,卻半天沒回過味來。問了問旁邊的師爺和兒子,也都說不知道。


    貴人問話,不敢怠慢,守門的八個衙役都跑上前聽了幾耳朵,總算聽出來了:“回您的話,這是涇陽那邊的曲兒。前些年涇陽被鐵勒占了,關中百姓便拖家帶口往咱東邊跑,在咱陳塘縣安家立戶的不少。”


    “隴頭流水,流離山下。念吾一身,飄然曠野……”


    記起曲兒名的衙役學著唱了幾句,年輕漢子聲兒嘹亮,聽著卻刺耳朵,縣令自個兒都聽不下去了,揮揮手,示意他停下。


    囚車越行越近了,裏頭的犯人還在唱,虞錦聽得入了神。


    離得近了,裏頭的犯人看得更清楚了,一身破布麻衣,遍體是傷,裸在外邊的手足凍得青黑,進氣多出氣少。要不是還在唱著曲兒,怕是早被當成個死人了。


    怕虞錦多心,縣令一聲厲喝:“肅靜!胡亂唱什麽!”


    聽到縣令這一聲喊,那犯人猛地循聲望來,霎時眼裏就帶了淚。他騰得坐直身子,朝縣令這邊重重磕了個頭,囚車狹小,這一頭撞在木柱上,咚得一聲響,聽得旁人都嘶冷氣。


    再抬頭時,額上已見血色。


    “——草民有冤!草民有冤!”


    “亂嚷什麽!”


    隨車的獄卒大怒,手執劍柄在他扒著籠門的手指上狠狠砸了幾下,疼得那犯人十指痙攣,卻死死抓著籠柱不放,仿佛抓著唯一一根救命稻草。


    “草民有冤!我沒有殺爹娘兄嫂!求縣老爺明察!”


    縣衙門口站著的不止縣令一人,師爺、文書、衙役、隨從十幾人,都無動於衷地瞧著他,沒人吭聲。


    那犯人愣愣醒過神來,也不再喊,眼中剛浮起的半分光亮就這樣一點點熄了下去。


    寒風正烈,旁人穿著棉衣都擋不住風。他又哭又笑縮成一團,沒半點體麵,繼續哼方才那歌。


    “朝發欣城,暮宿隴頭。寒不能語,舌卷入喉;隴頭流水,鳴聲嗚咽。遙望秦川,心肝斷絕……”


    沒有縣令發話,囚車未行,停在衙門門口。一時間四下死寂,隻有他這嘶啞歌聲。


    一旁的婢女聽清這調子,神情微變,不安地喊了聲:“主子?”


    虞錦揮手示意她別說話,靜靜聽著這曲兒,一時有些恍然,仿佛陷入了什麽回憶裏去。


    直到地上一寸高的積雪泅濕了鞋,她才挪了挪腳。


    一行人除了縣令站在她身側,旁人都在後邊,沒人敢越她一步。這會兒麵麵相覷,不知道這貴人是怎麽個意思。


    衙門師爺賠笑道:“姑娘要是想聽,我給您尋個會唱曲兒的送到您府裏去,別聽這醃臢之人唱的,免得汙了您的耳朵。”


    “這人犯了何事?”


    陳塘縣轄下七個鎮四十五村,牢裏關著的人少說也有百八十,而獨獨這份案宗是師爺親手謄過三五遍的,早爛熟於心,此時張嘴就來:“這人是個心狠的,家中父母兄嫂四人,全被他拿鋤頭砸死了,自己躲到了鎮上去。那會兒天還熱,屍身沒幾天就臭了,旁邊住的人家聞著味,心說不對,爬過院牆偷偷去瞧了瞧,瞧見他家四具屍身,這才來報了案。”


    虞錦神色寡淡:“既是有冤,怎麽不再審審?”


    縣令擺擺手:“審不得了,這案子已經半年嘍。仵作驗過屍,揣測凶手身形與他一般無二,鄰裏說他殺人前先是奸汙家中嫂嫂,又與兄長爹娘有過爭執,這便是殺人動機。再者說,這人還是個鐵匠,那凶器是他親手打的,殺完人驚惶之下逃到了鎮上,五日不敢歸家,是故凶手定是他!”


    “況此人也不是什麽心善人,在柳家村住了十幾年,左鄰右舍卻無一人為他說句好話。”


    虞錦還等著下文,等半天沒等著,才知這是說完了。轉頭涼涼睇他一眼:“就憑鄰裏隻言片語斷人的罪?”


    縣令一噎,不吭聲了。


    其實,這是一樁疑案,人證物證俱全,通通指向囚車裏那人。可事中蹊蹺也在此處,這犯人經了好一番嚴刑拷打,皮都脫了一層,卻死不認罪,骨頭硬得很。


    審得乏了,縣令也懶得再審。


    因他今年不惑又四,恰恰是在陳塘縣任縣令的最後一年,按理兒明年就要往海津府走了。治下若是多了一樁懸而不決的人命官司,怕是不妙。


    左右這犯人是從關中遷來的,異鄉,獨戶,家裏頭都死幹淨了,就剩他一個;為人風評也不如何,鄰裏鄉親沒一個為他喊聲冤的。案宗交上去,上個月底海津府的複核下來了,給判了個死罪,縣令反倒省心。


    今日正好該遊街示眾,偏不巧撞上了貴人。縣令心中浮出些許不安,將自己的苦衷三言兩語提了提,還指望虞錦能體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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