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知微到底沒上秦然的車。


    接受他送回家, 意味著路上要閑談、溝通, 但她心裏塞得太滿,任何多餘的精力也分不出來, 根本不知道該怎麽應付。


    好在秦然從來不會強人所難, 她婉言拒絕後, 他笑得無可奈何, 約好下次見麵。


    林知微到家以後才發現陸星寒打過電話,馬上回撥, 但幾次都無人接聽, 等到六點, 日常他的放學時間,她坐立難安從客廳到陽台窗口往返無數次,陸星寒仍舊沒回來。


    再等要瘋了。


    她隻有班主任趙老師的電話,冒昧打過去,趙老師很熱心, 直接把今天籃球賽帶隊老師的手機號告訴她, 沒想到接通後,聽筒裏傳出的聲音很青澀, “老師出去了, 我是他學生, 您晚點再打。”


    林知微忙問:“請問你是三中籃球隊的同學嗎?”


    “我是, 你——”男生恍然聽出林知微的音色, 試探問, “是林姐姐?”


    找到相關的人, 林知微鬆了口氣,“對,賽後總結結束了嗎?陸星寒有沒有跟你們在一起?”


    男生有些茫然,“寒哥根本沒和我們回來啊,他在體校就單獨走了。”


    林知微怔住,腦中“嗡”的一響。


    小男孩對漂亮姐姐有種天生的向往,忍不住想要表現一下,主動補充,“對了,四點多的時候寒哥好像找我們隊友要過體校隊長的號碼——”


    林知微高懸的石頭因為這句話徹底墜落,不再抱有僥幸,知道肯定出事了。


    她手忙腳亂掛掉,抓起手機鑰匙,往錢包裏塞一厚疊現金,快步衝到樓下,天已經開始變黑,天際最後一點殘陽隨時要徹底隱匿。


    她站在樓下茫然四顧,發現根本不知道該去哪找他。


    從陸星寒上高中起,她長年奔波在外麵工作賺錢,對他的情況了解得越來越少,每次見麵他報喜不報憂,撒嬌耍賴一如往常,她竟然單純地以為他永遠是那個伏在腿邊乖順聽話的小孩子,可不是,現在她終於知道了,不是!


    夜風變涼,小區裏到處飄著各家各戶飯菜的煙火氣。


    林知微忘了穿厚外套,抓緊單薄的衣襟,穩住神,邊往小區外麵跑邊翻出短信,剛才她要來體校隊長的號碼,打不通,她決定再打一次。


    嘟嘟兩聲,終於接了。


    比下午麵對麵時更加暴烈的聲音頃刻傳來,“你誰啊!沒完沒了打什麽打!老子在醫院——”


    醫院?!


    林知微緊張的神經怦怦一跳,正要追問,前麵剛剛亮起的昏黃路燈下,一道高挑落拓的影子慢慢出現。


    離得太遠,看不出有沒有受傷。


    她手臂慢慢垂下,聽筒裏的人喊了幾聲見沒人應,氣急敗壞掛斷。


    陸星寒蹭著灰的校服長褲略微卷起,球鞋髒了,外衣完好無損搭在肩上,帽簷壓得很低。


    他淡淡望著腳下褪色的石磚,自嘲笑笑,比起那幫爬不起來需要送醫院的弱雞們,他根本可以算毫發無損。


    隻不過胸腔發悶,肩上有些小傷,額角劃破一塊,吐了點血沫而已。


    江城的這些小圈子裏,規矩還算立得好,隻要是雙方決定拿動手說事兒的,那輸家就必須無條件認栽聽話,沒人敢背後再使陰招兒,丟不起那個人,也扛不住破壞規矩的群起攻之。


    今晚過後,他因為暫時離開而減弱的威勢重新建立,試圖挑事的都會老實,沒人敢嚼難聽的話,更沒人敢打知微的主意。


    “回家回家!快點走——”左邊兩個放學的小孩兒跑過,追打著往前衝。


    “晚上回去想吃什麽?”右邊摟得很緊的小情侶低頭輕吻,悠閑超過他。


    陸星寒喉嚨裏又苦又癢,咳了一聲,走得越來越慢,涼風吹得人骨頭疼,滿腹的酸搖搖晃晃要把心髒浸化了。


    別人回家了,可他沒有家。


    知微上了那人的車,肯定沒回來,她不在,那就不是家——


    “陸星寒!”


    誰誰——誰?!


    朦朧夜色裏,林知微從小區門口直衝他跑過來。


    陸星寒驚呆,對這個完全不在計劃內的情況措手不及。


    第一反應是看看自己灰頭土臉滿身狼狽,扭頭想跑,但知微撲過來的畫麵對他來說是致命的,熬不住渴望,本能站住,張開雙臂。


    下一秒,擁抱破滅,他被死死拽住,扯到牆邊沒人的地方,林知微掀掉他帽子,目光在他臉上仔細搜尋,定在額角那塊滲血的傷口上,手腕直抖,“跟我去醫院!”


    “我沒事,就這一點傷。”


    他完全沒想到她會在家,否則不可能這麽放飛自我,好歹會把灰弄幹淨血擦掉再回來。


    這下徹底沒救了。


    打架的事暴露不說,形象都是從戰場上剛下來的。


    “必須去!”林知微眼睛裏閃過一點斑駁的水光,“你是不是再也不想聽我的了?!”


    極少見的脆弱神情,直往人最疼最軟的地方戳。


    陸星寒心口被她無形的手捏住,體校門口的鮮活畫麵忽的湧上來,蓋過所有慌亂,他什麽都忘了,腦子裏就剩下一個念頭,她看那個男人的時候,也會用這樣的眼神麽?


    冷和疼爭先恐後爬上來,大網似的罩住五髒六腑,越收越緊,他低下頭,“……好,去。”


    路邊攔車時,天色黑得更濃,涼意漫上,林知微咬唇抱住手臂,陸星寒把肩上幹淨的外套披在她身上,自己則默默從兜裏掏出個皺巴巴的口罩戴好。


    林知微側頭一看,好哇,原來他還記得已經出道!他還知道綜藝即將上線,他快是個公眾人物了!


    市中心醫院燈火通明,處理外傷的值班醫生特別愛聊天,手上拿鑷子,嘴上閑不住,“今晚上這是怎麽了,打架的小孩子這麽多,剛處理一批體校的,個個人高馬大居然叫人揍那麽難看,你這還算好,”她不客氣地在陸星寒額角摁摁,“不嚴重,等會兒再看看其他地方。”


    陸星寒一聲不吭。


    林知微聽得心驚肉跳。


    裏裏外外檢查一通,好在陸星寒確實傷勢很輕,肩上的淤傷開了藥油,早晚一次,五天就好,胸腔裏沒大礙,全靠休養。


    從醫院出來,陸星寒像條尾巴似的跟在林知微身後,安靜垂著眼。


    林知微索性也不跟他說話。


    沉默回到家裏,已經晚上九點多。


    她彎腰換鞋,走進客廳,身後難以忽視的熱燙身軀如影隨形,亦步亦趨,還是不肯出聲,她忍無可忍一轉身,迎頭跌進少年纏著血絲的幽黑眼眸裏。


    “你……幹嘛這樣看我。”


    陸星寒啞聲開口,問的是不著邊際的話,“……知微,你幾點回家的。”


    林知微蹙眉,下意識回答:“從體校出來就回來等你,怎麽了?”


    他睫毛鴉羽似的顫了下,“怎麽回來的?”


    “公交車啊。”


    “沒有去吃飯麽?”


    “……”


    “到家以後,沒再出去麽?”


    “陸星寒,你到底要問什麽!”


    陸星寒抬眸,門廳小壁燈的冷色光芒鍍在他臉上,結著蒼白銳利的冰棱,“那個人,我看見了。”


    林知微不知怎麽心裏一緊。


    陸星寒往前近了一步,“他在體校門外,請你上車,我認出來了,是上次微信裏給你發照片,要你別忘記他的那個男人,”他眼睛深處翻騰著無數細小的毒刺,說這些話,每個字都像自虐,紮得酸疼難忍,“他回國來找你了?還追到家裏來?”


    他繼續不下去,牙關咬得要滲血,逼自己問:“你喜歡他麽?”


    距離太近了,林知微把他往後推一下,“你應該問這些嗎?難道不是先解釋今天發生的事,還有過去瞞我的……”


    他不肯退,目光死死箍著她,執拗地要一個回答,“知微,你喜不喜歡他。”


    瘋了嗎?這有什麽可問的!


    可他一副著了魔的樣子。


    林知微衝口回答:“不喜歡!不喜歡!我們談公事,跟別的沒關係!”


    陸星寒一頓,繃直的肩更緊,“……真的?”


    “我喜歡誰討厭誰需要編假話?!”林知微胸口起伏,“你能不能快點說正事!”


    陸星寒盯著她,一遍遍確認真實性,最後眼尾徹底紅了,喉嚨深處發出脆弱的悶悶嗚咽聲,受了重傷瀕死的小獸似的,不由分說往她身上一撲,貼著紗布的額角擠進她甜香的頸窩裏,聲音抖得厲害,“你不能騙我!”


    林知微滿心焦躁被他一撲,陡然滅了大半。


    他有力手臂不管不顧環在她背上,銅牆鐵壁似的推拒不開。


    知道她的心還在,橫衝直撞的折磨盡數攪成最軟膩的慌,他隻想一寸不剩,全部黏在她的身上。


    “知微我錯了,全是我的錯——你別生氣,我不想騙你!但學校那些事說出來,除了讓你擔心沒有任何作用,”他越抱越緊,唯恐被她厭棄,“我保證,以後再也不會讓你聽見那種混賬話,你想問的,我也全都告訴你。”


    他力氣太大,林知微站不住,不由自主往後小步倒退。


    屬於男人的臂彎和胸膛,燙人的呼吸近在咫尺,她心中恍惚,總附在自己身上那套名叫“姐姐”的枷鎖,有短短片刻變得搖搖欲墜。


    她不由自主臉色發紅,撐著他的肩,不小心按到傷口,低沉的悶哼聲讓她趕緊鬆開,推無可推,退無可退,勉力硬著聲音問:“你……到底什麽時候開始隻在我麵前裝乖,出去前呼後擁做大哥的!”


    陸星寒纏著她,唇邊幾次輕擦過她細嫩的耳側,酥麻的電流強烈震顫著直通心底,“我沒裝,對你乖是真的,對別人凶也是真的。”


    很多細節他不願啟齒,但為了跟知微解釋,還是悶聲含糊說:“以前小時候我天天黏著你,就有人在背後說三道四,後來你把我從舅舅那接回來,難聽的話越來越多……”


    過去雙方還各有父母,別人尚且開開低俗玩笑,說不出太過份的。


    但陸星寒十三歲之後,兩家變故發生,他和知微一夜之間成了孤兒,知微已經成年,他卻正是個處在發育期的半大孩子,非親非故到一起生活後,時間一長,無論學校裏還是左鄰右舍,再難聽下作的話也編得出來。


    為了不讓知微被潑髒水,為了不讓知微後悔要他,陸星寒從那時起,經常回家乖巧甜笑,出門掄磚頭揮棍子,用不要命的狠勁兒成了人盡皆知的煞星。


    十幾歲的男孩子,想不出其他辦法,用最原始最粗暴的方式,壘起一個脆弱又青澀的屋簷,把他唯一心愛的人小心翼翼遮在下麵,直到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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