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媛坐在炕頭上,往窗外一看,順子押那倆人上車,跟蔣越交代話,就準備走了,她看了看,收回目光,戀戀不舍的。


    易周抽了一口煙:“不去送送你順子哥?”


    馮媛臉一紅:“不去。”


    易周笑:“不去可沒得看嘍。”


    馮媛說:“你還不是喜歡越哥,還故意惹他上火?”


    易周挑了挑眉,馮媛突然發覺自己說錯話了。


    易周捏滅了煙頭,她惹他上火?怎麽不是他先惹的她?順子說他跟自己有意思的時候,他一句“你想哪去了。”就撇的一幹二淨,我易周是你說能撇幹淨就撇幹淨的?


    易周嘴角勾了勾,若有似無地笑了笑,有點冷。


    馮媛接著捏玉米粒子。


    馮三在外屋圍著馮家媽媽說話,笑得特別孩子氣。


    易周說:“你們家有個老二?”


    馮媛:“沒有啦,就我倆個,我爹在馮三出生時候帶著他跟老瞎子算了一卦,說他做家裏老二到了二十二會有大劫,我爹就給他起名叫馮三。”


    “你爹呢?”


    馮媛說:“早沒了,我爹還跟順子哥他們是前輩,一次緝毒執行任務時候沒有的。”


    易周沒接話,煙頭的殘灰被吹起一圈沫子,散到細小的灰塵裏消失不見。


    馮三跟媽媽拉了一會話,探過個腦袋來:“大姐,我也要走啦。”


    他跟馮媛一笑,偏頭對易周說:“易周,走了!”


    馮媛輕彈了他腦門一下:“沒大沒小的,叫易周姐!”


    馮三不情不願地掉頭就走,蔣越就是我頂頭老大哥,惹了我大哥生氣,我怎麽能給你好臉看!


    馮媛假裝發怒地擰了馮三胳膊一下,馮家媽媽樂嗬嗬看著倆孩子,眼裏噙著淚,不舍得。


    易周悄悄自己走到車後座坐下了,車窗玻璃半開著,外頭馮家媽媽拉著馮三囑咐什麽,一隻手緊緊攥著馮三的手。


    易周仍然記得,她還是喜歡抱著那隻奶兔娃娃的年紀,也有那麽一個女人,曾經攥著她的手,那麽緊。


    她一度以為她會永遠牽著她走完那一條遙遠到沒有盡頭的路。


    她窩在後座軟靠背裏閉上了眼。


    蔣越跟馮家媽媽道別完了,拉開車門,看見易周沒心沒肺地睡著了。


    馮三坐進副駕駛,小聲嘟囔了一句:“她能一直閉著眼不睜開就好了。”


    蔣越開車,傍晚風冷了,他把易周靠著睡覺的那扇車窗升了上來。


    道路顛簸沒弄醒她,車窗上升的履帶嗡嗡聲一下把她神經刺過來了。


    但是她一動沒動。


    車倒入車庫,馮三下車,打了個嗬欠:“越哥我先去睡了。”


    走路的沙沙聲漸遠。


    然後車門被拉開,冷風呼啦灌了進來,她緊了緊衣服,依舊閉著眼。


    “出來,回屋睡。”蔣越的聲音。


    她不睜眼,嘴裏發出一串不清明的夢囈,轉了轉身子。


    蔣越一手抄到她腦後,一手橫起她腿彎,抱了出來。


    她動了動,在他懷裏調整到壓不到她受傷右手的姿勢。


    蔣越目光一低,一掃,分明看到懷裏的人上下眼瞼眯了一條縫,兩把小蒲扇似的長睫毛下有一對精亮的珠子滾動。


    蔣越裝作沒注意,把她扔回自己屋的睡袋上。


    高度挺高,這麽一摔絕對疼,易周也不裝睡了,直起身來狠瞪了蔣越一眼。


    多說多上火,蔣越在她張嘴之前就大跨步掉頭了。


    郝清揚在賭場當荷官,少不了上夜場子,經常淩晨三點才換班,她回來小心放輕了步子,不過蔣越還是起來了。


    郝清揚心疼:“你再睡會,我去做飯。”


    馮三躺在另一張床上也驚醒了:“嗯?清揚姐!”


    在基地拉練時候經常半夜打鈴把人叫起來出操,蔣越和馮三都養成了睡深了也非常容易醒的神經。


    郝清揚衝馮三笑笑:“吵你了,再睡會。”


    “不睡了,我出去跑圈去!”馮三翻身就跑,他這人就是識時務。


    郝清揚放下手包擦了擦手:“我把米粥悶著吧,你……”


    “不用,”蔣越站起身:“你休息吧,一直沒合眼,我出去買飯給你帶回來。”


    郝清揚:“馮三來了……又有任務?”


    “嗯。”


    郝清揚手指絞著衣帶:“跟易周那妮子有關係?”


    蔣越一點頭,郝清揚快把衣帶絞成結了,她不滿意地咂了一下嘴,低頭說:“那我睡了啊。”


    郝清揚不管跟外人多尖酸刻薄、多挑刺、她心裏多不舒服,也絕對不會跟蔣越說一個不字。


    她沾卸妝油把臉上妝擦了,胡亂拿水一抹臉,爬床上睡覺。


    蔣越輕手把她的化妝品歸置好,郝清揚的胸膛平穩地起伏,頭發粘著沒幹的水沾在枕頭上。


    順子說:“清揚等了你六年。”


    一個女人,為他保留過了自己最美好的年紀,為他守過了六年歲月。


    蔣越怎麽可能不心軟,但是他憐惜清揚,更不能跟她在一塊耽誤了她。


    那邊馮三圍著街跑了五圈又轉悠半天回來,將近五點了,剛到院,尖鼻子聞著一股蔥油餅的香味,韭菜餡的。


    院東頭,老甘紮馬紮坐著,易周慢悠悠伸了個懶腰,也晃蕩過去坐下了。


    蔣越手提著袋子,給了老甘,又順手給易周一袋,易周從善如流地接了,扒拉開紙包,一口一口啃。


    馮三納悶蔣越和易周昨天鬧成那樣,怎麽見麵還能這麽不尷不尬的。


    老甘精神頭很好,都不用吃東西,他咬了一口就放下了,眼睛很有神,一看就是剛打了針。


    易周問他:“你以前是記者?”


    老甘笑了:“我長這樣能上攝影機子麽?別嚇著人了!”


    蔣越:“你以前不是還專門來做過采訪。”


    老甘木了一會:“我那時候從廣州偷渡過來,把身上一點錢都給人騙了搶幹淨了,當時遇著個外地記者,雇著我給他在妓街拍照片,我跟她們也不熟啊!可是沒法那時候我實在想弄點錢。”


    “我真的想要錢,”老甘的目光仿佛陷入了一段久遠的時光裏:“我當時甚至想過偷搶。”


    “你說誰能願意讓我拍她們的隱私,這些做皮肉生意的女人,真的也不容易,”老甘臉上的笑容慢慢擴大:“可真的當時很多人都願意叫我照她們。”


    易周撚了撚沾了油的手指。


    馮三好奇:“怎麽回事?”


    老甘哈哈大笑:“她們覺得我可憐!”


    馮三和易周都愣住了。


    那些女人靠出賣身體賺錢,老甘靠拍攝她們能賺到錢,那些女人這樣能養活自己,老甘也能靠這個吃上一口飯。


    所以那些女人願意幫他。


    在立場上,她們與老甘是對等的,或者她們覺得自己比老甘好一點,願意幫他一點。


    易周想起那個在佛堂外焚香的膽小女孩,挺起自己的胸膛,說:“別看不起我。”


    尊嚴有時候就是這麽無聊。


    但就是有尊嚴才能被稱作“人”。


    但是這對易周來說太棘手了難道真的為了幾張照片先把自己弄到山窮水盡的地步?她可不願意。


    但是放棄這部記錄稿也絕對不行。


    她挎了裝相機的小皮箱,推出摩托車扭開發動,機車悶得嗚嗚響。


    馮三跳過去:“你去哪?”


    易周眼皮動了一下:“怎麽?”


    馮三結結巴巴:“我、跟你一塊。”


    她立馬覺得不對:“蔣越呢?”轉頭一看、蔣越早沒了,那輛小本田也開走了。


    易周把嘴裏的薄荷糖嚼爛了,把手一扭開到最大,從馮三邊上軋過去。


    “你別……”馮三急眼了,想都沒想撐著車後座的鐵杠翻身坐在後麵。


    易周車速彪得快,馮三翻上後座就沒坐穩,這麽一晃差點甩出去,易周抽手拉了他一把:“抓好。”


    馮三被她一拉身子貼在她後背上,馮三比她高半個頭,下巴撞在她後腦勺,胳膊一下蹭在她腰上。


    她長得像白棉花糖,腰細,也跟一把棉花糖一樣軟。


    馮三驚得抽回胳膊來,又險些掉下去。


    易周眼尾一彎:“沒摸過女人?”


    馮三臉要紅炸了,他靠都不敢靠著,哪摸過,他更沒遇見過易周這種不要臉的女人。


    不過馮三現在更愁的是易周這明顯奔著找越哥去了,越哥叫他好好看住了易周,看出事了越哥不得弄他!


    老街古玩市場,在一條沿山的路上,本來緬甸就是多深山老林的地方,路不好修,截至二三十年錢往中國那邊走東西,全都是托馬幫。


    果敢在明朝時候還是中國的地域,屬於西南少數民族的一支,瓷器流通了小千年了,果敢古玩市場有名氣,少不了來撿漏的行家。


    現在路修寬了不少,汽車並排也能開進來。


    山上有個小佛塔,山腳汽車停滿了,人挺多,不容易找著人,馮三能稍微放下心。


    別人都在看攤上擺的東西,易周眼睛看人,挨個掃著看。


    “人老了就愛養個東西,家了貓抱窩了生了六個養不了了拿出來賣,”一個老頭手裏捋著貓毛:“一隻五十!”


    老頭說話聲大,不少人往那邊看,易周瞅那小奶貓,街上就能檢著,張口五十誰能要?


    那老頭也賣古玩,防水布上擱了一堆東西。


    一個戴副細眼鏡兒的男人跟老頭說話:“小貓長的不錯。”


    老頭說:“可不是!我仔細喂的!小貓難纏死了,吃個飯還挑盤子,非這個小盤不吃!”


    小貓低著小腦袋,粉紅色的小舌頭一下一下舔著一隻小瓷碗裏的水。


    易周捏了一下貓腦袋:“這貓挺喜歡喝水的啊。”


    老頭看易周的眼神凝了一瞬,笑著說:“今早吃鹹魚吃多了。”


    那戴眼鏡的斯文男人掏了五十:“我買隻回家給小侄子玩。”


    男人一手托起小貓,小貓忽然掙紮著喵喵叫,舍不得那小碗一樣往前拱,男人說:“大爺,要不你那小碗送我吧,你看這貓……”


    “不行,”老頭把水一潑,小碗揣小包裏了:“我家那五隻貓崽子也喜歡著呢,不能給。”


    老頭耿著脖子,把頭一轉,翻臉不認人。


    易周忍不住笑了一聲,那斯文男人的表情五顏六色,馮三也看出來這老頭把這男的騙了。


    可這個男的真是還發不出火,這就是個悶虧。


    易周跟馮三接著往上走大路,易周注意了山下停的車沒有本田,蔣越應該是把車開上去了,大路一直通到佛塔再轉下來,是條兩頭通的路,返程不用掉頭,想找人就更難了。


    馮三到底還有小孩子性,拖拖拉拉沿攤摸摸瓷器珠子和許多叫不出名的東西,易周舉著相機緩慢調動焦距,佛塔,焚煙,茂樹,安靜匿藏在一堆仿製古玩裏的珍寶……


    她翻了翻照片,邊上湊過來一個人,歪頭看:“照得真好。”


    易周抬眼:“謝謝。”


    “真有緣,遇著兩次了。”又是那個戴細眼鏡的男人,手裏還抱著貓。


    易周說:“貓賣給我吧。”


    “送你了送你了,我壓根沒想要,”男的苦笑:“我看好那個老頭給貓喝水的那個小盤了,心思花五十買個小盤賺大發了,結果讓人家給坑了。”


    小貓在易周手裏扭來扭去,顯然不喜歡她,她輕輕捏了捏它的爪子,眉梢眼尾露出一點點笑意來,很漂亮,像初冬的白梅花乍然初開,不用全然綻放,就足夠驚豔,男人覺得。


    “那隻小盤子打眼一看就是明朝的東西,花鳥紋,偏暗黑的瓷色,應該是明初洪武時期的東西,”喜歡漂亮人就是本性,男人想跟易周賣弄,表情也生動起來:“我拿出去轉手,少說能賺個三四萬的。這小貓也是,扒著盤子不撒手,老頭說得也像那麽回事,我以為真能買下貓坑個盤子來。”


    易周不說話,性質缺缺地亂看,男人想吸引她注意:“你是不也是行家?我看你是老手啊,邊上看那小盤都不中套。”


    “不是,我看不懂瓷器,”易周眼睛還在掃著旁邊的人:“那碟子裏的水有薄荷味。”


    男人恍然大悟,怪不得小貓抱著瓷器不撒爪,水裏放了叫貓興奮的貓薄荷!


    老頭算計好了,騙的就是行家,自己上套了還憋不出氣來,你買了貓我也沒必要送給你個盤子吧!


    易周突然眼睛盯緊了山頂佛塔敞院的一點,轉身就走。


    男人一愣,趕緊說:“小姐,我叫楊文!”


    他扔出去一張名片,易周用左手接住了,衝他擺擺手。


    馮三剛才就蹲在不遠處守著摩托車看兩個人說話,看易周朝他走過來,心情不錯的樣子,臉上沒掛著冰碴子,馮三說:“你聊高興了。”


    有點埋怨的語調,易周把那小奶貓往馮三懷裏一扔:“給你了。”


    馮三摸摸小貓,心裏就開心了,他早就想抱抱它了,惦記了好一會。


    馮三一愣神功夫,摩托車直接從他旁邊飆過去了,他這次沒反應過來翻上去——易周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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