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和景明,波瀾不驚,上下天光,一碧萬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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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不覺,杏花桃花都已落盡。樹上的槐花、茉莉花、石榴花開始飄香;河中的蓮花荷花,慢慢綻放了。


    白煙玉一早便帶著一雙兒女出門,到了陳府。嘉玉已經兩歲,慕玉還隻六個月,兩個孩子一般地粉雕玉琢、活潑可愛。一進烏衣巷口,迎麵兩騎馬奔來,正是瑈璿和朱瞻基。


    瑈璿怔了怔便跳下馬:“姐姐!倒沒想到你今兒會來!”順手接過慕玉,親了親小臉。又俯身逗弄著嘉玉,咿咿呀呀說了會兒幼兒語言。


    白煙玉與朱瞻基打個招呼,回身笑道:“是我不好,應該讓靈霚先來說下。忘了你現在是個‘忙人’。”說著衝瑈璿眨了眨眼。


    瑈璿忙著把手上的慕玉舉高放低,逗她咯咯笑著玩兒,並沒在意白煙玉語中的戲謔,笑道:“我們今兒去江上玩兒,要不一起去?”


    白煙玉搖搖頭:“孩子太小,江上風大,我們不去了。你趕緊走吧,鋤藥靈霚就在後麵。我們自己進去,包幾個湯圓你晚上回來吃。”


    瑈璿也不推辭:“好。我們晚上回來吃湯圓。”白煙玉說的“你”,她答的是“我們”,自然而然。朱瞻基在旁聽了,不禁微笑,與白煙玉對望了一眼。瑈璿渾然不覺,捧著慕玉有些不舍得放手。白煙玉伸手接過,催道:“去吧!”


    瑈璿一笑上馬,與朱瞻基出了烏衣巷。一邊笑道:“煙玉姐姐的這兩個孩子長得像甘棠,真是好玩兒。”


    朱瞻基笑:“別人的娃娃,有什麽好?”望著瑈璿笑道:“早晚咱們有了自己的娃娃,才好玩兒。”


    瑈璿臉一紅,揚鞭打馬:“好啦!走吧!”朱瞻基笑了笑,催馬緊隨其側,白腳鷹停在肩頭。身後不遠,榮冬榮夏帶著衛隊跟了上來。


    朱瞻基因為瑈璿的緣故,一妃一嬪處都是極少涉足。特別對孫巧,自從她貢院門口打了瑈璿,在朱瞻基心中簡直就是仇人。所以後宮雖有幾個人,皇太子今年二十九了,膝下尤虛。這在當時是很罕見的事,太祖生了四十幾個兒女多子多福不談了,就是朱高熾,也是二十歲不到就有了兒子朱瞻基。身為大明的儲君,朱瞻基為這不知被父母說了多少次。張皇後知道寶貝兒子的心意,明白他是不想在娶瑈璿為妻之前與別的女子有更多糾葛,可是皇太子如何能無後?苦口婆心日日勸,朱瞻基隻是不理。


    一行人奔出挹江門,過獅子山,到了長江邊上。兩隻木帆船正等在江邊,榮冬榮夏陪著朱瞻基瑈璿,上了一隻小些的;餘下二十多名侍衛上了另一隻船。今兒就是出來玩兒,吹吹江風,便說是公幹,隻問水軍要了帆船和幾個水手,沒有驚動鄭和派樓船。船上各有七八個便裝水手,見人都上來了,便扯起了風帆。船家高呼:“開船嘍!”


    木舟緩緩駛出,沿江溯流而上。濕潤的江風呼呼吹著,卷起水麵上細細的波浪。朱瞻基瑈璿佇立船頭,相視一笑,都想起了下西洋的日子。水霧彌漫中, 海浪拍打著沙灘,海潮起起落落。


    比起大海上的波浪,此時的長江“春和景明,波瀾不驚,上下天光,一碧萬頃,沙鷗翔集,錦鱗遊泳,岸芷汀蘭,鬱鬱青青。”這一派熟悉的江南江景,令人心曠神怡。


    白腳鷹也舒暢地振翅翱翔在長空,時而追逐幾隻江鷗,享受著天高地闊的自由。朱瞻基伸臂輕擁瑈璿,此時此刻,隻願時光停住、在此時此刻。


    風帆高揚,船駛得極快,不久便出了南京城地域,兩岸但見農田野林、稀稀落落偶爾幾件茅舍。榮夏報告道:“這到了六合境了”。朱瞻基點點頭,不以為意,指著遠處的風景,與瑈璿細細說著,兩人依舊不停地哈哈大笑。榮冬榮夏分立在船的兩側,榮冬禁不住麵上的笑容,榮夏一貫的冷麵孔,隻嘴角不易察覺地彎彎揚起。


    江麵寬闊,各種船隻穿梭往來,川流不息。不知何時,另外一隻侍衛的船漸漸隔得遠了。小船的前後,都是過路的商船。榮夏引頸眺望,搜尋著侍衛船,不見蹤影,瞥眼卻見後麵的一隻商船上閃過一個背影,似曾相識。


    榮夏皺眉思索,榮冬已經奔了過來,悄聲道:“不好!怕是中了埋伏!”


    船上的水手,雖是直隸都督府派來的,二人卻不認識。但堂堂直隸水軍,兩艘帆船都跟丟了,自然是做了手腳。榮夏聽到榮冬這話,想起剛才那背影,腦中電光一閃,低聲道:“後麵船上是漢王世子!”兩人對望一眼,暗叫糟糕。漢王世子這有備而來,在這茫茫江麵上,可是凶多吉少了。


    二人一明白狀況,榮冬向船頭,榮夏向船尾,便要製住水手,逼他們靠岸。到了陸地上,憑二人身手,或許還有一絲生路。


    突然一聲鷹唳,空中的白腳鷹高吭著俯衝直下,一衝衝到江麵之下,又振翅掠回空中。霎時鮮血一屢屢冒上江麵,就在船側。


    榮冬驚叫:“有人鑿船!”話音未落,船頭船尾的七八個水手“噗通噗通”跳進了江中!


    榮冬榮夏急忙奔至朱瞻基身側,叫道:“殿下!是漢王世子!”兩人拔刀在手,警惕地環顧左右。朱瞻基笑了笑:“他們當不會在船沉前攻上來。” 果然船底幾處“噗嘟嘟”地冒上水來,船身開始傾斜。榮冬探身船舷,江麵上四處閃著尖刀的光芒,水底不知埋伏了多少人!就算自己和榮夏拚死,也不可能掩護太子先走。榮冬望向榮夏,二人額頭,密密滲出了大顆汗珠。


    朱瞻基卻在思索:朱瞻壑在北京,突然跑到南京來劫殺自己,為什麽?心中一動,望向瑈璿,瑈璿也正望著朱瞻壑,瞬時、兩人都自對方眼中看出了極大的恐懼。


    瑈璿顫聲道:“隻怕,隻怕聖上出事了!”


    洪熙帝登基九個多月,極得朝臣和百姓愛戴。漢王再大的膽子,也不敢公然向皇帝叫板。朱瞻壑居然南下,在長江上劫殺太子,唯一的解釋就是皇帝出事了,漢王急欲殺了朱瞻基,搶奪皇位。


    朱瞻基雙眉一軒,朗聲喝道:“吾乃大明皇太子朱瞻基!所有附逆者,立刻繳械!饒爾等不死!否則必誅爾九族!”渾厚的聲音激蕩在江麵,閃閃的刀光叢林似乎有一絲停頓。


    隻聽到“嘿嘿”一聲大笑,後麵商船船頭轉出一人,白袍金冠,跋扈招搖,正是朱瞻壑。手中握著柄折扇意示閑暇,笑嘻嘻地望著已經在下沉的帆船,叫道:“還有人敢冒充皇太子!這幾個賊寇,拿下了!”一揮手,幾十名侍衛躍進帆船,刀光霍霍,榮冬榮夏迎上,乒乒乓乓鬥在一起。


    朱瞻基一把將瑈璿扯到身後,擋住了她,沉聲喝道:“瞻壑!父皇怎麽了?”


    朱瞻壑一怔,搖著扇子笑道:“五月十三駕崩了!你正好去陰曹地府盡孝!”


    朱瞻基身子一晃,一口鮮血噴得船頭飛紅點點。父皇,駕崩了?


    瑈璿急忙扶住他,急道:“哥哥,別聽這瘋子的!他胡說八道!”朱瞻基靠著瑈璿,麵色蒼白,胸膛急速起伏,顯然是乍聞父親噩耗,心神激蕩卻極力克製。


    朱瞻壑聽瑈璿這聲“哥哥”清脆自然,四年不見,倒出落得多了些女人味。見她與朱瞻基神態親密,不禁重重哼了一聲,冷冷地道:“我何必騙你?你們以為今天還逃得掉嗎?”一抬手,身後亮起一排排弓箭,帆船前麵的兩艘商船上,也密密麻麻地張弓搭箭,在旭日和風中寒光閃耀。


    漢王在南京刻意經營多年,軍中不光武將,連軍士也收買了很多。這幾艘船上,看起來不僅是漢王府的衛隊。


    瑈璿見朱瞻壑得意洋洋,心中有氣,舉袖掩口,仰首望向天空,“嗚嗚嗚”低低的聲音傳了出去。朱瞻壑不明何意,見幾十名侍衛已經占了上風、榮冬榮夏連連後退,高聲喝道:“速速拿下了!”


    突然風聲大作,幾隻江鷗急速盤旋而來,迎著侍衛們俯衝而下,尖尖的鷗嘴急啄,一個侍衛抵擋不及,頭上被琢得鮮血直流。侍衛們連忙揮舞長刀驅趕,榮冬榮夏對望一眼,齊步後退,護在了朱瞻基左右。瑈璿仰首繼續喚著,江鷗越來越多,鋪天蔽日,侍衛們漸漸難以抵擋。


    朱瞻壑先是目瞪口呆,這時反應過來,急叫:“放箭!”頓時箭如飛雨,衝江鷗密密麻麻激射而去,“噗通噗通”,數隻江鷗中箭落入江中,又有幾隻落在了已經沉了多半的帆船上。鷗群一陣驚惶,紛紛振翅急逃,四下奔散。


    白腳鷹撲棱棱一個俯衝,直撲朱瞻壑,卻被一陣密集的箭雨擋住,險些被射中;急忙折回半空,撲扇著雙翅蓄勢待發,望著密密的弓箭,一時不敢再衝。


    瑈璿緩緩俯身,撿起一隻江鷗,小小的鳥身被飛箭一箭貫穿,兩眼尤睜。瑈璿含淚掩上小鳥的眼皮,仰首嘬唇,似乎在驅散江鷗,不願讓它們再飛下送死。咕咕嘰嘰空中一陣鳥語過後,江鷗飛散,四周一片沉寂。


    帆船已經傾斜大半,江水沒腳。船中的幾十名侍衛齊齊揮刀又要撲上。朱瞻基一抬手:“慢!”


    朱瞻壑笑道:“你還有什麽話說?”


    朱瞻基麵色蒼白,緩緩地道:“你隻是要我一人性命,何必多傷無辜?你讓他們走,”說著“嚓”一聲拔刀在手,橫在頸上:“我讓你如願就是!”


    榮冬榮夏急叫:“殿下!不可!”


    朱瞻壑還是笑嘻嘻地:“這兩位榮大人,如何能留?皇兄未免太天真了吧?”榮冬榮夏怒道:“反賊!別猖狂!”可是二人也知道,今日怕是難逃一死。自己一死不足惜,太子,可怎麽辦?


    朱瞻壑不理不睬,側頭望著瑈璿,笑道:“這位陳姑娘嘛,不用皇兄說,我自會替你照顧!”


    朱瞻基怒不可遏,一揮刀就要衝上,“噗”地卻又噴出一口鮮血。


    瑈璿卻恍如不聞,兩隻手抬在麵前,寬袖掩住了口鼻。竟然不與朱瞻壑鬥口。榮冬心細,發現江麵上的波浪漸漸大起來,船身開始搖晃。


    朱瞻壑也覺得商船搖動起來,望了望水麵,波浪越來越大。朱瞻壑皺了皺眉,不欲拖延,連聲喝道:“上!速將賊寇拿下!”帆船上的幾十名侍衛飛身往前,帆船本已經漏水要沉,此時更是搖搖晃晃,侍衛們站立不穩,一時卻衝不到船頭。


    瑈璿忽然一側身,上身探出船舷,雙手仍舊掩著口。一名侍衛突然驚叫:“白鰭豚!是豚群!”


    茫茫江麵,波濤洶湧,浪花中一個個三角形的青灰色背鰭時隱時現。瑈璿麵露喜色,口鼻上的衣袖迎風飄舞。眾人凝神聽去,仿佛飄過細細的聲音,若有似無的,一陣江風吹過,霎時不見。江麵上的三角背鰭卻越來越多,不知道有多少白鰭豚趕來。


    “嘩啦”一聲,一頭白鰭豚騰空而起,在空中咧開長長的豚吻,露出尖尖的白牙。瑈璿揮揮右手,滿臉笑容。


    眾人張口結舌,這難道,是在打招呼?白鰭豚沒入水中,勢頭不減,衝散了江麵上原來的刀光。


    朱瞻壑眼見大功就要告成卻起波瀾,不由大急,手一揮:“上!”帶頭一躍跳上了帆船。身後的侍衛弓箭手也一擁而上,小帆船上頓時擠得滿滿堂堂。朱瞻壑身先士卒, 帶頭揮刀撲了過來,朱瞻基冷哼一聲,劈頭迎上。兄弟二人頓時鬥在一處。榮冬榮夏急急攔住蜂擁而上的漢王衛隊。船上立刻成了群毆局麵。


    朱瞻基武功原比朱瞻壑為高,吃虧在今日乍聞父親噩耗又遭遇埋伏,心神不定,二人一時打得難解難分。榮冬榮夏本是錦衣衛中的頂尖人物,不然也做不到鎮撫,何況帆船本就狹窄,侍衛雖然人多,卻擠不過來。


    可是帆船卻禁不住了,本來就搖搖欲墜的船身,再這麽多人奔跑打鬥,終於連連晃了幾晃,“嘩啦”一聲轟然沒入水中。


    眾人齊齊落水,卻無人尖叫,繼續狠鬥。瑈璿招來的這些白鰭豚這時圍了上來,本來漢王世子特意帶的都是水性好的,可是再好也好不過白鰭豚啊!豚群密集,漸漸逐開了侍衛。


    瑈璿踩著水,凝目四望,那朱家的兄弟兩還在你來我往悶聲大打。瑈璿一個猛子沒入水底,身體連擺,已經到了二人身下。伸出雙臂,拖住朱瞻壑的雙腳,就往水底拉。


    瑈璿力氣本弱,若是在陸地上,一百個瑈璿也不是朱瞻壑的對手。朱瞻壑就是幹躺著,瑈璿恐怕都拉他不動。可是在水下卻不同,朱瞻壑感覺到腳底一緊,心中大急,連連蹬腳,朱瞻基卻立時撲了上來。朱瞻壑無奈,雙臂連劃,躲開朱瞻基和瑈璿,在遠處的江麵上不停喘息。


    瑈璿一竄浮出水麵,叫道:“哥哥!你快走!這時候消息沒傳出去,漢王來不及安排後麵的攔截,你趕緊直奔北京!”


    榮冬榮夏正在混戰,聽到這話急忙劈開身前的侍衛,遊來急道:“陳姑娘說的對!殿下快走!”


    朱瞻基拉住瑈璿:“一起走!”


    瑈璿抬頭望去,朱瞻壑帶著侍衛們,刀光閃閃,又擁了過來。瑈璿甩手掙脫朱瞻基,喝道:“榮冬榮夏!帶殿下走!”一邊連連嘬唇,一群群的白鰭豚遊過來,擋在了瑈璿身前。


    榮冬榮夏一左一右架著朱瞻基,急速往江北遊去。朱瞻基兀自回頭,連連叫道:“瑈璿!瑈璿!”榮冬榮夏緊緊拉著他,奮力劃水。身後的風聲波濤聲江鷗的叫聲,漸漸離得遠了。突地腳底一硬,踏上了靠岸的實地。兩位錦衣衛鎮撫不理皇太子的掙紮,架起他,急急往北而去。


    洪熙元年五月十三日(公元1425年),洪熙帝朱高熾猝死於北京皇宮欽安殿,終年四十八歲。葬於北京獻陵。諡號敬天體道純誠至德弘文欽武章聖達孝昭皇帝,即大明“昭皇帝”。廟號“仁宗”,正概括了這個腿有殘疾的胖皇帝的一生,寬厚仁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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