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有長江水,無語東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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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瑈璿在江中,一群白鰭豚圍著,獨自麵對著朱瞻壑的隊伍。江水滔滔,風急浪大,白腳鷹在空中盤旋。


    朱瞻壑遠遠望見朱瞻基往北去了,不由大急!手中鋼刀連連揮舞,對著白鰭豚無情地砍殺,率隊往北麵江上硬闖。霎時江麵一片殷紅,鮮血染紅了江水。受傷的白鰭豚淒厲地叫著,豎起長長的豚吻,連成一片叢林。


    瑈璿心疼得兩眼含淚,對朱瞻壑叫道:“不許傷它們!”


    倘若隻是為自己,瑈璿早就遣散豚群逃跑了,料想侍衛們在江中也追不上白鰭豚。可是這時候,如不擋住這朱瞻壑的衛隊,朱瞻基勢必被追上,性命難保。瑈璿含著淚,口中連連呼喝,指揮著豚群繼續聚攏。


    朱瞻壑不答,鋼刀揮舞得更猛更急。一隻白鰭豚翻上水麵,潔白的肚皮漂在江上。幾百名侍衛也見到皇太子跑了,倘若真讓他脫困,自己這謀逆真是誅九族的罪。又怕又氣,齊齊奮起餘勇,刀光連連閃動,更多的白色肚皮漂了上來。豚群淒厲的叫聲連綿響徹江麵,在呼呼的江風中份外刺耳。


    瑈璿的眼淚掉下來,雙腳連踩,分開豚群,擋在了朱瞻壑身前,叫道:“我說了!不許傷它們!”


    朱瞻壑右臂高舉,鋼刀在陽光下閃著寒光,瑈璿不避不讓,反而迎了上去。朱瞻壑微微眯眼,看了下瑈璿,遲疑片刻沒有砍下。


    她一身盡皆濕透,秀發麵頰上江水流淌,似一個水中的精靈;也正是那秋日雨後,在文德橋下、二人秦淮河中廝打糾纏時的模樣。


    朱瞻壑右臂不動,高喝一聲:“繼續!殺!”身旁身後的侍衛們齊聲答應著,繼續瘋狂地砍殺。朱瞻壑伸出左臂,想要拉開瑈璿,眼前一花,瑈璿倏地沒入了水底。


    朱瞻壑暗叫不好,急忙往東漂去,想遠遠躲開瑈璿,再折而向北。忽然腳底一沉,已經被瑈璿拽著雙腳往水下拖去。朱瞻壑扔了鋼刀,俯身伸臂想要抓住水底的人影,瑈璿卻繞到他的身後,伸手就來摁他的頭。


    這一番狠鬥,更勝過四年前在秦淮河中。朱瞻壑這四年中勤習遊水,水性大進;瑈璿知道朱瞻基的性命全在於自己能否攔住朱瞻壑,也是拚了全力。二人不再似四年前的遊戲,竟是性命相搏。水底身形倏來倏去,白緞錦袍和丁香色的衣裙纏在一起,很快分不出二人身形。


    可是一來到底朱瞻壑身長力大,二來瑈璿瞥見白鰭豚群要逃散,時時要分心指揮下豚群,很快落了下風。朱瞻壑扣住瑈璿身體,抓住她的雙臂扭在身後,雙腳連踩,浮出了水麵。


    瑈璿不死心,嘬唇呼哨連連,仍指揮豚群繼續集結。朱瞻壑歎一口氣,揮掌一個刀手便要將她擊昏。突然一陣風聲撲麵,一直在空中盤旋侍機的白腳鷹直衝朱瞻壑撲上,尖尖的鷹喙險些啄中朱瞻壑。朱瞻壑急忙一個俯身躲過,白腳鷹爪子上抓著他的金冠,又盤旋回了空中。瑈璿一個扭身,趁機逃開。


    朱瞻壑怒喝:“放箭!”


    商船上的弓箭手急忙開弓放箭,白腳鷹被趕得高高的,再也衝不下來。一些弓箭手見衛隊大戰豚群,便將箭對準了白鰭豚。連射帶砍,霎時又有不少白色肚皮翻了上來。茫茫江麵,已經一片血紅。


    瑈璿聽著豚群淒厲的叫聲,心如刀割;但是朱瞻基剛走不遠,如何能此時放棄?集結著剩下的豚群,繼續拚命擋著衛隊。船上幾個弓箭手看出瑈璿是關鍵,對望一眼,對準瑈璿便放箭。


    瑈璿連連閃躲,瞬時狼狽萬分。忽然“嗖”的一聲,幾道寒光連閃,商船上的侍衛急欲殺開豚群,竟是用了鋼弩! 鋼弩極快,瑈璿驚叫一聲,已是躲避不及,眼見就要被釘於鋼弩之下!


    “噗”“噗”兩聲,一個白色身影擋在瑈璿之前,硬生生被兩隻鋼弩擊中。是朱瞻壑!


    瑈璿呆在當地,一動也不能動。江水沒上口鼻,恍如不知。


    鋼弩威力極大,朱瞻壑受傷極重,霎時便漂浮在水中。瑈璿醒悟過來,連忙伸手托住,雙腳踩水,將他的頭托出水麵。朱瞻壑,卻已昏了過去。


    瑈璿叫道:“別打了!別打了!小王爺不行了!”語聲帶著哭腔,在江麵上飄飄蕩蕩。眼淚已經不聽話地撲簌簌落下。


    侍衛們猶豫著,停止了砍殺。江風颯颯,忽然傳來一聲高喝:“江上的反賊聽著!立刻繳械投降!饒爾等不死!”是鄭和的聲音!


    瑈璿抬頭望去,正是鄭和的水軍樓船。鄭和巍立船頭,焦急地遊目四望。瑈璿舉起右臂:“鄭大人!”


    鄭和大驚,一躍入水,竟是親自跳了下來。身後“噗通”“噗通”跟著,各種千戶百戶都尉等紛紛入江。漢王衛隊見鄭和到了,都有些畏懼,小王爺又已重傷不省人事,麵麵相覷之後便一一繳械投降。


    鄭和三兩下便劃到了瑈璿身邊,接過朱瞻壑,愣了愣:“是小王爺?”遠遠望見瑈璿托著一人,還以為是朱瞻基。


    瑈璿急道:“殿下和榮冬榮夏自北邊上岸了。聖上駕崩,他們直奔北京。鄭大人趕緊遣人護送!”饒是鄭和久經大風大浪,也聽得眉頭皺緊變了臉色:“皇上駕崩了?”


    二人說話間,上了樓船,鄭和急命往北岸駛去。此時江中的漢王衛隊也都一一抓到船上,瑈璿舉手掩口,遣散豚群。望著江麵上幾十具白鰭豚的屍體,又怔怔地落下淚來。


    船靠北岸,鄭和想了想,自己是南京守備,漢王在自己眼皮底下劫殺太子,南京軍中不知還有多少漢王的人馬?自己此時不能擅離南京,便命王景弘帶了一千人,急行軍追趕太子護駕北上。好在過江不遠就是滁州,大明的太仆寺在那裏,馬匹要多少有多少。


    鄭和望向瑈璿,瑈璿搖搖頭:“我太慢,反而誤了事,不去了。”王景弘並不多言,帶領軍士疾奔而去。


    鄭和臂中的朱瞻壑忽然輕哼一聲,瑈璿急忙俯身蹲在近前。鄭和檢視朱瞻壑的傷勢,兩隻鋼弩一在小腹,一在胸口,都是致命之處,半晌衝瑈璿搖了搖頭。瑈璿心中傷痛,伸臂扶起朱瞻壑的上身,靠在自己懷中。


    朱瞻壑麵色蒼白,緩緩睜眼,凝視著瑈璿,忽然笑了。江風拂麵,瑈璿的秀發濕漉漉地黏在臉上,還在滴水。朱瞻壑吃力地抬起右手,輕輕將發絲掠到了她的耳後,含笑道:“你說要淹死我,我,等到這下次了。”聲音極低極微。


    瑈璿想起這四年前的玩笑,不想竟然一語成讖。今日他死,先是因為心軟不肯對自己下手,又幹脆替自己擋了鋼弩!瑈璿的眼淚雨幕一樣流下,一顆顆滴在朱瞻壑的臉上。相識十多年,他一直待自己盡力盡心,可是自己、甚至沒有給過他好臉色。


    朱瞻壑目光渙散、癡癡望著她:“看見你為我流淚,我,真高興。”聲音低不可聞。瑈璿哽咽著說不出話,隻是握著朱瞻壑的手,修長秀氣,一如他的秀眉細目。


    江風颯颯吹著,幾隻江鷗在空中盤旋。朱瞻壑笑了笑:“下輩子,我一定要先遇到你。我們一起在江南,看杏花、煙雨、飛燕……”聲音越來越低,終於沒了聲息;秀眉細目,卻仍是望著瑈璿。


    瑈璿一動也不能動,想哭卻哭不出來。鄭和伸過大手,輕輕合上朱瞻壑的眼睛。一艘過路的商船自旁駛過,船上不知誰家的歌女彈著琴,幽幽唱著小曲:“是處紅衰翠減,苒苒物華休。惟有長江水,無語東流……”船隻倏忽而過,歌聲飄飄蕩蕩,漸漸去得遠了。


    “惟有長江水,無語東流!”瑈璿心中大慟,伏在朱瞻壑身上,放聲大哭。


    白腳鷹在船舷上歪著腦袋看著主人,犀利的鷹眼眨了又眨,似乎不明白,敵人死了,主人為何要傷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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