琳琅逼我的……


    對於高廷芳來說,這話就如同是當頭一棒,斷絕了他心中最後一絲希望。


    當聽說承謹不是母親親生,而是宮人之子,他在最初的傷心失望之後,卻也曾經抱著那麽一點奢望,期冀於母親實際上和他以及張虎臣一樣,離開了這座洛陽宮,如今還好好地生活在這個世界的某個角落。


    可現如今,皇帝這心神失守之下說出來的話,卻分明揭示了一個最殘酷的可能。


    高廷芳踉蹌後退了一步,如果不是一旁還有承謹眼疾手快攙扶著,他甚至不確定自己會不會一個站立不穩,就這麽栽倒在地。而比他情緒更激動的則是張虎臣,他一個騰躍,越過那些甲士,直接到了皇帝的麵前,竟是聲色俱厲地問道:“王妃到底怎麽了?”


    然而,失口透露出了那樣一個訊息之後,皇帝卻牙關緊咬,再也不肯出聲。見此情景,張虎臣幾乎想要拽起昔日主君的衣領嚴詞逼問,可他終究過不了君臣之別那一關。而回頭看見牙齒咯吱咯吱打架的高廷芳,同樣滿臉惶惑的承謹,他就知道不可能去逼他們兄弟倆上前質問,一時竟是心煩意亂。就當他一時有些彷徨無措的時候,卻聽到了一個聲音。


    “王妃的事情,奴婢倒是曾經聽說過一些。”


    高廷芳也好,張虎臣也罷,兩人幾乎是第一時間朝聲音來處看了過去。而比他們動作更快的則是剛剛還好似心亂如麻的皇帝。當認出那人時,皇帝立時勃然大怒。


    “謝瑞,你好大的膽子!你跟著朕的時候,貞靜皇後早就過世了!”


    看到高廷芳扶著承謹的肩膀漸漸站直,隨即踉蹌走到了他的麵前,謝瑞就退後一步深深施禮,這才低聲說道:“世子殿下,奴婢隻不過是一介刑餘之人,當初寒微時,曾因為瑣事幾乎被先帝杖死,還是貞靜皇後和世子殿下說了句公道話,這才救下了奴婢在內的十個人。”


    高廷芳早已不記得那件事了。先帝是一個馬上出身的暴君,鞭笞內侍幾乎是家常便飯,他也好,母親也罷,甚至就是父親,曲意調護救下的人,少說也有幾十人,自然不會單單記得一個謝瑞。他微微點了點頭,張口想問,可最終卻還是有些情怯。


    承謹瞥了一眼高廷芳,終究小心翼翼地問道:“謝公公都知道什麽?”


    謝瑞看著額頭青筋畢露的皇帝,盡管心下仍是驚懼難安,但想到剛剛險些被滅口時,正是張虎臣帶人突襲而入,救了自己一命,他便下定了決心。


    “奴婢跟著皇上時,確實是貞靜皇後去世之後,但因為貞靜皇後當年還是榮王妃時,就很得人心,所以宮中有不少人心向著她,每年祭日、生辰、中元、清明、冬至,這五個日子都常常有人暗中私祭。奴婢一次巡查時,曾經撞見一個老宮人私自祭祀,而後就常來往。她說她的妹妹就是自願殉了貞靜皇後的宮人,祭祀貞靜皇後是其一,祭祀自己的妹妹是其二。”


    聽到這裏,高廷芳已經意識到,接下來隻怕是事情的關鍵。見皇帝猶如急了眼似的想要衝上前來,卻被張虎臣死死攔住,他就沙啞著嗓子問道:“謝公公,請繼續說。”


    “因為她祭祀的是貞靜皇後,奴婢也常常和她同祭,後來看她貧苦,又幾次送過東西給她。她身體不好,年紀也大了,沒多久就去世了,去世前見了奴婢一麵。”


    謝瑞見皇帝表情凶狠,似乎恨不得要把他吃下去,而高廷芳和張虎臣承謹,則是全都聽得異常專注,他隻覺得那樁藏在心裏許久,使得自己常常輾轉難眠,猶如噩夢似的消息,也許終於可以得到解脫了。


    “那個老宮人告訴奴婢,當年宮變的那一日,她的妹妹緊急來見了她,說是貞靜皇後在得知世子殿下的死訊,以及瓊華島上將臨波閣燒成平地的那場火之後,來到了貞觀殿,和皇上發生了劇烈的爭執,而後,貞靜皇後就死在了貞觀殿裏。”


    說到這裏,謝瑞的身子甚至在微微顫抖:“奴婢去查過,那個老宮人的妹妹說是殉葬的,實則卻是在匆匆見了姐姐離開之後,回到宿處就被內侍監的人撲殺。事後,那幾個內侍也都消失了。”


    盡管謝瑞所言,字字句句都不過是旁證,但是,麵對張虎臣那如同刀子一般的目光,麵對高廷芳如同針刺一般的目光,又在重重甲士包圍之下,皇帝終於再也承受不了那巨大的壓力。他神經質地低聲說道:“這不能怪朕,是琳琅逼我的,她竟然罵朕是昏君……”


    刹那間,他的眼前仿佛浮現出了肖琳琅那張痛心疾首的臉。


    “狡兔死,走狗烹,可你怎麽不想一想,你這皇位才剛坐上去,就算顧慮紀飛菲回過神來拿此把柄要挾你,她有證據嗎?朱先生他們這些人認為你才是最適合做天下之主的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違做那種事情,又怎麽會被人收買,更不要說出賣你!你一把火燒了臨波閣,卻被紀飛菲和韋玉樓早早探知消息,設下毒計害了承睿!”


    “明明是風雨飄搖的時候,你不想著鞏固前朝,不想著重用那些為你出生入死,肝腦塗地的人,卻竟然玩弄這樣的權術手段,我真是看錯了你!若早知你是如此薄情寡義的昏君,我就不該為了你,犧牲了我的兄長,連累了我的嫂嫂和侄兒!可憐肖家幾世鼎盛,卻因為我遭了滅頂之災,我對不起他們,更對不起承睿!都怪我信錯了人,愛錯了人,托付錯了人!”


    隨著那些貴重的釵環一樣樣被肖琳琅摘了下來,奮力丟在地上,他撲上前去想要阻攔,想要解釋,可最終兩個人卻扭打在了一起,最終齊齊倒地。到最後,惱羞成怒的他仿佛鬼迷心竅一般,撿起一根金簪,深深紮進了愛人的喉嚨。


    當渾身沾血的他回過神時,他就知道,自己再也沒有任何退路了……他犧牲了所有的心腹,犧牲了兒子,犧牲了妻子,倘若不能再擁有這個天下,他還有什麽?


    “朕沒有錯,朕怎麽會錯……”


    麵對那個喃喃自語卻終究不肯認錯的皇帝,高廷芳隻覺得心灰意冷。他看了一眼身邊滿臉驚駭和苦澀的承謹,突然開口說道:“承謹,你想當皇帝嗎?”


    承謹頓時嚇得跳了起來:“大哥,你……你……你說什麽?”


    “我是說,現在父皇如果退位,那個皇位你想坐上去嗎?換言之,你想擁有這個大唐天下嗎?”


    說完這句話,高廷芳看到皇帝倏然之間跳了起來,那雙一度黯淡的眼睛倏然間又閃動著陰狠的光芒,他就收回了目光,隻是低頭看著承謹。


    在長兄的注視下,承謹漸漸平靜了下來,卻是搖了搖頭說:“那是父皇最看重的東西,我不想要。大哥,我本來就沒有想過去當太子,更不要說去當皇帝。隻要你肯認我這個弟弟,我就覺得已經很知足了。”


    “父皇聽到了嗎?”高廷芳看著滿臉難以置信的皇帝,嗬嗬一笑道,“對我來說,曾經跟著你耳濡目染,做一個合格的榮王世子,乃至於做一個仁厚的太子,那是希望天下官民百姓都能太平安康,而不是為了地位。對於承謹來說,他之前說想豁出去爭,隻不過是因為不甘心讓承謙承誠得逞,更是因為他知道自己無路可退!”


    “但從骨子裏說,承謹和我一樣,並不是一個願意豁出一切,乃至於最寶貴的東西,也一定要去爭皇位,爭天下的人!父皇,不要把每個人都當成你!”


    皇帝眯縫眼睛盯著高廷芳,他的感情告訴他,高廷芳說得是真話,可他的理智卻告訴他,不能相信,哪怕那曾經是他一手帶出來的嫡長子,哪怕那曾經是他最心愛的兒子,然而,在肖琳琅被他錯手所殺的事已然捅破的情況下,他和這個兒子已經完全勢不兩立。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色厲內荏地質問道:“你想怎麽樣?莫非是要和韋鈺一樣,挾天子以令諸侯?”


    “哪怕父皇你說是失手也好,是意外也罷,母親終究是因你而死。可她若是活著,定然不想看到我和你就此反目,刀兵相向。我知道,你一貫想的是,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我也不會再帶著承謹在你的眼前晃悠。隻要你答應一件事,我可以帶承謹離開。”


    皇帝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可看到張虎臣並沒有勸阻,承謹則是欣喜地抓緊了高廷芳的袖子,他仿佛是溺水的人抓到最後一根稻草,卻又仿佛是自己最珍視的東西被人棄若敝屣,以至於好半晌方才迸出了一句話:“什麽事?”


    “我隻希望,父皇為昔日榮王府的那些幕僚和侍衛,平反昭雪。”


    盡管這相當於親口否認自己的金口玉言,然而,相對於如今的處境,皇帝還是想都不想就一口答應道:“好,朕可以承諾,必定盡快洗刷他們的冤屈,追贈他們官職!”


    張虎臣突然插話道:“好教皇上得知,當年那份真正的遺詔,還在我的手裏。”


    見皇帝瞬間身體僵硬,繼而一點點抬起頭來,眼神中藏著難以掩飾的殺機,他就淡淡地說道:“世子殿下和秦王殿下不可能像韋鈺那樣弑父,我也一樣。君臣無獄,可那不代表我就能輕易原諒你!更何況,皇上素來是兔死狗烹的性子,我不得不預作防範。隻要皇上能夠安安穩穩做你的大唐天子,收拾那些藩鎮,又或者北伐建立你的功業,我們去過自己的日子,從此之後兩不相幹。”


    他話鋒突然一轉:“可如若皇上耿耿於懷,又或者對南平有所怨恨,那這遺詔就要公諸於天下了。在皇上根基尚未完全穩健之前,還請不要輕舉妄動。要知道,沒有了韋鈺,皇上是否還能全心全意信得過大將軍郭濤?各藩鎮又對皇上怎麽看?千頭萬緒需要去理順,皇上就不用惦記我們這些無關緊要的人了。”


    高廷芳見張虎臣竟然用這樣的辦法斷絕皇帝可能有的小心思,感激的同時,心中卻又有些難過。他不願意挾製君父,卻也不願意再留在這傷心之地,更不打算把皇帝曾經隨手拋棄的承謹留在這個險惡的東都,因此,望著麵色複雜的皇帝,他就再次開了口。


    “我知道,之前聽到我是懷敬太子的那些羽林將士,父皇也許會對他們心存忌諱,所以,我也請張大哥做了妥善安排。”


    張虎臣見高廷芳朝自己看了過來,他就微微頷首道:“我帶來的那些人,包括眼下這些,全都是精心挑選出來的,其中有不少我當年一手送進羽林的孤兒。至於韋鈺派去圍了紫宸殿的那些將士,也同樣都是他的心腹。我已經假傳聖命,包括韋鈺用過的那些虎賁在內,秦王殿下將帶他們出使南平。”


    皇帝先是憤怒,隨即又漸漸鬆弛了下來。當這樣一些潛在的威脅全都一次性去掉之後,盡管他仍然要擔心被捅破隱秘的的危險,可終究比丟掉他最珍視的東西要好。


    知道該說的話都已經說完了,高廷芳見承謹咬著嘴唇,顯然沒有話想要對皇帝說,他就舉手深深一揖道:“父皇,今日一別,從此便是路人,我告退了。”


    眼見高廷芳行禮後轉身離開,承謹低著頭,依樣畫葫蘆行過禮,隨即轉身大步追上了大哥,又悄悄對一旁呆若木雞的謝瑞做了個同行的手勢。


    看著謝瑞又驚又喜地追上高廷芳和承謹一同離去,看著張虎臣帶走了那眾多甲士,皇帝蠕動嘴唇想要說什麽,但話到嘴邊,卻化成了一聲苦澀的歎息。


    從此之後,他便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了!


    當高廷芳一馬當先終於走出貞觀殿時,就隻見東邊隱隱露出了金色的晨曦。一日血色,一夜暮色之後,這宮中終於即將迎來新的一天。那一刻,他察覺到承謹緊緊拉住了自己的手,隨即就聽到他喃喃說道:“大哥,如果韋大哥還在,那該有多好?”


    高廷芳怔了一怔,看著那即將躍出的朝陽,突然伸手把承謹攬在了懷裏。


    “等到我們也一一下了黃泉,那時候,我們會在一起的。”


    韋鈺,我終究是辜負了你用血換來的機會,可哪怕母仇不共戴天,我終究沒辦法心安理得向自己的父親舉刀。我終究是個軟弱的人……


    隻願來生,你遇到一個更能懂你的知己。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何家天下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蘇唐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蘇唐並收藏何家天下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