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廷芳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隻覺得心裏仿佛有什麽最珍貴的東西就此碎裂了開來。他呆呆地看著麵色猙獰的皇帝,胸口一陣腥甜。然而就在這一刻,他聽到了外間傳來了啪的一聲,當慌忙扭頭去看時,他就隻見承謹失魂落魄地癱坐在門口,身前是掉落在地的題本。


    盡管昨夜還在秦王府中商議如何重新整飭金吾衛,那題本便是曾經努力過的證據,盡管今日早上還高廷芳還送了承謹出門,但隻是一日之間,他們曾經認為至少能維持許久的局勢就轟然崩塌。


    而此時此刻,麵對皇帝驟然宣布的這個消息,不論久經滄海難為水的高廷芳,還是初出茅廬的承謹,四目對視之間,竟是誰都不知道如何麵對彼此。


    “原來,我真的不是大哥的弟弟……”


    承謹從恍惚中回過神來,臉上不知道是哭還是笑:“我本來就覺得好像在做夢,突然就能離開觀文殿了,突然就在韋大哥之外,結識了肯對我好的高大哥,突然高大哥就成了我的先生,突然高大哥又成了我嫡親的大哥……原來,這一切都是假的,本來就是我的癡心妄想。”


    他的眼淚如同斷線珠子似的掉落了下來,雖說沒有放聲,可那猶如泣血似的悲慟,卻隨著他的話語,點點滴滴滲進了高廷芳的心裏。


    “原來貞靜皇後不是我的母親,原來父皇還是和從前一樣,根本就沒有在乎過我,更不要說重視我……原來,我隻不過是一個才來到世間就害死了母親的孩子,是沒有人期盼過的孩子……為什麽不讓我生下來就死了……”


    哪怕高廷芳在皇帝殘忍捅破那一層窗戶紙,得知承謹並不是自己一母同胞的嫡親弟弟時,他曾經生出過一種說不出的憤懣,連同承謹一同恨了進去。可此時此刻,看到那個小小的孩子委頓於地,傾訴著心頭的絕望和痛楚,他的一顆心仍然狠狠悸動了一下。


    他記起了他們在穎王府的初見,那個膽小羞怯,被兄姐瞧不起的孩子。


    他記起了紀雲霄指斥自己是冒牌貨時,那個為他說話,而後又進宮求情的孩子。


    他記起了韋鈺把自己從刑部天牢弄出來,在翊衛府重新相見時,那個喜出望外,而後一點一滴成長的孩子。


    他記起了自己正式成為秦王傅,朝夕相處,手把手教導的那個孩子。


    無數的記憶倏然間浮上心頭,以至於當高廷芳醒悟到,承謹恐怕也和韋鈺以及清苑公主一樣,早就知道了他是誰時,他更是覺得自己實在是失敗極了。在僵立許久之後,他高一腳低一腳地走上前去,等到了承謹麵前時,他緩緩蹲了下來,伸出手來摸了摸那冰涼的臉。


    承謹呆呆地看著高廷芳,很想伸出手來抓住那隻一如既往溫暖的手,可他隻不過剛剛抬起手,就最終頹然放下了。他隻是一個生下來就害死母親的孩子,他隻是一個卑微的宮人之子,他怎麽配叫他大哥?他怎麽配做他的弟弟?怎麽配承擔他一直以來那樣殷切的希望?


    因此,當那隻手一把將他拉了過來,當自己再次被緊緊擁入那溫暖的懷抱中時,承謹隻覺得自己又在做一個永遠都不會醒的美夢。他顫抖著伸出手在空氣中抓了兩下,當最終落在了高廷芳的脊背上時,他隻覺得整個人都幸福得快要窒息了。


    這竟然不是在做夢……大哥竟然在知道了他的身世後,還是抱了他!


    “對不起……”


    聽到高廷芳那近似於呢喃的三個字,承謹一下子慌亂了起來。他使勁吸了吸鼻子,語無倫次地說:“該我說對不起才對……不不,我一直都當大哥是最好的大哥……”


    幾句完全沒條理的話之後,他終究下意識地死死抱住了高廷芳,抽泣著說:“大哥,謝謝你,真的謝謝你……”


    謝謝你還肯認我這個弟弟!


    攙扶了承謹站起身之後,高廷芳才轉身看向了皇帝。他就隻見這位天子麵色鐵青地站在那裏,仿佛難以置信眼前的這一幕。他哂然一笑,習慣性地把承謹護在了身後。


    “父皇是很會算計人心,卻忘了這世上不是每一個人都像你這樣。我最初認識承謹時,並沒有想過,他是母親的兒子,隻不過是覺得投緣,隻不過是覺得喜歡。如今證明一切隻不過是你的一出好戲。我是很傷心,是很難過,但我傷心難過的,不是我曾經在承謹身上錯付了真心,而是你作為君父,卻這樣算計自己的妻子和兒子!”


    “紀家和韋家是該死,可承謹何其無辜,要被你丟出來,當成讓那兩家人瘋狂的棋子?你口口聲聲說什麽想念母親,想念我,說到底,你這輩子是個真正的孤家寡人,因為你愛的隻有你自己,其餘人縱使死一千一萬,也不會放在你心裏!”


    承謹滿臉震驚地站在高廷芳身後,雙手緊緊地抓著高廷芳背著的手,倍感溫暖的同時,又覺得深深的欽佩。他曾經無數次把麵前的高廷芳當成可以倚靠的親人,曾經無數次惶恐過一夢醒後,對方會在自己的生命中永遠消失,可現在那層泡影果然消散,可他卻真真切切抓住了高廷芳的手!而且,大哥竟然敢於這樣指斥父皇!


    可他終究不想躲在高廷芳身後。鼓足勇氣的他從高廷芳身後站了出來,第一次用平視的目光看著皇帝,看著自己的父親。


    “父皇,既然我不是貞靜皇後的兒子,請父皇重新對天下宣布大哥還活著,冊立他為皇太子。我會全心全意輔佐大哥……”


    這一次,皇帝終於從震驚失神中回過神來。他狂怒地打斷了承謹的話,厲聲喝道:“住口,朕還輪不到你一個黃口小兒教訓!來人,快來人,把這兩個悖逆犯上的給我拖出去!”


    這一次的呼喝之後,殿外終於有了回應。隨著一陣淩亂的步伐聲,一大群全副武裝甲士倏然衝進了殿內,呈半圓形堵截住了高廷芳和承謹的退路。


    高廷芳不假思索地抓住了承謹的手,將他拉到自己身後,目光卻是毫不畏懼地直視著這些兵馬。察覺到身後的承謹似乎非常緊張,連呼吸都已經快要停住了,他就笑著說道:“不用怕,有大哥在,大哥會帶你平安出去的。”


    皇帝卻是惱羞成怒:“大言不慚!將他兄弟二人拿下!”


    雖說斧鉞就在麵前,可承謹聽到父皇口中那兄弟二人四個字,卻隻覺得開心雀躍極了。


    然而,就在高廷芳深深吸了一口氣,打算不計代價和後果突出重圍時,他卻隻見逼上前來的兵馬把他和承謹當成空氣一般,竟是倏然間越過他們,團團將皇帝圍在當中。


    麵對這突如其來的一幕,皇帝終於意識到外間已然生變。他指著高廷芳和承謹,惡狠狠地罵道:“原來你們和韋鈺一樣,原來你們也是亂臣賊子!”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高廷芳鎮定自若地笑了笑,隨即就頭也不回地開口問道,“張大哥,是你嗎?”


    隨著他的這個問題,皇帝一時麵色越發猙獰,可當看到一身玄衣的張虎臣猶如一個孤影遊魂似的出現在視線中時,他還是嚇得後退了一步,一下子跌坐在了禦座上。


    “皇上看來很意外?”嗓音沙啞的張虎臣輕輕笑了笑,隨即方才淡淡地說,“皇上是已經授意心腹去接收我的兵權,順便將我拿下待問,可我已經錯過一次,又怎能再錯第二次?”


    “你……”皇帝又氣又急,指著人幾乎說不出話來。而張虎臣接下來說出的話,更是讓他震驚失語,一下子癱倒在禦座上,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世子殿下不是想知道當年瓊華島上的真相嗎?其實我和朱先生早就已經有數,隻不過卻不想說出來,讓世子殿下自責難過而已。當初先帝把遺詔托付給太師,紀庶人雖說巧取豪奪,賺了定鼎之功,可她又哪裏知道,到手的遺詔乃是朱先生妙筆,我親手放到太師府去的。至於真正的那份遺詔,早就已經偷梁換柱了。”


    高廷芳想過一千種一萬種可能,隱隱約約也曾經往這上頭想過,可他萬萬沒有想到,更不敢相信,自己的君父竟然是篡改遺詔方才得以即位,而後還要盡殺功臣的小人。可此時此刻張虎臣一言既出,皇帝又是如此表現,他哪裏還不知道這才是真相?


    “張大哥,為什麽不早點告訴我……”他終究還是忍不住心中的憤懣和愧疚,“如果你早一點告訴我,我就……”


    “如果不是世子殿下竟然瞞天過海到了東都,我原本打算一輩子都不說的。朱先生臨終前就交托過我,永遠不要報仇,是我們自己瞎眼認錯了主君,那麽這苦果就我們自己承受。可如果有機會,至少要見皇帝一麵,看看他是否還有臉麵對我們!我此次到東都,也不是為了別的,隻想知道,王妃究竟是死是活?如果她真的不在了,到底是怎麽去世的!”


    這最後一句話,張虎臣運足了中氣,對於皇帝來說,這就好似耳畔響起了一道炸雷。


    那一瞬間,這位天子終於近乎崩潰。他下意識地抱著頭蜷縮了起來,失聲嚷嚷道:“這不能怪我,是琳琅逼我的,是她逼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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