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仁川,大雪。


    顯慶四年的冬天來得特別早,前一天還秋風肅殺的港口,天一亮已是白皚皚的一片,碼頭、倉庫、船塢,停靠岸邊或是在近海下錨的商船、漁船,全都未能幸免,屋頂、艙頂、甲板上全都鋪上了厚厚的一層白色。港區內外人聲鼎沸,街麵上的店鋪自掃門前雪,可不能讓大雪壞了買賣;港口各船行人大聲招呼夥計們抄家夥,必須搶在冰麵變厚前用銳器將近海的冰麵鑿開,以免影響行船;船上的大副二副們則親自帶隊,或清理甲板,或卸下船帆,鬆動錨鏈,避免船隻在大雪冰麵中受到損壞。


    大雪過後,最開心的,莫過於各家的孩子和狗。窮人家的孩子們身穿各色棉襖,頂著五花八門的帽子,耷拉著兩道鼻涕,手舞足蹈的在雪地上飛奔大叫,抓起雪團朝小夥伴們進攻。各家的狗們也不甘寂寞,歡叫著跟著孩子們衝出家門,撲進雪地,翻騰打滾。街上的行人慢慢多了起來,大多行色匆匆,他們都要在冰雪封港之前卸貨,或者將貨物裝船出海,然後休息一整個月,迎接新的一年。


    元鼎和郭務悰麵對麵坐在臨街的一家早點鋪子裏,各自叫了一份熱騰騰的豆腐腦,外加半斤一個的糯米飯團。這家鋪子的老板是個從揚州來的漢民,當年宇文化及在江都作亂,殺了隋煬帝和來護兒等一班文武重臣,禍亂東南,店老板一家為了躲避戰亂,隻好搭船沿江出海,輾轉來到半島,最後在仁川落地生根。他們家的小店隻做兩頓,種類不多,用材不貴,卻勝在量足味美,很受左鄰右舍歡迎。


    元鼎戴著前幾日小黃不知從哪淘來的一頂狗皮帽子,深深吸了口寒氣,神清氣爽。來到仁川已有十天,對他這個異國人來說,想在這片陌生的土地上找人無異於大海撈針,何況劉仁軌並沒有規定追捕凶手的時間。因此,元鼎決定先用一個月的時間融入到半島生活中。十天,他突擊學習新羅土話,記住了仁川裏裏外外的主要道路,每個片區居住的是什麽人,主要靠什麽營生;搞清楚了仁川最大的幾個幫派商會和勢力範圍;接下去要做的,是用一個冬天來適應當地的氣候、飲食、生活習慣,以及城中誰跟誰有仇,誰的後台是誰……隻有當你真正融入進去了,做起事來方能事半功倍、水到渠成。


    “江上一籠統,井上黑窟窿。黃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腫。”一身道袍的當當兒從兩人身旁走過,口中念念有詞,手裏還提著一根算命用的竹幡,在不遠處街邊一個屬於他的位子上坐下,擺開攤子,準備開始一天的營生。


    “黃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腫。不見其狗,如見其形,好詩啊!比那些卿卿我我你儂我儂強出百倍。”郭務悰坐在元鼎旁邊,身上披著厚厚的氅子,整個臉都躲在大帽子裏麵,隻見陣陣白氣。


    “這樣的歪詩他一天能念七八首。”元鼎從地上抓起一把雪,搓成一團,遠遠丟出。很快,巷子那頭就傳來女人的叫罵聲,那個臭不要臉的丟老娘。元鼎哈哈大笑,道,“我說老郭,把自己裹那麽嚴實幹啥,咱又不幹什麽見不得人的事。”


    郭務悰道:“咱們要幹的可不就是見不得人的事?你得抓緊了,一旦海麵冰封,怕是要一個多月後才能動彈了。我也得趕在封港前回去。”


    元鼎點點頭。郭務悰是兩天前到的,帶來一個巨大的壞消息——劉仁軌被免職了。就在元鼎與小黃趕往仁川期間,遼東傳來消息,有兩艘從萊州港出發的官船沒有按時抵達,後經水師查探,在海麵上發現了不少木箱和甲板的碎片,推測這兩艘船是沉沒了,甚至連一個幸存者都沒有。要命的是,這兩艘官船上裝載的是上萬件棉衣棉褲帽子鞋子,而遼東前線的唐軍將士,正在寒風大雪中等待這批物資過冬!


    消息傳來,上下震動。作為前線後勤負責人的劉仁軌,立刻意識到了事態的嚴重性,急忙下令山東各州縣調集府庫中調集剩餘物資,連夜運往萊州港準備裝船。而劉仁軌的副手,青州府的曹別駕,則在此時上書朝廷,指出了山東在調運物資中存在的各種問題和造成的後果,通篇事實詳盡,且有數據支持,雖然沒有一處提到劉仁軌的名字,卻處處指向劉仁軌。此時遼東前線的告急文書也送到了皇帝麵前,上萬將士正麵臨沒有棉衣過冬的局麵,軍中已出現了因為凍壞造成的非戰鬥減員;朝廷若不能及時處置,大麵積的凍傷會直接影響來年開春的攻勢。


    李義府沒有親自出手,有曹別駕和前線的兩記重拳,足以讓劉仁軌吃不了兜著走。在皇帝詢問群臣處置辦法的時候,李義府甚至還給劉仁軌求情,美其名曰天災不可測。皇帝感念劉仁軌年邁苦勞,朝中又沒有別人比他更熟悉後勤事宜,便下詔免去他青州刺史的職務,以白身繼續在軍前聽用,協理後勤補給事務,州中事務則由曹別駕代理。


    按照郭務悰的說法,姓曹的終歸還是在最要命的時候捅了劉仁軌一刀;盡管保住了性命,仕途卻是一片黯淡。快六十歲的人了,還能有多少時間等待機會?死對頭李義府可是比他年輕許多。


    麵對打擊和同僚的疏遠猶疑,劉仁軌倒是沒有消沉,甚至沒有對曹別駕表現出任何敵意,依舊一絲不苟的處理各項事務。待免職風潮初步過去後,他才把郭務悰找去,交給他一項任務,同時告訴他一個秘密。一項任務,是讓元鼎務必查出官船沉沒的真相。劉仁軌認為,這個季節渤海上的風浪根本不可能打翻兩艘吃水很深的官船,這條航線之前走過幾十次也從未出現過狀況;如果是風浪,又豈會一個幸存者都沒有?所以沉船絕非天災,而是人禍。從動機看,李義府的嫌疑最大,派人搞沉幾艘船,再行嫁禍。李義府要下手,定會在沿海地區找人,或者用水師假扮,或者雇傭別的海賊。劉仁軌查過幾個港口的水師,這段時間除了正常調度,並沒有可疑行動出現。若是海賊,青徐沿海的海賊早已被肅清;河北遼東沿海由於水師又靠近前線,也沒有海賊出沒;東南海賊不少,可要大老遠從趕來北方海域作案,可能性也不大。其中定有蹊蹺。一個秘密,是他準備了一批物資,囤積在山東沿海的某個港口,需要元鼎想辦法走海路調運,這批物資能夠幫他在半島的行動打開局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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