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很驚訝嗎,卡那齊?難道你以為那點小打擊就能毀掉我嗎?」


    庫歐裏亞毫不吝惜地扯開優雅的嘴角、笑著說道,卡那齊則以陰暗的沸騰眼神望著對手。


    庫歐裏亞不,他眼前的人是烏高爾。


    那張樣式古舊的麵具,覆蓋了庫歐裏亞嘴唇以外的臉龐。麵具朝向眾人的左半邊是光滑的乳白色,而暗灰色的右半邊布滿如蔓生樹根的凹凸裝飾。


    寄宿在鑲嵌於麵具兩眼處鮮紅魔法石裏的靈魂,正是卡那齊在禁忌的第七書庫裏碰見的怪物。那個最終目的是和魔物同化,身為「黑之搖籃」教團團長的古老魔導師,也是使卡那齊親手在故鄉散播魔物的男子烏高爾。


    「可以再次見到你,我真是打從心底感到歡喜。前任教主也是你殺的嗎?」


    卡那齊回答烏高爾的聲音因憤怒而沙啞。他手邊沒有劍,劍與藥箱都施加了封印,放在議場裏米莉安的座位上。即使如此,他的怒火依然沒有減弱。


    我要殺了他。


    在卡那齊體內,隻有純粹的殺意正在盤旋。


    他聽見某處有人正在呼喚名為「目」的警備隊。不過在那些家夥趕來之前,我會先動手殺了他!向烏高爾怒目而視的卡那齊身旁,詩人沉靜地開口:


    「庫歐裏亞師有他脆弱的一麵,但他的脆弱應該不是盲目的絕望。我不認為庫歐裏亞師會如此輕易地被烏高爾的麵具附身。」


    「沒錯!那個叫什麽庫歐裏亞的小鬼會把身體讓給我,是因為他接受了我所說的真相,發自內心產生共鳴,認同了一切。我不會勉強任何人,因為黑暗將一切包容其中不會加以驅逐。」


    烏高爾沉穩地說完後,舉起手直指頭頂。


    「音樂!」


    隨著他高聲呐喊,議場內的鍾聲變成宛如人聲般不規則的不安律動。四周清冽緊繃的大氣霎時鬆弛,許多察覺這個變化的魔導師都臉色大變。詩人也輕聲低喃:


    「不妙,看來烏高爾從一開始就和同夥有備而來了。他打算利用鍾聲,令此處的大氣產生魔法上的不安定。」


    「結果會怎麽樣?」


    聽到卡那齊低聲詢問,詩人眯起眼睛。


    「如果在這裏使用魔法,失控的可能性會變高吧?」


    「正是,正是如此!你可真是清楚啊,歌手。接下來,開始歌唱吧!」


    過去曾是庫歐裏亞的烏高爾,微笑著說道。


    就在此時,卡那齊猛然展開行動。他輕易地縮短距離、逼近烏高爾,毫不留情地朝烏高爾的麵具揮拳。


    「什!?好痛你在做什麽,混帳東西!」


    烏高爾雖然退後一步,卻來不及完全閃避,麵具吃了一拳,發出呻吟。他搖搖晃晃地按住麵具,但那張看來像陶製的麵具上連一道裂痕都沒出現。


    (麵具上果然有魔法防禦吧?)


    卡那齊一邊思考,一邊輕輕扳響慣用手的指關節。


    「做什麽?我隻是揍你啊總之,你給我再死一遍!」


    鄙棄地撂下這句話後,卡那齊又撲上去,烏高爾僵硬地躲開一擊。


    被烏高爾附身的庫歐裏亞隻有二十出頭,而且曾是「目」的隊長,身體受過一定程度的鍛煉。


    這讓烏高爾得以勉強躲開卡那齊的攻擊,繞到水盤後方。


    「你為什麽如此急躁又單純!接下來是歌唱的時間!唱吧,戈德文!」


    烏高爾下令的對象是下任教主的候選人之一。


    他指出的壯年魔導師戈德文臉色變得有些蒼白,開始低聲呢喃:


    「自高處流下其高是善良亡者的耀眼星辰之高,流向之低處是渾沌之海的海底。風啊,吹動吧,速速來此席卷步向毀滅之物,轉動正確的毀滅之輪!」


    「你這家夥!」


    旁邊的幹部瞪大眼睛,看著戈德文唱完咒文後吐出更具韻律的魔法語言。轉眼間,一陣恐怖的大風從議場底部吹起,每個人都不禁壓低身軀。


    「住手!大氣不但不安定,而且為了舉行儀式,這整個空間已經用魔法完全封鎖了!一旦使用魔法,會引發不規則反射啊」


    狂風發出驚人的嘶吼,將幹部的呐喊聲吞沒。一如字麵上意思,魔導師們差點被風吹跑,隻好拚命抓住議場內的裝飾與座椅。


    魔導師們的聲音裏摻雜著悲鳴,原本用來裝飾議場的紅色與黑色布幕飛向空中。同樣在空中迸散的塵埃反射著燈光,眼前一片閃亮。


    「卡那齊,快趴下吧!來不及了。」


    當卡那齊正要邁步走向烏高爾時,詩人迅速抓住他的手臂說道。


    「什麽」


    他還來不及爭辯,就被詩人出乎意料的腕力按倒在地板上。


    風勢緊接著變得更大,吹得垂吊在圓頂上的金屬燈盞瘋狂擺動。互相撞在一起的燈盞才剛在鍾聲裏加入刺耳的噪音,燈芯就陸續被狂風吹飛熄滅了。


    當深邃的黑暗替現場的混亂火上加油時,在議場內回響的嘶吼風聲突然飆升到入耳可聽範圍的極限。


    狂風發出令人頭痛的高音,掀起凶惡的旋風。


    一瞬間之後,議場內充斥著血腥味。


    「啊、啊、啊啊?」


    魔導師們發出被逼到絕境的呻吟。趴在地上的卡那齊抬起頭,看見暗沉的血泊在鋪著馬賽克磁磚的地板上漫開。


    血泊正中央的魔導師,手臂自手肘以下消失,被宛如利刃的強風齊肘切斷。在他身旁,那個從胸口到腰際都被銳利風刀劃開的魔導師,早已癱倒在地氣絕身亡。


    現場四處傳來悲鳴,狂風尚未止息的議場內一片騷然。


    盡管議場中央還有許多及時趴下的人存活了下來,但托缽狀的座席上,到處散落著已斷氣倒下的軀體。


    (米莉安!)


    卡那齊因恐懼而凍結的內心呼喚著少女,但不祥的肆虐旋風逼得他隻能繼續匍伏在地板上。


    議場中央有一名幹部緊握住自己的魔法石,在不安定的鍾聲裏抓著水盤,拚命站了坦來。


    「戈德文!」


    幹部站起身喊出操縱風魔法的魔導師之名,迅速拔出懷中的短劍。在戈德文回頭以前,那名幹部已用短劍在自己的掌心劃出一道傷口。


    接著,他的掌心上浮現淡淡的魔法陣。那是古老流派的魔導師們於修行時在身體上刻下,作為魔法力出口的魔法陣。原本的用途是對目標物直接施加魔法力,但隻要放鬆力量,也可以將逆流的魔法力從身體刻著魔法陣的部位噴出。


    幹部不給戈德文閃躲的時間,就把自己的掌心壓在戈德文手鐲上的魔法石。


    「嗚!」


    仿佛有什麽東西破裂的尖銳聲響起,戈德文低聲呻吟。


    同時,風勢也隨之減緩。壓製戈德文的幹部喘著氣,痛苦地問道:


    「戈德文,你這混帳沒想到連你也」


    「不是的,我並非原本就屬於『黑之搖籃』隻不過我已經知道了真相。庫歐裏亞大人,不,烏高爾師告訴我了。」


    戈德文帶著苦悶的表情傾訴。他含著淚水仰望上方,仿佛在祈禱一樣。


    「真相!!」


    幹部對戈德文的話皺起眉頭時,自頭頂傳來的不祥嘎吱聲令他倏然回神。他抬頭一看,發現頭頂正上方掛著一個大型的金屬燈盞吊著燈盞的鎖鏈,被剛才的風刀割斷了一半。


    (會掉下來!)


    幹部瞪大眼睛的下一瞬,燈盞以驚人之勢自他頭頂正上方落下。


    金屬製的沉重燈盞伴隨著巨響掉落在地,摔扁後翻滾了幾圈。戈德文與那名幹部的鮮血飛濺在馬賽克圖案的地磚上,漫開暗紅色的花紋。


    「怎、怎麽會


    發生這種事喔喔,『目』啊!?」


    陷入混亂的老魔導師發出呐喊,搖搖晃晃地接近衝進議場的「目」亦即暗魔法教會本部的警備隊。然而,那個「目」的成員竟然朝老魔導師舉起自己的大劍。


    咻!大劍劃破空氣,正要砍下老魔導師枯瘦的頭顱但倒下的人反而是「目」,他被卡那齊從背後一擊打中要害。


    卡那齊看也不看匍伏在地、滿臉驚愕的老魔導師與掉在一旁的大劍,就直接拔出倒地的「目」係在皮帶上的短劍。


    看到這個光景,「目」的其他成員揮劍朝卡那齊砍來。


    卡那齊輕輕一晃閃開破風劈來的大劍,就像與那人擦肩而過般,一劍砍倒他。卡那齊用眼角確認「目」的成員倒地後,舉目環顧四周。在議場入口還有好幾個「目」的成員,正默默地舉劍攻擊魔導師們。


    「這些家夥全都倒戈了嗎!『黑之搖籃』到底有多少人!」


    「至少比前任教主推測的更多對了,庫歐裏亞師好像是『目』的隊長吧?」


    詩人平靜地說道,走到卡那齊身旁陪伴他。聽到詩人的話,卡那齊在混亂中尋找烏高爾的身影,他似乎毫發無傷,正以緩慢的步調爬上階梯。


    「等等,庫歐裏烏高爾!」


    殘存的幹部拚命壓抑住心中的恐懼衝向烏高爾,但半途中仿佛撞上了肉眼看不見的牆壁,突然停下腳步痛苦呻吟著。


    對魔法感受性強的人來說,靠近獲得肉體的烏高爾等於是種拷問。而在這裏地方,像卡那齊一樣對魔法反應遲鈍的人,隻有卡那齊一個人而已。


    烏高爾沒有受到任何決定性的阻礙,一路走到石製禦座旁,長袍一轉、回頭眺望。


    自高處俯瞰,底下的議場一片渾沌。整個空間十分昏暗,隻有各處燃起的火焰映照著黯淡的議場。火舌點燃掉在地上的燈盞所溢出的燈油,隱隱映出傷患、屍體與地板上的血跡。


    沉浸在陰影之中的世界,充滿了傷患們的呻吟、歎息與不絕於耳湧出的悲鳴和怒吼,也不時忽然安靜下來。空氣中飄蕩的血腥味散發出濃鬱的腥甜,不安定的大氣裏蘊含著黏稠的熱度。


    「出口在這邊!」


    有人如此呐喊,試圖引導還能走動的人離開。


    如浪潮般的騷動聲掠過議場,陷入混亂的群眾湧向出口,當他們發現「目」的成員已封鎖出口後,發出分不清是憤怒還是歎息的哀嚎聲。


    烏高爾將議場裏的一切盡收眼中,悠然地露出微笑。


    「不要逃,在這裏彼此廝殺吧!被魔法附身的人們啊!敵人就在身旁,沒錯,你們不知道誰是『黑之搖籃』的一分子。為了活下來,隻能殺掉除了自己以外的所有人!來,戰鬥吧,誰規定魔導師之間不能互相殘殺?」


    (太愚蠢了!烏高爾,你這混帳到底想做什麽!)


    聽到烏高爾陶醉其中的台詞,卡那齊在心中暗暗咬牙,砍倒另一個「目」的成員。


    雖然他非常想立刻殺向烏高爾,但現在必須先找到米莉安。為了確認她的安危,卡那齊拚命凝聚目光。這時他看到議場一角,在米莉安原本所坐的附近有道亮光一閃。


    那是「目」的成員高舉大劍反射出的亮光。


    ◆


    在卡那齊的視線前方,米莉安正茫然地坐在議場一角的地板上。


    她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事不,這是謊話。


    她不想明白發生了什麽事。這才是正確的。


    「米莉」


    她的眼前,正對著原本會成為她養母的斐金家老婦人臉龐。


    緊抱著米莉安的老婦人臉上露出淡淡的笑容,想要呼喚米莉安的名字卻無法如願。老婦人的聲音變得沙啞,鮮血代替話語自口中溢出。她的喉頭就像哽到似的格格作響,笑容漸漸泛起紫色。


    一個「目」的成員站在老婦人的背後,用劍貫穿了她的身軀。


    (為什麽事情會變成這樣?)


    米莉安被漸漸死去的老婦人抱在懷裏,睜大眼睛思考著。


    (如果那時候我有甩開她的手我明明還能動,明明可以保護她的。)


    但實際上,她當時是動彈不得的。在魔法意義上完全封鎖的議場裏,呈不規則反射的魔法氣息傷害了米莉安的神經。她感到一陣強烈的暈眩,被老婦人抱在懷裏。當米莉安設法從暈眩裏恢複過來時,「目」的成員已出現在老婦人身後了。


    老婦人緊抱住米莉安保護她,而「目」的成員毫不猶豫地用大劍貫穿了老婦人的背。


    (她死了。)


    老婦人近在咫尺的臉龐上甚至沒有痛苦之色,表情逐漸化為異樣的蒼白。「目」的成員一腳踩在老婦人肩膀上。粗魯地拔出貫穿背部正中央的大劍。


    慢了一拍之後,傷口流出鮮血。從老婦人的傷、還有米莉安的傷口流出。


    即使老婦人賭上性命守護她,「目」這一劍還是刺中了米莉安的腹部。


    (好痛!)


    耳邊傳來噗通噗通的心跳聲,腹部的傷口隨著每次跳動泌出鮮血。那件米莉安穿不慣的長袍上漸漸染上血跡,灼燒般的疼痛漸漸充斥在她的體內。


    因為衝擊力與傷勢而蒙朧的視野一角,米莉安看到斐金家老紳士倒地的身影。最初的風魔法劃斷了他的脖子。


    (好痛!)


    感到疼痛的米莉安輕輕發出喘息。那兩個溫柔的人死了。那兩個溫柔、善良而無力的人死了。


    米莉安感到的疼痛,是來自開始發出灼燒痛楚的腹部傷口嗎?


    她總覺得疼痛的中心在更深處。是心嗎?不對,是更深、更深的地方。


    正在隱隱作痛的地方,是靈魂。


    雖然米莉安不知道靈魂是什麽樣的東西,但她直覺地感應到


    (我的靈魂受傷了。)


    「目」的成員對準被壓在老婦人底下的米莉安,舉起大劍。


    看到揮落的劍鋒在昏暗議場裏閃著亮光的瞬間,米莉安的腦海中變得一片空白。


    「咿!」


    留下一聲來不及變成悲鳴的氣息,殺害老婦人的「目」化為塵埃。


    那人無聲地化為數億顆塵埃,四散飛落。


    是米莉安下的手。她用與「重組」相同的訣竅,分解了「目」的成員。


    「目」的衣物失去主人,空虛地落在染血的地麵上。米莉安不,是火焰緩緩地從那套衣服旁站了起來。


    搖曳的火柱呈現橙色,不時閃耀著金屬色澤的光輝。


    禦座上的烏高爾發現米莉安化為火焰的身影,眼睛一亮向前探出身子。


    「喔那就是那個覺醒位的孩子嗎?因為魔法力太高,在視覺上隻能看到那孩子魔法力的形狀『火焰』!初次看到這麽了不起的魔法力啊,真美!」


    雖然烏高爾雀躍不已,但火焰散發出的驚人魔法力氣息,令議場內的魔導師無一不戰栗地凝視著米莉安。


    卡那齊與詩人也停下正要衝過去的腳步,注視著火焰。詩人開口說道:


    「那團火焰就是米莉安。她現在的狀態和剛覺醒之後一樣,被感情影響而無法控製魔法力。她的身心,一切都被轉換成魔法力了要是弄不好就無法恢複人身烏高爾也盯上米莉安了。」


    詩人的話令卡那齊心中掠過尖銳的痛楚,但他立刻壓下自己的心痛。


    現在不是悲傷的時候,想想你該做些什麽吧?卡那齊壓低嗓音,仿佛甩開某些迷惘般說道:


    「詩人,你陪在那家夥身邊吧。」


    「那你呢?」


    「我去砍了烏高爾。」


    話聲未落,卡那齊已經筆直朝烏高爾衝了過去。「目」與幾名沒有負傷、應該屬於「黑之搖


    籃」派的魔導師立刻攔住他的去路。詩人望著卡那齊與烏高爾手下們交戰的身影,轉身奔向米莉安。


    而當事人米莉安正以半失去理智的狀態,目不轉睛地看著烏高爾。


    米莉安的視野早已變得與常人不同,化為象征世界構成要素的極彩微粒子漩渦。當整個世界都刺耳地發出喧囂時,隻有烏高爾的麵具看起來依舊是原本的模樣。


    米莉安朝飄浮在五彩繽紛粒子漩渦裏的麵具發出低語。


    全都是你做的!


    不論是教主的死、斐金家老夫婦的死、卡那齊的故鄉毀滅,一切都是烏高爾造成的。米莉安沒有問他為什麽要這麽做。因為問題不在理由,在於結果;在於亡者的人數與米莉安靈魂上的傷。


    烏高爾的聲音撥開世界的呢喃響起:


    「沒錯,一切都是我做的。那你打算怎麽做,火焰之子?」


    麵對烏高爾的問題,米莉安毫無迷惘。她立刻灌注全身全靈之力,將意識砥礪得敏銳犀利。


    無限純粹的攻擊意誌令神經產生痙攣,那痙攣擴散到大氣之中。


    米莉安一邊與震蕩的大氣同調,一邊告訴烏高爾。


    毀滅吧!


    在那句話出口的同時,世界扭曲了。


    伴隨著悲鳴般的傾軋聲,盤旋的世界徐緩而確實地自四麵八方逼近烏高爾的麵具。


    能將包含種種要素的微粒子組成萬物,使之聚合、分開的控製力對準麵具,逐漸提升。隨著大氣的力量朝一個地方匯集,米莉安渾身劇烈顫抖著,但此刻的她已經不在乎這點小事了。她不可能在此停手。


    墜落吧!


    米莉安幾乎是本能地放聲大喊,在這一瞬間,世界的構成要素超越扭曲的臨界點,化為瀑布朝麵具傾注而下。針對一點集中傾泄而下的世界之力如此強大,米莉安感到連自己的存在都快被拖向烏高爾,因此拚命地維係住自我。


    就像被激流吞沒時一樣,米莉安的視野被世界的傾軋聲與自己體內、體外肆虐的力量暴風玩弄,變得一片白濛濛。


    不行,我不能到那邊去!


    當她拚命發出呐喊時,四周的聲音忽然消失了。


    什麽?


    這突然的變化令米莉安吃驚地睜開眼睛,她發現世界靜止了。


    直到剛剛還在四處盤旋、襲向烏高爾的極彩世界已完全停止。烏高爾的嘲笑聲在有如一幅拙劣抽象畫的世界裏唐突響起。


    「多麽驚人的作為,多麽驚人的蠻力!你隻以感覺去辨識一切。或許正因為如此,你在覺醒之後至今都能保持正常不過很遺憾,火焰之子,你這樣是贏不了我的。聽好了?我可是古老的魔導師,見過神之都的男人烏高爾!」


    烏高爾的呐喊聲撼動了米莉安,接著,她看見一些類似線的物體。


    無數的線,無拘無束地張設在她舉目所及、一望無際的世界中。


    米莉安不知道,那是烏高爾將自己的意識與世界要素連結張設,由魔法式編成的線。


    當米莉安試著令靜止的世界再度恢複運轉時,世界猝然倒轉。


    一切都與方才顛倒,世界朝米莉安湧去。


    在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應對的米莉安麵前,世界構成要素化為一隻巨大的手。


    「永別了,火焰之子。」


    烏高爾的聲音溫柔地響起,用巨大的手掌握住米莉安。


    緊接著,米莉安的意識開始混濁。


    世界柔軟地扭曲,她被驚人的引力拖曳著,自我逐漸消融。


    她沒有站立的感覺、沒有存在的感覺,五感完全消失。不知何時,米莉安已待在一片黑暗裏。這片黑暗太過漆黑,讓米莉安漸漸搞不懂自己至今都在做什麽,就連自己到底是什麽都搞不懂了。


    咦,怎麽辦?這樣我一定回不去的。


    在即將忘記語言之前,米莉安如此想著。


    她討厭回不去。如果再也見不到任何人,那會很寂寞。她討厭寂寞。


    在米莉安朦朧的意識一角,有人如此低語:


    「米莉安,現在的你還不是烏高爾的對手。把你的意識借給我吧。」


    令人懷念的聲音呢喃著,門扉輕輕開啟的嘎吱聲響起。


    聽到那個聲音後,米莉安失去了意識。


    ◆


    「哼,死了嗎?」


    米莉安與烏高爾的魔法戰使得封閉的議場裏掀起驚人的大氣漩渦,魔法感受性較強的高階魔導師們幾乎無一例外,不是已經斷氣就是奄奄一息地匍伏在地。魔法的餘波似乎也傳到鍾樓,甚至連鍾聲都陷入了沉默。


    烏高爾在充斥著呻吟聲的議場裏,興致盎然地看著米莉安。


    「最後似乎有個奇特的氣息出現不過!?」


    話還沒說完,一股殺氣讓烏高爾壓低身軀。


    卡那齊的劍劈過剛剛烏高爾頭顱所在的地方。烏高爾從禦座上站起來,朝不知何時爬上階梯的卡那齊態意勾起嘴角。


    「又是你嗎?我明明看在兄弟之誼的份上,邀請你來參加死之劇場,沒想到你對魔法居然如此遲鈍,超乎我的想像!反正你一定是個大音癡,對吧!」


    「這和音癡有關嗎!」


    即使在呐喊的同時,卡那齊依然不斷揮劍砍去,烏高爾繞到禦座旁勉強閃避著。


    「不不,音樂與魔法的關係可是相當密切的。在我創造魔法文字之前,有些魔導師會用樂譜記錄魔法,用歌曲來教導弟子。在魔法教會的入會測驗裏,音感也是必須測試的項目喔。也就是說,像你這樣的音癡,不管多努力都不可能成為魔導師。」


    「吵死了,給我閉嘴然後去死!」


    充耳不聞的卡那齊連連發動攻擊,緊接著,令人難以置信的事發生了。


    烏高爾用掌心擋下了卡那齊的刺擊。


    「什」


    卡那齊驚愕地瞪大眼睛。


    卡那齊以驚人劍速著稱的刺擊,劍尖卻在觸及烏高爾掌心之處停了下來。卡那齊的劍麵對的可是活生生的手掌,手上明明沒戴什麽防具,劍尖卻無法刺進烏高爾伸出的手掌分毫。


    烏高爾嘴角一歪、露出笑容,在卡那齊抽回劍身之前握住劍鋒。


    「喔喔,你吃驚的樣子真是坦率,這種反應真不錯啊!像這種程度的小事,隻要讓魔法在體內循環就能輕易辦到,不過對你說明再多,你也聽不懂。聽好了,卡那齊,就客觀的角度來說,很吵的人是你。安靜一點,懂了嗎?」


    烏高爾以哄誘的口吻說道,握著卡那齊劍身的手腕輕輕一翻。


    一種不好的預感襲來,卡那齊迅速放開長劍,但已經晚了一步。


    「什!」


    透過劍上傳來的回轉力道卷起大氣,掃向卡那齊腳下。


    他連掙紮的機會也沒有就從階梯上飛出去,他的背重重撞在石階的尖角上,隻能反射性地用手臂護住頭部。


    接下來就隻剩一路往下滾了。滾到石階底部時,卡那齊撞上魔導師的屍體停了下來,因為疼痛與暈眩而喘息著。


    卡那齊無法立刻起身,肩頭顫抖著咳個不停。烏高爾看都不看他一眼,如此宣言:


    「好了,遊戲就玩到這裏為止不是『黑之搖籃』同誌的高階魔導師,應該大都沉默了吧?再來,對了,替那個火焰之子補上最後一擊吧!」


    烏高爾看向米莉安,她已從一團火焰變回嬌小的少女。


    詩人陪在米莉安身旁,正在緊急包紮她身上的傷勢。


    「米莉安。米莉安,你聽得見我的聲音嗎?」


    詩人一邊對倒下的米莉安說話,一邊以白皙的手指撕裂少女染血的長袍,把長袍底下她常穿的黑衣解開,露出負


    傷的部位。在雪白肌膚上開出一道傷口的刀傷,直到現在部還在滲血。


    他把撕下的長袍布片摺疊起來、蓋在米莉安的傷口,上麵再以布用力綁住。詩人的手立刻染上血色。


    「米莉安,你要守護我對吧?如果你死了,就不能實現這個願望了。」


    聽到詩人沉穩的聲音,米莉安的手指動了一下。


    米莉安的臉龐雖然宛如死人般蒼白,但她的右臂卻像被絲線吊起般舉了起來。接著,依然閉著眼睛的米莉安發出呢喃:


    「天之聲。創造世界的歌手不死而清廉,其色是一色純白,其音是由高至低的魔法一一九音階。吾知曉汝,吾之聲在汝之身回響,成為映出一切歌聲的鏡麵。」


    米莉安的聲音時高時低,宛加歌唱般編織出不可思議的詩。吟詩的聲音雖小,但確實地向外擴散,令周遭產生小小的變化。


    大氣震動著,宛如裝上了樂器的弦一般,開始響起與鍾聲不同的音調。音符與音符彼此交鳴,議場內的大氣再度恢複清洌。


    這是魔法。詩人麵無表情地靜靜俯視著米莉安:


    「你不是米莉安吧?她應該不懂得咒語才對。」


    麵對詩人的問題,米莉安倏然放下手臂,小聲地回答:


    「你是、歌手?那麽,請救救這孩子。我沒辦法、在這裏待太久。」


    「你是誰?」


    「我是、右目(德庫絲塔)。這孩子是、應該已經去世的,真正的左目(辛尼絲塔)。」


    米莉安如此呢喃,再度驟然失去意識。


    烏高爾旁觀著一切,感受議場內的變化,他眼神閃亮地低語:


    「這個魔法是你是!我知道火焰之子是帝國專屬魔導師,純種的修爾文家族之人。沒想到,她居然是現任光魔法教會總教主的分身嗎!」


    烏高爾叨叨絮絮地喃喃自語,開始快步走下階梯。在烏高爾走下來之前,卡那齊勉強靠著不穩的雙腳站了起來,他呼喚著眼角瞥見的詩人:


    「詩人米莉安她?」


    卡那齊拖著瀕死的身軀走過來,抓著議場坐席的椅背問道。詩人抬頭仰望著他,淡淡一笑。


    「她比現在的你更有活力我們逃吧,卡那齊。即使正麵對決也打不贏烏高爾,而且,米莉安如果不立刻接受治療,會有生命危險。」


    「嗯。」


    卡那齊望著背後的烏高爾猶豫了一會兒,但最後隻能同意詩人的意見。


    看到詩人與卡那齊收集四散的行李,抱起米莉安離開的動作,烏高爾不禁大喊:


    「等等!」


    烏高爾同時集中意識想施放魔法,卻受到周遭大氣的阻凝。


    米莉安剛才施放的咒語將大氣砥礪得宛如鏡麵般澄澈,漂亮地將烏高爾的氣息反彈回去。


    清涼的樂音在四周反彈,議場內充滿了純白的光芒。


    (什麽!竟然利用我的魔法力,以最低限度的力量將一切的動魔法無效化!)


    別說視野,這陣強烈的白光甚至剝奪了在場者的五感與意識,烏高爾雖然以強韌的精神力保住自我,卻無法做出進一步的行動。


    當視野恢複正常時,議場內已不見米莉安等人的蹤影,隻剩下如玩具般散落一地,堆積如山的屍體。


    ◆


    距離暗魔法教會騎馬約七天路程的古老暗魔導師領地凱基利亞,在教主去世後的第二天,收到了暗魔法教會教主的訃聞。


    他們用來傳達情報的工具是鍾。暗魔法教會本部的鍾可以藉由各種音色,向四周傳遞出許多情報。聽到鍾聲之後,鄰近的村莊與城鎮也會敲響鍾聲,將情報傳播到更大、更遠的範圍。


    這一天是得到訃聞的三天後,距離暗魔法教會本部舉行抽簽儀式的六天前。帝國軍人蘭格雷與凱基利亞現任城主榭洛弗,在凱基利亞城的地下麵對麵談話。


    「我有個好消息要告訴你,榭洛弗城主。審判官前來的日子已經決定了,三天最晚五天之內,審判宮就會抵達此地。等到審判宮一抵達,就算在此地也能舉行簡易審判庭。這樣一來,我們之間令人鬱悶的對話也可以結束了。」


    蘭格雷以極為平淡的口吻說道,放在桌上的雙手神經質地鬆開又交疊。


    即使在神聖帝國路斯常駐的騎士團裏,隸屬於與帝國法務機構合作行動的巡察廳,蘭格雷也是個格外適合坐在冰冷地下室簡陋木桌前的男子。


    「然後你們就能把冤罪強加在我身上,沒收我的領地嗎好吧,我就服從你。不過如果你們敢對監禁在城裏的魔導師們出手,那我也不會繼續克製他們的行動了。」


    榭洛弗以沙啞的聲音回答,痛苦地咳個不停。


    蘭格雷隻將目光轉向榭洛弗。石造地下室裏唯一的光源,隻有桌上燃燒的獸脂蠟燭。微弱的燭光朦朧映照出兩手戴著手銬,被鐵鏈吊在橫梁下的榭洛弗。


    係著金屬製手銬的粗大鐵鏈,可以藉著裝在橫梁上的滑車自由調整長度,目前調整到剛好可以讓榭洛弗的腳尖踩在地板上。雖然沒有迫使她必須長時間踮起腳尖站立,但榭洛弗從中午過後一直到傍晚的現在,都被吊在鎖鏈上。


    這裏是審訊與拷問罪人所用的地下室。屋內隻有蘭格雷與榭洛弗兩人,蘭格雷的幾名部下正守在唯一一個出口的門外。


    蘭格雷慢慢站起身,拿起桌上的水罐將水注入簡陋的碗裏。然後他端著碗走到榭洛弗身旁。


    「你的聲音很沙啞,是口渴了嗎?請用。」


    蘭格雷說完後,輕輕抬起榭洛弗滲滿冷汗的下巴。自從回到凱基利亞之後,榭洛弗幾乎每天都與這個男子進行著極為不友善的對話。在榭洛弗回城當天,蘭格雷就說出他們背負的嫌疑,以異常俐落的手腕將魔導師們監禁在地下牢裏,還對凱基利亞城與「前世界」的遺跡展開調查。


    榭洛弗與凱基利亞魔導師們背負的嫌疑,是他們是否屬於「黑之搖籃」的一分子。對榭洛弗來說,這個指控根本是子虛烏有。


    榭洛弗聚集起身上殘存的威嚴,以銳利的眼神瞪著蘭格雷。


    「不必費心。就算潤了喉我嘴裏也說不出比現在更多的消息了。我們不知道什麽『黑之搖籃』。關於凱基利亞大人,我們也隻是依照傳承加以守護而已。我真的想不出什麽遺跡的不死者!」


    「是嗎?那真遺憾。無論問什麽,負責人都說不知道、不知道,那就沒什麽好談的了。話雖如此,你不反抗我們倒是個聰明的選擇但願你的聰明對審判官也通用。我打從心底如此盼望。」


    蘭格雷迎上榭洛弗的目光,低聲呢喃著伸手撫摸她的臉頰。他的表情明明冷酷無比,手掌的動作卻極其溫柔。


    屈辱與恐懼令榭洛弗感到一股寒意從腹部深處爬了上來,她咬緊打顫的牙關,拚命忍受著。


    無論魔導師是多麽有力量的存在,身為一介小領主的榭洛弗都不可能與大陸最大的國家神聖帝國路斯為敵。再加上榭洛弗等人所屬的暗魔法教會,正因為總教主突如其來的死亡,一時處於空白狀態,暫時不會有餘力朝榭洛弗等人伸出援手吧?


    事實上,暗魔法教會本部派來的魔導師特使,已經隨便找個借口回本部去了。特使對蘭格雷一行人所散發的危險氣息心生畏懼,選擇了自保。


    (等到庫歐裏亞師獲選為下任教主之後,或許可以向他求救。但是,我能撐到那時候嗎?我一定會在簡易審判庭上被嚴厲的言詞和屈辱攻擊,然後遭到拷問。)


    當榭洛弗正為自己身心的脆弱微微顫抖時,有人輕輕敲了敲地下室的門。


    「隊長,時間到了。」


    蘭格雷的部下打開一條門縫從外麵報告,他回頭輕輕頷首。


    「我


    知道了。那麽榭洛弗城主,今天就到此為止吧!你記得嗎?今晚是我們令人喜愛的共通朋友,班修拉爾卿說想與我們共進晚餐的日子,你也做個準備比較好。」


    蘭格雷打開門,兩名部下與一名身穿長袍、將兜帽壓得很低的老邁女魔導師走進地下室。蘭格雷從懷中取出老舊的鑰匙,解開榭洛弗的手銬。


    「嗚」


    手腕的疼痛令榭洛弗發出呻吟,靠著牆壁坐倒在地。蘭格雷有禮地朝她伸出手。


    「不必了,我站得起來。」


    雖然榭洛弗不屑似地說道,但她的身體由於一再偵訊,已經抵達疲勞的極限。最後她依偎著老邁的女魔導師,在蘭格雷與其部下的隨行下,勉強走回自己的房間。


    「那我就先告辭了。準備好之後,我的部下會帶你到大廳去。」


    蘭格雷在榭洛弗的寢室前這麽說道,規規矩矩地敬了個禮才離去。


    (到自己城裏的大廳為什麽需要人帶路!明明就是監視!)


    榭洛弗在心中挖苦著,瞥了一眼蘭格雷留下來監視的部下,與女魔導師一起走進自己的房間。


    關上房門,榭洛弗剛要安心地鬆口氣,一個不該存在的人影就躍入她的眼簾。


    在房間深處被木板封住的窗戶邊,一個男子蹺著腳,坐在窗旁的椅子上。


    被小圓桌上的燭台映出的臉龐,是光魔法教會的監察官班修拉爾。


    一看到男子帶著惡作劇笑容的臉孔,榭洛弗不得不努力克製自己,不要因煩躁與恐懼而驚呼出聲。她抓住自己的衣襟,試圖藏起淨是瘡痂、現在又滲出血痕的手腕。


    「你到這裏來,是想做什麽?」


    當榭洛弗以壓抑的聲音發問時,班修拉爾輕輕朝她招手。他從椅子上站起身,讓雖然猶豫,但還是走過來的榭洛弗坐下。


    「小聲一點,榭洛弗師。我是在明知失禮的情況下,硬是拜托那位婆婆讓我進來的。我還得再問一個失禮的問題,你能通帝國宮廷語嗎?」


    班修拉爾與走向隔壁房間的老邁女魔導師交換了一個眼神,貼在榭洛弗耳邊低語。班修拉爾有禮的態度讓榭洛弗稍微鬆了口氣,但看到他故意展示出老邁女魔導師明顯遭到收買的樣子,讓她感到既不快又不安。


    班修拉爾會要求用共通語之外的語言交談,是想談一些不願讓門外蘭格雷的部下與這個老邁女魔導師聽見的話題吧?榭洛弗沒有放鬆戒心,冷淡地回答:


    「不能。如果是北方語或西方古語就沒問題。」


    「那麽,我們用北方語談吧!我說起來多少會有點生硬,請你不要介意。」


    「這是密談對吧?如果你要問偵訊內容,我想,直接去問蘭格雷卿應該會比較快。」


    榭洛弗流暢地切換語言說道,而班修拉爾對她回以一個不像貴族的笑容。


    「我和那個認真過頭的工作狂不一樣。我是站在你這一邊,來救你的。」


    「救我?怎麽救?」


    這出乎意料的回答讓榭洛弗的音量不小心變大了點。班修拉爾立刻揮揮手,示意她壓低音量,接著繼續說下去:


    「這終究隻是個提案,請你被我們,也就是光魔法教會逮捕吧,榭洛弗師。隻要在這份文件上簽名就夠了。因為文件是由帝國宮廷語寫成,所以你可能會感到不安這是由我與住在隔一座山的卡桑德爾邊境伯爵,以及帝都的軍務高官達力爾柯維簽名,準備要遞交給光魔法教會總教主的請願書。內容則是關於你提出自首,請求恩赦的文件。要我讀給你聽嗎?」


    攤開放在她眼前的羊皮紙,文件上並排著為了避免複製,極為獨特的流暢文字。


    原來如此,是這麽回事嗎?榭洛弗感到有點失望地搖搖頭,揚起嘴角。


    「被法院逮捕,和被你逮捕,到底有什麽差別?」


    「差別可大了。榭洛弗師,你曾來過帝都嗎?看過帝都法院審判所的公開處刑嗎?那真是慘不忍睹。那些家夥在偵訊的時候,就把罪人打到瀕死了。被拖出來的罪人站都站不起來,更慘的連意識都模糊不清。行刑者會用藥把他們弄醒,然後再殺了他們。」


    班修拉爾提到的事,榭洛弗也曾耳聞。班修拉爾注視著無法隱藏內心衝擊、陷入沉默的榭洛弗,輕輕把手放在她所坐椅子的椅背上。


    「看在你我同是魔導師的情分上,如果你願意被我們逮捕,我賭上費爾帝拉伯爵基斯朗班修拉爾之名,絕不會讓你或其他魔導師被判死刑。你隻要在這份文件上簽名,在簡易審判庭上保持沉默就行了。別看我這樣,我的朋友也不少。等你被送往帝都,我會負起責任將你移交給我。」


    班修拉爾的說詞聽起來非常溫暖,令榭洛弗不甘心地低下頭問道:


    「那領地凱基利亞,會受到什麽處置?」


    「唉,大概會被沒收吧!事實上,這裏的遺跡沒有不死者,凱基利亞也已經死了。如此一來,這裏也沒有非得由暗魔導師治理的必要。別要求太多嘍!」


    班修拉爾的說法的確有道理。


    榭洛弗用力抓住心中傾向接受的天秤,有些急促地問道:


    「你的目的是什麽?如果被人發現你幫了我,不會導致你的立場惡化嗎?」


    「哎呀,這個倒是意外地不會。我們光魔法教會法務部總是跟帝國法院合不來,像這種事情是常有的。不過,這次我的確有個人的目的我想知道關於那個詩人的事。」


    說出詩人兩字的瞬間,班修拉爾的眸色倏地轉暗。


    看見他的反應,榭洛弗反倒稍微放心了。因為這讓她知道,班修拉爾是認真的。


    班修拉爾打從心底想得到有關那個詩人的情報。為了獲得情報,他不惜付出相當高的代價。班修拉爾的眼中,帶著足以讓她信服的力量。榭洛弗回望著班修拉爾,如此確認道:


    「交出關於詩人的情報,是放過我的交換條件嗎?」


    「正是如此。根據蘭格雷的調查,詩人一行人不在這裏。你說你隻是放他們離開,不知道他們的行蹤,但我並不這麽認為。因為就算在這一帶調查,也找不到任何目擊那些家夥的情報。他們可是很顯眼的。榭洛弗師,你應該知道他們的行蹤才對不能告訴我嗎?我必須逮住那個家夥,把他送上刑場。」


    看到班修拉爾斷然宣言,榭洛弗忽然產生了興趣。


    「班修拉爾大人,對你來說,那個詩人到底是什麽?」


    麵對這個問題,班修拉爾的眼神不知為何變得柔和起來。就像談起懷念的往事般如此回答:


    「你問了一個困難的問題啊!不過,你應該也看見了那個詩人的眼睛吧?在祈晴的魔法競賽那一天,不,或許在那之後也有對吧?」


    「我」


    榭洛弗試著去回想詩人,卻感到一陣討厭的頭痛襲來。看著榭洛弗話聲中斷、按住額頭的模樣,班修拉爾極為嚴肅地點點頭,為她打氣。


    「不要緊,我很清楚那家夥的奇怪力量。我第一次看到他時,也差點被他的眼睛捉住。那家夥會用奇異的力量捕捉、操縱人心,將人搞得一團亂之後離開。你也是那家夥的犧牲者吧?你從暗魔法教會本部回來之後,隻要談到詩人的話題就一定會發呆啊。」


    班修拉爾一說,榭洛弗的內心顫栗了起來。她感到一點獲得解放般的安穩,同時又覺得膽怯,忍不住急促地喘了幾口氣。


    (沒錯,我一定是被操縱了被那個詩人操縱了。)


    榭洛弗是高階魔導師之一,對於詩人的怪異之處早已不隻是隱約察覺而已。然而,每當榭洛弗要懷疑詩人時,她的思緒就會從詩人身上轉開。簡直就像設計好的一樣。榭洛弗下定決心,勉強自己輕聲說道:


    「


    班修拉爾大人比起任何東西我大概更怕他。」


    聽到榭洛弗的告白,班修拉爾露出帶著淡淡痛楚的苦笑回答:


    「我也怕他。雖然害怕,但我還是要戰鬥。我要用這個世界的秩序製裁那家夥,將他毀滅你能夠相信我嗎?榭洛弗師。」


    榭洛弗迎向班修拉爾注視自己的目光,皺起眉頭閉上眼睛。女魔導師的太陽穴上滲出汗珠,領地的事、自身的事、魔導師們的事、暗魔法教會的事、米莉安的事各式各樣的事情掠過榭洛弗的腦海。


    世界上有許多恐怖的東西。但是關於那個詩人的事,大概足以超越其他任何東西吧她有這種預感。


    環繞在詩人身邊的不可解力量,是榭洛弗無法知曉也無法看見的。那是這個世上不該存在的東西。迷惘到最後,榭洛弗吐出沙啞的低語:


    「詩人在暗魔法教會本部。因為是我陪他們一起離開這裏的,所以絕不會有錯。目前,暗魔法教會本部正為了舉行選出下任教主的儀式而封鎖。詩人應該也無法離開,還留在本部裏吧?」


    「多謝!雖然說成順便也不太好,不過,你可以在你所知的範圍內,盡可能把通往暗魔法教會本部的道路與本部內的結構告訴我嗎?」


    「我明白了。相對的請你發誓,班修拉爾大人。請你發誓,不論自己發生了什麽事,都要抓住那個詩人。」


    榭洛弗微微睜開眼睛,一字一字地訴說。班修拉爾收斂起興奮的神態,露出嚴肅的表情,連著劍鞘拿起腰際的長劍,將裝飾精致的劍柄抵在自己心髒上誓言:


    「我發誓,賭上我剩下一半的自尊。」


    ◆


    「你來遲了吧,班修拉爾卿。宴會的主辦人居然遲到,這可是聞所未聞。」


    在凱基利亞城二樓大廳的晚餐筵席上,蘭格雷冷冷地說著。


    大廳備好的長桌上並排著許多木盤,當地捕獲的各種食材經過簡單的燉煮與燒烤,冒出淡淡的熱氣。


    除了帝都之外,通常北部大陸的料理隻會用鹽巴與少許香草調味,味道極為單純。


    盡管如此,因為季節正值初夏,菜肴裏加上了幾樣新鮮蔬菜與水果,令餐桌看來豪華了些。


    在餐桌上,有著以修娜爾為首的數名班修拉爾部下,蘭格雷與他的數名部下,魔導師方麵隻有榭洛弗出席。而遲到的班修拉爾也開開心心地加入他們。


    「喔,抱歉抱歉!從本部傳來的文件還是一樣要人等啊。」


    眾人舉起厚重的玻璃杯將幹杯獻給神明之後,開始這場帶著一點緊張氣氛的晚餐。


    造成緊張的主因,在於班修拉爾與蘭格雷之間的惡劣關係。


    即使不看兩人所屬組織的對立問題,他們也是打從以前開始就合不來。


    「文件嗎?不過,班修拉爾大人。你的空等還真久啊?我看,當成由於你素行不良,所以被本部舍棄了或許比較妥當吧?」


    蘭格雷一邊用木製的大湯匙將剛煮好的青菜分給大家一邊說著,而將添加香草的蒸餾酒注入酒杯的班修拉爾則皺起眉頭。


    「蘭格雷,你的想法為什麽這麽陰沉?這樣會禿頭喔?」


    「為什麽會突然冒出頭發的話題?」


    蘭格雷的太陽穴猛然浮現血管,但班修拉爾毫不在乎地說下去:


    「哎呀,雖然打從第一次見麵開始,我就覺得你是個很有可能禿頭的人。結果你不但加入軍隊,重逢之後又發現你原本的陰沉加強了一倍,害我都忍不住擔心起來了。而且,你之前待在屬於紛爭地區的西方,因為負傷才轉調到巡察廳對吧?那不就是委婉的降職嘛!對吧,修娜爾?」


    坐在班修拉爾隔壁的修娜爾,正在自己的薄麵包上堆著大量的肉片,同時毫不猶豫地回答:


    「說得也是。我也是從光魔法教會法務部的法務課,外放成為邊境監察宮輔佐的人,所以也不能說什麽。不過,人生本來就有許多困境。隻要適應了,人類即使住在畜欄裏也能活下去,所謂泥巴中的幸福也是實際存在的。萬一禿頭,隻要戴上假發就行了。也就是說,如果班修拉爾大人也有了那一天,我一定會替你介紹優秀的假發店。」


    「你的心意我很感激。但是,你打算一直當我的部下當到我禿頭嗎?」


    「你不願意嗎?班修拉爾大人。」


    班修拉爾來回看著修娜爾麵對自己的冷淡美貌與她餐盤上的大量食物,不禁感慨地搖搖頭。


    「我沒有不願意。不過修娜爾,你為什麽會這麽喜歡我?」


    「哎呀,榭洛弗師,那邊那道燉野雞看起來也很美味,請你把菜傳過來好嗎?謝謝。班修拉爾大人應該也會嚐嚐吧?」


    看著修娜爾完全無視班修拉爾的發言,開始用刀子切開燉野雞,蘭格雷臉色發青地把刀子放在餐盤上。


    「班修拉爾卿,我要聲明一下:我不記得自己有被降職,也沒有假發。而且這麽說可能很不解風情但你們別在用餐時露骨地打情罵俏好嗎?這對消化不好。」


    「如果羨慕的話就說啊,認真木頭小格雷~」


    班修拉爾用餐刀指著蘭格雷隨口說道,蘭格雷終於氣得一拳打在餐桌上。餐盤彼此碰撞發出聲響,班修拉爾與蘭格雷雙方的部下都困惑地看著長宮。


    蘭格雷以殺人般的視線瞪著班修拉爾,嘶聲怒吼:


    「到底是誰在羨慕你這個混帳了!像你這種帶著女人招搖過市、假裝有在工作的人,根本沒資格說出任何侮辱我的話!」


    相對的,班修拉爾也不甘示弱,他將手肘靠在餐桌上,擺出禮儀欠佳的動作主張:


    「什麽叫帶著女人招搖過市!修娜爾可是兼備遠比我更優秀的事務能力、勤勉與運動能力的才女,而且連臉蛋都長得很不錯!如果少了這家夥,不管什麽工作我都沒有自信可以順利完成!」


    「多多麽多麽謙虛啊!」


    聽到蘭格雷顫抖著肩膀呐喊的感歎,與他同席的部下們不禁被蒸餾酒嗆到氣管,咳個不停。


    「隊、隊長,不是的,剛剛那番話與其說是謙虛,不如說隻是單純的不中用發言而已!」


    聽到部下拚命訂正,蘭格雷依然青著一張臉,重新振作起來指向班修拉爾。


    「沒錯,你是個不中用的家夥,班修拉爾卿!」


    「正是如此!」


    班修拉爾沉重地點點頭肯定,蘭格雷一瞬間僵住,這次終於猛然抱住頭垂下,顫抖著說:


    「啊啊啊,不行!我沒辦法變成那樣!我沒辦法活得那麽厚顏無恥!」


    「沒關係的,您不用變成那個樣子。應該說,求求您別變成那個樣子,隊長!」


    「我不需要工作上的客套話!如果沒跟著我,你明明也是前途有望的啊!一個年紀輕輕就有五個孩子的年輕人,你的命運就這樣被我拋進降職的黑暗裏了!」


    蘭格雷陰沉地低著頭大喊,他的部下不禁麵紅耳赤。


    「隊長,不用喊出我個人的家庭資料啦!」


    「什麽,果然是降職嘛!」


    班修拉爾聳聳肩喃喃說著,取了一份野雞肉放進自己的餐盤。


    至於修娜爾,她俐落地解決著自己盤中的食物開口說道:


    「他算是真正的勞碌命吧?如果讓我談點非常私人的話題,像蘭格雷卿這種勞碌命的男性,正好在我的喜好範圍內唷。」


    「這話是認真的嗎?修娜爾喂,我可是第一次聽說啊!啊這麽說來那我?」


    「班修拉爾大人是範圍外的大例外,世界上真是有許多不可思議的事情啊!」


    班修拉爾有好一會兒都愕然看著坦率回答的修娜爾,但這段曖昧的沉默隨即被開門聲打斷了。


    一


    名班修拉爾的部下從大廳的門後衝了進來。


    「班修拉爾大人這是從光魔法教會本部送來的文件!」


    略微打了個招呼後,部下舉起一卷仔細卷好的羊皮紙文件。班修拉爾立刻拋下餐刀站起身。


    「喔,這次總算來啦!」


    他走到部下身旁接下文件。班修拉爾從擔任侍應的仆人手中接過燭台,交由部下拿著,打開印有紋章封印的文件。


    他迅速瀏覽一下,文件內容與先前收到的幾乎相同。


    亦即「目前光魔法教會分身乏術,維持現狀等待」就這樣。


    班修拉爾差點全身無力,但他立刻察覺文件的不自然之處。


    (等一下!以固定格式的文章來說,冗贅的詞匯太多了,文件的摺疊方式也很不自然。這封文件上搞不好在哪裏藏了暗號。)


    關於這種事隻能全憑直覺判斷。為了不讓蘭格雷等人起疑,班修拉爾在腦中高速思考,用基本的密碼破譯法試試看。


    (喔,有了!把多餘單宇的頭一個字母串連在一坦,就是路克路斯昔日英雄的名字。)


    班修拉爾表麵上裝出煩躁的苦笑,一邊將文件卷回原狀一邊回到座位上。


    (路克路斯是來自東方,自己砍下被惡靈附身的左手的獨臂英雄。在光魔法教會裏,邪惡的「左手」指的是與教會不合的帝國法院。雖然不清楚詳情,總之,這暗號的意思就是要我「小心帝國法院」嗎?)


    班修拉爾沒有將思緒顯露出來,隻是朝鄰座的修娜爾咧嘴露出笑容。


    「修娜爾,有新任務啦!總之,凱基利亞這裏就交給後麵派遣的執行官們負責,我們要到暗魔法教會本部去。上麵好像要我們去評斷一下,暗魔法教會的新教主是個什麽樣的人。」


    班修拉爾鼓起三寸不爛之舌撒了個大謊。但他的態度太過堂堂正正,就連副官修娜爾都毫不懷疑。修娜爾臉上浮現複雜的表情說道:


    「這對班修拉爾大人來說真是遺憾。但是,本部的命令是絕對的。」


    「那是當然嘍!雖然想到不能再追蹤那個詩人就不太情願,不過,當個小職員是很辛苦的啊!」


    聽到班修拉爾的歎息,好像已設法從沮喪中複原的蘭格雷抬起陰沉的臉問道:


    「那道命令不會有些奇怪嗎?榭洛弗師,暗魔法教會選出總教主的儀式,不是禁止一切外人進入嗎?」


    接到蘭格雷拋來的疑問,始終默默用餐的榭洛弗含糊地回答:


    「的確是這樣但是光魔法教所做的事有何用意,這我就不清楚了。」


    班修拉爾裝出不高興的語氣,打斷還想進一步追問榭洛弗的蘭格雷:


    「你對我的工作有意見嗎?蘭格雷卿。這可是從上麵下達的正式指示喔!」


    「讓我檢閱一下文件吧。」


    蘭格雷態度強硬地站了起來,讓班修拉爾吃了一驚。他沒想到蘭格雷會追究到這種程度。


    不過,班修拉爾立刻重新振作天生的膽量與毅力,對他嘿嘿一笑。


    「哎呀,等一下。這可不行!你沒有這樣做的權限,身為持有天秤紋章的一分子,我可不能把本部發出的正式文件交給外人看。」


    「是嗎?這麽說或許是很正確。」


    「就是說吧?你幹嘛這麽焦躁?」


    班修拉爾在心裏鬆了口氣,故作悠然地繼續用餐。萬一被蘭格雷看到文件,那他靠著虛張聲勢,企圖違背光魔法教會本部意向的事就會穿幫了。


    等抓到詩人之後,不管事態會變成怎樣都無所謂。但是在那之前,班修拉爾不想卷入不必要的麻煩裏。而且既然已經查到詩人的行蹤,他也無意繼續待在這裏。


    之前蘭格雷曾告訴他,帝都有人提出法案能讓詩人因為詩人身分就被判下死罪。所以現在正是逮住那個詩人的好時機。班修拉爾是這麽想的,他隻能在跟丟之前先抓住詩人,殺了他。


    蘭格雷又盯著班修拉爾看了好一會兒,終於下定決心,將手指放進洗手盆裏,開口說道:


    「我不相信你。在沒有任何人看得到的邊境,你說不定又會做出什麽誇張的舉動。光是這麽想,我就擔心得不得了真沒辦法,既然事已至此,我要與你同行。」


    蘭格雷再度說出意外的發言,令班修拉爾瞪大眼睛。


    「啊!?這是什麽話?接下來你不是要在這裏舉行簡易審判庭嗎?」


    「那隻要交給審判官進行就夠了。因為我們的調查結果已經全都整理完畢了。」


    蘭格雷的語氣變得強硬起來,看來他心意已決。


    (哼~我看,該不會比起調查凱基利亞這家夥來到這裏的真正目的,從一開始就是監視我吧?巡察廳的軍人居然當起光魔法教會監察官的監視者還有剛剛的暗號也是,這代表帝國法院與光魔法教會之間的關係又更加惡化了嗎?或者說,是帝國政府與光魔法教會不合?)


    無論如何,他都有種麻煩會非同小可的預感。班修拉爾感慨地嘟噥著:


    「看來可真是一趟愉快的旅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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