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都是孤獨的出生,孤獨的死去。人必須學會孤獨。


    扶養米莉安長大的艾爾烏魯其亞男子曾這麽說過。


    (那個人說錯了。)


    並非每個人都是孤獨的出生。


    因為此刻,另一個自己就在米莉安眼前。她非常瘦弱,但身上潛藏著銳利得駭人的氣息,正展開雙臂呼喚著米莉安。


    (在這邊的「我」,過著什麽樣的生活呢?)


    因為相會來的太過突然,米莉安不禁站在原地發呆,而少女光魔法教會總教主德庫絲塔向她露出笑容:


    「怎麽了,不過來碰碰吾嗎?吾之辛尼絲塔。」


    「啊恩。」


    米莉安點點頭,走向德庫絲塔。就算在近距離下仔細端詳,她的臉龐還是與自己如出一轍,但也能看出兩人之間氣質的差異。米莉安在彼此互望時有種不可思議的感覺;隻要碰上對方的目光,自我彷佛就要融解化為一體。


    她就是與自己同時出生的姊妹,米莉安不需要任何人說明就能確定這一點。她有點遲疑低頭望著德庫絲塔的手:


    「摸了不會壞掉嗎?」


    因為德庫絲塔的手太過纖細,讓不敢碰觸的米莉安如此怯怯問道。德庫絲塔眨了一下眼睛,主動握住米莉安的手,順勢把她拉過來緊緊抱住:


    「啊啊好可愛!好可愛!好可愛!要怎麽養育才能長到這個年紀還像汝一樣可愛?如果汝不是吾心愛的妹妹,真想把汝用力抱到壓扁哪!」


    「!?」


    德庫絲塔激動的歡呼聲,令米莉安吃驚地僵住。


    看到同樣一臉驚愕茫然的卡那齊與琉琉,在座的高階魔導師們微微發出歎息:


    「即使這位大人看起來還是個毛躁的年輕女孩,但你們可別被外表迷惑了。在你們麵前的尊駕,是全世界的魔導師之王,獲得神賜『黃金法之書』的法歲姆師後代光魔法教會總教主阿妮耶斯萊沙修爾文大人。」


    留著長須的老魔導師鄭重介紹。卡那齊的表情卻微微抽搐著低聲說道:


    「這種說法還挺過分的」


    「沒錯,太過分了!汝等對吾的敬意不足!汝等難道不認為這孩於很可愛嗎!?誰膽敢說不可,愛,吾就殺誰。」


    德庫絲塔冷冷說完後,七名魔導師的臉色都變得有點蒼白。


    「家家酒的恐怖統治?」


    聽到卡那齊如此呢喃,一旁臉色發青的琉琉小聲回應:


    「要是真的說出這種話,你會被壓成名符其實的肉醬喔!」


    被她抱在懷裏的米莉安來回看著魔導師們、德庫絲塔和卡那齊他們輕輕開口:


    「阿妮耶斯那是你的名字嗎?」


    「好像是父母命名的。不過,吾等是監視世界的一雙眼眸。吾乃力之『右目(德庫絲塔)』,汝則是夢之『左目(辛妮絲塔』。吾等是同時出生的姊妹,汝還記得嗎?」


    德庫絲塔溫柔地告訴米莉安。


    米莉安毫不猶豫的點頭,話語自然流暢而出:


    「我記得和你在一起,我就回想起來了。世界很溫暖,我在體內聆聽著清楚的心跳聲,還有在那個帶著血腥味的陰暗場所裏,我不是孤單一人。」


    「沒錯,吾等牽著手一起出生,年僅三歲就被魔導師們拋進前世界的遺跡裏,期望吾等覺醒。」


    (什麽?)


    卡那齊聽出德庫絲塔言詞裏的問題,不禁感到愕然。


    他想起米莉安覺醒時的經過,以及空當時說過的話。空提及不知有多少人在「覺醒」時死去,即使順利覺醒也很有可能發狂。


    而他們居然強迫三歲的孩子接受這種試煉?


    他感到胃部一帶變得沉重起來。德庫絲塔的視線中似乎根本就無視於那副模樣的卡那齊,她愉快的繼續說下去:


    「嗬嗬,那些蠢蛋說,這麽做是因為孩提時覺醒的生存率較高。事實上,隻是想製造出自己容易操控的覺醒位魔導師吧?而且,辛尼絲塔沒有覺醒就死了!還說什麽生存率比較高,當辛尼絲塔一死,不就隻剩五成機率了麽!」


    德庫絲塔輕笑著如此說道,米莉安困惑地眨眨眼:


    「辛尼絲塔,是指我嗎?我還活著啊。」


    「不,汝已經死了。非得如此不可。」


    德庫絲塔的笑容裏摻雜著陰影。


    宛如要補充她沒有說明的部分,七人中唯一身為女性的中年女魔導師開口說道:


    「在辛尼絲塔大人來到帝都之前,我們也認定在『覺醒』時活下來的隻有德庫絲塔大人。教主察覺您來到帝都之後,首度告訴我們您還活著的消息年僅三歲的德庫絲塔大人,似乎在進入遺跡『覺醒』之前就設法放您逃走了。」


    「恩,是吾擊潰了阻礙者,操縱有利用價值者的心讓汝逃走,但事到如今卻很想見汝。當吾說妹妹來到帝都,要出去接人時卻被大家激烈反對。」


    德庫絲塔天真無邪的歪著頭,她的親信魔導師們紛紛小聲歎息。這番缺乏緊張感與罪惡感的對話,引起卡那齊的不快。


    剛剛談論的話題,是將年僅三歲的孩子卷入其中的陰險圖謀。


    但是為什麽?不隻那些魔導師毫無反省之意,就連身為當事人的德庫絲塔也以開朗的語氣說明一切。


    有某些東西脫軌了,他們並不正常。


    老魔導師雖然尊敬德庫絲塔,卻像哄小孩一樣哄著她:


    「這是當然的,如果讓其它人得知辛尼絲塔大人還活在世上,她就會有危險。辛尼絲塔大人是德庫絲塔大人的親妹妹,而且還是完成『覺醒』、和您擁有同樣魔法力的人才隻要得到她,就能改變世界。」


    「世界根本無關緊要!汝等總是滿口的世界、神吾對那種東西一點興趣也沒有!隻要有辛尼絲塔在就夠了。辛尼絲塔,汝依約前來真是辛苦了。如果汝沒有以『入侵』的形式深入此地,吾等或許無法見麵哪。」


    「咦那我們能潛入這裏是」


    米莉安睜大眼睛發問,德庫絲塔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自豪回答:


    「是吾等故意放汝等進來的。難道汝以為,世界第一的光魔法教會本部守備這麽脆弱嗎?不過吾很歡喜。隻要來到這裏,就沒有任何人可以對汝出手了。」


    德庫絲塔重新握住米莉安的手,以十分透明的眼眸注視著她。過去在魔法石中碰到的人與眼前少女之間的差異,令米莉安感到很困惑。


    (之前碰到的德庫絲塔在門的另一頭痛苦掙紮,所以我覺得必須把她救出來。但是這個德庫絲塔雖然是同一個人,卻有些不一樣。無論發生什麽事,她好像都不會感到難過。)


    米莉安在困惑之餘,看了一眼背後的卡那齊兩人。


    「那麽,你也會保護他們嗎?」


    「啊,陪汝同行的夥伴麽?當然、當然!汝等辛苦將辛尼絲塔平安送到這裏,吾向汝等道謝。」


    德庫絲塔心情極佳的回答。


    可是卡那齊卻皺起眉頭,雖然口吻比較客氣,但他還是斷然回答:


    「不,我們來這裏並不是為了把這家夥交給你們,而是要找回被教會抓住的夥伴。」


    「夥伴?是你在地下交談的對象麽?旁邊那個頭發軟綿綿的男人,目的也一樣麽?」


    聽見德庫絲塔眯起眼睛提到自己,琉琉不禁全身僵硬。他的嘴巴幾度開開合合、表情扭曲,好不容易才擠出聲音:


    「說一樣是一樣。不過我想過,如果把這位小姐辛尼絲塔大人送到光魔法教會本部,或許能與德庫絲塔大人您見上一麵。」


    「琉琉,你」


    卡那齊以充滿責難的眼神看著他。一直閃躲不肯說清一切的琉琉,背後果然有所圖


    謀。琉琉咬住嘴唇,一臉殷切的注視著德庫絲塔。她端詳了琉琉一會兒,然後歪著頭朝四周的魔導師問道:


    「聽說這個人原本是光魔導師,吾以前該不會認識他吧?」


    德庫絲塔的疑問令琉琉的表情倏然大幅扭曲,他拉高嗓門哀歎:


    「啊啊啊你果然完完全全徹徹底底忘了我!?所以我才既想見麵又不想見麵嘛!我是琉西安羅亞迪爾威爾,有段時間待在為了你而組織的親衛隊白銀之團裏,是曾和你彼此相愛的人!」


    「吾不記得了。」


    「好、好痛痛痛痛好痛哇,很久沒被這麽說了,還是好痛~」


    「恩,汝的確是個美男子,也有魔法力。不過,身上卻看不到半點用心磨練魔法力的影子。吾應該不太喜歡這種類型的男性才對,吾等真的曾彼此相愛麽?」


    德庫絲塔詢問著四周的魔導師,他們也斷然搖頭。


    魔導師中最年輕的亞伍劄卡雷卡代表眾人回答:


    「這個人過去的確曾待在我所組織的白銀之團中,但他一見到德庫絲塔大人就出現可疑的舉動,因此立刻被帶離您的身邊,應該沒有時間彼此相愛才是。」


    「也就是說,是你會錯意嘍?」


    「他是變態。」


    聽到亞伍劄毫不留情的評語,琉琉自暴自棄地抬起頭大喊:


    「別開玩笑了!愛是心在沸騰,戀是一瞬間的雷擊!這和時間長短無關吧!」


    「不過,吾可是一點都不喜歡吾與辛尼絲塔以外的人類喔?」


    「就算這樣,我還是最喜歡德庫絲塔大人了!!」


    琉琉緊握拳頭到手指泛白,堅定的宣言。


    以卡那齊為首,室內的人全都以憐憫的眼神看著他,隻有德庫絲塔愣住了。接著,她突然發出一陣大笑:


    「啊哈哈哈哈哈!很好,很好,真有趣!聽到別人說喜歡自己,真是出乎意料地愉快。為什麽?為什麽汝會說喜歡吾?」


    少女探出身子詢問,琉琉的臉色稍微好轉,趁勢像機關槍似的說個不停:


    「那是因為你很美麗!明明是女性、是人類,卻沒有女人味也不像個人,你身上隻保留著最純粹的美麗!你就是美本身,是名為美的概念,我第一眼看到你就變成你的俘虜了。雖然每次魔力消耗過度,你就會忘掉除了辛尼絲塔大人以外的一切,但我一生都是你展現之美的俘虜!」


    德庫絲塔笑咪咪地聽著琉琉的告白,但最後堂堂宣布:


    「汝真的是個變態,吾討厭汝!」


    她狠心的評語令琉琉當場凍結,宛如演員般猝然雙膝跪地:


    「嗚嗚好痛我要死了我想穿女裝」


    「你喔,為什麽這時候會想用女裝來逃避啊」


    卡那齊疲憊的感歎,但琉琉已經盯著地板開始自言自語了。魔導師們一臉厭煩的轉開頭,德庫絲塔卻興高采烈地說出令人意外的發言:


    「雖然討厭,但也很有趣。嗬嗬,汝把辛尼絲塔平安帶來,對吾好像也很熟悉。既然如此,幹脆回來當吾的近侍吧?」


    「咦真、真的嗎!?」


    琉琉立刻恢複活力站了起來,德庫絲塔點點頭回答:


    「是真的。不過,汝要更認真的學習魔法。而且吾有潔癖,膽敢亂碰就殺了汝。」


    「嗚啊」


    這種不上不下的狀況也是種折磨。目光離開掙紮的琉琉,在米莉安依然陪在身旁的狀況下,德庫絲塔重新轉向卡那齊:


    「解決軟綿綿的男人,接下來輪到汝了,東方的藥師啊。汝置身的立場,遠比汝想象中更加嚴苛。不過,這對吾而言無關緊要。」


    「凡是對我而言很重要的消息,不管是什麽都請告訴我吧。」


    卡那齊平靜地說道。他的態度與其說是冷靜,不如說是因為發生太多狀況,已經連慌張的力氣都沒有了。德庫絲塔用與米莉安相同的麵容露出微笑:


    「汝有這個決心很好,那吾就從結論說起。吾等會將汝想要回的白色男子交給汝,帶著他一起逃到別的地方去吧。」


    「啊!?這是怎麽回事!」


    卡那齊不禁大聲反問。他們明明把空關進守備如此森嚴的大牢,現在卻突然叫他帶走?他一點也不明白德庫絲塔以及光魔法教會的意圖。德庫絲塔把玩著米莉安的手,簡潔回答:


    「因為說來話長,吾就簡短說明吧。那個白色男子不是人類,是不死者。」


    「咦?」


    一瞬間聽不懂她在說什麽的卡那齊,頓時啞口無言。


    他的腦袋十片空白,全身僵住。在一片奇妙的寂靜中,隻有心跳聲格外響亮。


    感覺好像聽到了極為不祥的預言。藏在胸口的模糊不安,彷佛突然化為實體。


    德庫絲塔身旁的米莉安似乎也是一臉愕然。


    呈半圓形環繞著少女的魔導師們,以浪潮般的韻律開口訴說:


    「那位貴人沒有名字、沒有臉孔、沒有故鄉,隻是沿著世界流動。宛如水與風從高處流至低處,隻是沿著世界隨波逐流。為什麽?因為那位貴人並非人類,是神直接創造的作品。因為漂流就是那位貴人的使命。」


    「我們知道除了居住在遺跡中的諸位之外,還有唯一在世界上漫步的不死者『巡禮者』存在。那位以白色預言者、詩人、魔導師的身分,在我們的曆史上一再登場的貴人,是奉世界之王的命令巡回世界的不死者。」


    「關於神與世界之王給了那位貴人什麽使命,我們不得而知。但長期觀察『神之都』與那位貴人,我們成立了一個假說。『巡禮者』多半是世界的審判者。那位貴人與我們人類交流,四處巡回審查人的世界是否該延續下去。當他判斷人沒有存在價值時,就會殺死其它的不死者。每當不死者死亡,人的世界就會逐步逼近毀滅。『巡禮者』的另一個別名,稱做『不死者殺手』。』


    魔導師們時高時低的聲音如輪唱般繼續著,內容簡直就像神話一樣,聽得他幾乎想左耳進右耳出。是嗎?那還真是嚴重啊,然後呢?


    卡那齊用力咬緊牙關。


    為什麽他們說的家夥會是空?


    「為什麽」


    卡那齊喃喃低問,自己的聲音聽起來異樣清晰。


    光芒在穿著白衣的魔導師上方躍動,透過黃金飾品灑下,他們抬起手腕貼在自己的額頭上,這是古老的祈神之禮。魔導師們繼續吟唱:


    「如果問為什麽,真實就會遠去。因為萬象皆有理由,但是人們發問時的理由卻往往隻是枝微末節。」


    「別說了,我想聽的不是這種答案!這是怎麽回事?為什麽是那家夥,為什麽你們既然知道這一切還要把他抓起來?班修拉爾知道空的真實身分嗎!」


    卡那齊不知道該如何處理自己的混亂,語氣猛然激動起來。


    當然,魔導師們的態度毫無改變:


    「班修拉爾卿並不知情。他雖然是光魔法教會的一分子,卻不是真正的魔導師。隻有真正擁有魔法力的人才能接近真實,知道『巡禮者。之事的人,隻限於這房間裏的成員。但是,他在替我們獲得『巡禮者』情報的方麵很有用。如果不是受私怨驅使而行動的人,就不可能如此準確的找到那位貴人,為我們帶回情報吧!但班修拉爾卿竟會抓住他,這倒是一個誤算。」。


    「這算什麽東西!既然是誤算就別把他關在守備這麽森嚴的地方啊!」


    「我們會將那位貴人置於牢中,是因為要請他保管烏高爾的麵具。但是麵具到現在都還無法解體,如果被他以外的人接觸到,災厄會立刻蔓延開來。況且,無論守備多麽森嚴,那位貴人都不是人類留得住的存在。他立刻就能脫身離開本該如此的。」


    魔導師意味深長的在此打住。至今一直保持沉默的德庫絲塔,在收到卡那齊煩躁的目光後接著往下說:


    「卡那齊,雖然東方民族對於神話的傳承並不熟悉,但汝知道不死者是什麽樣的存在嗎?」


    「不死者是神的仆人。是神派來守護人們免於被魔物侵害,由神創造的人類還有,我在魔導師的書庫裏曾看過記載,說他們可以開啟通往神之都的道路。」


    「恩,大致上就是這樣。人們在神現身之前就已經在這片土地上生活,不死者則是神所創造的人類。他們雖然擁有不滅的肉體,卻沒有像人一樣的心。他們是與神相通、盛裝神意的容器,體內宿有神之心的碎片,並藉此遵從神的命令行動。但是從數百年前開始,神與不死者的連結就開始解除了。」


    德庫絲塔的話語喚起卡那齊過去的記憶。


    在碰到空之後造訪的遺跡城市拉多利,那裏的不死者聽不進他們所說的話,對不死者殺手畏懼萬分。當時的她,身上的確沒有類似神之意誌的東西,也沒有倚靠神當後盾的堅定氣息。


    如果他們說得沒錯,拉多利不死者畏懼的「不死者殺手」就是空。德庫絲塔平靜開口:


    「據說因為不死者們失去了神之心,因此『巡禮者』即『不死者殺手』開始到各地獵殺不死者。神的心正逐漸遠離這個世界。唉,這樣也好。吾等光魔法教會將釋放『巡禮者』,他是命運的顯現,人無法千涉命運本身不過,這次被抓住的『巡禮者』也和其它不死者一樣,失去了神的連結。真是不可思議,為何連身為審判者的『巡禮者』都失去了神的心?」


    「啊」


    室內突然響起一聲悲痛的呼喊,眾人的目光不禁投向米莉安。


    米莉安身軀因恐懼而微微顫抖,輕聲呢喃:


    「是我。那一定是我的錯,是我做的。」


    「果然是這麽回事?汝『看過』那個不死者吧?」


    德庫絲塔牢牢握著米莉安的手詢問。不明所以的卡那齊困惑地注視著那對雙胞胎姊妹,心中多少有數的魔導師們則保持沉默。


    德庫絲塔傳來的體溫給了米莉安一點勇氣,她開口回答:


    「恩,我看了空空的構成要素之前空的眼睛失明,所以我看了他的內部發現他的心上紮著一根刺,眼睛才會看不到,所以我就把刺拔掉了。」


    「沒錯,那根刺想必就是神的心。汝將神的心從『巡禮者』身上拔掉,使他漸漸失去原本的力量。他之所以還能行動,是因為汝辛尼絲塔與那邊的男子卡那齊的關係。」


    「和我無關。不是我自誇,我對魔法與藝術可是一竅不通。」


    卡那齊沉著臉回答,德庫絲塔挑起一邊眉毛對他笑笑。


    「汝替那位『巡禮者』取了空這個名字吧?命名是神之鏈。汝的力量雖然非常微弱,但就和不死者與神相連一般,汝透過命名與他連係在一起了。汝給了他一顆心,因為汝是個感情相當激烈的男子,『巡禮者』也受到影響勉強保住類似人格的東西。隻要與汝同行,今後他也能使用一定程度的力量吧帶他走。如果讓不死者一直待在這裏,會被麻煩的家夥盯上。」


    德庫絲塔繼續披露意想不到的內容。卡那齊偏向保守與頑固的心想要拒絕接受這突兀的事實,但記憶的重量卻阻止了他。


    因為德庫絲塔所言,在各方麵都與空說過的話相符。


    空一直都以奇特的純真態度,告訴卡那齊一些不可思議的事,而他把那一切都當成戲言看待。


    (但是,那家夥說的話全都是真的嗎?空的確不像在說謊。他總是抱著小孩子般的正直,說出超乎常理的話搞不好,我已經隱約察覺到了吧?或許一切都是真的,空的確是個「超乎想象的存在」。始終在顧左右而言他,一直說謊的人其實足我吧?其實我隻是不想發現吧?)


    空真的不是人嗎?


    卡那齊還無法接受這個事實,他不敢相信。雖然不敢相信,但記憶中空的臉龐卻突然開始變得模糊。過於美麗、過於工整,因而難以記憶的美貌;以及在弦上舞動令人難以置信的輕盈手指。


    如果那是神創造的人偶,會如此美麗也是理所當然的。


    因為卡那齊一直呆站著毫無反應,德庫絲塔不耐煩地開口:


    「發什麽呆?汝的目的是要回他吧,吾要汝把他帶走,這不是很好麽?汝有何不滿?」


    「德庫絲塔」


    米莉安擔心地呼喚。一看到妹妹,德庫絲塔就露出慈母般的表情揚起微笑:


    「不要緊,辛尼絲塔。吾不會對汝等不利,因為吾是汝的同伴。」


    「我也是你的同伴。可是,我」


    老魔導師厚重沙啞的嗓音打斷了米莉安未出口的話語:


    「請辛尼絲塔大人留在這裏。辛尼絲塔大人是有實力即興演奏『黎明的棲木』之人,隻要有您協助光魔法教會守衛帝都,即便神舍棄了這個世界,我們魔導師的力量也足以守護人世吧!」


    在座的魔導師們彼此點點頭,異口同聲說道:


    「神聖帝國路斯與光魔法教會是人世的屏障,帝都是人的堡壘。帝都也是流著魔法之血,為了守護人世而建造的巨大魔法機器。」


    「有能力坐上這台魔法機器中樞『七賢者的禦座』的吾與汝,是經由血統操作創造的生命,是魔法機器欠缺的最後零件。吾不會依靠神與不死者,雖然監視著神之都,但吾絕不祈禱。人世的守護者是人類,以及魔法。」


    德庫絲塔如此呢喃後,溫柔擁抱著米莉安。一股彷若凋零殘花的香氣包圍著米莉安,令她睜大眼睛。她彷佛看見德庫絲塔的溫柔裏瞬間閃過一絲黑暗,那是一瞬閃現的心之影深沉的絕望。


    她突然感到難以呼吸,想從姊姊的懷中逃開。


    但德庫絲塔卻用那雙纖細的手使勁按住米莉安,向卡那齊開口:


    「事情就是這樣。吾再問一遍,卡那齊,汝有何不滿?」


    卡那齊沒有立刻回答。


    還沒有從震驚中恢複過來的卡那齊,隻是默默佇立著。


    (求求你,快點反駁!這裏有點奇怪,有點不對勁。)


    米莉安迫切祈求。她的確認為德庫絲塔和魔導師們並沒有說謊,但是,還隱瞞了幾個秘密。這些人隱匿情報,企圖以巨大的命運吞噬米莉安一行人。


    在這種時候,卡那齊總是不會被情勢牽著鼻子走,他會大聲喊出自己的主張。先不論他的主張是否正確,但他的發言通常能改變狀況,能將陷入回圈的思考打出一個突破口。


    (卡那齊)


    米莉安默念著這個名字,專注得頭都隱隱作痛。


    雖然他們說了一堆關於不死者、神、守護人類的事,米莉安卻聽不太懂。比起那種遙不可及的重責大任,她更珍惜家人。


    最後,卡那齊沉靜回應:


    「我沒有不滿一切都遵照神的旨意。」


    ◆


    結束會麵之後,卡那齊就待在光魔法教會本部的中庭裏。


    光魔法教會位於帝都第六層,是唯一享有真正天空的最上層。話雖如此,人們呼出的氣體與炊事製造的煤煙,似乎使帝都周遭的大氣混濁不堪。


    從中庭仰望的夜空上,看不到太多星星。


    (不知不覺就來到這麽遠的地方了。)


    卡那齊置身於八角形中庭的正中央,茫然地坐在噴水池邊。


    盡管夜色已深,光魔法教會本部裏依然充滿人的氣息。他望著在環繞中庭回廊上走動的人影宛如在看一出皮影戲。


    雖然眼前是一幕帶著幻想之美的光景,他卻怎麽都看不習慣。


    在盛接噴泉的水盤上鑲滿寶石碎粒有什


    麽意義?這個鋪著石板的中庭,以及在幾何圖案花圃、修剪得整整齊齊的灌木,也全都不自然得令人不快。


    (被關在這種地方的植物似乎也覺得很拘束。帝都的植物好少,也找不到野獸的蹤影。人、人、人這裏全都是人。)


    卡那齊的故鄉東方是一片與森林共生的土地。為了防止生命力驚人的森林侵入居住範圍,城鎮都必須以石壁和石板圍住,所有住家都是用木材與灰泥建造。人們畏懼森林,崇拜森林,也走進森林收集日常糧食。


    那個世界的「循環」非常單純易懂。


    (這裏除了人之外什麽也沒有,人隻會從人的角度思考。)


    「帝都是人的堡壘嗎?」


    卡那齊試著低聲念出來,覺得這句話聽來有些空洞。會麵結束後,他們告訴卡那齊在出發之前都可以留在本部休息。或許是因為德庫絲塔能夠掌握本部內一切動向的關係,他並沒有特別受到限製。魔導師們表示如果需要什麽東西都可以說,實際上也替卡那齊準備了一個整潔的房間。


    米莉安和德庫絲塔在一起,獲準恢複光魔導師身分的琉琉也隨之前往魔導師宿舍。相隔許久之後,卡那齊再度成了一個人。


    實際上,這段空閑應該是他們讓他用來「獨自靜靜思考,考慮往後行動方向」的時間吧?


    「說真的我要到哪裏去?」


    即使這樣問自己,腦海中也沒有立刻浮現答案。


    此刻的卡那齊就像個迷路者一樣,原本以為就在眼前的道路,突然卻消失無蹤。


    就像聽到別人告訴他,其實打從一開始就沒有路。


    (我原本是為了求得不死朝神之都前進所以才會尋找不死者作為通往神之都的道路。到了最後,身邊一同旅行的空居然是不死者?空明明知道我的願望卻什麽也沒說?不隻如此,他還是專殺不死者的「審判者」?)


    這是非常嚴重的背叛。不過,這多半不是空的錯。


    因為空沒有心,所以他隻是照著神的意誌行動。而且,應該實現卡那齊願望的神,已經漸漸舍棄人世。


    (與其說覺得悲傷、憤怒,我更感到空虛啊!)


    他的身軀從末梢開始變得沉重,變得如砂礫般幹涸。卡那齊隨手揉亂被梳得整整齊齊的頭發,雖然想借用皂粉把發油洗掉,但就連這個舉動他都嫌麻煩。


    (如果空不是人類不是人類,是怎樣的感覺?即使不是人,也會擁有感情嗎?不死者會祈禱嗎?)


    如果不會祈禱,那是很悲哀的。


    在卡那齊看到的範圍內,空是有感情的。既然有感情,就會有不知該如何麵對感情的時候。當無法應付的激情使人痛苦掙紮、瀕臨瘋狂之時,人們就會祈禱。


    為了宣泄無從處理的感情,人們會將思念投向至高之處。那就是祈禱。


    (如果連祈禱都做不到,我早就死了。明明擁有感情卻過著不祈禱的生活,那也太疲憊了。)


    話說回來,不死者有「生命」嗎?這一切全都毫無頭緒。他最近終於有些理解的空,似乎一下子變得極為陌生。


    當卡那齊回過神時,就連那張應該很熟悉的容貌都無法清晰回憶起來。


    一股惡寒襲來,連空的存在都快從指縫問溜走的寒意,令他將十指交疊。


    (如果換成話語能夠想得起來嗎?)


    空第一次見到卡那齊時,開口對他說的話是


    話說回來,好精采的死相啊!


    一句很無聊的感想。


    卡那齊覺得有點不高興,於是繼續挖掘記憶。


    腦海中浮現的句子有:「難道你是病弱之軀?」、「抽到下下簽的爛好人」、「要我說說鍋子的傳說故事嗎?」、「你會因為女性而失敗」、「是愛啊」、「塞滿了謊言的悶燒小鳥」、「你今天的死相仍然很鮮明啊」等等。


    (想想真讓人生氣。即使從客觀的角度來看也太過分了吧!?我過去的親朋好友之中,完全沒有人會在這麽短的時間裏連續拋出一堆多彩多姿的毒舌評語、諷刺和稱不上玩笑的玩笑!看到我奄奄一息也麵不改色,我有多擔心他也完全沒發現,像那樣的家夥的確不是人!)


    怒火湧上心頭,似乎稍微抹去了那致命的空虛。


    卡那齊吐出一口氣,從噴水池的邊緣緩緩站起來。


    (不行,想起不在眼前的家夥說過什麽,反而更讓人火大!趕快把空帶回來吧!如果他連這次都不向我道聲謝,那就狠狠罵他一頓,然後再考慮接下來的事還得讓米莉安和空見麵才行,既然我們要離開這裏,就和她商量往後有何打算吧。不管米莉安做出什麽選擇,我都一定會守護她。沒有閑工夫在這裏打混了。)


    一旦做出決定,心情就變得豁然開朗。


    思考著應該先到哪裏去的卡那齊輕輕咳著。雖然不像平常咳得那麽厲害,喉頭卻傳來些微的異樣感。


    這是什麽感覺?他沒有多想就把手貼在咽喉上再咳了一下。


    於是,一股甘甜的氣息從喉頭深處湧上。


    啪答隨著討厭的水聲響起,有什麽東西落在他的腳邊。卡那齊訝異地低頭往下望。


    漆黑的液體落在淡淡燈光映照的白色石板上。


    當他注視著地上那刺激眼睛的黑色時,花香變得越發濃鬱。直衝腦門的香氣令人暈眩,他的體內正散發出花香,讓人聯想到帝國貴族喜愛的香水。


    真不舒服。卡那齊搗住嘴巴劇烈地咳起來。花香的濃烈到達極限時,他也無法克製嘔吐感,吐出卡在喉頭的硬塊,濡濕了黑色的手套。


    不止如此,漆黑的液體從指縫問滴滴答答落在石板上。


    無須懷疑,那就是血。


    卡那齊茫然地扭曲表情。


    頭好昏,重力變得強大無比,卡那齊眼前的景物突然開始旋轉,回過神時已經倒在地上了。雖然中庭很冷,但身體接觸到地麵的事實令他安心這樣就不可能再往下墜落了。盡管已經倒地,他依然弓起身子咳個不停。


    花香濃烈得快讓人窒息,他試圖以顫抖的手指搔抓喉嚨。


    試圖搔抓喉嚨,試圖搔抓喉嚨,試圖搔抓喉嚨,試圖搔抓喉嚨最後手指到底有沒有動?他搞不清楚,一切都逐漸遠去。求求你等一下、等一下,我知道,我都記得。最近身體一點也不會痛,那並不是狀況好轉了,而是身體放棄抵抗魔物毒素的證據。


    (我明明知道的為什麽沒有想到?是因為心態鬆懈了?還是因為我想著或許不必再追求不死,即使人生短暫也能得到幸福?這也是給我的懲罰嗎?我還沒有得到寬恕嗎?)


    他維係著漸漸遠去的意識,努力思考。


    卡那齊所中的「詛咒」,也就是被魔物之毒感染的患者,大都命不長久。


    在遭到魔物之毒汙染毀滅的故鄉,卡那齊曾診治過無數病患。當他們數度嘔出黑血時,就是身體壞死的前兆。腐敗的血會散發花香,整個城市裏充斥著嗆鼻的甘美香氣。


    多麽令人懷念啊。卡那齊顫抖著睫毛眯起眼睛。


    令人懷念的絕望帶著溫柔香氣一湧而上。


    遠方傳來一陣腳步聲,是誰來了?


    是那位曾經來過的白色死神嗎?


    ◆


    在卡那齊與琉琉離開不久之後,德庫絲塔突然昏倒了。


    「德庫絲塔?德庫絲塔」


    米莉安慌忙呼喚她的名字拉起她的手,眼前的魔導師們也紛紛聚集過來,一同抱起癱軟的德庫絲塔。


    「失禮了,辛尼絲塔大人。德庫絲塔大人就交給我們照顧吧。」


    聽到魔導師這麽說的米莉安猶豫了一會兒。他們身上沒有惡意,但也感覺不出善意或許該說是愛吧?


    魔導師們抱起德庫絲塔的動作,與其說是在幫助一個昏倒的纖弱少女,更像用絲綢包起容易損傷的寶石。


    「她不要緊嗎?」


    米莉安一邊煩惱著該不該伸手幫忙,一邊擔心地詢問。突然從椅子上跌落的德庫絲塔,臉色跟死人一樣蒼白,雖然還有呼吸,卻非常緩慢。


    魔導師們一起抱著德庫絲塔走向禦座後方的門扉,同時回答:


    「辛尼絲塔大人,處理每日的公事使得德庫絲塔大人非常疲憊,但常常又一興奮就逞強。她需要休息。」


    「什麽樣的休息?是睡覺嗎?我可以陪在她身邊嗎?」


    「不行!」


    突然遭到怒斥令米莉安驚訝地睜大眼睛。仔細一看,七名魔導師正以極為冰冷的眼神注視著她,使她感到一陣寒意。他們隻在口氣上保持平靜往下說:


    「請您記住,辛尼絲塔大人。我們從德庫絲塔大人十歲就任光魔法教會總教主之位,甚至從更早以前開始就一直服侍至今。關於她的一切,我們都非常清楚。外人的碰觸對德庫絲塔大人而言是極大的痛苦,在大氣之力濃密的場所進行冥想,才是治療她身心最好的方法。」


    「我不是外人我覺得,不能放著德庫絲塔孤單一人。因為她不隻是缺少魔法力,心也很疲累。光是補充魔法力,隻會繼續消耗心力。」


    米莉安直接把自己的感覺說出口。霎時,魔導師們露出十分可怕又很憐憫的表情注視著她。


    「偉大的辛尼絲塔大人,很惶恐地向您報告。我們繼承了魔導師法歲姆自帝國建國時代開始研究的魔法知識,您無須擔心一切!辛尼絲塔大人應該也累了,讓我們為您準備房間休息吧。如果有什麽需要,請盡管吩咐。」


    其中一名魔導師說完後,輕輕作了個手勢。


    他們迅速將德庫絲塔輕盈的身軀運往門扉彼端。


    這些人打從一開始就無意聽她說話。當米莉安直覺領悟到這一點,微怒地注視著逐漸遠去的德庫絲塔時,那名中年女魔導師走到她身旁說道:


    「辛尼絲塔大人的需求就由我來負責,請您盡管吩咐。」


    米莉安昂首直視女魔導師,對方正露出一臉和善的笑容。當她看穿女魔導師的笑容充滿虛假,就什麽都不想說了。


    因為過去從不曾受到這種對待,所以米莉安不太確定,但他們多半正在愚弄自己。這些人不可能是她的家人,因此米莉安開口回答:


    「我什麽都不需要。不過,既然不能跟德庫絲塔和卡那齊在一起,那就讓我一個人靜一靜。」


    ◆


    米莉安小小的心願實現了。


    魔導師給了她三個相當寬敞的房間,少女沒有小睡一下,隻是坐在房間的寢室裏凝視著黑暗。


    她雖然換上睡衣,但手腕上還是戴著魔法石手鐲。這裏沒有讓她安心到足以拿下手鐲的程度。


    (德庫絲塔我的半身,我和欠缺的半身終於重逢了。可是,為什麽?我覺得沒有真的見到你。我想更加接近你,有太多令人不懂的事情了。)


    好想見德庫絲塔,這是她真切的願望。


    米莉安想在魔導師無法插手的地方,與德庫絲塔說更多話。因為在剛剛那個地方,她似乎沒有一句話出自真心。


    (能不能再見一麵?就我們兩個人。)


    當米莉安發自內心許願時,披在身上的毯子下透出淡淡光暈。少女赫然抽出手臂,掛在手腕上的手鐲正微微發光。說不定,這代表潛藏在魔法石裏的德庫絲塔在呼喚她。


    米莉安慌忙鑽出毛毯,坐在飾有樸素雕刻、蓋著華麗織錦的床鋪上。她注視著手鐲上發光的魔法石,轉換自己的視野之後,立刻看到魔法石升起一線光芒,在床鋪上描繪出一道窄小的拱門。


    米莉安站起來穿越光之拱門,來到一個昏暗的小房間裏。那個房間遠比光魔法教會給她的寢室狹窄、簡陋得多。屋內飄蕩著燒焦味,朦朧的視野中可以看出四處都堆著廢棄物。


    德庫絲塔呢喃般的聲音在陰森的房間裏響起:


    「你來了辛尼絲塔。」


    「德庫絲塔!你果然在這裏嗎?」


    米莉安呼喊一聲,奔向聲音傳來的方向。夜間視力很好的她,立刻發現德庫絲塔坐在簡陋的床鋪上,於是在她身旁輕輕坐下。


    魔法石裏的德庫絲塔披著一頭長發,垂下頭喃喃開口:


    「我一直都在這裏到外麵去的人格,是我做出來承受外界攻擊的麵具。其中一個充滿攻擊性,會把所有的傷害反擊回去;另一個會以無精打采、毫不關心的態度避開一切。剛才和你見麵的,是攻擊性比較強的人格很討厭嗎?」


    「不會,我比較討厭周遭的人他們,誰也沒有看著你。」


    聽到米莉安的話,德庫絲塔的肩膀微微顫抖起來,不知是出於歡喜、畏懼還是寒冷。她繼續小聲述說:


    「米莉安,我們原本就不是以人的身分誕生的。雖然我們是母親懷胎所生,但那也是為了提升魔法力一再配種的結果。他們想要的,隻有我們作為魔法機器生體零件而存在的力量,不是人格。所以隻要沒損害到他們想要的機能,一點淘氣不會被追究。」


    德庫絲塔的述說讓米莉安感到難以忍受。看到德庫絲塔彷佛放棄一切的態度,她就忍不住想要說些什麽。米莉安認真問道:


    「我不太明白帝都的狀況,不過,我喜歡德庫絲塔。不是零件,而是當成家人的喜歡。不管是哪一種人格,不管你有什麽能力或沒有能力,我都喜歡你。我想象這樣和你待在一起這對你來說是困擾嗎?」


    「不,不是困擾不是困擾。我也想和你待在一起像從前一樣。」


    聽到德庫絲塔的輕聲回答,米莉安握起她的手雖然是在魔法石中接觸,傳來的觸感卻猶如彼此都擁有實體一樣。碰觸對方時,彼此的體溫就像沒有肌膚相隔般融合在一起,令人感到好溫暖、好安心好幸福。


    米莉安一瞬間忍不住用力閉上眼睛,心髒也用力抽緊,接著發出溫暖的聲響開始跳動。


    她長久以來尋覓的血親,如今就在眼前,與一樣孤獨而疲憊的親人重逢。孤獨的時刻已宣告結束,但願以後再也不分開!米莉安朝高處獻上祈禱,睜開雙眼:


    「那麽,我們就在一起吧!想辦法一直都在一起。」


    米莉安強而有力的低語,令原本垂著頭的德庫絲塔悄悄抬頭仰望她魔法石裏的德庫絲塔兩眼都完好無缺。少女平靜地回答:


    「那是不可能的。你回去吧,回到卡那齊與空的身邊去,我會放你們三個逃走。」


    「咦!」


    德庫絲塔突兀的要求令米莉安說不出話來。她輕聲說明:


    「那些魔導師沒有提到,要與帝都的魔法機器成為一體就必須舍棄人格。因為人類的人格,在成為零件提供機器魔法力時隻是個礙事的不確定因素。所以我們會被清除人格放上『七賢者的禦座』,成為救世主拯救這個邁向毀滅的世界不過,這些由我一個人來承擔就夠了。」


    「等等等,如果清除人格,那」


    「那就等於是迎向身為人的死亡。我會忘掉曾身為我的事實、忘掉回憶,純粹變成將大氣之力轉換為魔法力的裝置。」


    德庫絲塔若無其事地述說。緊握住德庫絲塔的米莉安,嘴唇微微顫抖著、不知該如何是好。怎麽辦?怎麽辦?剛剛獲得的東西,又要突然消失了。她覺得全身發冷,勉強擠出聲音:


    「不行住手,這樣不行。」


    「但是,如果我不這麽做,世界就會毀滅。許許多多美麗的花朵、險峻的岩山、饑餓的野獸、渾身欲望的人們全都會滅絕。雖然這一切我全都討厭,可是辛尼絲


    塔,你喜歡吧?」


    「喜歡!我好喜歡,世界非常美麗。可是,德庫絲塔我也一樣喜歡你。」


    米莉安含淚傾訴,令德庫絲塔眯起眼睛,宛如聽到了美妙的音樂。她珍重地用雙手包住米莉安的手說道:


    「你這份心情就是我的希望。其實我根本不在乎世界會變得怎樣,我一定有什麽地方壞掉了。但是我一看到你就會想著,原本應該和我一樣的你卻充滿了生命力;你結交到喜歡的人,覺得世界很美麗,盡情運用肉體與精神來生活。說不定我也能夠過著跟你一樣的生活你就是我的可能性。隻要你還活著,不管碰到什麽遭遇我都撐得下去。隻要你還活著,即使我的身心死去也不算是真正的死亡。我是這樣覺得的。」


    米莉安越聽越悲傷得無法承受。她和德庫絲塔是不同的人,就算長相一模一樣還是不同。無論是米莉安還是誰都無法背負別人的人生,但德庫絲塔已經無法在自己的人生裏找出任何希望了。


    (她要消失了,她要走遠了我好不容易才找到她的!)


    少女沒發覺米莉安的焦急,繼續傾訴:


    「因為想親眼見你一麵,就這樣呼喚你來到帝都是我的罪過,我會盡可能的補償你。帶著那位詩人離開,再度和卡那齊與『空』一起踏上旅程吧。在你心中,三人在一起的時光閃爍著非常耀眼的光芒。我會把那些光芒藏在胸中,完成自己的任務。」


    聽出德庫絲塔的語氣漸漸充滿權威,米莉安拚命揚聲呐喊:


    「不行,德庫絲塔!我約好要救你啊。和我們一起走吧,既然我要離開這裏,那你也一起來!不要緊,卡那齊和空的本性都很溫柔,他們會了解的。」


    「那是不可能的,米莉安。我一直都是以總有一天會被清除人格、拯救世界的物品來打造,這是我的命運,是我自己不想走上其它道路的。因為除此之外,我一無所有。」


    德庫絲塔以漸漸變得開朗的口吻回答。


    分不清是憤怒還是悲哀的情緒令米莉安瞬間感到退縮,但她還是努力說服:


    「那我呢德庫絲塔,你不是會想見我嗎?」


    「恩,但是,見過一麵就夠了。我愛你,辛尼絲塔,我的半身。」


    德庫絲塔逸出甜美的呢喃,伸手撫上米莉安的額頭。米莉安突然感到一股驚人的壓力,忍不住閉上眼睛。當她慌忙睜開雙眼時,已經坐在原本的床鋪上了。


    她被趕出魔法石了。


    米莉安有好一會兒都茫然地坐在原位雙眼沒來由的泛起淚光,反正忍著也很無謂,於是就任由淚水落下。


    「嗚」


    不小心發出的嗚咽聲讓她好不甘心。米莉安用力搗住嘴巴,眼淚卻停不下來。


    她什麽也辦不到,德庫絲塔不肯把她的話聽進去。


    (即使告訴對方我喜歡你也不一定會得到回報,就是指這種情況嗎?)


    米莉安想起琉琉說過的話。她好想見琉琉,想要開懷大笑、哭泣,讓他幫自己將一切忘掉。接著,她又想起了空。她想聽他用溫柔優美的嗓音,以歌唱般的聲調訴說世界的真實。


    (不行,是我將他心上的刺拔掉,害空的力量變弱。即使見麵,空或許也不願意像從前那樣對我說話了。)


    好難受。她出於好意所做的行動,全都化為壞事的前兆反彈回來。冷得發抖的米莉安覺得好孤單,深刻感受著自己的無力。


    米莉安突然想起卡那齊。一旦想起卡那齊的麵容、手指,與他結結巴巴表白「我想守護你」的聲音,她就再也無法忍耐了。


    米莉安跳下床,因為沒有心思花時間換上便服,於是她隻拿了件柔軟的無袖外套就走到房門邊。門沒有上鎖,她推開門扉,在半夜依然燈火通明的無人走廊上飛奔。


    (卡那齊,你在哪裏?)


    忘卻原本行動的那一點理由,少女依照內心的渴求呼喚著卡那齊的名字。她一呼喚,硬質的聲響就在遠處響起。米莉安在直覺與綿延的魔法力引導下,不斷向前奔跑。


    她在漫長的走廊上拐了好幾個彎,碰上一座大回廊,穿越匠心獨具的中庭,到處都充滿人的氣息卻不見人影。不知為何,米莉安經過的每一道門扉全都開了鎖,也許德庫絲塔或其它魔導師正在某處看著她。不過,這種小事根本無關緊要。


    (好想見你。)好想見卡那齊!這是現在米莉安心中唯一能確定的事。她全力奔向卡那齊的氣息,期待馬上就能見麵的心情裏,不知為何摻雜著不安。


    「卡那齊!」


    米莉安喘著氣衝進八角形的中庭。一陣風吹過,她身上的無袖外套在四周回廊映射的燈光下飛舞。寂靜的廣場內隻有噴泉的水聲,這裏除了少女之外還有兩個人影


    其中一個是卡那齊倒在中庭石地上的身影,另一個是站在他身旁的魔導師。怒火不禁湧上心頭,少女四周的大氣微微震蕩。


    「離他遠一點。」


    米莉安以透明得驚人的眼瞳怒目瞪著魔導師。聽到她了亮的聲音,那人緩緩回過頭。他有一頭栗色頭發,細長的眼眸與麵無表情的臉孔,是服侍德庫絲塔的七名魔導師之一亞伍劄。


    認出米莉安身影的亞伍劄後退一步,離開卡那齊身旁,他以冷冷的語氣開口:


    「失禮了,辛尼絲塔大人。關於他的身體狀況、我正打算在治療完畢後向您說明。」


    「治療?」


    聽到他的回答,有些困惑的米莉安稍微放下戒心。


    亞伍劄的唇邊瞬間浮現冷酷的笑意,但立刻麵無表情的行了一禮:


    「我是光魔法教會的軍務長亞伍劄卡雷卡,除了全盤負責魔導師的軍務,同時也掌管帝都醫院。他對光魔法教會而言是個重要的人物,我會盡全力加以治療。」


    記得空曾在什麽時候喃喃說過「古老的魔導師不擅於治療疾病」之類,但帝都這裏似乎不同。


    雖然稍微鬆了口氣,但亞伍劄冷冷的樣子還是讓米莉安很在意。她抱著殘存的戒心詢問:


    「你說的治療,是要做什麽?」


    「我們收集了全大陸的醫療方法,每天都在研究醫療與魔法技術的結合。辛尼絲塔大人,我們的治療應該能比您的『重組』更能延長他的性命。」


    「.!」


    亞伍劄毫不掩飾的諷刺令米莉安屏住呼吸,正要冷卻的怒火與敵意再度衝上腦門。少女露出銳利的眼神定到卡那齊身旁。


    米莉安在亞伍劄眼前脫下披在肩上的無袖外套,蓋在卡那齊身上。雖然中庭的寒意立刻襲來,但她忍住寒冷,跪在地上凝望著青年。


    卡那齊的臉色依然很糟糕,嘴角沾著黑色的血跡。他身上沒有平常的血腥味,而是散發著不可思議的花香,雖然甜美卻讓人不安。


    「他似乎是東方的藥師。雖然年輕有為,不過看來無法治療自己罹患的『詛咒』。不過這也是無可厚非,畢竟他沒有後援,又無法在一個定點安頓下來,也無法從事新治療法的開發。根據我們最近的研究,幾種關於『詛咒』的抗體與延命療法已經通過實驗階段了。」


    亞伍劄以缺乏抑揚頓挫的聲調說明,米莉安沒看他就低聲詢問:


    「那個實驗是什麽實驗?」


    「各方麵都有,辛尼絲塔大人。實驗對象是東方的百姓,那座被魔物襲擊而封鎖的城市在水音高嶺裏身中魔物之毒的『受詛咒者』派上了用場,裏頭也有些人因實驗而存活。」


    亞伍劄明確地回答,聲音裏毫無愧疚之色。


    水音高嶺是卡那齊毀掉的都市,也是他的故鄉。


    米莉安抬起頭,她直視著亞伍劄說道:


    「我討厭你,卡那齊應該也討厭你。你不知道也不會懂,卡那


    齊有多麽想幫助人,想讓自己活下去、得到幸福,並且為了這些一路奮鬥到今天。你或許也想治療人,但你和卡那齊完全不一樣,你看不見生命的重量。」


    德到少女的批評,他瞼上再度閃過完美的冷笑。


    「這是當然的,我與你們有著本質上的差異。比起感情、比起個人的好惡,我擁有更崇高遠大的理想。」


    「那個理想是什麽!?有這麽了不起嗎?比親人、比覺得『喜歡』的心情更了不起?」


    「沒錯,更了不起。我們要用人的力量來拯救人,藉此從神的懷中『離巢獨立』。神喜怒無常,即便我們做了善事,祂也不會因此給予回報。既然如此,為了活下去的我們就隻能驅使自己的力量。無論如何我都要用魔法拯救世界,到了那一天,人類這個物種才會獲得世界的承認吧?這是我的目標,也是我的理想。」


    亞伍劄的口吻沒有演說般的激昂,隻像在淡淡地傳達既定事實。他微微張大細長的眼眸注視少女,正露骨地估算她的價值。


    「辛尼絲塔大人,我就坦白說吧。我很懷疑您是否有能力順利坐上『七賢者的禦座』,照現在的樣子看來可不樂觀。像這樣一生氣就發狂,隻為了一個喜歡的男子就激動地使用自己的力量,實在是令人困擾。您至少也得了解我們的理想,學習更多關於世界的知識才行。辛尼絲塔大人,請對自己的無知感到羞恥,然後將他交給我們。」


    亞伍劄刺人的目光直盯著米莉安。如果少女依然不肯聽話,他應該會更加瞧不起她吧?


    但米莉安並不在乎。她伸手碰觸卡那齊的臉頰,暴露在戶外的肌膚已經涼透了。她抬起頭注視著魔導師,堅定有力的沉靜回答:


    「我拒絕。我什麽都不會給你,你走吧。」


    「是嗎?那我先告退了。偉大的辛尼絲塔大人,請別忘了不隻是我,所有的光魔導師都需要兩位,也都守望著你們。如果碰到什麽問題,還請隨時召喚我。」


    冷淡的說完後,亞伍劄脫下肩上的毛皮無袖外套放在卡那齊身旁,頭也不回的離開了。


    他大概認為米莉安馬上就會無計可施,哭著跑去求他吧?她屈辱的咬住嘴唇,試圖將漸行漸遠的亞伍劄趕出腦海。


    相對的,米莉安注視著地上的青年,開始集中精神。


    (卡那齊很衰弱身體突然惡化了。)


    身為戰士,身為魔導師的本能都在告訴她,卡那齊病情的惡化程度。


    米莉安解開他衣襟的手不禁停止動作。


    (糟糕,就連這裏都)


    青年蒼白的頸項上浮現藏青色的漩渦花紋。這乍看之下宛如刺青的圖案就是身中魔物之毒的印記,所以卡那齊不喜歡被人瞧見。可是,那些花紋現在已經蔓延到高領襯衣可遮掩的極限了。


    米莉安的心髒顫抖著,抓住他戴著黑手套的手。正想替他脫手套時,半褪的手套下也同樣冒出藏青色的漩渦花紋。


    內心的恐懼突然膨脹,令少女動彈不得。


    (怎麽辦?卡那齊或許連卡那齊、也會走掉)


    好冷,冷得無法忍受。不光是來自戶外的寒意,看著青年昏迷倒地的模樣,她就渾身發抖。米莉安激勵自己,勉強移動身體把亞伍劄放在一旁的毛皮外套拉到他身旁。如果叫那個亞伍劄幫忙,把卡那齊搬到暖和的地方就好了。


    雖然米莉安心裏這麽想,但把對方趕走的人正是她。


    正如亞伍劄所說的一樣,她能使用的治療法隻有一種


    (隻有「重組」而已。除此之外就沒有別的法子了。)


    卡那齊自己說過,他所用的抗體效果本來就有限。


    亞伍劄所說的治療法,聽起來也隻是「延命」的措施。


    光是拖延沒有意義可言。如果米莉安可以正確判讀出卡那齊的構成要素,將侵入他體內的魔物之毒剝除,讓他的身體恢複原來的形貌,不就能真正的「治好」他嗎?


    (好恐怖,可是我成功過一次。之前卡那齊快死的時候,我成功救了他。還有空心上的刺就算結果不好,我還是拔得很幹淨。)


    米莉安拚命說服自己,將視野轉換過來。她一刻也無法多等,隻要能再度聽到卡那齊的聲音,現在的她什麽都願意做。少女喚來魔法的視野,寒冷的世界重生為一片熱鬧的繽紛極彩。


    米莉安在這個處處充滿漩渦與共鳴的世界裏凝視著青年。


    卡那齊的構成要素偏紅,不時會激烈地撞在一起進出銀色火花,但火花正逐漸變弱。他的身軀隱含著將緩緩消失的預兆,靜靜發出聲響好美的音色。米莉安吃驚地睜大眼睛。


    (咦?怎麽會?為什麽音色這麽漂亮?生病或受傷的人,應該會發出更刺耳的聲響才對為什麽沒有?卡那齊身上的魔物在哪裏?)


    米莉安的心髒狂跳不已。怎麽辦?她看不見卡那齊體內的魔物,就連一點異物也沒有,他的身軀就這樣維持著奇妙的協調不斷衰弱下去。如果看不見,米莉安就無法出手。心緒混亂過度的她無法繼續使用魔法,少女解開集中的精神,抱住自己不停顫抖的身體。


    寒意再度回到四周。米莉安冷得不得了,全身的顫抖也變得更加劇烈。


    「我受不了,我不要為什麽?為什麽我總是無法幫助我喜歡的人?」


    少女瑟瑟發抖的唇辦輕聲低問,她坐在冰冷的中庭裏微微扭曲臉龐開始落淚。悲傷、不甘心、恐懼、空虛;如果不哭泣,她根本不知道該如何收拾這種種的激情。米莉安將臉龐埋進雙手中,一再輕輕搖頭。


    「卡那齊,卡那齊,救救我我什麽也沒有什麽也辦不到因為有了力量,我就得意起來,覺得和世界變得很融洽。可是,其實我什麽都辦不到,也無法幫助喜歡的人。不管是空、德庫絲塔還是你,都是因為我太無知才會一點都幫不上忙,還讓問題變得更嚴重」


    她說著說著,思緒被慟哭的衝動吞沒。米莉安什麽都不清楚了,隻能不斷發出啜泣聲。或許盡情放聲大哭會比較舒服,但她根本不懂哭泣的方法。滾燙的眼淚立刻冷卻,落在中庭地上時已經結凍了。


    米莉安隻能不斷流著眼淚,不斷湧現的悲傷沒有盡頭,就在她感到心情慢慢落入黑暗中時,有人抓住了她的手肘。


    米莉安睜大蒙朧淚眼一看,那是卡那齊的手。


    她心中一驚,連忙緊抓住他的手,並且探頭注視他的臉龐。


    卡那齊微微張開雙眼,目光渙散的眼瞳看向米莉安。


    「卡那齊」


    「很冷嗎?」


    卡那齊用沙啞的聲音詢問。他在關心她。


    一股痛楚竄入胸口深處,米莉安咬緊牙關忍耐著。


    「我、沒事卡那齊才是會不會冷?」


    她顫抖著難堪反問,卡那齊露出含糊的微笑。就像睡迷糊的時候一樣,他的神情很溫柔又有點為難。


    「不,你的表情看起來很冷。」


    「我不會冷,不要緊。我沒事,一點問題也沒有!卡那齊」


    米莉安呼喚卡那齊的名字後,再也說不下去。她深深垂下頭,加重力道握緊青年的手。他微微歎口氣,開口問道:


    「很難熬嗎?」


    那個問題裏摻雜著猶豫與自暴自棄。米莉安沒有力氣逞強,默默點著頭。卡那齊被包在她手中的手指微微一動,反握住少女的手。


    「對不起,我也是個半吊子。明明說過要守護你,卻不知道自己能撐到什麽時候,再怎麽做都是不上不下」


    聽到他意識蒙朧的呢喃,米莉安連搖了幾次頭勉強擠出回答:


    「我覺得卡那齊很過分。你自己明明很危急,卻在這時候才對人溫柔太過分了。這樣好痛苦,我什麽都辦不到


    ,你卻單方麵對我溫柔,我總是在接受你的好」


    「溫柔?哈哈,是嗎?我很溫柔嗎真奇怪。」


    卡那齊搖搖晃晃地舉起手、搗住瞼龐,微微露出苦笑。因為他的笑立刻變成無力的咳嗽,少女拚命忍住淚水思量著該說什麽話:


    「才不奇怪。卡那齊真的很溫柔,很值得驕傲,我喜歡你。我想和你在一起,但是不知道該怎麽做,也不知道我能夠做些什麽我剛剛想要『重組』你,可是我辦不到。如果不能拯救喜歡的人,力量根本就沒有用啊!」


    少女斷斷續續傾訴,卡那齊則茫然地看著她。他緩緩移動失去銳利的眼神,落在自己被米莉安握住的手上。


    「」


    「什麽?手怎麽了?」


    「妳握著我的手,我會覺得、輕鬆一點。」


    卡那齊的呢喃令米莉安睜大雙眼。她眼睛微微一亮,連忙追問:


    「真的嗎?」


    「是真的,所以留在我身邊吧!」


    卡那齊說完之後再度握住她的手,雖然力道非常微弱,卻讓米莉安內心深處為之一震。一股暖意滲入體內深處,多麽不可思議又恒久不變的溫暖啊!


    她所愛的人告訴她,你可以留在這裏。


    她相信他是需要自己的。


    這是何等幸福啊!即使無法約定一生相守,米莉安依然覺得很幸福。


    她顫抖著呼吸,此時大氣之力溫暖的包圍身體。帶有力量的大氣順暢流入米莉安體內,跟著她的血液循環溫暖全身,也極為自然地流向與她牽著手的卡那齊。察覺那股突然注入的力量,卡那齊一臉不可思議地睜大眼睛。


    「剛剛那是什麽?你做了什麽嗎?」


    首度體驗的感覺讓米莉安也難掩困惑地眨眨眼睛:


    「我不知道不過,卡那齊好像也收到了大氣的力量。」


    「真的嗎?我應該沒有半點魔法的才能啊?」


    卡那齊一臉疑惑,但他的聲音的確變得比剛才穩定許多。兩人麵麵相覷,最後他謹慎地試著坐起身。


    米莉安伸手要去扶他,但卡那齊甚至不需幫助就順利坐起上半身。他還一臉狐疑地用手在全身上下到處按壓,最後有些難為情的笑了:


    「總之,我好像真的恢複了一點精神,謝謝!」


    「卡那齊」


    卡那齊拿起自己身旁的毛皮外套披在泫然欲泣的米莉安肩上,直接緊抱住她纖細的身軀。被人體的溫度包圍,令少女發不出聲音。米莉安沒有餘力去想任何事,隻能緊緊依偎著卡那齊,臉頰正好貼在他的心髒上方。


    她聽得見心跳聲。這時,卡那齊的聲音從心跳聲的彼端傳來:


    「謝謝有你在真好。」


    「卡那齊」


    光是呼喚卡那齊的名字,米莉安的胸口就被滿溢的情感填滿,隻能用力抱緊他。她想要盡快溫暖青年還帶點寒氣的身體。


    卡那齊遲疑地伸手撫摸米莉安的卷發,輕輕摟住她的頭。


    青年眯起眼睛在少女的耳邊低語:


    「米莉安,我恐怕撐不了太久。光是能好好的撐到今天就算一種奇跡了老實說,最近我變得不太怕死。自從遇見你們之後,我就漸漸不再恐懼死亡了。這是真的,我不是在敷衍你。我已經不再渴望不死,但是,我還有想做的事。」


    卡那齊的口吻顯得有些遙遠、音量也很小,卻帶著某種堅強:


    「我想帶空和你到可以更輕鬆度日的地方去。為了這個目標,我決定再拚一下。我會努力讓自己盡可能待久一點這樣很任性嗎?」


    他最後有點不知所措的模樣很孩子氣,可是這段話卻讓米莉安放心了。他們剛認識時,卡那齊隻會說些類似交代遺言的話,陰鬱的眼眸隻看得到死亡。如今應該不一樣了。


    米莉安聽著卡那齊的心跳聲,內心深處也鼓起力量。即使接受大氣之力讓他的身體梢有好轉,但這也是治標不治本吧?與他別離的時刻就快到了。正因為這樣,有些話她更是非得表明,有些事更是非得去做不可。米莉安輕聲低語:


    「是很任性不過,我覺得這樣很好,我也會加油的。」


    卡那齊與米莉安不約而同鬆開手臂,彼此凝望著對方。


    感覺就像第一次見到這張臉龐般不可思議、又有點尷尬,但他們還是互相確認對方眼眸中閃爍著沉靜的決心,然後一起露出淡淡的笑容。


    「想辦法解決吧,雖然我現在一點都想不到該怎麽做。」


    「恩,我們來想辦法解決。但是在這之前,卡那齊還是先回到溫暖的房間裏會比較好。」


    被米莉安斷然指責,卡那齊一臉尷尬的皺起眉頭站起來。


    「卡那齊,你走得穩嗎?要我把肩膀借給你嗎?」


    「雖然腳步不穩,但還走得動而且比起肩膀,你頭部的高度還比較適合當拐杖呢。」


    「真過分。」


    兩人一邊低聲交談,一邊緩緩從中庭回到回廓。


    一個人影佇立在鋪著幾何圖樣地磚的回廊上,那是先前為米莉安帶路的中年女魔導師。卡那齊眼中重新燃起戒心,低聲詢問:


    「你是白天在總教主身邊的人吧?」


    「是的,因為剛才『右』之塔那邊發生了一點小事件,我是來送兩位回房的。」


    「事件是什麽?」


    一種不好的預感突然襲上米莉安心頭。這麽說來,周遭的大氣的確騷動不已,而且還傳來以前接觸過的氣息。女魔導師搖搖頭拒絕說明。


    「辛尼絲塔大人不必擔心。來,我們走吧。」


    女魔導師打算直接邁步前進,但兩人都沒有跟上去。連總教主的親信魔導師都特地前來,那絕不可能隻是「一點小事件」。


    米莉安的目光落在自己的手鐲上。


    「是嗎?那我去問德庫絲塔就好。」


    「辛尼絲塔大人,德庫絲塔大人已經累了。」


    「那就由你來說吧。發生什麽事了?」


    米莉安不容拒絕的語氣,令女魔導師停下腳步轉過身。或許這情報本來就沒有隱瞞的必要,她意外幹脆的說了出來:


    「有入侵者闖入本部。雖然事情立刻平息,但已有數名警衛被殺。入侵者似乎是下層的罪犯,因為『右』之塔的大廳還殘留著搏鬥的痕跡,所以現在不能進入。雖然他應該沒有其它的同夥,但為了慎重起見,我奉命來為兩位帶路。」


    「聽起來真危險啊。你們和別人結怨這麽深嗎?」


    「在有力量的事物身旁,不論光或影都會格外濃密。從單純的騷擾,到企圖奪取我們保存的寶物與知識,各式各樣的人都想對這問教會不利。今夜的客人多半是受到某些妄想纏身吧?他在大廳裏留下了奇異的血書。」


    女魔導師淡淡說明,停頓一會兒之後吐出如歌謠般的句子:


    「漆黑、寬廣、深邃之物,懷抱水之根的森林之夢,敲醒午睡的槌音,將在七日七時響起留下這段文字的歹徒身上帶著一隻已死的白鴿,多麽褻瀆的行徑啊我們走吧。」


    女魔導師這次一轉身就往前走。米莉安正要跟上去時,突然抬頭看著卡那齊的臉。他的側臉嚴厲得讓人吃驚。


    「卡那齊?」


    米莉安小聲呼喚,卡那齊則將手放在少女纖細的肩膀上,向女魔導師開口詢問:


    「你所說的歹徒是個紅發、體格瘦小的男人嗎?」


    「不,是金發的高大男子有什麽問題嗎?」


    「沒什麽,我認識一個飼養鴿子的人,所以想確定一下。」


    「在帝都飼養鴿子是一種流行。盡管不能公開,不過也有食用的肉鴿流通。」


    她邊定邊答。帝都對「鳥之


    神」的信仰,似乎比鄉下來得薄弱。


    話說回來,聽說第六層的聖務院是個不起眼的機構,主要工作是照料神聖皇帝的日常起居,此外就是日以繼夜的神學爭論與資料整理。卡那齊湊在米莉安的耳畔悄悄說道:


    「這場襲擊一定是烏齊列特在叫我。」


    「啊」


    聽他這麽一說,米莉安也想起那個人。她偶爾會聽到卡那齊提起,在凱基利亞遺跡裏與他決鬥的紅發東方人,那個帶著鴿子的情報商烏齊列特。


    (卡那齊又要去決鬥了嗎?)


    發現米莉安不安地仰望自己,卡那齊低聲回答:


    「不要緊,總會有辦法的。」


    之後,卡那齊露出有點複雜的表情。他掙紮了一會兒,最後問米莉安:


    「你願意幫我嗎?」


    這個欲言又止的要求令少女大吃一驚。米莉安至今從未想過,卡那齊居然會在決鬥時尋求他人的協助。最初的驚訝消散之後,喜悅緩緩湧上心頭。


    米莉安深深點頭。


    因為找到了明確無疑的愛,所以她現在必須開始努力不可,好盡可能和心愛的人共度更長久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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