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戰國放下電話,盯著李春秋說道:“還擺啊?好事兒來了,忙完再跟你下。”


    “坐下。”李春秋依舊看著棋盤說,“等車把人帶回來,再近的路也得十五分鍾。我還能殺你兩盤。這次讓你一個炮。”


    丁戰國看看表,覺得在理,坐在桌旁說:“接著吹。”


    一直下到押送梁福的車開進公安局大院,丁戰國才意猶未盡地離開,臨走前還跟李春秋相約改天再戰。丁戰國腳步漸遠,李春秋隔著窗戶向外張望。汽車上走下一個中年男子,身材矮胖,胡子拉碴,走路晃晃悠悠的,好像還沒睡醒的樣子。


    不一會兒,樓道裏腳步聲漸密,遠遠聽見丁戰國說“先把人帶到預審室”。李春秋想了想,先回自己的辦公室,簡單整理了一下。之後,他穿上外套,慢慢向外走去。政治部、交通科、財務科、預審室,隨著腳步漸漸靠近,屋裏的談話聲也依稀可聞。


    “你經常去鼎豐酒樓?”丁戰國問道。


    “是。”一個陌生的聲音,想必是梁福。


    李春秋站在預審室的門口,門玻璃上的簾子並沒有落下。他側身朝裏麵看了一眼,見丁戰國把一杯冒著騰騰熱氣的水遞給梁福,嘴上還隨意地聊著:“老板娘剛剛從這兒回去,她跟我抱怨說你經常賒賬。”


    梁福接過水,有些尷尬地回道:“販豬賣肉,掙的就是兩邊的錢。有時候收肉的飯館不給結賬,買豬的錢我還得墊著。手頭緊,嘴上還戒不了,就去賒一口。”


    “隻要不爛醉,這不算毛病。一月七號那天晚上,你又去了?”丁戰國笑了笑,問道。


    “對。”


    丁戰國把一張照片遞給梁福,問道:“見過這個人嗎?”


    梁福接過照片看了看,說:“這女的,見過。”


    “哪天?”


    “就七號那天。”


    “那麽多人,你都記得住?”


    “常客我都認識。那個女的麵生,還叼著洋煙卷抽,我就多看了兩眼。”


    “她坐在什麽位置?”


    “櫃台左邊。”


    女的,櫃台左邊,剛剛遞過去的照片肯定是尹秋萍。李春秋此刻蹲在預審室的門外,假裝係鞋帶。


    “就她一個?”丁戰國在屋裏繼續問道。


    “還有一個男的,坐她對麵。”


    李春秋搭著鞋帶的手指微微顫動了一下,情不自禁地抬起頭來。這個酒鬼真的看到他了嗎?


    預審室內,丁戰國的問題還在繼續:“他穿什麽衣服?”


    “好像是件黑色的呢子大衣,不是黑色就是灰色,還戴條圍巾,其他……就想不起來了。”


    “你可不像去吃飯,專門去跟梢的都沒你記得這麽清楚。”見梁福如此對答如流,丁戰國似乎也有些懷疑。


    隻聽梁福訕笑著說:“那女的,長得挺好看。我就想看看,啥樣的男人會跟她在一起。”


    “哦,那你應該印象很深,能想起來那個男人長什麽樣嗎?”


    “應該差不多。”


    丁戰國對預審員說:“馬上給畫師打電話。我去通知高局長。”


    “是。”


    聽到預審員的腳步聲,李春秋趕緊站起身來往外走,剛要拐出走廊,就聽見丁戰國在背後喊他:“老李?”


    丁戰國看看他身上的大衣和手套,一副要外出的樣子,緊走幾步來到他跟前說:“這才幾點,你就要溜了?”


    李春秋往四下看了看,小聲說道:“等會兒還回來呢。我去趟六福居,買個醬肘子。”


    “上班時間辦年貨。”


    “噓——,也不耽誤事兒。姚蘭老催我,我總忘。六福居的東西,再過兩天,什麽都賣沒了。”


    丁戰國聽後,也往四下看了看,然後掏出錢包拿出幾張鈔票:“也幫我捎兩個。”


    “你自己怎麽不去?”


    丁戰國拍著胸脯說:“局裏的頂梁柱,能去排隊買肘子?我一撤,這樓塌了,怎麽整?”


    “那也是被你吹塌的。”李春秋拽過丁戰國手裏的錢,轉身走了出去。


    攥著丁戰國的錢,李春秋腳步匆匆地離開了單位。公安局的大門外,他看了看手表,已經中午十一點十二分了。畫院離這裏不遠,派車去接,畫師一會兒就能到。梁福能對那天的細節記得那麽清楚,那一定是留心盯著他倆看了半天。以丁戰國對他的熟悉程度,不用等那幅肖像畫完,這座城市的每一個交通要道就會全部接到通緝他的命令。


    暴露已經是無可挽回的事情了,李春秋隻想知道如果現在馬上趕到火車站,乘坐最近一班火車離開這座城市,還來不來得及。中午的十字路口漸漸繁忙起來,不斷有出租車和人力車從他麵前經過。這是李春秋十年來每天都要經過的路口,他從孑然一身走到二人牽手,進而成了三口之家。現在,他即將最後一次經過這個路口嗎?從此告別這座妻兒俱在的城市,去過與他們都毫無關係的另外一段人生?


    遠處,一輛公共汽車慢慢駛來,李春秋依然在左顧右盼。不一會兒,汽車進站,擋在李春秋的身前。此時馬路對麵,有兩個人假裝不經意,卻又不斷地朝汽車上張望。頃刻,汽車開走了,路邊空空蕩蕩的,再也不見李春秋的身影。


    丁戰國站在窗前,專心致誌地用手拔著窗台上一盆仙人球上的小刺。


    門被輕輕推開,一個偵查員走進來報告:“科長,他已經出發了。”


    “別急,再等等看。”丁戰國頭也沒回地說道,眼睛一直盯著窗台上的仙人球。以李春秋的資曆和最近一段時間暴露出來的能力,如果真的是國民黨特務,那他的級別一定很高。換句話說,若想抓住這條大魚,那捕魚的網必須織得又大又密。


    鼎豐酒樓的爆炸案過後不久,丁戰國曾經去廢墟上考察過。站在一片廢墟上,環視良久,丁戰國問身邊的一個偵查員:“如果你在這兒接頭,會選擇哪張桌子?”


    偵查員有些猶豫,半天沒有給出確切的答案。丁戰國走到櫃台左側,靠近廚房的那張桌子:“坐在這兒,既可以看見進入酒樓的每個人,又可以在情況有變時穿過廚房,從後門離開。攻守兼備、進退自如。你覺得怎麽樣?”


    偵查員點點頭道:“您說得有道理,可惜現場已然成這樣了。那天晚上到底發生了什麽,誰還能知道?”


    “如果有目擊者呢?”


    “目擊者?科長,現在熟悉這個酒樓情況的人,死的死、傷的傷。就算沒這顆炸彈,這麽大個酒樓,每天人來人往,誰能記得那麽詳細呢?找目擊者,比大海撈針都難啊!”


    “找不著沒事,咱們可以變一個目擊者出來啊。”


    “變一個?科長,您準備大變活人啊?”


    丁戰國沒再言語。回到局裏之後,他給一個曾經一起幹過地下工作的老同事打了個電話:“我需要一個人來配合,必須在公安係統沒有熟人,幹過偵查最好……你說。太好了,剛從前線下來,他叫什麽?梁福。”


    之後的步驟完成得很順利,梁福很快熟悉了背景資料,並且細心地向丁戰國建議:“最好能給點兒那個人當天的穿著細節,一兩個就行,不要多,真實又有震懾力。”


    丁戰國點頭答應,李春秋平時常穿的有兩件外套,那天他究竟穿了哪件,還是會刻意換一件不常穿的?思索良久,他終於想到了一個可靠的消息源——李唐。


    第二天早上,他特意把車開到家裏。一早,等李春秋去送孩子時,截下李唐。這小子遺傳了李春秋的好腦子,什麽那天他媽媽值班啊,爸爸不給買草莓蛋糕,光讓他啃幹麵包啊,統統記得一清二楚。


    丁戰國趁機套話說:“這麽說,你那天去了西餐店啊?我好像看見你們了。”


    “是嗎?我怎麽沒看見你?”


    “你光注意吃了唄,你爸爸那天穿了件黃色皮夾克,對吧?”


    “不對,我爸那天穿的是黑色大衣。”


    所有這一切,最終都變成了剛剛梁福在預審室裏交代情況的一幕。李春秋聽見這個“故事”了嗎?丁戰國的表情越發凝重起來。窗台上的仙人球已經快被他拔禿了,可國民黨紮在哈爾濱公安局裏的刺仍找不到頭緒。丁戰國一麵想盡快找出奸細,一麵又不願相信李春秋就是這個人。此刻他的心就像鍾擺一般,沉重又搖擺不定。


    突然,桌上的電話鈴響了。


    “人不見了?怎麽回事?”丁戰國感覺自己的心髒似乎停跳了幾秒鍾,但很快他打斷電話那頭的聲音,果斷說道:“聽我說。你們立刻趕到火車站,配合一組的同誌,控製住每一個進站口。目標一旦出現,立即逮捕。”


    緊接著,他掛掉電話,馬上撥通了另一組的電話號碼:“二組,我是丁戰國。嚴密監視好目標,一出現,你們可以立即逮捕。”


    在等待三組電話接通的時候,丁戰國焦急地看著窗外。大魚已經入網,如果這時讓他跑了,以後恐怕很難再有這樣的機會了。


    “我是丁戰國。傳達三組所有人,目標現在已經消失,有可能從你們那邊逃離哈爾濱。監控範圍要擴大,身高、體態類似的人,都要排查,包括女人。要防止目標化裝潛逃——”


    必須迅速把網口收緊,要快,要準。丁戰國一邊在電話裏布置,一邊在心裏暗暗地想著。就在他幾乎望眼欲穿,感覺大魚已經觸手可及的時候,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丁戰國驚訝地望著窗外,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直到電話裏頻頻傳來“喂,喂”的聲音,他才醒過神來,有些疲憊地說道:“計劃取消。通知一組、二組,都撤回來吧,全部的人。”


    已近中午,陸續有人下班出去吃飯。人來人往中,隻見李春秋拎著三個肘子,從公安局大院門口走了進來。


    經過預審室門口,李春秋邊張望著推門進去,邊問道:“你們丁科長呢?”


    一個偵查員左右看了看,回道:“去廁所了吧,剛才還在這兒呢。”說完,又低頭盯著畫師的夾板琢磨。隻見畫師描了一筆,回頭看看身邊的梁福,梁福搖搖頭;又描了一筆,梁福還是皺皺眉。畫師歎了口氣,停下手,問道:“你再想想,下巴這兒寬還是窄?”


    梁福張口結舌地吭哧了半天,猶猶豫豫地說道:“不寬,也說不上窄。”畫師又歎了口氣,舉在半空的手,遲遲沒法落筆。


    李春秋好奇地湊過去,端詳了一會兒,嗬嗬笑道:“怎麽越看越像我啊。”


    話一出口,預審室裏所有的目光都會聚到了李春秋身上。李春秋見狀,索性把畫紙拿過來,比在自己的臉旁邊,轉著圈地讓大家看。大家都蒙了。李春秋又走到梁福跟前,問道:“你再仔細看看,那個人像我嗎?”


    梁福上下打量著李春秋,不知說什麽好。突然,一隻手從背後把畫像搶了過去,是丁戰國。他把畫像重新放回夾板,瞪了李春秋一眼:“你跟著裹什麽亂,我的肘子呢?”


    李春秋在辦公室喝了點兒水,拎著東西準備再次出門。小李從外麵興衝衝地走進來:“去哪兒啊?丁科長說中午請咱倆吃飯。”


    “什麽喜事?”


    “這麽會兒工夫就忘了,誰拚出賬本他就請誰,他賴不了。”


    “哦,想起來了,你去吧,我還有事。”


    “大中午的,去哪兒也得吃飯啊,丁科長難得請客。”


    李春秋晃晃手裏的東西,懶洋洋地說:“這兩天老吵架,我得把這個給你嫂子送過去。”


    “肘子?”


    李春秋邊往外走,邊說道:“這不叫肘子,叫台階——男人一結婚,就戴上了嚼子,煩哪。你還年輕,不懂。”


    “你再想想,是不是哪個地方暴露了?”辦公室裏,丁戰國對剛剛回來的跟蹤組長說。


    “不可能。”跟蹤組長說,“這一路上,他連頭都沒回過,不可能看見我們。”


    “那你覺得他突然過馬路,是巧合還是有意?”


    “這說不好,都有可能。”


    “那就是說,要麽是個棒槌,要麽是個高手。”丁戰國望向窗外,意味深長地說道。他讓跟蹤組長先去吃飯,準備一會兒午飯的時候,再試探試探李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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