辦公室外,小李早就迫不及待了,一見丁戰國出來,便笑吟吟地走上前迎著。丁戰國見隻有他一人,問道:“李大夫呢?”


    “去醫院給嫂子送肘子了。”


    “那算他沒口福。咱們走吧。”丁戰國表情上很平靜,但心中又掀起一層波瀾——想找他的時候,總是不在,覺得他不會出現了,又突然回來,李春秋仿佛有些神出鬼沒啊。這時,從辦公室內隱隱地傳來電話鈴聲,丁戰國拍拍小李的肩膀說:“你先到樓下等我,我接個電話就下去。”


    小李“哎”了一聲,便轉身下樓了,丁戰國快步回屋,拿起電話聽筒,道:“哪位?”


    “老丁嗎?我,木蘭縣方傑。聽說你昨天晚上打電話找我了,我剛回來,有事啊?”伴著一陣呼呼的風聲,一個口音很重的粗嗓子在電話那頭大聲說道。


    木蘭縣公安局就在幾間平房裏辦公,一到冬天就四處漏風,想必打這個電話的時候,方傑還裹著軍大衣呢。丁戰國很欽佩這些縣裏的同誌,在艱苦的條件下,卻從來不放鬆對工作的要求。


    “昨天,我們法醫科的李大夫,幾點到你們那兒的?”丁戰國說道。


    “都快十一點了,怎麽了?”


    “哦,有些事情需要核對一下——你那邊夠忙的啊,大半夜也不消停。”


    “小地方就這樣,治安、交通都是這幾個人盯著,能怎麽整?昨天晚上有一起車禍,一個獵戶讓拉煤的車給碾了,一宿都沒查出死者的身份。慘哪。”


    “肇事司機怎麽說?”一聽說有案子,丁戰國習慣性地問起來。


    “說前麵有車燈晃他,還沒明白怎麽回事,車一顛,就出事了。”


    “是鶴立到哈爾濱的那條路吧?”


    “對啊。那條路太窄,老出事。”


    “不光窄,也髒,路麵上總是一層煤渣子。”丁戰國話一出口,忽然想到了什麽,沒等方傑回話,他緊接著問道,“老方,死者鞋底上有煤渣子嗎?”


    “煤渣子?這個還真沒注意。”方傑被猛地一問,有點兒蒙。


    “要是鞋底沒有煤渣子,那就可能是死在別處,被人後來又扔在公路上的。”


    “那就是謀殺了。”電話那頭的方傑說完,也停了一下,接著道,“你說得好。我得複查一下,現在就去,先掛了。”


    “等會兒——”屍體……木蘭縣……後備廂,丁戰國突然聯想到那天換輪胎的情景,他叫住電話那頭的方傑,問道,“老方,要是死者的鞋底沒有煤渣子,麻煩你盡快把屍首和肇事司機送到哈爾濱來,行嗎?”


    “什麽事?”


    “回頭我再跟你說。記著,不要直接拉到公安局,一進市區,就給我打電話。”


    醫院走廊裏,一個護工推著擔架車走過來,車上是一具蒙著白布的屍體。


    李春秋遠遠地跟在護工的後麵。路過一個沒人的診室,他閃身進去,摘下了掛在門口牆壁上的一件白大褂。


    擔架車推出了大樓後門,穿過一條小道,進入一個僻靜的小院。護工敲了敲小院門口的一個值班室的窗子。不一會兒,從裏麵走出來一個上了年紀的管理員。他手裏拿著一串鑰匙,帶著擔架車來到一座建築的大門前,打開鎖,引著擔架車推了進去。這裏便是醫院的太平間。


    李春秋穿著全套的醫生白大褂,戴著口罩,也來到了這個小院,趁人不備摘下了管理員桌上的電話聽筒。隨後,他躲進角落,待護工離開之後,輕輕敲了敲管理員的窗戶。


    管理員開窗,看見一個身穿白大褂、戴著白口罩的醫生站在外麵:“怎麽不接電話呀?何副院長找你。”


    管理員轉頭一看:“哎,這電話怎麽掉下來了?”


    口罩醫生有點兒不耐煩:“行了,別管電話了,趕緊的,何院長在他辦公室都等急了。”


    管理員忙不迭地衝了出去,那串太平間的鑰匙落在了值班室裏。


    雖然捂得很嚴實,但站在太平間裏,李春秋還是感到一絲透骨寒意。他挨個兒打開冷櫃,檢查屍體。直到第四個,終於在一塊白布下麵,看到了尹秋萍蒼白的臉。他抬起尹秋萍的手腕,看了看動脈處的傷口。然後繞到另一邊,蹲下身子仔細看了看尹秋萍的大腳趾上掛著的一塊牌子。


    死亡時間:1948年1月11日上午,8時45分。


    李春秋回想了一下,那天載著後備廂裏的老孟,在檢查站遭遇檢查已是中午。後來,丁戰國突然出現,搭他的車。在車上,他告訴李春秋,尹秋萍自殺後被救回來了。


    聯想到剛才,在街上的一幕。遠處,公共汽車正在逼近。馬路對麵眾多的商鋪中,有一家毫不起眼的小煙草店。李春秋反複看著這兩個地方,就在公共汽車進站的一瞬間,他突然橫穿馬路,不顧身後的汽車喇叭聲,一頭鑽進了煙草店。


    老板迎上來,李春秋問道:“有雪茄嗎?”李春秋說著,目光便在牆上的玻璃櫥窗搜尋,玻璃窗上,外麵的情景被倒映得一清二楚。公共汽車離開後,李春秋發現在過馬路的行人中間,有兩個毫不起眼的男子在左顧右盼。那是一種跟蹤目標消失的反應。


    借屍還魂,毫無疑問,這完全是針對李春秋一個人設的圈套。丁戰國對他的懷疑,已經正式開始了。


    輸液台上,一堆瓶瓶罐罐旁邊放著一個粗紙包好的肘子。姚蘭左手拿著藥單,右手熟練地配著藥,眼睛根本顧不得看別處,說:“你下班帶回去不就得了,還專門跑一趟。”


    李春秋坐在一側,有點兒出神地看著她,停了半晌,說了句:“等會兒一起吃午飯吧。”


    姚蘭絲毫不知道丈夫幾個小時前經曆過的心神悸蕩,她忙著手裏的活兒,頭也不抬地說道:“我一會兒還有手術,怕是來不及了,你去我們食堂吃點兒吧。”


    李春秋好像沒聽見妻子的回答,依舊坐在那裏,出神地看過來。等了一會兒,姚蘭才感覺到李春秋的沉默,她手裏抓著一堆藥瓶,轉頭看了看李春秋,問他:“你怎麽了?”


    “沒什麽。”


    姚蘭放下手裏的東西,走到李春秋的麵前,盯著他的眼睛,有些緊張地說:“出事了?是不是又有炸彈?”


    李春秋搖搖頭說:“沒有,都好好的。”


    姚蘭鬆了一口氣,轉頭又去忙自己的,嘴裏念叨著:“那你在這兒還唬這麽半天,不吱聲?你們這些公安局的——”


    “姚蘭,要不,咱們離開哈爾濱,換個地方去過日子吧。”李春秋忽然站起身來,打斷了姚蘭的話。


    姚蘭愣了一下,問道:“去哪兒?”


    “哪兒都行。”


    “為什麽?”


    “你不覺著哈爾濱太冷了?”


    “哪兒不冷?南方嗎?”


    “往南走,哪兒都比這兒暖和。”


    姚蘭有點兒發蒙:“十年了,怎麽單單今天怕凍了?去了別的地方,咱倆能幹什麽?”


    李春秋正要說話,身後傳來護士小孫急匆匆的腳步聲,問姚蘭:“姚護士長,馬上手術了,方大夫問你什麽時候過去?”


    “現在就走。”姚蘭推著小車朝外走了幾步,忽然像想起了什麽,一下子站住了。李春秋有點兒緊張,不知道她會說出什麽話來。


    “回家的時候,記得買點兒冰糖。白糖燉肘子,不好吃。”姚蘭說完,跟小孫匆匆地趕往手術室,隻留下李春秋一個人看著她的背影,喃喃說道:“好。”


    走出醫院的時候,天上飄起了雪花。李春秋禁不住縮了縮脖子,一種說不出來的疲憊爬滿全身。他現在才真正理解老孟為什麽會冒險對自己下手。他要擺脫的不是同伴,而是顛沛流離、危險動蕩的特務生涯。那現在自己的出路在哪兒,李春秋看不到盡頭。


    哈爾濱市第二醫院,一個戴眼鏡的醫生從手術台邊直起身來。他摘掉了血淋淋的膠皮手套,對站在一邊的丁戰國和方傑說道:“死者的頭骨破裂、變形,這是我們看不清楚他的容貌的原因。此外,他肋骨全部斷裂,多處內髒被斷骨刺穿。現在討論造成他死亡的主要原因,我認為純屬多餘。顯然,他是被一輛載重極大的卡車碾軋而死——你們覺得不是嗎?”


    “你怎麽看?”見丁戰國一直沉默不語,方傑追問道。


    “這得讓專業的人來看。帶著屍首回我那兒,讓李大夫給看看吧。”


    “那你還非得先來這兒,繞這個圈子——”


    “老方,有句話我得交代清楚。”丁戰國壓低聲音說道,“等會兒見了春秋,別說咱們來過這兒。”


    方局長一臉疑惑,正想問個所以然,隻聽丁戰國湊到他的耳邊說:“有機會,我會告訴你為什麽。”


    法醫鑒定室的門被推開,老孟的屍體被抬了進來,從擔架轉移到了水泥操作台上。李春秋站在操作台旁,老孟那身熟悉的羊皮襖又出現在他麵前。隻是這次,他再也不會睜開眼睛,猛撲過來了。


    李春秋心中暗自唏噓,臉上卻不著痕跡。他走近屍體,前後看了看說:“看上去像車禍啊,怎麽送到市局來了?”


    方局長剛要開口,丁戰國先說話了:“本來以為是車禍,可有些蹊蹺的細節,方局長他們總也圓不上——你先驗驗吧。”


    “早就聽說李大夫能讓屍體開口說話,今天我可得見見世麵。”方傑在旁邊說道。


    李春秋自嘲地擺擺手,戴上口罩,開始檢驗屍體。變形的頭骨,手指的舊傷,肋下被李春秋重重擊打留下的瘀痕,李春秋像往常一樣,仔細檢查著每一個細節。良久,他直起身子,對丁戰國和方傑說:“你們懷疑得對,是謀殺——槍殺。”


    “槍?”方傑有些意外。


    李春秋走到老孟的頭部的一側,解釋道:“盡管他的頭骨破碎變形,但是左側破裂處依然有少量的腦組織存在。右側也有破裂,有殘存的微量火藥,但沒有腦組織。這說明子彈是自右向左射出——”李春秋抬起右手做手槍狀,頂在老孟的腦袋太陽穴上,“有人從這個位置,近距離開了一槍。當然,由於射擊距離很近,子彈貫穿頭顱,即便打開顱骨,也找不到那顆子彈了。”


    “車禍是偽造的。”丁戰國說著,走到操作台前,他抬起老孟的手腕,仔細看著那上麵的一圈青紫色淤血。


    “他的腳腕同樣也呈現出圓圈狀青紫。這說明,死者生前手腳都被捆綁過。”李春秋在旁邊解釋道。


    “膝蓋和肩膀的摩擦痕跡是怎麽回事?”丁戰國繼續追問。


    “他可能被裝在一個狹小的容器裏。掙紮的時候,造成了關節處的擦傷。”


    “你覺得會是什麽樣的容器?”丁戰國看著李春秋問道。


    “箱子、櫃子、船艙底部都有可能。或者——”


    “汽車後備廂?”丁戰國忽然加了一句。


    “你的想象力不錯,有可能。”


    法醫小李一直跟在李春秋身邊做著相關的記錄,忽然他指著老孟的腳問:“李大夫,這個用記嗎?”


    方局長先走了過去,一看,老孟穿著的白布襪子腳底上,繡著四個字:“平平安安”。


    李春秋看了看說:“和屍體無關的,就算了。”


    丁戰國瞥了一眼,隨後繞過屍體,來到操作台旁邊的桌邊,戴上手套饒有興趣地擺弄起老孟的衣服和隨身物品。這些東西大多在事故中損壞了,衣服大多都成了碎片。丁戰國翻了半天,忽然一個煙荷包露了出來。丁戰國打開荷包,捏了一撮兒煙葉湊到鼻子下麵嗅了嗅,又仔細看了看煙荷包的外形。煙荷包上繡了一幅“獨釣寒江雪”,畫麵的正上方也繡了四個字:“平平安安”。這四個字七扭八歪,一看就是主人後來繡上去的。


    丁戰國把煙荷包扔了回去,“哼”了一聲,說道:“平平安安,哪有那麽容易?!”


    方傑皺著眉頭從鑒定室裏走出來。雖然見識了李春秋過人的解讀判斷能力,但死者的死亡原因和背景還是沒有頭緒。丁戰國似乎看穿了方傑的心思,拍著他的肩膀說:“別著急,慢慢查。”


    方傑點頭道:“嗯,越急越亂。”


    “對了,走了之前,把那個煙荷包給我。”


    “你要那玩意兒幹什麽?”


    “或許,能幫你找到認識它的人。”


    方傑愣了一下,才明白過來:“你是說,死者是哈爾濱的?”


    丁戰國狡黠地一笑:“我可沒這麽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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