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蘭躺在床上怎麽也睡不著,一想到晚上回到家時的那一幕,就氣不打一處來。她輾轉反側,最後幹脆掀了被子坐起來,“啪”的一下,打開了床頭燈。床的另一側,李春秋雙眼緊閉,直挺挺地躺著。姚蘭瞪了李春秋一會兒,見他半晌紋絲不動,沒好氣地說道:“別裝了,我知道你沒睡著。”


    聽見妻子的話,李春秋隻好睜開眼睛,衝著姚蘭訕訕地笑一下。姚蘭白了他一眼,繼續沒好氣地說道:“別怪我跟你吵。你現在是公安局的法醫,不是哪個醫院的門診大夫。家畢竟是家,再怎麽你也不能把人隨隨便便地領家裏來吧?”


    “我不都跟你道過歉了嗎?”李春秋說著,也坐起身來,“這事我確實做得不妥。你也知道,我這人心軟、耳根子也軟,別人求兩句,我就不知道怎麽推托了。”


    “我是個護士,冷不丁地看見那麽血呼啦的東西都害怕,更別說一個七歲的孩子了。李唐的手當時嚇得比冰塊兒都涼,進了臥室好久,他的脈搏才降下來。”想到孩子,姚蘭還有點兒餘怒未消地斥責著。


    李春秋也覺得有點兒後怕,起身說道:“我去看看他。”


    姚蘭一把拉住他,說道:“你別去,孩子好不容易睡著。”


    “怪我,確實怪我。”


    “不光是這個,陳老師難得來一次家訪,鬧這麽一出,全攪和了。


    “是啊,關鍵是陳老師。”


    李春秋態度誠懇地說了半天好話,終於慢慢平複了妻子心中的怨火。聽著姚蘭漸次均勻的呼吸,李春秋依舊憂心忡忡。陳彬帶著傷出現在他家裏,還被人發現了。姚蘭和李唐還好說,陳立業……李春秋心裏沒底。一切發生得太快、太突然,究竟有沒有紕漏,他現在也不敢斷定。


    不過有一件事,李春秋時刻都不敢忘記——保護妻兒的安全。姚蘭的鑰匙插進門孔的時候,陳彬一把抓起了桌上的刀。當時,李春秋被他凶狠的眼神嚇了一跳。對陳彬來說,目光所及之處,隻要危及安全,他就會毫不猶豫地除掉。但對李春秋來說,妻兒的安全比自己的生命還重要。他搶在陳彬之前,奪過了那把剛剛剜過子彈的剔骨刀,飛快地劃破了陳彬的小臂。


    鮮血噴出來的時候,陳彬咬著牙,瞪了李春秋一眼。李春秋沒有退縮,他用眼神質問陳彬——難道還有更好的辦法嗎?眼見門鎖轉動,陳彬自然也沒什麽辦法。他拾起桌上的子彈頭裝進兜裏,迅速披上衣服,擋住了肩膀上剛剛包紮好的傷口。李春秋把刀放進茶幾的下層,用桌上剩餘的紗布堵住陳彬胳膊上鮮血直流的傷口。


    即便如此,突如其來的三個人還是被嚇住了。衝在最前麵的李唐,看到滿眼的鮮血,嚇得大聲尖叫。陳立業則呆呆地站在門口,半天都說不出話來。


    “北關大街的小德子,你不認識了?他爹的關節炎就是我給治好的。”李春秋一邊包紮傷口,一邊臨時給陳彬編造了個身份,並謊稱他是給人擦窗戶不小心捅破玻璃,紮傷了手臂。


    陳彬也在一邊附和道:“這不是年關了嗎,想打點兒短工,這錢沒掙著,還得賠人家玻璃。要不是碰上李大夫,我這——”


    姚蘭根本沒心思聽這個陌生人多解釋,捂著李唐的眼睛就進屋了。李春秋一邊整理陳彬的傷口,一邊招呼陳立業坐在沙發上。陳立業顯然沒有勇氣麵對那堆血紅的紗布,他小心翼翼地挪進屋裏,四下溜達了兩步,嘴裏喃喃地說道:“是得小心。今年比往常都冷,玻璃都凍住了,勁兒小了擦不亮,勁兒大了就破了。”


    “是啊,一捅就破。”陳彬尷尬地附和著,李春秋也在一旁不停地道歉。陳立業走到酒櫃前,看著裏麵的酒說:“其實有個土辦法,擦玻璃最管用。”他用手摸了摸酒櫃的玻璃門,“像這種玻璃,擦之前蘸點兒酒,事半功倍。”


    李春秋對這話並未留意,隻一心想讓陳彬盡快脫身。他用最快的速度處理完胳膊上的傷口,對陳彬說道:“傷口弄好了。這兩天記著別沾水,年前應該能掉痂。”此時,陳立業又說道:“李大夫,手挺快的啊。”李春秋客氣地笑了笑,想再招呼陳立業過來坐下,突然發現酒櫃旁的陳立業,似乎一直都沒回頭。又是一個會在玻璃反光裏看事兒的人,這個念頭在李春秋的心裏一閃而過。


    當時,實在是沒時間多想這些問題,李春秋必須馬上帶陳彬脫身。在包紮好傷口的同時,他朝陳彬使了個眼色。陳彬會意地站起身來,客氣地說道:“麻煩您,我能去方便一下嗎?”


    姚蘭恰在此時從房間裏走出來,見陳彬匆匆朝衛生間走去,一臉的不情願。但見陳立業還沒有落座,她也顧不得許多,心中唯願這個不速之客盡快離開。其間,她不斷朝李春秋使眼色,意思是讓他好好陪陪陳立業。李春秋明白妻子的意思,卻不能接茬兒。在聽見衛生間傳來衝水聲之後,他站起來,對姚蘭說:“你先陪陪陳老師,我送一下客人就回來。”


    說完這話,李春秋帶著剛走出衛生間的陳彬,轉身就走了。現在躺在床上,他依然能想象到當時姚蘭錯愕又憤怒的表情。李春秋不怪她,跟二十多天後她即將麵對的痛苦相比,自己承受的這些委屈和抱怨著實算不了什麽。況且,現在對他不滿的何止是姚蘭一個——他兩次救助的陳彬,一樣對他頗有微詞。


    帶陳彬離開的時候,李春秋特意選了一條平時不大走的路。沒走多遠,陳彬便問:“這條路對嗎?”


    李春秋頭也沒回地答道:“這是近路。”不多一會兒,在拐進一個行人稀少的胡同時,李春秋突然轉身,一把將陳彬頂在牆壁上,右手握著剛才那把鋒利的剔骨刀,頂在陳彬的頸動脈上。


    “這是哈爾濱,不是南京。每棵樹上都長著眼睛,盯著你,盯著我。你不怕暴露,我怕。你就是死在路上,也別去我家,再沒有下次了,懂嗎?”


    刀尖就快紮進皮膚,李春秋的語氣似乎比刀子還要鋒利些。可陳彬完全沒有任何反抗的意思,他看了一會兒近在咫尺的李春秋,輕鬆地說道:“你要對我下手嗎?動脈血噴出來會濺你一身,回去不好和太太解釋吧。我是早就不想這麽活著了,可你現在殺了我,國共兩邊都討不著好。我無家無業,無牽無掛。你不一樣,老婆那麽漂亮,孩子那麽可愛——”說著,他輕輕推開李春秋持刀的手腕,“算了吧,你豁不出去。”


    李春秋以為動用了心中最高級別的狠毒,不想被陳彬用幾句話輕易地就消解了。刀還在手上,但他似乎已經沒有力氣再舉起來了。耳邊隻有陳彬臨走時扔下的幾句話:“戴主任在的時候,軍統上下都是兄弟。現在他老人家走了,同袍之間別說兄弟之情,見死都不願意相救了。”


    陳彬孤獨的背影,迅速消失在黑暗中,李春秋這才發覺自己出門沒穿厚大衣,著實有些冷。


    可是,陳彬依然不是最令李春秋感到不安的人。回到家中,和妻子的一番對話,讓他的心弦又緊了幾分。


    “那個小德子,你要是不介紹,走在大馬路上,我都不認識他。八竿子打不著的這麽個人,還至於送那麽久,大衣也不穿,跑那麽遠,你倒是個活菩薩。”整整一晚上,姚蘭的話都是從抱怨開始。李春秋自然想盡辦法岔開話題,見李唐還沒出來,他問道:“李唐是不是又怎麽了,那個陳老師,平日可不怎麽見他來家訪。”


    “今天不就來了嗎,第一次就讓你攪和了。”


    “你以為他真是為了孩子來的?”


    李春秋不以為然的態度,讓姚蘭更加生氣。她頗有些不滿地說道:“你出去問問,誰家過年不給老師送東西?這都是我求的,人家才收。李唐和美兮是怎麽坐到第一排的,你不比我清楚?老丁給的不比咱家少。”


    聽到丁戰國的名字,李春秋自然加了份小心,問道:“你見他了?”


    “陳老師從咱家出去,下一個就是美兮。你沒回來之前,老丁帶著孩子過來串了串閑話。”


    “什麽閑話?”


    “還是陳老師。老丁的意思是,等到了小年,再去給人送點兒東西。”


    “沒完沒了。”


    “老丁一猜就說你舍不得,無非就是幾條魚、幾塊肉——”


    “他怎麽說的?”


    “還能說什麽,說你正直,眼裏不揉沙子。其實,還不是說你小氣。”


    “沒問我去哪兒了嗎?”對丁戰國,李春秋不敢有一絲鬆懈。


    “問了,我說你去送病號了。他問是誰,我說不認識。他等不到你,就走了。”


    這絕不會是鄰居間偶然的串門。


    身邊的妻子已經發出了輕微的鼾聲,回想了半天的李春秋,覺得有點兒累,但半點兒困意都沒有。他輕輕地掀開被子下了床,摸索著來到客廳,打開一盞台燈。窗外夜色沉鬱,不遠處有一扇窗戶就是丁戰國的家。忽然,李春秋意識到了什麽,趕緊關上台燈,走到窗邊。


    李春秋有一種直覺——在那道窗簾的後麵,有一雙鷹隼一樣的眼睛在盯著他。距離開哈爾濱的時間隻有二十五天了,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能等到那天。他同樣不知道,對自己的試探,是丁戰國的個人行為,還是來自高陽的安排。此時此刻,他還能守著妻兒,待在這個暖和的家裏,全靠命運的眷顧。可是,好運還能眷顧他多久?明天,等待他的,又會是什麽呢?


    李春秋的眼睛裏有一種深深的疲憊。


    對麵的窗戶依舊黑著燈。屋內,丁戰國裹著一床毯子,掀開窗簾一角,朝對麵的李春秋家望去。


    深夜,尚未入睡的人,還有很多。


    魏一平正在密室中發電報。嘀嘀嗒嗒的電鍵起落聲中,一封電報飛向長春:李春秋,公開身份是哈爾濱市公安局法醫,為人機警,應變能力強,忠誠度較高,基本可以信賴……


    電波的另一端,向慶壽從電訊科女科員的手裏接過了這封電報。瀏覽了一遍後,他吩咐女科員說:“給哈爾濱回電。”


    女科員做好了在本子上速記的準備,隻見向慶壽劃了根火柴,點燃了那封電報,緩緩說道:“第一,好好利用這顆棋子,非常時期發揮非常作用。第二,類似如此重要的人選,要盡一切辦法保護他們的安全。”


    清晨,魏一平的小院。李春秋有節奏地叩響了院門,三重兩輕。不一會兒,院門打開一條縫,李春秋一愣,門內站著的人竟是陳彬。見來人是李春秋,陳彬把門打開,側身站在一邊。李春秋跨過門框與他擦身而過的時候,他輕聲說了一句:“昨天你給我包紮的事,他知道了。”


    李春秋什麽都沒說,直接走了進去。


    魏一平坐在一張桌子邊上,安安靜靜地吃早飯。他的早飯是一碗白粥,看似清淡,其實裏麵躺著一根長白山老參。


    李春秋走進來,見到這一幕,靜靜地站在旁邊,一言不發。半晌,魏一平細細地嚼完硬硬的老參,這才開口說道:“坐吧,春秋。”


    李春秋在下首找了一把椅子坐下。


    “咬參不聲,從老輩兒傳下來的講究。也不知道真的假的,姑且信之吧。”魏一平說道。


    “我也聽過這種說法,想必有用。”


    “看到你平平安安的,我很高興。老孟的事兒,沒露出什麽破綻吧?”


    提到這件事,李春秋的表情有些凝重,回道:“他的屍體被發現了,已經運到哈爾濱。丁戰國已經猜到那輛福特車的後備廂,就是運送老孟的地方。就在昨天,針對我個人,偵查科還搞了一次試探行動,我差一點兒就暴露了。”


    他看了看魏一平,猶豫了一下,終於把琢磨了一宿的話說了出來:“我覺得再待下去,恐怕會出事,我請求立刻調回南京。”


    “我看可以。”魏一平語氣平和,看不出喜怒。而李春秋被這四個字點燃了希望,他站起來,正了正身子,說:“魏站長,紀律我很清楚。可今天有句話,請您看在我在關外苦寒之地潛伏十年的份兒上,允許卑職鬥膽一說。”


    魏一平依舊溫和地看著他,說道:“你說。”


    “我不求功名利祿,什麽都可以不要,我隻想把老婆和孩子帶上。”見魏一平倒水的手有些猶豫,李春秋趕緊表態道,“到現在為止,她們什麽都不知道。哪怕去了南京,我也有把握瞞住她們,我還能繼續滴水不漏地為黨國效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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