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一平把倒好的一杯水遞到他手裏,微笑著說:“完全可以,我看沒問題。除了這個,我覺得還有必要給你申請嘉獎。升職加薪、汽車洋房,做飯有廚子、種草有花匠。你覺得玄武湖畔的別墅怎麽樣?”


    李春秋仿佛在興頭上挨了一巴掌,立刻低頭不語。


    魏一平見狀,接著說:“十年。你在哈爾濱潛伏了十年,不短了。雖說臥薪嚐膽,但也寸功未建,對吧?我沒別的意思,就想和你探討一下,回到南京,你能幹什麽?坐在辦公室裏頭,能用當年在軍統培訓班的所學所用報效黨國嗎?還是去給委員長開車,替他每天打掃後備廂?”


    李春秋無言以對。是啊,也許從走進軍統訓練班的那天開始,他的命運就已經注定了。但魏一平並沒有給他太多的時間來感歎人生,他聲調一變,陰沉地問道:“我問你,為什麽要排除那顆醫院裏的炸彈?那是那個昨天冒險去找你的同誌,拚著一死才放置好的東西。你是李春秋,還是老孟?”


    老孟?李春秋又想起後備廂裏餓虎一般朝他撲來的那個身影,還有井台邊那個虛弱蒼白的年輕女子。他抬起頭,直視著魏一平,頓了頓,語氣平靜地說:“站長,再有不到一個月,我就要離開這兒了。到今天為止,我和我老婆一共生活了三千二百九十五天,和我兒子生活了兩千九百一十二天。我老婆到現在也不知道每天和她躺在床上的丈夫,是一個什麽樣的人。每天早晨出門,我把這雙鞋穿在腳上,我不知道到了夜裏,我還能不能把鞋脫到那張床底下。


    “這行幹久了,我信命。這輩子遇到的每個人,同袍、長官、父母、妻兒,下輩子都見不著了。我想盡辦法去善待他們,孝敬父母、服從長官、愛護妻兒。那天,我老婆也在醫院,要是那顆炸彈響了,孩子就會變成孤兒,所以,我把它拆了。卑職不敢隱瞞,願意受罰。”


    魏一平看了看他,語氣已經溫和了不少,說道:“你就不該成家——家庭是從事諜報工作者的大忌。”


    “如果不成家,就沒辦法繼續潛伏下去——誰也不願意用一個孤僻的老光棍。”


    “我現在就是一個孤僻的老光棍。”


    “您誤會了。”李春秋自知失言,趕緊解釋道。


    魏一平不以為意,擺擺手道:“我不認為我現在不幸福,我比你更自由。我知道我該做什麽,以及怎麽去做。和一個自由的獨身者相比,我更怕自己變成一個在家庭的旋渦裏隨波逐流的、卑微的人。”


    “您教訓的是。”李春秋又低下了頭。


    魏一平看著他,繼續說道:“春秋,整個哈爾濱,你是我最看好的人。以中共的手段,你能潛伏到現在,已經是個奇跡。我相信這個奇跡會延續下去。今天早晨,我把這句話原封不動地匯報給了我的上司。別讓我自己打自己的臉,明白我的意思嗎?”


    “是!”


    “記住,你沒有暴露,隻是受到了一點兒懷疑。你不是單槍匹馬,如果需要,我可以幫你消除這些懷疑。”


    李春秋一時間沒明白這句話的意思,便聽魏一平接著說道:“我們在醫院放置炸彈的事情,公安局的人怎麽會知道?”


    “不清楚。偵查科現在的保密工作,連根針都插不進去。”


    魏一平拉開抽屜,取出一張照片,遞給李春秋:“見過這個人嗎?”


    李春秋拿起照片看了看,一個年輕的小夥子,二十幾歲的樣子。他搖搖頭說道:“沒見過。他是誰?”


    魏一平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題,隻是幽幽地說道:“他們總是提前一步知道我們的計劃。”


    “我得找機會慢慢查。”


    “不,這件事你先別插手。”魏一平擺擺手道,“你當前的處境,沒有調查這件事的條件。要是真暴露了——”


    說到“暴露”二字,魏一平突然停頓了一下,隨後,他話鋒一轉:“聊聊那個丁戰國吧。雖說中共有三頭六臂,腳上都長著眼睛,但是相信我,暴露隻是一種小概率事件,我們可以解決它。”


    “我覺得,最好暫時不要動他——他要是出了事,隻能使我的身份更加受到懷疑。偵查科裏可能還有人知道他在查我。”


    “如果是一場意外呢?”說著,魏一平望向了遠處的山。


    高陽辦公室的沙發很軟,丁戰國卻如坐針氈。見高陽掀開桌上的一個空茶杯蓋,在裏麵放了一撮兒茶葉,他立刻上前拎起熱水壺。


    高陽看出了他的緊張,指了指沙發,說道:“不用跟我客氣,坐吧。”


    “不是客氣,實在是沒臉讓您給我沏茶。借調到偵查科這麽些天,寸功未立,還把事辦砸了。”丁戰國的表情有些尷尬。


    “尹秋萍的自殺,是個意外。幹公安這行,總有挫折。我們是這樣,敵人也是一樣。別沮喪。”高陽遞給丁戰國一杯茶,安慰道。


    “今天到您這兒來,不得不說,線索又斷了。”丁戰國說完,越發覺得有些喪氣。


    “有時候,耐心是一個獵手最好的武器,你說呢?”


    “我還是不甘心——我總是覺得那個敵特就在我身邊,既普通又神秘,幾次都和他擦肩而過。而這個人,我對他似乎還很熟悉,總讓我有一種看得見卻摸不著的感覺。”


    高陽語氣堅定地說道:“我知道在你的心裏已經有一個名字,但是我不想聽。”


    這話讓丁戰國頗有些意外。


    “反特這事重要的是證據,像山一樣的證據。”高陽看著戰國,說道,“市領導和軍管會的首長態度很一致——這方麵的工作,務必慎重。哈爾濱是我黨掌握的第一座大城市,經驗不足,幹部緊缺,我們必須爭取大量舊政權體係的管理和技術人員來為新政權服務。在大是大非的劃線問題上,一定要慎之又慎。”


    說著,他抿了口茶:“就像這茶杯,水不夠解不了渴,水多了馬上會溢出來燙手。懷疑的分寸稍有差池,就會讓很多本來就敏感的人失去安全感,我們的工作就被動了。”


    “我明白了。以後遇到事,我隨時向您請示。不過這次行動,可能已經打草驚蛇了。”


    “治安科有那麽多人,知道我為什麽單單找你來偵查科嗎?除了偵查方麵的東西,你身上有股衝勁兒,這股勁兒的力量很大,一般人不具備。我知道你想為美兮的媽媽報仇。我還是那句話,需要什麽支持,你就直說。什麽時候找到了證據,隨時可以來找我。


    “是。”丁戰國感受到了背後支持的力量。


    “還有件事,針對內奸的問題,局裏已經做好部署,對每個人的曆史都要做一個詳細的調查。為了公平,調查對象也包括你這樣的老抗聯。當然,也包括你所懷疑的那個,或者那些人——你不要誤會。”


    丁戰國馬上搶著說:“怎麽會?我會全力配合組織的調查。”


    “坦白說,有時候,我連自己都會懷疑。”


    “我們會把他找出來的。”


    見丁戰國又像打了雞血一般,高陽笑著說道:“這兩天你沒日沒夜,眼睛都熬紅了,下午回家去吧,我給你放半天假。我記得,你愛人的忌日就在這兩天吧?”


    “難為您還惦記著。”高陽的話,讓丁戰國頗為感動。


    小李拿著兩份表格匆匆進門,把其中一份遞給李春秋。


    “這是什麽東西?”李春秋問道。


    “個人履曆表,每個人都得填。”


    李春秋打開,翻看了幾頁,忍不住念道:“哪年哪月,在哪兒工作,擔任什麽職務,證明人是誰……夠細的啊。”


    小李沒功夫研究,將履曆表鋪在桌上,邊寫邊說道:“抓緊時間啊,李哥。政治部的人說了,所有人今天都得交上去。”


    每個人都需要填寫,看來局裏懷疑的並非他一個人。可以肯定,高層已經確認市公安局的內部出了問題。憑著直覺,李春秋感到針對他進行的調查行動,隻是丁戰國的個人所為。


    李春秋拿起鋼筆,在紙上寫下自己的名字。


    天空蔚藍,一群鴿子掠過,鴿哨悠長。


    小院內的石桌石凳旁邊,有一把躺椅。魏一平靠在躺椅上,看著天空說:“在哈爾濱能曬到這樣的太陽,真是難得。”


    陳彬坐在旁邊的一張石凳上,剝著鬆子。他胳膊上的傷還沒好利索,剝的時候有些費勁。因為怕傷口再凍著,他比別人穿得多一些。聽到魏一平的話,他說道:“這種寒冬臘月裏,再多一個太陽也不夠。”


    “知足才能常樂。現在是中共的天下,能讓我們見著陽光就不錯了。”魏一平眯著眼睛說道。


    “還是您的心態平和。”陳彬有些笨拙地把鬆子放進嘴裏。


    “李春秋這個人,你怎麽看?”


    “我隻見過他兩次。”


    “他也救了你兩次。”


    陳彬停下手,想了想說:“說心裏話,我覺得他不是塊幹特工的料兒。”


    魏一平拿過他手邊的鬆子,邊剝邊說:“說說。”


    “優點肯定有,聰明、果斷,有應變的本事。毛病就一點,心軟——這是大忌,心軟的人早晚會栽大跟頭。”


    “從某種意義上說,有時候心軟也是一個特工的保護色。我不覺得這是個要命的問題。”魏一平剝鬆子的速度明顯比陳彬快,“現在最要命的問題是:李春秋的那個好朋友。是時候幫幫咱們這個心軟的同誌了。”


    陳彬馬上會意,他小聲說道:“我的人一直在盯著丁戰國,如果有李春秋在內部策應,會更有把握。”


    魏一平搖搖頭說:“不能把李春秋卷進去,那會讓他留下更多的把柄。你要知道,丁戰國隻是公安局裏離我們最近的一個,在他身後,還有更多的能人。”


    “單靠我們外圍的人,製造一個完全不留痕跡的意外,需要特別好的機會。”陳彬有些為難地說道。


    “機會總是留給有準備的人。”魏一平遞給陳彬一把剝好的鬆子。


    從高陽的辦公室走出來,丁戰國的心情輕鬆了不少。雖然縈繞在他心頭的疑團並沒有解開,但是高陽的話讓他這幾天火急火燎的心冷靜了下來。“任何事情最終都會水落石出,但也許不是今天。”從前,一見他著急,美兮媽媽總是會這樣勸他。要是她還在身邊,該有多好啊,丁戰國忍不住想。時間已近中午,冬天,天黑得早,丁戰國決定先去買點兒祭掃用品,下午早去早回。


    單位附近的壽衣店不大,除了店門,其他三麵牆都擺著櫃台。丁戰國站在櫃台外頭看著冥紙香燭,掌櫃自顧自地在櫃台前整理貨櫃。一個中年男人跟著丁戰國前後腳進了店,走到另一側櫃台前,挑選著上邊的香爐。


    “掌櫃,麻煩一下,給我準備點兒祭品,掃墓用。”


    “您是給老人上墳呢?還是——”


    “太太。”


    “哎,您稍等。”掌櫃邊應聲邊麻利地備著東西。


    “給什麽人燒,還不一樣?”丁戰國對掌櫃的問題有些不解。


    “當然,啥都有講究,何況這種生死大事。”


    掌櫃的話,打消了丁戰國心中的疑問。天天破案、抓壞蛋,自己都要得疑心病了吧。丁戰國在心裏悄悄地自嘲。


    櫃台另一側,跟著丁戰國進門的顧客,正舉著一個香爐對著太陽光精挑細選。


    “如果是一場意外呢?”,魏一平的這句話在李春秋的腦子裏來回翻轉。丁戰國的確是自己目前最大的威脅,但要除掉他,這是最優選擇嗎?李春秋不太確定,但他能感覺到魏一平對此事勢在必行。眼下,他需要做的隻是向魏一平通報丁戰國的動向,其他行動一概不用參與。李春秋想盡力配合,想多對這位頂頭上司表一表忠心,也許這樣,他還有一絲希望保住妻兒。


    “李哥,還不去食堂,一會兒好菜都沒了。”小李敲門進來。


    “走,一塊兒去。”


    食堂裏已經開始排隊,李春秋拿著飯盒排在隊伍末尾。聽說今天有紅燒肉,大家都盯著打飯的窗口,排在後麵的也都在議論著紅燒肉怎麽做好吃。李春秋也加入其中,把從姚蘭那兒聽來的竅門現學現賣,說道:“紅燒肉,用白糖上色不行,得用冰糖。小火,把冰糖熬成醬紅色,肉塊緊跟著下鍋,上色之後還要等肉熬出油來才能加水,你們說的那法子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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