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繼續前行,拐到了廣場附近的商業街上。田剛迅速發現了異常——商鋪都關門了,一群人正擠在一張告示下麵指指點點。出租車停在告示附近,田剛搖下車窗看了看,對司機說:“走吧。”


    街角不顯眼的地方,一個穿著貂皮、絲襪打底、嘴唇很紅的年輕女郎正站在一邊。她眼神閃爍,像在等人,又像在尋找目標。偶爾有獨行的男人經過,女郎會叼著一根香煙湊上前去借火。但今晚,她的香煙還一直沒有點著——明眼人都知道這是個暗娼。


    田剛和武霞乘坐的出租車就停在這個暗娼身邊不遠處。他們一前一後下了車,武霞把帽子往下拉了拉,一邊拽著田剛往公寓樓的方向走,一邊說:“我心慌得厲害。”


    田剛小聲安慰道:“如果我們已經被發現,剛才替我們拉開車門的就會是他們,放心吧。”


    “每次遇到麻煩,我都心慌。”一陣風吹過來,武霞不自覺地抱住了田剛,“我想給孩子打個電話。”


    田剛伸出胳膊把武霞緊緊地攬在懷裏:“再等一天,就一天,你就能看見她了。”


    武霞無助地看著田剛:“我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心裏總有一種不好的直覺。”


    “自從當了媽媽,你就不是從前那個你了。上麵不會相信直覺,走吧,先把狗接回來。”


    寒風中,兩人緊緊依偎在一起,誰都沒再說話,沒幾步便走到暗娼的身邊。雖然眼見是兩個人,暗娼還是習慣性地朝田剛飛媚眼,又挑釁地看了看武霞。武霞的手一下子攥緊了,田剛趕忙抱緊她的胳膊繼續朝前走去。暗娼不屑地翻了個白眼,再回頭看時竟然發現田剛也在偷偷回頭看她。


    轎車上,漫長的蹲守還在繼續。丁戰國向高陽匯報了之前的情況,並說明了自己進一步的想法,這些都得到了高陽的讚同和支持。此刻,廣場附近的商鋪應該都按照公告的要求關門了。現在,他們能做的就是靜靜等待,等待狡猾的大魚再次上鉤。


    李春秋靠在一邊的副駕駛位上打盹兒,丁戰國一動不動地看著他。除了已經鎖定的目標,今天自己也能把李春秋一舉拿下嗎?丁戰國心裏沒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但是在今天出門之前,他自認為已經做了百分之百的準備。


    廣場周圍唯一的電話亭,他專門安排了一個人在全天盯守,還有一個人專門被派去電話局,負責記錄這部電話撥出去的號碼。連和治保主任見麵的地點,他都特意安排在電話亭旁邊。


    到目前為止,李春秋並未接近那個電話亭。麵包店和熟食店的案子,看上去李春秋的嫌疑很大,但他甚至都沒太剖白自己,依舊泰然自若地待在車上。丁戰國有點兒看不懂,但他明白開弓沒有回頭箭,這次他要先下手為強了。


    丁戰國轉頭看了看李春秋,輕輕推了推他,喊道:“老李——老李?我去個廁所,你幫我盯著點兒啊。”


    李春秋恍惚地睜開眼睛,說:“去吧,去吧。”


    丁戰國從車裏出來,繞到這條街拐角的另一邊,走到不遠處的一輛汽車邊,敲了敲窗戶。


    玻璃搖了下來,裏麵是那個魁梧的偵查員。


    丁戰國左右看了看,小聲部署:“通報下去:等那對小兩口一回來,馬上逮捕。”


    “是。”


    “還有一個人,到時候我會把他帶過來,一起抓。”


    “誰?”


    “李春秋。”


    偵查員愣了一下:“這個,是不是得經過高局長的批準?”


    “先抓人。高局長那邊,晚上我自己去匯報。”


    “汪汪”,一陣狗叫聲喚起了丁戰國的注意。所有的網都已撒好,現在魚兒也已遊過來——田剛和武霞夫婦牽著小狗出現在了他的視線內,隻是和早上不同,武霞那頂女式呢帽上的網狀罩簾此時放了下來。


    小狗在前麵嗅來嗅去。田剛挽著武霞的手跟在後麵,向公寓樓走去。


    轎車裏,丁戰國把槍拿出來,檢查上膛的情況,然後說道:“老李,該動身了。”


    李春秋好奇地問道:“現在就要抓人?不是說要等他們的同伴嗎?”


    “不等了。大鵝等不來,不能讓鴨子也飛走。聽我說,等會兒萬一交上火,我讓人打中了,你可得先救我。”說著,丁戰國看了看李春秋,又笑著問道:“你那小膽子,行不行?”


    李春秋也笑了:“試試看吧。”


    “放心吧,咱們在後麵,就算子彈長眼睛也飛不過來。就怕特務受了傷,你得保證他能活著回去。”


    說完,丁戰國和李春秋先後下了車,往不遠處田剛的方向走去。幾個偵查員也從後麵快步跟了上來。李春秋很快便察覺出,始終有兩個偵查員一左一右緊貼著自己——這也是丁戰國提前部署的計劃之一嗎?也許是,也許不是。對李春秋來說,這些都不重要了,往前走還有脫身和辯白的機會,如果後退就等於承認自己的嫌疑。田剛和武霞就在前方不遠處,李春秋覺得頭皮有些發麻。


    表情肅穆,腳步迅疾,田剛馬上意識到迎麵而來的這群人來者不善。他略一停頓,發現剛剛賣烤白薯和賣糖葫蘆的小販已經離開攤位,從兩側包抄過來。抬眼看去,公寓樓的方向也有兩個偵查員走了出來。


    田剛徹底停住腳步,他知道自己走不了了。


    “怎麽不走了?”田剛耳邊傳來了問話,但他沒有回答,他在等徑直朝他走來的這個人會說些什麽。


    丁戰國率先走到田剛麵前,開口說道:“田先生,久仰啦。公安局偵查科。你的文章就在這兒畫個句號吧。”


    田剛沒有馬上變臉,他冷冷一笑道:“這樣對待一個作家,符合你們標榜的政策嗎?”


    “你屋子裏的那支狙擊步槍,好像跟寫作沒什麽關係吧?”丁戰國說著,抬頭看了看四周,“沒想到咱們會這麽快見麵吧。也許你一直都把心思花在槍響後怎麽安全地撤退上了——可惜,哈爾濱不是南京,我們的網比你想象的大得多。”


    田剛麵無表情,臉色已近蒼白。


    丁戰國吸了吸鼻子:“行啦。你們刺殺民主人士、破壞反內戰集會的夢該醒啦。”


    丁戰國的話讓李春秋一下子愣住了——今天的行動與早上小李說的火車站車禍根本沒關係。從一開始,這就是一個圈套。電話亭隻是第一個陷阱,後麵還有無數個,他跳過了一個,始終還是會掉進去。李春秋最後的希望徹底破滅。他明白自己的自由將要終結,他陪伴妻子和孩子的誓言,也將變成一句空話。


    就在李春秋萬念俱灰之際,田剛做出了最後一擊——他拔出手槍。已成包圍之勢的偵查員,幾乎同時將槍口對準了他。出乎意料的是,田剛竟然掉轉槍口,頂住了妻子的脖子。


    掙紮中,那頂帶有網狀罩簾的帽子掉在了地上,出現在大家麵前的並非武霞,而是之前的那個暗娼。槍口頂在臉上,她動都不敢動,嚇得眼淚流了滿臉,身子不停地哆嗦著。


    丁戰國心下一驚,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出現人質,這讓他有些措手不及。不過,他還是強作鎮定地說:“不管怎麽說你也是個拿槍的,躲在女人後頭算怎麽回事呀?”


    “你不用拿話激我。我就是個小人。讓開!不讓開,咱就一命抵一命,我也不賠。”


    局勢變得緊張起來,但包圍圈四周竟然圍起了一圈看熱鬧的群眾,甚至有人把自行車支在一邊,遠遠地看著。這使得丁戰國和一眾偵查員更加投鼠忌器,子彈不長眼。田剛已經是喪心病狂,隨便打幾槍對他來說根本用不著考慮,更何況還有躲在暗處尚未現身的武霞。


    田剛把槍口緊緊頂在暗娼的臉上,丁戰國一時沒有辦法,他垂下槍口,扭頭對大家說:“都放下槍,都放下!你,放下!人家都小人了,你就不能君子一回嗎?就聽一回田英雄的話,放他走——”


    偵查員們聽了這話,陸續地把槍放在腳下。丁戰國也慢慢彎下腰,就在槍要著地的瞬間,他突然抬手“啪”地開了一槍。


    子彈擊中了田剛的手腕。田剛一下子倒在地上,手槍掉在了地上,血染白雪。


    偵查員們立刻拿起武器逼近田剛,眾多槍口頂住了他。他頹然地癱坐在地上,雙眼有些失神。丁戰國也迅速朝田剛湊過去,他下意識地看了李春秋一眼。李春秋似乎被剛剛突發的一幕鎮住了,站在原地一動未動,臉上的表情似乎有些落寞。


    然而,未等丁戰國深究李春秋的表情,包圍圈中的田剛忽然紅著眼睛大喊道:“別!別回來——”


    “乒!”偵查員們身後傳來一聲槍響。


    李春秋猛然回頭一看,隻見武霞舉著手槍就站在不遠處。“乒!”又是一槍,一個偵查員中彈倒地。兩聲槍響之後,廣場上已經亂作一團,之前湊過來看熱鬧的路人紛紛呼號著四散奔逃。


    但武霞的槍口並沒有放下,這次,她瞄準了丁戰國。


    “乒!”槍聲再次響起。那一刻,李春秋感覺時間好像凝固了。這是他能扭轉局麵的最好機會,冒一次險,打消丁戰國的懷疑,值!槍聲之後,有人應聲倒下,不是丁戰國,而是李春秋——他撲到武霞的槍口和丁戰國之間,擋在丁戰國身前。


    武霞在開槍時,被一個跌跌撞撞奔跑的行人撞了一下,子彈擊中了李春秋的左肩膀外側。此刻,因遭遇突襲而短暫發蒙的偵查員們已經清醒過來,幾個人果斷地把槍口對準武霞,“乒、乒、乒、乒、乒——”


    武霞身上連中五彈,血把胸前都浸透了。她倒了下去,眼睛卻還直愣愣地看著田剛。沒等眾人反應過來,田剛撿起剛剛掉在雪地上的手槍,對準自己扣動了扳機。他和武霞的屍體仍然在遙望著,兩個人都死不瞑目。


    丁戰國沒心思再顧及他倆,他和幾個偵查員迅速圍到李春秋的身邊檢查傷勢。鮮血從李春秋的肩膀滲出來,染紅了雪地。李春秋大口喘著氣,努力忍著劇痛。


    “趕緊扶上車,去醫院。”丁戰國指揮眾人把李春秋抬上車。如果不是恰好被撞了一下,槍口失準,武霞這一槍很可能會要了李春秋的命。而如果他是內鬼,借機除掉自己不是最好的結果嗎?丁戰國想不通。之前所有合理的推測,都被這顆子彈打得拐了個彎。


    醫院病床旁,姚蘭正在親手給李春秋左側肩膀上纏紗布。雖然一直沒說話,但李春秋用餘光瞥見了姚蘭眼角的淚痕。


    李春秋沒看姚蘭的眼睛,轉過臉來,背對著姚蘭說:“骨頭沒事,我知道。掉塊肉,補補就好了。”


    姚蘭擦了一把眼淚,繼續沉默地包紮著。


    李春秋頓了頓,問道:“李唐呢?”


    “在家,美兮陪著他。”


    整整一天,李春秋直到現在才長長地呼出了一口氣。


    辦公室裏,高陽臉色凝重。坐在對麵的丁戰國,臉色比他還要黑一層。


    “都死了?”高陽問道。


    “是。”


    “負隅頑抗?”


    丁戰國點了點頭。


    “咱們有傷亡嗎?”


    “現場有些失控。小賈重傷,正在搶救。”丁戰國語氣沉重,“李春秋也挨了一槍,不過不大要緊,是輕傷。”


    高陽有些意外:“李春秋?”


    “他幫我擋了一槍。要不是他,我今天就得死在那兒。”


    “那他對你還是挺不一樣的。”


    丁戰國無言以對。與李春秋並肩工作多年的情誼是真的,對他行蹤的懷疑推斷是真的,可這顆生死攸關的子彈也是真的。丁戰國覺得腦子有點兒亂。


    包紮好傷口,李春秋拒絕了局裏留院觀察的建議,堅持回家養傷。姚蘭也讚同,這樣她能更好地照顧丈夫,也有機會和他單獨相處。一到家,她就忙前忙後地收拾床鋪,把床頭靠枕調整了半天,以便李春秋更加舒服。見李春秋坐到床邊想躺下,她馬上說:“你等等,我扶你。”然後,她伸手攬住了李春秋的右肩膀。李春秋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沒有拒絕。


    安頓好之後,姚蘭又問道:“要不要把枕頭撤掉兩個?”


    李春秋一直沒看她:“先不躺著,我想看會兒書。”


    姚蘭立刻扶著他靠在床頭,隨手打開了台燈。李春秋打開一本未讀完的書,看了起來,自始至終,都沒有直視過姚蘭一眼。


    姚蘭看了看他,終於不甘心地問道:“你什麽時候才肯看我一眼?”


    李春秋平靜地答非所問:“明天李唐要是問,就說我是不小心摔的,別讓他擔心。”


    姚蘭也不問了,躺下來看著天花板,頓了頓,說:“我今天去見趙冬梅了。”


    聽到這個名字,李春秋終於把目光投向了妻子。牆上的鍾表敲響了十下,又是夜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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