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蘭和小孫並肩走在去啤酒廠的路上。小孫還是跟以往一樣,嘴碎地嘮叨著:“對付這種人,就得舍得下臉。單身怎麽了?單身就能纏著男人啊,你聽我的,見了先撓,少說話,撓完再說——”


    啤酒廠的大門已經出現在眼前,小孫正說著,突然發現身邊沒人。她回頭一看,姚蘭站在身後不遠的位置,似乎有些猶豫不決。


    小孫急衝衝地跑過去,問道:“姐,你磨蹭什麽呢?這就要到了。”


    “還是算了吧。”


    “憑什麽?”


    “畢竟是我先對不住他。”


    “這事還分先後啊,又不是喝酒,你醉一回,他就也得吐一次,才對?”


    姚蘭沉默著,依舊有些猶豫。


    小孫的態度異常堅定:“看見前頭那個大門了吧,人就在裏頭上班。我是一路跟到這兒的,名字我都打聽清楚了。”


    姚蘭忽然抬起頭說:“小孫,我想和她單獨談談。”


    趙冬梅走出來的時候還穿著工作服。剛才,一直熱心給她張羅對象的大姐,有點兒神秘地對她說:“冬梅,外麵有人找。”


    趙冬梅有些詫異,誰會來找她呢?看著大姐有些怪異的表情,她心裏一緊,不會是他吧?她趕緊放下手裏的活兒,低著頭匆匆走了出去。


    幸好,站在廠門口的隻有一個穿著整潔的女人,可是趙冬梅不認識她。女人一直盯著她看,趙冬梅有些猶豫,但還是朝她走了過去。


    “你是趙冬梅小姐嗎?”


    “您是——”


    “我叫姚蘭,是李春秋的太太。”


    丁戰國縮著脖子,手拿一本菜譜從書店裏出來,一路走到車旁邊。之前那個便衣偵查員和李春秋在車邊等著,見他回來,都急切地問道:“怎麽樣?”


    丁戰國把菜譜往車裏一扔,說道:“書店肯定有後門,人已經不見了。”


    聽了這話,便衣偵查員立刻把手伸進腰間去掏槍,不想被丁戰國製止了:“別慌。我仔細地梳理了一遍,咱們應該沒露出什麽破綻。”


    偵查員仍舊著急地說道:“應該把書店老板帶回去,他們很可能是同夥。”


    “抓他簡單。田剛和武霞呢,還抓不抓?”


    偵查員有些聽不明白,李春秋卻聽出了弦外之音:“你覺得他們還會回來?”


    “說不準。我老覺得這是他們在行動前的一個試探。這到底是一個常規動作,還是有什麽動靜引起了他們的警惕?”


    丁戰國一邊自言自語,一邊仔細回想著從早上到現在的監視行動中看到的一幕幕畫麵。忽然,他想起就在兩人往書店的路上拐之前,武霞的手曾經顫抖了一下,雖然很快便被田剛握住了,但那一瞬間丁戰國看得清清楚楚。當時,田剛似乎是站在了路邊的一棵小樹旁,他假裝不經意地回了下頭,似乎看見了什麽。


    “他看見什麽了?”丁戰國自言自語,很快便醒悟過來,“上車!”


    轎車飛快地開到了田剛之前駐足的地方,丁戰國站在那棵小樹旁邊回頭望去。果不其然,這裏正好能看到武霞早上光顧過的麵包店和副食店,現在那兩家店竟然都關門了。


    李春秋也跟著下了車,丁戰國雖然嘴上沒說什麽,但思路他已經猜得差不多了。此刻,丁戰國的眼睛已經盯上了麵包店旁邊的一家開著門的瓷器鋪。


    “搶表?”丁戰國想不到,這一上午竟然在自己的眼皮底下發生了一起搶劫案。


    瓷器鋪掌櫃詳細地講述著事情的來龍去脈:“副食店的老吳去上廁所,出來的時候被人打昏,表也被搶了。派出所的劉公安,在他後脖頸子上找到一撮糖霜,他們就去了麵包鋪,這附近就那兒有糖霜。劉公安過去一搜,真在櫃台的麵包盤子底下發現了手表。現在人都被帶到派出所去了。這案子破的,真是快啊。”


    丁戰國問道:“什麽時候的事?”


    瓷器鋪掌櫃想了想說:“上午得過九點半了。”


    “無巧不成書啊——”丁戰國轉頭看著李春秋,問道,“你的黑麥麵包是在哪兒買的?”


    李春秋平靜地答道:“就在隔壁麵包鋪。”


    “幾點?”


    “也是九點多——那時候還好好的呢。”


    丁戰國看著他,突然笑著說:“要是再晚一會兒,這事就讓你碰上了,巧吧。”


    李春秋也跟著笑了:“可還是沒遇著。我天生就沒有破案的命。”


    從瓷器鋪出來,丁戰國、李春秋,甚至連那個偵查員,都是一副鐵青臉。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李春秋已經暴露了。別說是丁戰國,就是一個最普通的偵查員也能一眼看穿他是這件事裏最大的嫌疑人。


    丁戰國拉開車門上了車,李春秋的手搭在扶手上,略一猶豫,身後的偵查員立刻湊了過來。李春秋沒說什麽,拉開門就坐到了副駕駛位上。


    見他上來,丁戰國抱著方向盤說:“老李呀,你看出來沒有,我就是一個倒黴蛋!”


    李春秋淺淺地笑了笑,沒吱聲。


    丁戰國轉過頭來看著他:“這件事,你怎麽看?”


    “說不好。”


    “好,我來說。你看哪,不管麵包鋪的掌櫃是不是見財起意、傷人搶表,咱們暫時先不說這個事。先說說我們的追蹤目標,因為他們在散步的時候,恰好看到早晨去過的兩家鋪子都關了張,從而懷疑自己已經暴露了,以至接觸過的人都被當作懷疑對象帶走了。事情的邏輯是這樣的吧?”


    “合理。我也這麽推斷的。”


    “你說這是巧合嗎?”


    “是,而且是一次非常討厭的巧合。”


    丁戰國把臉湊過去,看著李春秋:“你的臉色怎麽這麽難看?”


    李春秋認真地看了看他:“還是你的更難看一點兒。人都跟丟了,難道我還笑啊?”


    丁戰國抽回身子:“笑啊,得笑。要是丟一個人就得哭,我跟丟了那麽多,不得哭成苦瓜啊。”說著,他扳過後視鏡,對鏡子裏的自己笑著說道:“高副局長一再教育我們要樂觀,為什麽不笑呢?我們還有機會。”


    “是嗎?”


    “我覺著啊,我要是田剛——不,我現在就是田剛,那我會怎麽想呢?我還真不能判定我和我媳婦已經暴露了。我沒有確定,我隻是懷疑,對吧。我來這兒是幹什麽的?不是散步吃飯遛狗,也不是埋頭看書寫作,我有任務,見不得人卻必須完成的任務,所以我會試一試——有後門的書店,是‘我’搬到這兒來的第一天就選好的逃跑路線,道具還包括那條狗,對吧。”


    “對。”


    “所以我很可能會假裝逃跑,然後暗中觀察,看看你們是不是驚慌失措,會不會有大批公安舉著槍包圍書店,把那個無辜的老板帶走。這叫投石問路。”


    “你認為,他們還沒有走?”


    “我隻能說,我要是他,我就不走——他想試試,我也想試試。所以,在書店裏,我沒有打草驚蛇。”


    李春秋故作輕鬆地說:“但願你的判斷是正確的。要不,我身上的嫌疑就洗不掉了。”


    丁戰國回避了李春秋的後半句話,答非所問地說:“現在得想個辦法告訴他們,商店關門其實是一件正常的事情。”


    在一間日本人留下來的咖啡館裏,姚蘭和趙冬梅每人點了一杯咖啡,麵對麵地坐了下來。


    姚蘭輕輕用小勺攪動著咖啡,趙冬梅則看上去有些拘謹,時不時地偷看姚蘭一眼。沉默良久,姚蘭剛開口說“你們”,就被趙冬梅急切地打斷:“您別誤會,我們之間什麽都沒有,真的。李先生說他有一個舅舅住在我家附近,他在打聽的時候和我說了幾句話,後來在鐵路俱樂部……對不起,你別誤會,我在那裏隻是跳舞。出門的時候,正好巧遇了李先生,我們到今天為止也沒見過幾回,後來我——”


    姚蘭輕輕地說:“能讓我插一句嗎?”


    趙冬梅的聲線像突然被人用剪子剪斷了,頓了頓說:“您說。”


    姚蘭平靜地說道:“春秋是關裏人,他在這邊沒有任何親戚。”


    趙冬梅愣了一下:“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


    姚蘭淺淺地笑了笑:“我沒怪他,也沒怪你。來,趁熱喝。”


    趙冬梅看著她,慢慢地拿起咖啡。


    姚蘭抬起頭,平靜地回憶著過往:“這是我和春秋剛認識的時候,他自己告訴我的。第一次見他的時候,我再有幾個月就畢業了。那天,我剛過二十一歲生日。第二年,我們就結婚了。十四個月以後,我給他生了一個孩子——男孩。他跟你說起過我們的兒子嗎?”


    趙冬梅搖了搖頭。


    “孩子的名字是他起的,叫李唐,因為他媽媽姓唐。他父母很早就去世了,在北平大學畢業以後,他自己一個人來到哈爾濱謀生。我老家是佳木斯的,我和他一樣,在哈爾濱舉目無親,一個能依靠的人都沒有,所以,我們隻能比別人更勤奮。我們自己帶孩子,除了上班,就輪流回家做飯,輪流接送李唐上下學。我們從一無所有的窮學生走到今天,已經快十年了。孩子今年七周歲,在奮鬥小學讀書,他很可愛,也很懂事。”


    趙冬梅垂下頭,用勺子攪動著咖啡。


    “如果我們現在沒有結婚,隻是在談戀愛,我不會在意多一個競爭者。當然,就算我們已經結婚,如果春秋有新的選擇,我也會尊重他。我會給我、給他、給我們的家留下最後的尊嚴。直到今天,他也沒有告訴我他有了新的選擇。我想,這很可能和我們的孩子有關——他深愛著孩子,我也是。”


    趙冬梅尷尬地低下頭:“李太太,我並不是你想的那種——”


    姚蘭輕輕地打斷她:“你是個聰明人,也明白我的意思,我替李唐謝謝你。”


    趙冬梅還想說點兒什麽,姚蘭已經站起身說:“不好意思,下午我還得值班,先走了。”


    沒等趙冬梅說話,姚蘭已經起身走了,桌上留下了用來結賬的幾張鈔票。


    趙冬梅的眼圈一下子就紅了——沒有哭鬧,沒有謾罵,這個女人仿佛隻是給她講了講自己的故事,可是這番靜水溪流般的話像刀子一樣鋒利,把她僅存的自尊心切割得粉碎。


    一整條街上的鋪麵都相繼關門了。一個剛上完門板的掌櫃,抄著袖子憤憤不平地說:“這他媽叫什麽事啊,也不提前通知一聲。”


    瓷器鋪掌櫃一邊關門,一邊息事寧人地說:“新政府新規矩,曆朝曆代都是這樣,換了再開嘛。”


    路邊,一個穿製服的小夥子將一張告示貼在牆上的醒目處:限期一天內,執照重新登記備案,逾期不候,其間店鋪不得營業……


    出租車後座上,武霞緊緊握著丈夫的手。剛剛經過書店,老板安然無恙,小狗也在店裏歡快地叫喚著。田剛用眼神安撫了一下武霞,但她的手並未放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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