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出門,鄭三就找了個就近的電話亭走了進去。他縮著脖子,拿著電話聽筒,很快,電話通了,裏頭有個遙遠的聲音大聲地“喂”了一句,鄭三趕緊對著電話說:“娘舅,我是老三啊,能聽著嗎?”


    此時,他就像一個年底返鄉的普通人一樣,叮囑著家事:“你聽我說,我娘腿腳不老好的,你摁著她,別讓她老出來給我打電話,我住的那地方電話也壞啦,你跟她說,我初一指定回去。說回去就回去,不騙她。你還聽著呢嗎?”


    電話裏的聲音有些遙遠,鄭三的聲音也拔高了:“我讓鄰村的四嬸給你們捎了些錢和吃的,你把吃的留一半,拿錢給我娘和家裏的孩子們弄點兒衣服啥的,你看著辦吧,我回去路遠,就懶得拿了。”


    他看看表:“就這些吧,我還有事,有啥話回去見了再說吧,掛了啊!”


    說完,鄭三放下了電話,呆立了半晌後,轉身出了電話亭。


    社會部的一個大會議室裏,好幾張辦公桌被拚到了一起,組成了一張大台子,台子上擺滿了一碟碟掰開了的“棋子火燒”。


    姓趙的火燒師傅已經嚐到了最後一碟,他拿起盤子裏的最後一塊火燒,掰開看了看,又聞了聞,對身邊的馮部長搖了搖頭。


    馮部長有些急躁,扭頭對一位偵查員說:“怎麽弄的?這麽多人,連個火燒都買不齊?”


    林翠接過了話:“我們把每個鋪子裏的火燒都買遍了。我給工商所打過電話,他們說除了店鋪,還有不少流動的攤販走街串巷,烤燒的餅爐就架在手推車上,工商所剛成立,他們也沒有確切的數據。”


    馮部長平靜了一會兒,對偵查員說:“再辛苦辛苦,一條街一條街地找。這個賣火燒的人,出不了哈爾濱。”


    行人如織的一個舊貨市場裏,攤販一家挨著一家,服裝鍾表、大小家具,商品五花八門。


    李春秋來到這裏,走走停停,一邊逛買,一邊留意四周的情況。市場裏人流攢動,沒什麽可疑的情況。


    他走過一家又一家貨攤,忽然,他眼前一亮,停下腳步,指著一件大衣,對攤販說:“老板,把那件給我摘下來。”


    買完大衣,李春秋就往姚蘭家趕去。沒多久,他就到了,一進門,試著叫了一句:“姚蘭!李唐!”


    家裏沒人應聲,顯然,這娘兒倆已經聽了他的提議,去醫院了。


    李春秋連鞋也沒換,大衣也沒脫,順手把他剛買回來的大衣放到了沙發上,走到窗前,把窗簾都拉上了。他站在窗前,從窗簾的縫裏往外看了看,隨後直接走向了電話。


    他把聽筒拿了起來,給丁戰國辦公室打了個電話。


    此時,丁戰國正在辦公室裏認真地看著手裏的特別通行證,沉思著。突如其來的電話鈴聲把丁戰國著實嚇了一跳,他的手甚至微微抖了一下,頓了頓才把電話接起來,直到聽見裏麵的聲音叫了他一聲“老丁”,才反應過來:“李春秋?”


    “忙嗎?”李春秋對著話筒說。


    “要是喝酒,那我還挺忙的。”


    “不,有正事。”


    “電話裏能說清楚嗎?”


    “可能不行。”


    丁戰國說的每句話看似平淡無奇,其實都經過飛快地深思熟慮,任何一句話都無懈可擊,進可攻,退可守。他對著電話說:“你可以到我辦公室來,我一整天都會在這兒。”


    “有些話,在那兒說不方便。”


    “那你的意思是?”


    “外麵吧,找個誰也不認識你和我的地方。”


    “這麽鄭重其事,是要借錢嗎?”丁戰國的臉色漸漸地沉重起來,但他的口氣還是什麽都聽不出來。


    “下午一點半,果戈裏酒吧,我在吧台上等你。”


    “那麽亂糟糟的地方,我說話你能聽見嗎?……”丁戰國對他這種單刀直入的做法有些不適應。


    “哢嗒”一聲,還沒等他說完,電話就被李春秋掛斷了。丁戰國看著話筒,久久地琢磨著。


    李春秋把電話聽筒放下後,轉過頭,看向了沙發上放著的那件雙排扣的灰色短呢子大衣,然後他脫下了進門之前的大衣,換上了這件。


    他對著穿衣鏡,認真地係好最後一粒扣子,又從旁邊的衣帽鉤上摘下一頂黑色的棉帽子,扣在頭上。


    穿戴整齊後,李春秋拉開房門,稍稍停頓了一下,深呼吸了一下,走了出去。


    他從樓裏出來,一路走到停在樓門口的灰色福特轎車邊,打開車門鑽了進去。


    車子很快發動,開走了。


    這時,一個人從附近的一棟樓後麵現身出來,目光緊緊地盯著遠去的李春秋所開的轎車。


    這個人,是鄭三。


    中午十二點半,社會部裏,馮部長正站在窗台前,用手一下一下地揪著一盆仙人球花上麵的小刺。


    林翠在一旁接著電話,接完後,她抬頭看了看馮部長,什麽都沒說。


    “還是沒消息,是吧?”馮部長頭也不回地說,語氣裏有些預料到了的失望。


    林翠沉默了。


    “時間越來越緊,壓得人都透不過氣來了。”馮部長微微歎了口氣,又問:“魏一平那邊也沒有什麽消息嗎?”


    林翠依舊沉默著,不說話。馮部長從她的沉默中已經知道了答案,轉而又問:“李春秋呢?他有什麽新發現嗎?”


    還是沉默……


    馮部長似乎想到了什麽,他忽然轉過身,看著林翠,說:“有沒有這種可能?騰達飛的‘黑虎計劃’,已經把魏一平這邊的人徹底拋開了?”


    林翠看著他,微微皺了皺眉,飛快地想著。


    馮部長順著這個思路往下說:“想想看,他已經從哈爾濱保密局的手裏拿到了人和東西,我要是騰達飛,人和炸彈都在手裏,我為什麽還要把魏一平請在轎裏?仗義的人都不會,何況他還是個有奶就是娘的漢奸。”


    林翠突然豁然開朗了:“對呀,魏一平這麽重要的一個人,連炸彈的試爆都沒有參加。”


    馮部長想了想,下了個決心:“把監視魏一平的人撤下來一部分,全力投入棋子火燒的這條線上來,這是我們最後的機會了。”


    說著,電話響了。馮部長走過去,急切地一把抓起來:“有消息了嗎?”


    電話裏說了幾句什麽,顯然不是關於火燒的消息。馮部長聽了聽,回答說:“好,我這就去。”


    他掛了電話,立刻開始收拾桌上的東西,一副要即刻出門的樣子,一邊收拾一邊對林翠說:“針對‘黑虎計劃’的部署,市委要開個封閉會議,聽那意思,明天現在回來就不錯了。”


    他看著林翠,目光裏帶著期許:“希望我回來的時候,能聽到那塊火燒的好消息。”


    午飯時間,魏一平拄著一根拐杖,出現在了公寓樓門口,他看上去似乎比之前更蒼老了。


    魏一平眯著眼睛看了看晴好的天空,順著大街向前慢慢走去,他的步履緩慢從容,一副散步的樣子。


    正走著,馬路對麵的餛飩攤兒篷子門口,棉門簾突然被挑了起來,一位顧客剛好走了出來。


    魏一平停住了,他饒有興趣地打量著那裏,隨後轉向走向了那裏。


    他用手杖挑開了棉門簾,走了進來,來到前一晚他和鄭三坐的那張桌子旁邊,坐下。


    “來碗餛飩?肉的素的?”一個個子不高、體格敦實的老板走過來問道。


    魏一平仔細打量著棚子裏的陳設。這棚子裏的地方不大,飯桌矮小,數量也不多。除了站在眼前的老板和正在收拾桌子的老板娘,並沒有其他顧客。


    “人不多啊。”魏一平有些感慨道。


    “都快過年了,沒什麽人出來吃飯了。我們再忙活兩天,也歇啦。”老板笑著回他。


    魏一平點點頭,拉家常似的說:“涼天兒喝熱湯,會好的。過了年就好了。麻煩你,給我煮碗素餛飩,不要蝦皮。”


    “得咧,這就給您煮去。”說完,老板一副上客了高興的樣子去煮餛飩了。


    鍋裏的滾水上下翻騰著,老板一個接一個地將素餡餛飩順著鍋邊滑了進去。他拿著一把勺子,慢慢地攪著水,以防粘鍋。沉默寡言的老板娘則蹲在一邊認真地刷碗,手上全是凍裂的口子。


    魏一平把她手上的凍瘡看在了眼裏,輕輕地說:“要是山裏認識人,找個獵戶,弄點兒蛇油抹上,一宿就好了。”


    老板聽他這麽說,抬頭一臉感激地望著魏一平:“抹過,啥油也沒用。老毛病了,幹這活免不了。謝謝您啊。”


    “客氣什麽,我就住對麵樓上,算鄰居。”


    老板賠著笑:“樓裏的少有人來這棚裏吃。又冷又凍的,您委屈了。”


    “冬至餛飩夏至麵,我沒什麽出息,就愛吃這口。很多人不明白一個道理,好吃的東西不一定非得在餐廳裏頭,越是不起眼的小地方,越能做出不同凡響的味道來。我昨天晚上就來過了,你這碗裏藏龍臥虎啊。”


    老板哈哈笑著:“這可不敢,說得我都不敢撈了。”


    魏一平也笑,一直看著他撈好了,端起一碗熱氣騰騰的餛飩,走過來放到麵前的小桌上。離得近,他看見老板的一雙手又粗又大,左手的大拇指上還纏了一圈橡皮膏。


    “手指頭怎麽了?”魏一平有些狐疑地問。


    老板用圍裙擦著手,憨厚道:“幹活不小心,昨天讓開水燙了個泡,冷水再一激,破了。”


    李春秋開著那輛灰色的福特轎車,來到了果戈裏酒吧附近的街道上,在路邊將車停了下來。


    隨後,他從車裏出來,揪了揪大衣的衣領,朝前走著。


    不消幾秒,一輛黑色轎車跟著停在了後麵,鄭三從車裏鑽了出來。他低著腦袋,遠遠地隨在李春秋身後,跟了上去。


    李春秋從街角拐了出來,沿著開滿了各類商鋪的小路,往前走去。


    鄭三也從街角閃身出來,小心翼翼地探出頭來看著,而前麵的街道上已經沒有了李春秋的身影。如此短的時間內就消失不見,顯然,他應該是進了路邊的某一家店鋪。


    鄭三走出街角,沿著李春秋走過的路,慢慢往前走,一邊走,一邊觀察路邊的店鋪,一連觀察了好幾個,都沒有發現李春秋的身影。他耐著性子,一步步前行,繼續找著。


    突然,在他前麵的一扇玻璃門被推開了。一個喝了不少酒的俄國人腳步踉蹌地走了出來,他一鬆手,玻璃門又彈了回去。


    鄭三抬頭一看,隻見門上麵的一麵霓虹燈招牌上,寫著五個藝術字:果戈裏酒吧。


    他慢慢地走了過去,目光掃視著玻璃門內的一切。


    這是一個不小的酒吧,裏麵有不少顧客,有中國人也有俄國人。有些人在跳舞,還有幾個人圍在吉他演奏手的身邊,擊節而歌。


    鄭三隱在門口一個不醒目的地方,側身往裏看去。


    透過眾人晃動的縫隙,他看到吧台邊上的幾個酒客中間,坐著一個身穿灰色大衣的背影。那分明就是李春秋!


    鄭三警惕地朝左右兩邊看了看,把手伸進了褲兜裏,他穩了穩心神,然後向酒吧的玻璃門走去。


    推開玻璃門,音樂聲頓時清晰了起來。他悄然無聲地走了進來,低著頭一路往前走,擠過跳舞的人群,向著吧台慢慢前行。


    離目標越來越近了,鄭三看得更清楚了。那個穿灰色大衣的人身邊的吧台上,還扣著一頂棉帽子,正是李春秋戴著的那頂帽子。


    鄭三一步步走了過去。


    穿著灰色大衣的人還坐在吧台上,手裏端著一杯咖啡,在吹著杯口的熱氣,他對身後跟蹤而至的人一無所知。


    借著音樂的喧鬧,鄭三悄然走到他的身後,已經很近了。他把藏在褲兜裏的手慢慢地拔了出來,一把彈簧刀正握在他的手上。


    穿著灰色大衣的人似乎覺著坐得不舒服,他微微調整了一下坐姿,把整個背部都暴露給了鄭三。


    下手更容易了!鄭三陰沉著一張臉,手指摁下壓簧,刀刃彈了出來。


    穿著灰色大衣的人耳朵輕輕地顫動了一下。


    鄭三迅速地貼了上去,他對準了其腎髒,使勁捅了過去——


    突然,鄭三的臉色大變。他下意識地看了看自己的手,隻見自己的手腕已經被另一隻手死死地抓住,進不得,也退不得。


    而那個穿著灰色大衣的人已經把臉轉了過來,竟然是丁戰國!


    鄭三望著他,一瞬間麵如死灰。


    兩個人都一聲不吭地死死看著對方,兩隻手互相纏著,較著勁,糾纏在一起。


    酒吧裏的其他人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各自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裏。


    終於,丁戰國鬆開了手,慢慢地離開了鄭三的身前。


    鄭三死死地看著他,身子無力地下沉,最終緩緩地跪在了地上。而他的胸口上,插著那把彈簧刀,已經沒到了刀柄。


    丁戰國的屁股一直都沒有離開座椅,他端起了吧台上喝剩的那杯咖啡,慢慢地抿了一口。


    此時,身上穿著一件黑色皮夾克的李春秋正站在窗外,他神色凝重的表情說明顯然,已目睹了一切。


    不一會兒,鄭三的屍體便被一個眼尖的女顧客發現了。她驚恐的尖叫聲,刺破了原本無比喧鬧而沉悶的音樂。


    半小時後。


    酒吧裏的顧客已經被清空了,之前喧鬧的音樂聲也已經戛然而止,整個屋子裏寂靜無聲。


    死不瞑目的鄭三靜靜地躺在地板上,他看著頭頂上方的李春秋和丁戰國,李春秋也看著鄭三,這是兩個人最後的對視了。


    丁戰國先站了起來,他確實有些沒想到:“白天也跟著,夜裏也跟著,還真叫他們跟上了。是我今天大意了?路上,我還真沒發現身後有這麽個人。”


    他看了看鄭三,也有些後怕:“虧得他帶的是刀子,要是槍,十個我也跑不了了。”


    李春秋也站起來:“是啊。其實他們也怕,怕開了槍,自己就跑不了了。”


    正說著話,兩個公安拿了一塊白布過來,收拾著現場和鄭三的屍體。


    “對不住啊,我有點兒事耽擱了一下,要是我早點兒到,你也不至於這麽危險。”李春秋有些抱歉地說。


    丁戰國揉著因為用力過猛而發酸的胳膊:“對付不了子彈,對付把刀子,我這身子骨還算湊合。他拿的是彈簧刀,我以前聽過它的聲兒,日本人在的時候,俄國間諜就喜歡拿這種刀子。聲音又脆又輕,彈出來的時候像劍一樣,劃到人的皮膚上,就像切豆腐……”


    李春秋看著侃侃而談的丁戰國,陷入思考中。


    他早就應該想到,對他下手的是鄭三,但在此之前,他一直以為那個用孩子當幌子的神秘跟蹤者,是來自丁戰國的指使。正是因為對方用李唐常穿的外套做障眼法,才讓他想出這麽一個“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的辦法。用在舊貨市場買來的那件和丁戰國今天穿的外套類似的呢子大衣,將殺手引到這個酒吧裏來。他本想看一場謀殺的策劃者和執行者見麵的好戲,沒想到的是,他無心插柳,意外地除掉了鄭三這顆危險的定時炸彈。


    當然,在鄭三跟著他拐出街角前,他並沒有走進果戈裏酒吧,而是快步穿過馬路,進入了街對麵的一家西餐廳。一進去,他就把自己身上的灰色呢子大衣脫下來交給了侍者,而大衣裏麵,他早已穿好了一件比較薄的黑色皮夾克。他走到一張靠窗的小桌旁坐下,透過窗戶盯著外麵的情況。再後來,他就看見酒吧裏,兩個人已經短兵相接,之後丁戰國慢慢地鬆開了鄭三,任由其滑落到了地上。


    收回思緒,穿著黑色皮夾克的李春秋,靜靜地看著兩個公安把鄭三的屍體抬走了。


    他一回頭,看見丁戰國正深深地望著他:“這麽鄭重其事地把我叫到這兒來,就是為了喝杯咖啡嗎?”


    李春秋一臉平靜。他意識到,任何謊言在丁戰國麵前,都有弄巧成拙的可能,所以,單刀直入,也許是破解僵局的最好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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