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說的罪是什麽?」


    蓉沒有回到玲夫的問題。


    「到機場去玩的時候,謙和我曾做過一個秘密約定。」


    『玲夫大概不知道,這件事也許就隻有我一個人知道,不過我可以告訴小蓉』。


    蓉平淡地說道,接著嘴角輕輕上揚。


    「請跟我來。玲夫,脫子。」


    蓉一步步踏上鐵梯,走向堤防上方。


    兩人則跟了上去,走在蓉身邊。視野變得截然不同。從橋的後方,排列在運河與堤防兩側的建築物之間,有一個大得驚人的月亮掛在空中。


    「滿月。」


    鮮豔的黃色。表麵坑洞的陰影清晰可見。


    「就是這個?」


    謙帶蓉來看的東西?雖然這景象看起來的確美得有些可怕


    「不隻是這樣——你們看!」


    「——啊……」


    「好美……!」


    玲夫與脫子兩人一同發出驚歎。


    一架剛從機場起飛的飛機,正橫向飛在巨大月亮的前方。機身因為背光而形成黑影,機冀的燈光則在月亮上閃爍著。紅色與綠色。


    「好像電影一樣……」


    「他說隻有在這個月齡、這個時間和這個地方,還要再加上天氣夠好才看得見。」


    因為月亮很快就會升上天空,而且也和飛機的角度有關。


    「謙應該是看我剛搬來,還無法適應這個城市的氣氛,所以才會帶我來看的吧。」


    他告訴我盡管天空上總是充滿噪音,街景又很老舊,也沒有什麽傲人的景致,但還是有隻能在這裏看見的羞麗事物。


    「我第一次看見的時候,感動得哭了。」


    我覺得謙的心就像月亮及飛機一樣美麗。


    「所以,我才把那個胸針送給謙當作感謝。因為我也想回送一個漂亮的東西給他。」


    ——謙,這個送給你。雖然我覺得謙的心比這個更美。


    玲夫的心裏,彷彿也看見了年幼的蓉一邊用手帕擦淚,一邊把金色蝴蝶拿給謙的畫麵。


    「雖然謙那時問我『真的可以收下嗎』,但我就是想要送給他。」


    ——因為我知道每次自己別著那個胸針,謙都會說我好可愛、好漂亮。


    「我想,那應該不是在說胸針,而是在讚美蓉吧。」


    「……如果是那樣,我大概覺得隻要謙想看的時候,隨時可以把那個胸針別在我身上。」


    不過當時我年紀小,也許不是用這種方式想的。


    「即使還不懂事,但我……那個時候,應該是喜歡上謙了。」


    謙溫柔的聲音,眼鏡底下的雙眼,在我眼裏看起來都是那麽地特別。


    每次想到他隻把飛過月亮的飛機這個秘密告訴我一個人,就讓我感到心動。


    「但是我就連自己曾經有過那種感覺都遺忘掉了。」


    蓉微微皺著眉,苦笑著。


    「原本是打算當作秘密的。隻屬於謙和我,兩個人之間的秘密。」


    ——可是,現在卻告訴玲夫了。


    蓉先是苦笑,然後又把注視地麵的目光移向玲夫。由於那姿態實在太過美麗,使得玲夫一下子說不出話來。


    「原本打算一直保守秘密的。」


    她的聲音竟然在顫抖著。平常總是那樣冷靜而平穩的聲音。


    「那時的心情……我明明那麽喜歡那時感受到美麗的心情」


    說出當時的事似乎讓她很痛苦。


    「蓉,好了,不必再說了。」


    玲夫開始擔心她的情況,思不住伸手想去碰觸她的細盾。


    「不要!」


    「——」


    那是一道讓玲夫以為自己的手指似乎要被切碎的尖銳聲音。實際上玲夫的指尖也的確麻痹了。


    「——對不起……」


    蓉往後退了一步,並且低頭穩住平衡。一頭長發掩蓋住了她蒼白的臉。


    「可是我想說出來。現在說出來,可能會傷了玲夫——你願意聽嗎?」


    那是一個不允許拒絕的詢問。


    現在這裏,就像是隻剩下他們兩人一樣。另一個人的存在,則稀薄得讓玲夫完全感覺不到。


    月亮與飛機重迭交會隻發生在一瞬間。


    很快地兩者又遠離開來


    「就和那天一樣。」


    正式宣告夜晚的來臨。


    蓉的話語,帶著玲夫回到過去。


    我們要去哪裏?


    再走一會兒,到沒有其他人的地方。


    謙沿著給水塔的樓梯,一直往堤防底下走去。


    這裏原本就人煙稀少,但還要再往沒有人的地方走。


    原來他還有東西要給我看。


    謙像是覺得不好意思般,朝我露出微笑。


    到底會是什麽?比剛才的月亮更美麗的東西?


    我最喜歡的謙,他到底還會給我看什麽秘密呢?


    我帶著發燙的臉頰,一直跟著謙走。


    然後兩個人站到水邊。


    謙對我說了一些話。


    我根本就不明白他在說什麽。


    怎麽回事?謙你變得好奇怪。


    我記得自己曾說了這句話。


    接著謙就不再說話了。我又繼續問他。


    謙,你那樣子不像你,我不喜歡那樣的謙。


    小蓉,求求妳不要說那種話。


    謙伸出手,想要觸碰我。


    不要!你好嗯心!


    我用力把謙的手撥開。


    小蓉……


    謙黯淡地低語著……而我……


    「當我回過種來,謙已經壓在我身上了。」


    那時我才知道,因為謙比自己高大許多,如果被他壓製住,我就無法動彈了。


    謙的表情看起來很空洞,簡直像是失去了魂魄一樣……


    「他用像是動物一樣的力氣,朝我壓迫過來。」


    蓉以平靜聲調說出的話語,澡深地刺著玲夫。


    「我好害怕,可是也感到好生氣。」


    ——明明謙以前是那麽地美麗!


    我不要!謙變得好齷齪!快住手!


    於是我開始抗拒,從底下將謙踢開,並且朝著無法動彈的謙叫罵。


    不!小蓉,不要再說了!


    謙變得更加驚慌,用很大的力氣抓住我。


    好痛!謙好過分,不要碰我!


    妳安靜一點,聽我的話!


    謙整個人像是快要爆發了,而我也受到驚嚇,開始放聲大哭。


    我不要!我受夠了……!


    「那就算了。」


    ——謙這麽說。


    「謙用低沉的聲音,說出『那就算了』這句話。我到現在還記得很清楚。」


    不對,應該說是最先回想起來的。


    蓉一臉遺憾的表情,但又露出微笑。


    謙說完『那就算了』這句話,接著就把我拋了出去。


    「拋進河裏。」


    「……」


    「盡管那時並不是冬天,但河水還是好冷。我感覺周圍好臭,然後身體好沉重。雖然害怕,但除了害怕之外我什麽也做不到。」


    我從來沒有確切的想像過死是什麽樣的感覺。但那時候我覺得很痛苦,而且漸漸地分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麽事,隻能像動物一樣奮力掙紮著。


    「之後我不記得謙做了什麽樣的舉動。從當時趕來的人所說的話推測,謙似乎是先丟下我逃跑,後來又因為感到害怕而回來救我。」


    「雖然得救丁了但我的腦袋裏還是陣混亂。就連為什麽謙會在自己身


    旁,又為什麽會被大人們稱讚也搞不清楚。」


    回到家裏冷靜下來以後,才發現大家好像以為是謙救了意外溺水的我。我不知道為什麽會變成這樣。也許是謙對自己的行徑感到害怕而跑去求救,才使得趕來的大人們誤以為是那樣。最後,謙為了隱藏自己所犯的罪,也就刻意當作是那麽一回事吧。


    「於是,我就產生了一個想法。」


    蓉的聲音聽起來很清透,幾乎到了令人害怕的程度。


    「無論其他人是怎麽看待謙的,都與我沒有關係。」


    隻有我知道事情的真相。


    知道真相的我如果保持沉默,反而會令謙感到痛苦。因為不知道我什麽時候會揭穿謊言,所以他將會永遠活在恐懼之中。


    「我認為這樣子做,就跟報複一樣。」


    「報複……」


    「對不起,玲夫。我其實是個很壞的女孩。」


    ——我的溫柔都是假的。


    其實我是個很壞的女孩,隻是因為不想被人知道本性,才故意溫柔對待別人。


    岡村說的就是這件事嗎?


    「那段過去,妳真的忘記了嗎?」


    玲夫希望自己的用詞中不會帶著任何責難或歸咎,盡可能把話問得含蓄一些。


    「是真的。」


    蓉突然笑了出來。


    「哈哈哈,明明發生了這麽嚴重的事情,我卻全忘記了。我並沒有強迫自己努力遺忘它也不是特別想忘掉這件事。雖然很難讓人相信,但這是真的。」


    「不會。」


    我相信。如果一直記得那件事情,就太讓人難受了。


    「是不是很好笑呢?當我一下子回想起一切的時候剛開始是感到驚訝,但之後就隻覺得可笑。」


    我居然,為了救那個曾經想要殺死自己的人,而向玲夫提議一起去尋找那段差點被殺的痛苦記憶。


    「就算現在說出來,也還是很可笑呢。真像個白癡一樣,白癡。哈哈哈……」


    「所以,妳才會在網路討論區裏發布章?」


    蓉的細肩震了一下。


    「如果謙沒有發生意外,那傢夥愈是想當個好人,過去的罪就會讓他愈感到痛苦。現在那傢夥什麽也不記得了,反而使得蓉更加痛苦。因為就隻有蓉知道那件事。即使事實上,連妳自己都忘了六年前所發生的事情。」


    為了避免自己的話語過度逼迫蓉,接下來的推論玲夫隻留在自己心裏。


    蓉雖然忘記了,但和我及脫子一起前往機場探訪過去時,卻使遺忘的記憶產生逆流。羞恥、悔恨、無法原諒自己,但又無法告訴任何人。最後,蓉終於無法負荷下去,才選擇到網路上發洩情緒。


    「……嗯。對不起。」


    蓉笑著,承認自己的過錯。


    「雖然我混了一些謊書,例如想出風頭之類的在文章裏,但也明白有在看那個討論區的人,一定會憑自己的想像找到答桉。」


    恐怕正如她所預料的。岡村先前在簡訊裏提過,網路上所出現『猜測』,八成就是探討謙與他所救過的女孩,兩人之間的關係。至於為什麽我這麽肯定——


    「其實,我也這麽猜想過很多次。」


    「……」


    「隻不過我自己很討厭這種想法,所以一直裝作視而不見。」


    六年前,謙喜歡蓉。他對蓉是那麽地溫柔,無論蓉說什麽,他總是帶著笑容聆聽。之後他帶蓉到機場去,為了麵子而請蓉吃拉麵,最後還瞞著玲夫與蓉相約見麵。


    然後——或者該說然而,還很年幼的蓉當然無法就這樣接受謙的心意。


    「簡單地說……」


    玲夫也學蓉刻意做出一個苦笑。


    「謙以前迷戀上蓉,而自作多情對蓉做了過分的事情,結果因為被甩了就惱羞成怒,把蓉推到河裏去,最後又因為害怕而自己把人救上來。後來,當時的事情成了他的心靈創傷,使謙的個性變得有些扭曲,而蓉也漸漸與我們疏遠,在彼此避著對方之際,就把事情遺忘了。」


    順帶一提,我則是把被哥哥與青梅竹馬兩人排拒在外的記憶,設法改寫並忘掉。


    「後來,在撞見有人自月台上跌落時,謙的記憶一口氣被拉回到了過去,一切都回想起來了。接著不知道他是認為那樣做就能贖罪,還是因為引發了罪過所帶來的詛咒,使得他變成現在這副模樣。」


    「……」


    「這的確是罪,而且還是個令人思心到想吐的罪。」


    如果看到那種男人變成了英雄,還受到全國人的讚揚,當然會想給他一個教訓吧。像他那種人……


    乾脆去死好了。


    ——如果是我死掉就好了……如果不是那孩子,而是我死掉的話就好了


    「嗚……」


    謙所救的人說過的話語,與玲夫的思考重迭在一起,使他真的想吐了。


    但是他說不出口。明明很想狠狠地詛咒他幾句,但嘴裏就是說不出那些話來。


    因為玲夫心裏明白,在這裏咒罵、要哥哥去死,隻是一種讓自己解脫的自私藉口罷了。


    我根本就沒有資格責怪那傢夥,責怪謙。


    自己受到蓉吸引所產生的感情,不可否認的與謙所犯的罪有著相似之處。那個在機場廁所裏想拍腕子照片的男人,我曾有過那麽一點點讚同他的想法。我才真應該代替謙跳到軌道上被車給撞死。


    「罪惡之盒。」


    真是貼切的形容。這個必須用記憶這把鑰匙打開的盒子裏,的確裝滿了罪過。


    「對不起,玲夫。我傷害了你。」


    聽到蓉的聲音,玲夫隻是搖搖頭。


    「蓉所受的傷比我更深太多了。」


    隻不過是看了美麗的月亮與飛餒,隻因為相信對方有純潔的心,就被推進肮髒無比的河川裏。


    光是想到這點,就教人無法忍受。


    如果現在,再讓玲夫看見任何一個自己內心的罪惡他就——他也會無法再忍受下去,想投身到眼前的河川裏去。


    「——玲夫。」


    快停止下來。別在這片朦朧的黑暗中,用妳哀傷的聲音及柔細的身體,無助地呼喚我的名字。


    在視線的角落,一道橋色的火焰輕輕地搖晃著。


    「玲夫……我……」


    別靠近我!如果不想把我逼進河川裏,就求求妳放過我吧。我真的已經


    「不可以,小蓉。」


    ——咦?


    那是誰的聲音?


    「拜託妳不要傷害玲夫。玲夫他根本就沒有任何罪過。」


    我還問是誰,就隻會是他而已。


    這個聲音……不,應該說這些話語……


    「做錯事情的人是我,擁有罪過的人是我。我自己非常明白。」


    ——真的,比任何人都還要明白。


    「可是,我真的感到無比的悲傷……」


    悲傷。


    「謙……!」


    玲夫跑向謙——跑向正代替謙說話的脫子,一把抓住她的手。


    「你是謙對不對!謙!謙!」


    你到底在做什麽?為什麽會變成這樣?你真的在這裏嗎?你足什麽時候出現的?你們兩個果然是同一個人嗎?


    「我很悲傷。」


    然而,謙卻不作回答。隻用著毫無起伏的聲音繼續說話。


    「我無法原諒我自己。」


    ——我明明是如此地罪孽深重,竟然還敢抱著希望,真是不可原諒。


    脫子的臉頰上直直落下兩行淚。


    每次提到謙的時候,脫子看起來總是很悲傷。她內心裏的某處,一定常像這樣聽見謙的聲音


    。


    「你說希望……到底是指什麽?」


    玲夫搖著脫子的纖細手臂。和外表相比竟沉重得嚇人。


    「罪惡之盒。」


    「盒子?盒子已經打開了啊?難道還有嗎?」


    「我的罪……我……的……」


    脫子麵無表情地流著眼淚,然後整個人突然失去了力氣。


    「謙!……脫子……」


    脫子向前倒去,玲夫連忙抱住她嬌小的身體。


    「妳是脫子對吧?」


    她的身體好輕。玲夫撫摸著她的頭發,一聲聲地呼喚著她,像是在確認她是否還存在著。


    她發出微弱的喘息聲,聽起來想是在呼喚著玲夫,但似乎無法靠自己的力量站起來。


    過了一會兒,或者是過了好一陣子,玲夫默默地等待脫子恢複過來。


    從海麵上吹來的風,正輕輕地吹拂著河口裏的水。


    「他已經不在了?」


    背後傳來蓉細微的聲音。聽起來就像謙的聲音一樣充滿了悲傷,而且還帶著極大的恐懼。


    「蓉。」


    玲夫把脫子抱在懷裏,回頭望去。戴著眼鏡的蓉正受到月光的照耀,帶著孤獨的氣氛站在那裏。


    「妳知道他說的罪惡之盒到底是仟麽嗎?」


    「……我不知道。」


    「真的嗎?謙剛才說的是『我的罪惡之盒』。」


    原本以為已經打開了,但真正的罪惡之盒似乎還藏在某處。謙之所以會現身,應該是為了傳達這個訊息吧?


    「我不知道。」


    「是嗎?」


    現在不管再怎麽問,蓉的答桉大概都不會改變。於是玲夫不再問下去,而把脫子抱了起來。


    「你要去哪裏?」


    看到玲夫像是要離開的樣子,蓉又問了一次。


    「河的對岸。」


    他們兩人本來就打算要去那裏。


    「你要把我丟在這裏?」


    「如果跟來的話,可能隻會帶給妳更多的痛苦。」


    「……是這樣嗎?」


    蓉帶著有些困擾的笑容,低下頭去。纖細的身體像是被風吹動著似的。


    ——我,一直覺得蓉很漂亮。


    甚至被學校裏的同學,誤會了很多次。


    能再和妳一起去機場,我真的很高興。


    但是不管現在再說什麽,都隻會讓自己像個可惡的男人,使得玲夫隻能動著嘴唇,什麽也說不出來。不提別的,我現在正抱著別的女孩啊。我……不是已經選了脫子嗎?


    「蓉……」


    脫子在玲夫的懷裏,喃喃地說著。


    「這個……」


    她的小手上,一陣紅色和綠色的光芒正交互閃爍著。那是她在機場撿到,後來又在河畔上找到的(給玲夫的)筆。


    蓉顫抖著。


    「妳會怕嗎?」


    「……」


    「放心。」


    放心……謙雖然悲傷,但他沒事的……


    「脫子!」


    脫子突然離開了玲夫的手臂。不過與其說是離開,應該說是她自己跌了下來,跪倒在水泥地上。


    「喂!」


    「人家不要。」


    ——不要玲夫抱著自己還對蓉笑。


    「身為一個女孩子,那樣子很不好看嘛。」


    她不讓玲夫攙扶,靠著自己的力量,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


    「這個給妳。」


    脫子把原子筆拿在手上,朝蓉走擊。蓉則站在原地


    「妳放心,這個是假的。」


    動也不動。


    她把發光的原子筆遞給蓉。


    「這是我在機場偶然撿到的。或許不是偶然,搞不好是謙在暗地裏準備的。」


    ——真正的那支筆,應該還在蓉那邊。


    「」


    「對不起,讓妳回憶起來了。」


    脫子努力擠出笑容,蓉則注視著正在她手裏發光的筆。


    真正的筆。玲夫似乎也想像得到那是什麽意思。


    「對不起。」


    ——不能……給妳……


    「脫子!」


    玲夫忍不住上前扶住脫子。玲夫並沒有聽清楚她最後說了什麽話,隻覺得每當她說出一句就像是一點一滴地流失力量,這讓玲夫感到很害怕。


    「我們走吧。」


    玲夫再度抱起脫子。他感到驚訝。自己絕對稱不上力氣大的人,但他的手裏卻隻感受到一隻小貓般的重量。她看起來,依舊隻是個普通的嬌小少女。


    「盒子就在那邊對不對?」


    揮去了心裏的不安,玲夫望向正高高地照耀著天空的火焰。


    那個地方。


    有鐵槽、鐵管還有巨大蒸餾塔林立排列的地方。


    玲夫曾在夢中看過。那裏正埋著連腐朽都不被允許的悲傷。


    就隻是靜靜地在那邊,等待別人開啟。


    原來——那正是謙的夢,或者該說是他的記憶。


    謙選擇埋在那邊。


    藏了罪惡的盒子。


    「……對了。」


    玲夫突然想到某事。他先放下脫子,然後走向靜靜地站在那邊的蓉。


    「我也有東西要給妳。」


    玲夫從口袋裏拿出一條帶著兔子圖桉的粉紅色手帕。連同裏頭包住的東西一併交給蓉。手帕裏裝的,當然就是邪個鑲有亮晶晶寶石的蝴蝶胸針。


    「你不要了嗎?」


    蓉把發光的筆和發光的胸針,放在手心上問道。


    玲夫搖搖頭。


    「不是,我希望蓉保管這些東西。或者,由蓉自己丟棄掉。」


    「……是嗎?」


    蓉用她纖細的手,握住人造的蝴蝶及假飛機。脫子則看了她的手一眼。


    「那,我們走了。」


    「嗯。」


    蓉輕輕一笑,任由風吹著自己的長發,注視著玲夫與脫子離開。


    奮力地跑著。


    呼……呼……


    自己的喘氣聲聽起來是這麽地激烈。


    好害怕,好想趕快逃離這個地方。但卻是自己跑過來的。


    為了處理掉。


    來到這個用來掩埋掉悲傷的地方。


    我要掩埋,並且把它忘掉,以後也絕對不會再到這裏來。


    就算是要徹底否定掉自己,也必須將悲傷掩埋掉才行。


    手裏正抱著一個準備埋掉的盒子。


    雖然脫子好幾次要求說要自己走,但卻不斷地跌倒,然後玲夫又得再扶她起來。


    「妳很煩欸!」


    於是玲夫不顧她的意願,直接背起她。


    「對不起,給玲夫添麻煩了。」


    脫子帶著些許歉意,把她纖細的手搭在玲夫的肩膀上。柔順的秀發不停地搔著玲夫的頸部及下巴,背上輕得過火的感覺卻讓他感到無比惆悵。


    夜晚的氣息,還有天空傳來的低鳴聲。


    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再也沒有遇到任何擦肩而過的人了。


    平常生活所習慣的景致也變得愈來愈少見。


    鋪著路磚的人行道、架高的高速公路、電線以及吹個不停的風。大海,還有運河。


    「那裏有鐵軌。」


    「應該是給運貨列車用的吧。」


    鐵軌與道路平行延伸著,那是這個巨大工業區的輸送路線。


    「有點恐怖。」


    「太概吧。」


    那是一段沒有人知道從何而來,也不知道將通往何處的鐵軌,上頭行駛的列車也不讓人乘坐。看到一長串沒有窗子的漆黑


    列車停在那裏,讓人產生了一種像是要被載往異世界的錯覺。


    「玲夫怎麽突然變得好溫柔?」


    「幹麽突然提這個?」


    「因為人家感覺到有好多溫柔傳達了過來。」


    「……」


    不要在別人耳邊陶醉地說這種話。


    「那我就狠心一點,把妳丟下去好了。」


    「哇——」


    脫子緊抱住玲夫。背上傳來一陣柔軟的觸感。明明整個人那麽輕蜜而溫暖的感覺。


    「——有點高興。」


    「咦?」


    「背後。」


    「啊……哇哈——!」


    脫子在背後顫抖著。


    「哇,別這樣。抱歉,別在後麵亂動。」


    「這是因為……被喜歡的人說色色的話,讓人家覺得好高興喔!」


    「唔!」


    纏繞在頸部上的力道愈來愈強,快讓玲夫站不住了。


    ……妳這傢夥,沒發現自己剛才連續說了幾個不得了的詞嗎?


    「玲夫怎麽啦?」


    就隻有那裏給人那麽甜


    現在又改用男孩子般的語氣嗎?拜託妳不要再開口了,我快要受不了啦


    「因為我很色,所以你生氣了?」


    脫子的頭輕靠到玲夫後腦勺上。


    「沒有啦:而且哪會色。」


    以現況來說,想入非非的人應該是我吧。不過,玲夫當然沒有說出口,隻能沉默地繼續走著。


    夜變得愈來愈深,周圍的空氣也愈來愈冷。軌道延伸著,電線也延伸著。除了偶爾有大型車輛呼嘯而過之外,這裏沒有其他人在。


    然後……


    「玲夫……在那邊……!」


    一座帶著弧形的巨大鋼鐵城堡,高聳的鐵塔上火焰搖晃著。朝夜空吐煙的煙囪,整齊排列的白光照出鋼骨的影子。連運河的水麵上也映著光線。


    以帶著些許紅色的夜空為背景,工廠群像森林般綿延林立著。


    ——好厲害……太帥了……


    玲夫受到眼前的景物感動,好一陣子說不出話來。


    玲夫終於和脫子一起,來到這個他長久以來隻在遠方眺望的地方。


    終於來了。


    ……雖然不該讓你來的,但我等這一刻很久了。


    眼前有一個很大的平交道。鐵軌的另一頭是一個彎道,所以看不見前方是什麽景象。


    但玲夫知道自己應該朝那邊去。


    因為那正是夢境裏,或者該說是他們兩人深沉的思念中,一直想向玲夫傾訴的目的地。


    脫子輕輕地從玲夫的背後下來,站在人行道上。


    「妳還好吧?」


    「沒事,大概是因為現在屬於特別的時間。」


    盡管玲夫感到有些寂寞,但脫子似乎也感受到相同的心情,很快地又伸手握住玲夫的手。


    兩個人手牽著手,跨越了平交道。


    平交道的另一頭,是個更加寂靜的奇妙世界。


    綿延的鋼鐵從道路的遠方一路逼近到兩人身旁。這裏既有比人的身體還要粗大的鐵管,也有比脫子的手指更細的鐵管,彼此交迭或併行著,延伸得又高又遠。水蒸氣不斷地從鏽蝕的排氣孔中竄出,而安裝在鐵管各環節上的計量表,上頭的指針各自停在不同的數值上。


    這一切全都是無生命的物品,看起來卻像是一個巨大生物體內的器官群。兩者之間的共通處,就在於無論外形看起來多麽的扭曲,或者分佈得多麽不平均,各項物品(器官)都是因循必須而扭曲成形.,因循必要而位在該處。


    少年曾朝著更前方奔跑而去。


    拚命地,彷彿在逃跑、又像是在追逐著,一路跑了過去。


    在這條貫穿了鋼鐵森林的直路上。


    少年的手裏緊抱著一個盒子。即使周圍的景色散發著奇異的魅力,但在他的眼裏卻猶如另一個恐怖的世界。照耀著蒸餾塔的光線正晃動著;獨立曲線狀垂吊著的一道道燈光,就像是綻放在黑色藤蔓中的小白花一般。它們正妖豔地纏繞在氣勢懾人的粗大鐵塔上,釋放著亮得嚇人的光線。


    少年朝著工廠深處的高空中不停燃燒的火焰前進。


    ——火焰下……我要把這個埋在那道火焰下。


    玲夫明白這副景象意味著什麽。


    但是他現在無論看到什麽都不會感到驚訝,甚至能夠平靜地接受眼前的狀況。


    來這裏就是為了忘掉時間及現實。對於自己、少年還有脫子之間的分界已經變得很噯昧了。玲夫隻是靜靜看著,並且聆聽著那段獨一無二的內心獨自。這是連綿不斷的鋼鐵所施展的無機質魔法。


    最後,少年終於抵達了目的地。在水泥門的另一頭,一棟漆黑的塔如怪物般高聳佇立在眼前,橘色的火焰則在頂端燃燒著。


    即使在夜晚時分,門依舊是敞開的。工廠沒有睡眠,如同人類隻要還活著,心髒就會不停跳動,肺部也會渴望呼吸的道理,鋼鐵城堡總是不分晝夜地持續運作著。


    玲夫跟在少年的後頭。


    少年環顧四周。怪物鐵塔的正下方並沒有地麵,但稍微遠離點的位置有一塊花草區。選在這裏應該也無妨,隻要那道火焰能夠擔任守衛就好了。


    少年開始用他的雙手把泥土翻開。隨著漆黑的坑洞愈挖愈大,少年的歎息也愈來愈深長,並且憐愛地撫摸著盒子。


    ——對不起。可是,我別無選擇了。


    然後,少年把發抖的手伸入盒中。


    很難受對不對?我真的很對不起……


    把泥土蓋到盒子上時,少年甚至忍不住移開了目光。


    最後,少年用嘴唇唸了聲『再見』,並且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盒子就這樣被拋棄在此。


    ——藏了罪惡的盒子。


    永不消逝的火焰。


    從謙的房間也能看得見的火焰,正代表著他永不消逝的罪過。


    謙總是殷切期盼著自己能夠忘掉那件事,但在遺忘後,依舊喜歡注視遠方的火焰。


    這也許代表著就算謙努力將它埋在心底,還是會在不知不覺中追尋它?


    「——謙。」


    玲夫向不在這裏的哥哥說話。不對,或許他正在這裏,不過也都無所謂了。


    「你的願望,就是要我打開盒子對吧?」


    玲夫也走到燃燒著火焰的鐵塔底下。頭上的火焰發出熟悉的聲音,持續燃燒著。沒錯,這個聲音就和那個在玲夫心裏的天空中,總是響個不停的飛機噴射引擎聲相同。


    玲夫伸手觸摸花草區的泥土。他避開細小的樹根以及小石頭,仔細地尋找那個東西。


    ——找到了。


    玲夫摸到一個東西。那是個約鉛筆盒大小,用來放雜物的盒子。在百圓商店裏堆積如山,平凡無奇的塑膠盒。


    謙的罪過就裝在這個盒子裏頭嗎……


    雖然感到有些遲疑,但想到既然這是謙的願望,而且知道這個秘密應該就能讓他甦醒過來,玲夫還是用手開啟了盒子。


    ……這……


    看到放在盒子裏的物品,玲夫頓時啞口無言。


    為什麽……這個東西會放在這裏……


    「騙人……」


    玲夫伸出微微顫抖的手,摸著『罪惡之盒』的內容物。


    那是一個十分可愛的少女玩偶。


    明亮的長發、纖細的雙腿,還有白色的單件式洋裝。


    腳踝上綁著紅色絲帶。


    帶著翹睫毛的美麗臉龐,以及與年齡不太相稱的圓胸。


    然而被埋在土裏長達六年


    「為什


    麽!」


    這——這怎麽看都是……


    「不可以!」


    玩偶已經變得既肮髒又破舊。


    就在玲夫抱著恐懼準備回頭望去時,背後傳來的聲音阻止了他。


    「不要看我,玲夫。」


    「……脫子……」


    「因為我現在的模樣,可能不太可愛。」


    她不好意思讓玲夫看見。


    「——六年前。」


    脫子不許玲夫回頭,然後繼續說了下去。


    就在謙約蓉來看橫越月亮的飛機那天。


    「其實除了飛機之外,謙還有一個東西想要給蓉看。」


    橫越月亮的飛機,還有與飛機相同模樣的光筆。


    如果小蓉喜歡月亮的話,就把這支光筆送給她。


    如果這支筆也能讓小蓉感刊開心,就再把這個珍藏的寶貝給她看。


    隻要小蓉看了這個能露出笑容,我一定能感到幸福的。


    於是,蓉對月亮的景致感動,而且還把自己寶貴的胸針送給了謙。


    這一切讓謙感到十分高興。


    因為那個亮晶晶的金色胸針,漂亮到了讓他好想『別到自己身上』的程度。


    然後他便回送給蓉一支會發光的飛機筆,蓉則有些害羞地收下了。


    ——好像在交換戒指一樣呢。


    謙笑了。因為蓉突然說出彷彿是大人才會說的話。


    接著,終於來到揭曉秘密的時候。


    ——這個,是我很喜歡的玩偶喔!


    不隻是朋友,就連玲夫我都沒有告訴過他,我一直都把這個玩偶當作自己的寶貝。


    好可愛的玩偶,光是看著她就讓人感到幸福。


    妳好。謙抬起玩偶的手,朝蓉打招呼,然後期待蓉會以笑容回應。


    但是,蓉帶著懷疑地皺著眉,用像是在看思心東西的眼神注視著謙。


    ——謙,你怎麽會喜歡玩玩偶?


    我真不敢相信!你明明是個男孩子,而且已經讀國中了!


    蓉的年紀雖還小卻很聰明,一向有話直說的她絲毫沒有掩飾自己的厭惡。


    雖然後來聽蓉自白的玲夫,多少能夠理解她之所以這麽說,是為了保護自己喜歡謙的這份淡淡戀情,但當時的謙怎麽可能理解。


    怎麽這樣……小蓉,妳為什麽要說這種話


    謙所展現的失望與震驚,反而更逼便了蓉失控。


    ——怎麽回事?謙,你好奇怪!


    不要這樣,小蓉……不要說那種話……


    我和小蓉一樣啊。漂亮,溫柔,而且同樣喜歡可愛的東西。


    謙想要伸手碰蓉。因為他想要安撫比蓉還要慌亂的自己。


    ——不要碰我!你好惡心!


    然而蓉卻拍開了謙的手。


    小蓉……


    謙受了傷,隻能低著頭沉默不語。平靜的水麵上有風吹拂著。謙的手裏依然握著玩偶。


    ——謙。


    背後傳來蓉帶著責備語氣的呼喚聲。謙不明白,受到傷害的人是自己,為什麽還要受到責備?


    謙,你討厭我了嗎?


    ……才沒有。


    雖然謙如此回答,但他自己也不確定。


    真的嗎?


    小蓉妳才是,已經討厭我了吧。


    我才沒有討厭謙!就是因為不討厭才會生氣的!


    ……


    你真的不懂嗎?謙……謙。


    ——看看我這邊。我知道男孩子這種時候會產生什麽感覺。


    好像被她命令著。讓人很不高興。


    ……你想要摸女孩子,對不對?不是那種玩偶,而是真正的女孩子。


    纏繞在耳邊的話語。彷彿被人強灌喝下又甜又燙的東西,好難受。


    畢竟你是男孩子嘛。


    腦袋裏感到一陣刺痛。蓉那種有如挑釁還是試探的言語,正激發出一股強烈的感情。那既不是喜歡美麗事物時產生的感覺,也和覺得蓉很可愛的情緒有所差別,是一種光憐愛她還不能滿足的衝動。


    我說的對不對?謙你雖然喜歡玩偶,但那終究不是女孩子吧?


    ——不是女孩子。


    謙當然明白這件事。但是,謙卻到此時才知道。


    不是女孩子的男人,有多麽危險。


    「之後發生的事情,玲夫已經知道了吧。」


    ——我想,當時的蓉對於這一切並沒有什麽具體的認識。她就隻是,該怎麽說……不希望輸給先喜歡上謙的自己。


    「所以做出那種事?當時她明明還是個小孩吧?」


    「就因為還是個孩子,才會無知地想使用從大人那邊學來的手段吧。」


    「……」


    「因此對自己招致的後果感到驚訝,並且奮力抵抗。」


    玲夫的心裏感到疼痛。


    謙傷害了蓉。對她做了很過分的事情。


    但是,謙也被蓉傷害了。


    ——怎麽回事?謙,你好奇怪!


    ——不要碰我!你好惡心!


    ——我知道男孩子這種時候會產生什麽感覺……


    玲夫感受到這些話語的可怕,忍不住搖著頭。


    如果換作是我……不知道會怎樣,無法保證自己不會和謙做出相同的舉動。


    當然,那當然是不可原諒的事情,不管怎麽辯解都沒有用。那是理所當然的。但六年前謙也還隻是個國中一年級的孩子。


    「不過,後來謙之所以會下水去救蓉,並不是因為感到害怕喔!」


    不見蹤影的脫子,聲音聽起來比平常沉穩,成熟許多。


    ——謙不但失去了喜歡的自己,還因此知道了危險的自己,而被強注了無法抗拒的某種感情。然後,他聽命於危險的自己,犯下傷害蓉的罪行。


    但是,當謙看見溺水的蓉時,他的內心又產生了另一個衝動。


    必須去救她!必須去守護她!如果不去救蓉,我一定會無法忍受!


    「於是身體就自己動起來了,就像是被人命令那樣做一樣。」


    「……」


    其實,就連謙也不知道當時的自己為什麽要那麽做。就在他無法瞭解狀況之際,被周圍的


    誤解抹去了自己的思考,隻留下既難過又苦澀的記憶,甚至最後連那些感情也遺忘了。無法告


    訴任何人的真正『罪惡』,就這樣被封在盒子裏掩埋掉了……


    後來,謙的個性轉變,既不坦率又憤世嫉俗的態度,或許都是因為不知不覺中自己受到舊傷的影響所形成的。


    不過——所以,當在車站裏看見有人跌落鐵軌的時候,我除了去救她之外沒有其他選擇了。


    謙內心的想法突然在玲夫的心裏響起。


    因為,我的身體突然回想起來了。


    我這個男人活在世界上的意義。


    我的內心袒什麽東西也沒有,就隻剩下創傷、罪孽,還有性命。


    既然如此,就把自己的性命用在別人身上,淨化自己的一切,這就是唯一個能處分自己的方法——


    這與自己究竟是誰無關。甚至可以說,就因為自己什麽都不是才能做到。


    就這樣,謙達成了自己的使命。或許他已經感到滿足了。


    「可是,玲夫,還有我在。」


    脫子的聲音,又恢複了原本的天真無邪。


    即使謙漸漸忘掉了,但脫子還是一直被關在牢房裏。


    每當謙望向那道橘色火焰的時候,脫子就能感受到外頭的世界。


    直到謙的意識突然中斷,並且釋放了心裏的某種東西,才使脫子逃出了牢房。


    「雖然這隻是我自己的想法,不過我覺得這其實是謙的願望。」


    「妳是說享受塵世?」


    「哇哈,對啊。」


    可愛的衣服,還有渾圓的胸部。能夠每天盡情歡笑,盡情玩樂,還能毫無顧忌地流淚或生氣


    「就算是一次也好,他一直希望能傾訴這個秘密。」


    「……向我嗎?」


    「嗯。」


    「為什麽是我?」


    「畢竟是親兄弟,而且他應該是認為玲夫一定能理解吧。」


    那根本不成理由——不過,也許沒錯。


    當我和蓉與腕子在一起的時候,總是感覺到心情特別平靜。平常的我既不擅長與其他男同學相處,也不太會說什麽黃色笑話。


    雖然還不至於想去玩人偶,但也同樣喜歡美麗或溫柔的事物。


    對,我一定不隻是因為道理才涉入這件事的,而是受到吸引。


    並不是因為他是我哥哥。


    「我也覺得能告訴玲夫真好。」


    「承蒙抬舉了。」


    玲夫感到不好意思,隻能用玩笑話掩飾。


    「能和玲夫度過這段時間,我真的很高興。」


    「……」


    什麽嘛,妳為什麽要說那種像是就要結束的話。


    「能夠讓玲夫替我打開盒子,我真的真的很高興。」


    雖然你一開始老是愛生氣,但還是覺得我很可愛。


    玲夫給了我名字,稱讚我做對事情,在我被壞人襲擊的時候又救了我。而且快被媽媽發現的時候,玲夫還擔心我並出來找我。


    「玲夫,你好像神一樣偉大喔!」


    「那樣誇我才不會感到高興咧。」


    真笨啊:明明剛才敘述謙的事情時感覺還挺精明的,講到我卻又變成什麽神了。


    「謝謝你。」


    「……」


    「能和玲夫相見真是太好了。」


    ……在我消失之前。


    「——消失!?」


    玲夫惡不住回過頭去。現在根本顧不得什麽。不要看我。了。但是,眼前卻一個人也沒


    彷彿人已經被鋼鐵所施展的魔法拐走似的,四周就隻有鐵管及鋼骨形成的森林。


    「脫子!」


    人家好喜歡玲夫這樣叫我。


    「那妳就快出來啊!不要再躲了!」


    可是,我必須離開了……在盒子打開後,時間已經開始流動了。


    「——妳……!不,原來你們兩個一起欺騙我!」


    謙和脫子兩個人,說了一大堆鑰匙之類的謎語,把我引誘到這裏來。


    「妳打從一開始就知道會消失了對不對!把之後的事情全丟給我一個人處理,怎麽可以這樣!」


    玲夫佇立在原地,不斷地怒罵著。但是,他的聲音卻連同燃燒的火焰以及吐出蒸氣的機器運作聲,一起被噴射機引擎的聲音蓋過。


    謝謝你……玲夫……


    「別走!不要自己滿足了就跑:丟下我一個人——」


    空洞的呼喊聲隨風飄逝。


    玲夫顫抖著,一點力氣也使不出來。


    消失——既然脫子不見了——那謙也會……?


    「啊啊……」


    對了,脫子從來沒有說過,隻要打開了盒子就會讓謙再度醒過來這種話。


    我……我以為這樣就能救謙,實際上卻是幫助他消滅自己?


    如果那就是他真正的願望——那我


    「你現在明白被丟下的心情了嗎?」


    ——咦……


    「都是你不好,想沉浸屬於你們兩個人的世界裏。」


    就算你再怎麽喜歡脫子。


    「……」


    「雖然說像我這種人,就算被丟下也是理所當然的。」


    盡管帶著寂寞,但這個聲音依舊笑得那麽溫和。


    「畢竟我是一個隻記得被人傷害,卻忘了自己也傷害過別人的壞人。」


    「蓉……」


    「可是我還是忍不住來了。」


    這地方還真是美麗呢。雖然有點恐怖。


    「妳怎麽會在這裏?」


    「不告訴你。」


    蓉撇著頭,輕輕地笑著。那笑容讓玲夫覺得就算她想永遠保密也無所謂。


    「謙。」


    蓉向看不見蹤影的謙說話。


    「對不起。」


    我沒有想起真相。


    「可是,我現在還帶著這支筆呢。你看。」


    蓉按了按飛機模樣的按鈕。


    紅色的光。綠色的光。代表著翱翔夜空的機翼顏色。


    「這是你送我的,謙。還有這個也是。」


    蓉的衣服上別著胸針。蝴蝶翅膀上鑲著發光的寶石。


    「為什麽?」


    告訴我,謙。為什麽你隻把自己傷害我的記憶還給我,卻把我傷害了你的記憶隱藏起來?


    蓉將飛機舉向夜空,與工廠裏的白色燈光迭在一起。看起來就像小小的飛機正在橫越小小的月亮一般。


    接著,回答的聲音傳了過來。


    ——因為我比任何人都清楚,傷害過他人的記憶有多麽可陷。


    我不希望小蓉體會到這種痛苦。否則,小蓉就會知道——


    知道我的心底曾經怪罪過小蓉。


    我不想像那樣互相責怪。我希望這件事就這樣消失。


    「可是,你還是希望玲夫知道這件事不是嗎?」


    「而且,現在你也做出回應了。」


    玲夫突然發現,蓉對謙說話的時候,似乎比對自己還要不客氣。


    他們兩個人平常都是這樣說話的?還是希望能像這樣說話?


    「我想,我不能輕易地原諒謙所做過的事情。」


    蓉的聲音雖然溫和,但帶著堅定的語氣。


    「可是,謙也不需要原諒我。」


    因為就算原諒對方,彼此的創傷依舊不會消失。


    (盡管那樣做多少會減緩痛楚……)


    「既然如此,我們就一邊記得這件事一邊活下去吧。」


    ——我們並不需要特地去原諒彼此,就算彼此的心裏仍存在著過節,但像橫越月亮的飛機或魔法的工廠這些美好的事物,依舊還是美麗不變的。


    蓉把手伸向玲夫。


    玲夫的手裏,還緊抓著那個破舊的玩偶。


    他點了點頭,把玩偶交給蓉。


    蓉撫摸著玩偶的頭發,用手指細心地梳整,並且取出兔子圖桉的手帕,將上頭的灰塵全都擦去。然後把玩偶頭上變得淩亂不堪的絲帶解開,重新再綁回去。


    「她好可愛。」


    蓉對玩偶嶄露溫柔的笑容,並且取下別在自己胸前的胸針,將它別到玩偶的衣服上。白衣上曆經歲月侵蝕的髒點,被金色蝴蝶巧妙地隱藏後,玩偶看起來就像是長了翅膀一般的美麗。


    「這個就送給她吧!」


    畢竟這是送給謙的東西,而且謙也曾經喜歡過。


    「謝謝你把這些東西給我看。謙……」


    謝謝。


    對不起,這句話遲了六年才告訴你。還有,真對不起,年幼的我傷害了你。


    就算不需原諒我,也請讓我為了自己的心,向你表達這些歉意……


    蓉的眼睛帶著一點點濕潤,充滿憐愛地抱著玩偶。


    然後……


    「玲夫。」


    一道像是帶著遲疑,又像是有些害羞,聽起來甜美且溫柔的聲音傳了過來。


    「脫子!」


    「玲夫!玲夫!」


    玲夫回過頭,變回可愛少女


    模樣的脫子朝自己撲了過來。


    「脫子……!」


    玲夫緊抱著她,她的身體既嬌小又輕盈,


    「妳怎麽可以隨便消失!」


    玲夫不想放開她。好想永遠這樣抱著她。


    「我不是回來了嗎?」


    「我是要妳不要猶豫。」


    「我不會再猶豫了。」


    而且十分柔軟。有種脆弱到讓他想哭的感覺。


    脫子嬌小的頭窩在玲夫的胸膛裏撒嬌。玲夫的心、手甚至是全身都充滿著難以書喻的喜悅。


    「我最喜歡玲夫了。」


    我也喜歡妳。所以,妳不要走。


    我會待在你身邊。


    「……即使你看不見我。」


    「……」


    「就算沒辦法見麵,我還是會永遠待在你身邊。」


    脫子抬頭望著玲夫,並且露出笑容。這是從認識脫子以來,最可愛的笑容。


    隻要記得這個笑容,無論發生什麽事都能麵對……


    「不能再見麵了嗎?」


    玲夫心裏很明白。


    脫子是另一種存在,像是這個奇異世界所做的夢一般。


    而自己、蓉還有謙,都必須在夢境結束後回到原來的世界。因為大家必須繼續活下去。


    「我會永遠永遠看著玲夫的。」


    「瞭解。」


    可是,這不就成了一個悲傷的離別了嗎……


    「感到寂寞的時候,你隨時都可以呼喚我的名字。」


    喊出這個你為我取的難聽名字。


    「原來妳知道啊。」


    玲夫苦笑著。我會喊的。像妳這種脫逃犯,叫脫子就夠了。


    「不要太過責怪謙喔。」


    「這我就不能保證了。」


    「脫子必須向媽媽、謙救的女人還有許多人道歉。」


    「我幫妳去道歉。」


    雖然我沒什麽誠意。


    「還有……」


    玲夫,就拜託妳照顧了。


    脫子向蓉鞠躬。


    「放心吧。」


    蓉點頭向脫子笑著。這讓玲夫感到尷尬,好想馬上逃離這個地方。


    「我雖然有點怕蓉,不過也好喜歡妳。」


    「我一直很嫉妒妳,可是也喜歡妳。」


    兩個女生之間展現了奇妙的感情,讓玲夫感到有些放心。


    「玲夫。」


    脫子伸著雙臂,又向玲夫討了一個懷抱。


    「雖然你總是不把話說出口,可是我也喜歡你這一點喔。」


    「妳在說什……」


    白皙玲瓏的臉龐緩緩靠了過來,柔軟的雙唇與玲夫的嘴唇輕觸。


    「脫……」


    「再見。雖然不是真的再見。」


    那我就不說。既然妳喜歡,我就不說出口。


    玲夫在心裎持續說著。


    然後,夜晚漸漸地收回了魔法。


    鋼鐵森林開始呼吸著新鮮空氣,彷彿像是在傳達著新的一天即將展開,用力吹出化為朝霧的白色蒸氣。


    玲夫與蓉兩個人,在工廠群裏靜靜地仰望著天空,等待陽光的到來。


    「好苦澀啊……」


    玲夫抬頭望著連接處已經浮現鏽蝕的鐵煙囪說道。


    「現在就好,讓我感慨一下吧。」


    蓉沒有多說什麽,就隻是陪伴在他身旁。


    在太陽升起的相反方向,附近最高的山已經變得依稀可見。


    而仍在吐著搖晃火焰的高塔上方,早晨第一班飛機正飛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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