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了,下一次的大賽是什麽時候啊?」


    春乃向走在旁邊的圭介提問。


    初夏的周六午後。兩人已經換上了夏季製服,街上的空氣也逐漸蒙上了夏季特有的濕溽。


    放學回家的路上,兩人一如往常地肩並著肩走在田間的小徑。圭介的家就在通往水際神社的石階入口的正對麵,所以放學之後,兩人總是一起走路回家。在這個人心不古的時代,孝治特別交代圭介要好好地照顧寶貝女兒,不過圭介向來對春乃抱持著某種程度的好感,即使孝治沒特別交代,他也會義不容辭地充當春乃的貼身保鏢。


    星期六下午本來就不必上課,不過兩人還有社團活動。圭介是劍道社,春乃則是樂器社。時序進入炎炎夏日的現在,社團活動多半都會挑在比較涼爽的午後。


    「下一場是八月,夏季慶典是什麽時候啊?」


    「十五日,剛好是中元節的連續假日。」


    「那比賽就是前兩天,也就是十三日。」


    圭介屈指數來。


    「那不就隻剩一個月而已嗎?」


    進入七月之後,夏季慶典的準備活動也跟著揭開序幕。正式的準備工作雖然還沒開始,街頭巷尾的宣傳海報卻提前讓村民感受到慶典的歡樂氣氛。


    「差點忘了一件事。」


    圭介將快要滑落的劍道用具重新背起之後,朝著春乃走近了一步。


    「你、你幹嘛?」


    突然逼近的圭介讓春乃不由得往後退了一步。無視於春乃的戒備,圭介毫不在乎地開口:


    「那個『老祖宗』之後怎樣了?安頓下來了嗎?」


    老祖宗,圭介稱呼流的字眼。封印於五月初解除,如今已經是七月,兩個月的時間一晃眼就過去了。


    「嗯,差不多了。」


    春乃眉尖一皺,神情不悅地點點頭。她不怎麽喜歡『老祖宗』這個字眼。封印解除之前,春乃也曾經用過同樣的稱呼方式,然而封印解除之後,就已經更改為『流先生』了。根據神社的文獻記載,春乃與流並沒有血緣關係,然而『老祖宗』的稱謂卻等於直指春乃是流的直係子孫,偏偏春乃又對流抱持著某種特殊的情感,自然不會喜歡這種稱呼方式。


    可是即使糾正了好幾次,圭介依然我行我素,最後春乃也隻好放棄了,這陣子甚至懶得碰觸這個問題。


    「隻不過最近好像有點悶悶不樂。」


    「怎麽說?」


    「一開始還以為是無法適應四百年之後的生活,那陣子不是有很多記者跑來訪問他嗎?」


    說到這裏,春乃臉色頓時一沉。老實說她對那些記者真的沒什麽好感。


    「不過等到一切歸於平靜,也逐漸習慣現代的生活之後,現在反而有點懷念起四百年前的生活。」


    「原來如此,這可不像現代浦島太郎那麽單純。」


    圭介搔搔腦袋,歎了口氣。


    「看來現在還不是時候。」


    「什麽不是時候?」


    圭介的喃喃自語讓春乃感到有些疑惑。


    「劍道大賽就快到了,我想請『老祖宗』指導一下劍術。」


    「指導劍術?」


    「對啊,『老祖宗』不是名劍客嗎?而且還是個實戰高手呢。」


    春乃聞言,不禁點點頭。


    「也對,之前你也有類似的提議。」


    「總不能一直處於低潮期嘛。」


    圭介相當認真。他對任何事總是抱持著得過且過的態度,劍道是唯一能讓他認真的事情。


    「……萬年亞軍確實不怎麽光彩。」


    「春乃,妳好毒喔。」


    圭介再度搔搔腦袋,露出無奈的苦笑。


    「妳覺得怎樣?」


    「嗯……我也不知道。不過指導劍術的話,就必須把流先生帶出來,這點我倒是十分讚成。」


    這陣子流總是窩在屋子裏麵不肯出來,春乃的擔心自是不難想象。


    就技術上而言,流今年已經四百一十八歲了,封印期間對國家的貢獻剛好抵免老人年金部分負擔的繳納,因此就算是足不出戶,每個月提撥的老人年金也足夠生活。不過一直窩在家裏總是對身體不好,這也是不爭的事實。


    「……好,決定了!」


    春乃的回答讓圭介喜上眉梢。


    「我這就找個時間去拜托『老祖宗』。」


    「真的嗎?太好了,我一直擔心他遲早會悶出病來呢。」


    「而且傳說中的劍客一直窩在家裏,傳出去也不怎麽光彩嘛。」


    兩人相視而笑,卻難以掩飾隱藏在笑容之下的一抹不安。


    ◇


    「四百年……」


    流坐在房間的外廊,眺望遠處的風景。初夏的微風雖然吹不走陽光曬在臉上的灼熱,流卻對豔陽帶來的不適絲毫不以為意,隻是茫然地坐在外廊發呆。


    水際神社有一棟辦公室兼住宅的建築物,流所居住的房間,就在這棟建築物之中。神社的訪客眾多,為了招待這些訪客,水際家準備了好幾問客房,流被分配到的房間,就是這些客房的其中之一。


    從封印中蘇醒之後,水際神社就收留了穿越時空來到現代的流。即使隻是毫無血緣關係的養子,也算是水際家的一份子,因此春乃和孝治理所當然地收留了他。即使有了落腳之處,眼前的種種還是讓流陷入了空前的混亂。


    打從封印解除之後,觸目所見淨是一連串的驚奇。


    現代的新式武器也就罷了,舉凡平坦的柏油路、在路上奔馳的車輛、飛機、高樓大廈,甚至是看到電視時的反應,都不是『驚訝』兩字足以形容的。


    即使從旁人的口中得知人類的活動範圍已經擴展到星辰的世界,也要等到親眼看見人造衛星橫越天際之後,才肯相信這個既成的事實。不過白天的時候也能看到大氣層之外的人造衛星,這種超人般的視力也著實讓旁人感到詫異。


    隨著時間的流逝,原本的混亂也逐漸平息。流的工作畢竟是以神術對抗魔物,嚴格說來也是個擁有劃時代技術的先驅者,比較容易接受未知的事物。


    例如看到電視的時候,隻要以長距離傳遞的千裏眼之術來解釋,很快的就能讓他接受這個概念。就這點而言,幸好超越時空的人不是別人。若換成是一般的農民。恐怕還得花上好一番工夫,才能讓他接受這些現代的新事物。


    「……我在這裏……能做什麽……」


    眺望遠方的街景,流不禁又歎了口氣。好不容易克服了文明的落差,自己該如何在嶄新的時代自處,想著卻又浮上了心頭。


    「這麽做……到底是為了什麽……」


    流的煩惱隻有一個,那就是不知道自己的存在意義是什麽。


    四百年的漫長歲月,奪走了他所守護的村子、奪走了他熱愛的自然、奪走了他的親朋好友、更奪走了他的一切。


    春乃和孝治表示這裏就是他誕生成長的村子,可是對流而言,這裏隻是一塊陌生的土地、陌生的世界,就連水際神社的建築,也看不到熟悉的光影。


    除此之外,自幼修練的劍術,也在這裏派不上用場。這個時代的人不需要修練劍術,隻要身上有一把槍,就可以行遍天下。過去讓流傷透腦筋的惡鬼,如今隻要一挺附帶基座的大型槍械就可以搞定,真不知道劍術在這個時代還有什麽意義。


    流很清楚地了解到,自己過往累積修行所獲得的能力遠遠不及一把手槍。


    「流,你在這裏啊?」


    聲音從背後傳來。回頭一看,原來是穿著西裝的高杉。


    「……高杉大人。」


    「臉色不太好,怎麽啦?」


    「沒什麽,提不起勁而已。」


    「既然如此,我就長話短說了。今天我是來還東西的。」


    話才剛說完,高杉就拿出一柄包裹在高級絨布之內的棒狀物體,長度約在一公尺上下。


    「昨天才從研究所送回來的。」


    高杉掀開絨布,裏麵正是流的愛刀——白來光芳。


    這把刀之所以會在高杉手上,其實有兩個原因。其一是白來光芳屬於未登記的刀械,必須完成登記的手續。第二個原因。當然就是為了研究。


    日本現存的遺物並不多,包括天皇家代代相傳的三種神器在內,數量大概在數十種之譜。跟流的時代比較起來,遺物的數量可說是大幅減少。


    文明的高度發展,是造成遺物大幅減少的原因之一。在文明未開的時代,許多工作都必須仰賴遺物的力量才得以完成,例如打倒強大的敵人,或是在天空飛翔等等。


    可是隨著文明的發展,遺物的重要性自然大不如前。流的神劍就是最好的例子,即使是神劍難以消滅的敵人,也可以藉由現代化的武器輕而易舉地擺平。


    當文明的力量超越遺物的時候,人類對遺物的仰賴逐漸薄弱,也不再重視遺物的存在。於是被人們淡忘的遺物逐漸失去力量,成為普通的物品。


    再加上人類的科技日新月異,新技術不斷地被開發出來,無形中也降低了新生遺物出現的機會。人類還來不及對待定的物品產生足夠的信賴,這個特定的物品就被其它的新物品所取代了。


    進入二十世紀之後,遺物的數量就出現了減少的征兆,二次大戰結束之後更進入了高峰期。隨著日本的經濟起飛、大量消費的經濟型態成形,遺物更是一個接一個地消失。


    人類正式邁入了不需要傳說的時代。


    碩果僅存的遺物成為研究素材,送進了各地的研究機構,這就是流的白來光芳為什麽會在高杉手中的原因。


    「他們似乎在這把刀身上找不到什麽新發現,所以很快就送回來了,真是不好意思。」


    高杉將刀遞給了流。


    「不客氣,反正這把刀也是可有可無。」


    這不是謙虛,也不是客套,隻要有了現代化的武器,有沒有這把刀真的一點都不重要。


    鏘。


    流拔刀出鞘,仔細地檢查刀身。過去白來光芳的刀身布滿了濃密的靈氣,即使是缺乏方術素養的普通人,也能輕易地辨識出來。可是現在卻不一樣了,即使是訓練有素的流,也看不出刀身上的光芒。


    「這把刀好像失去了力量。」


    因此才會被研究所退了回來。喪失力量的遺物鮮少出現自我強化的案例,頂多隻能增加武器的鋒利程度罷了,並不具備讓研究人員感興趣的特殊機能。


    「四百年來全靠它封印惡鬼,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而且在這個時代,應該已經沒有人知道這把刀了。」


    鏘。


    流說完之後,收刀入鞘。


    無可奈何。話雖如此,流卻難掩內心的落寞。失去力量的刀身,代表了水際神社以及這塊土地的人們不再需要流,他已經成為無用的存在了。


    這把劍是屬於那個時代的唯一證明,更是與流相依為命的戰友。如今戰友失去力量,這個殘酷的事實著實讓流大受打擊,更讓他產生身處異邦的孤獨感。


    「那我就先告辭了,你多保重。」


    「……是。」


    高杉微笑致意之後,轉身離去。


    雙手緊握劍鞘的流很快地就對高杉的背影失去興趣,再度坐在外廊欣賞外頭的風景。


    ◇


    「流先生,真不好意思,還要你陪我買東西。」


    「無妨,反正我也閑著無事。」


    從學校回來的春乃直接來到流的住處,請流跟她一起去採買晚餐的材料。採買當然隻是個借口,真正的用意是要讓總是窩在屋子裏麵的流出來透透氣。


    兩人離開神社,並肩朝著山下的商店街走去。商店街距離神社大約十分鍾的路程,位於橋的另一端。


    「唔……」


    正準備過橋的時候,流突然停下腳步。


    「流先生?」


    流的異常舉動不禁讓春乃有些擔心。


    「沒什麽,隻是覺得這種衣服和鞋子特別好走而已。」


    流身上穿的並不是神官服,而是春乃替他準備的西裝與皮鞋。隻見流伸腳在柏油路上踏了幾次,臉上泛起了愉快的微笑。


    「流先生,你穿起來特別好看呢。」


    或許是流的笑容讓春乃鬆了口氣,隻見春乃也露出燦爛的微笑。


    「喂——!春乃——!」


    就在兩人開始過橋的時候,橋下突然傳來呼喚春乃的聲音。於是春乃雙手撐著欄杆,朝著橋下四處張望。


    「啊,叔叔,你好!」


    流也跟著俯視橋下,發現溪畔有個廣場,幾名男子正在廣場上從事某種作業。


    其中一名男子停下手中的工作,抬頭看著橋上的春乃。流覺得這名男子有些麵善,好像在哪見過。


    「春乃,我們家的那個傻蛋沒惹妳生氣吧?」


    「哈哈哈,這句話被圭介聽到的話,他一定會向叔叔抗議的!」


    男子叫作河野圭太郎,是河野圭介的父親。圭介的個頭並不高,圭太郎卻是個體格魁梧的壯漢,穿超工作服格外地好看。


    「咦,流兄也來啦?你好,」


    「你好,河野兄。抱歉,站在橋上跟你打招呼。」


    流低頭致歉,顯得十分不好意思。圭太郎見狀,不禁堆滿了笑容。


    「年紀輕輕就這麽懂禮數,我們家的圭介應該學著點才是。」


    「流先生可是水際家最傑出的祖先呢。」


    「哈哈哈,沒錯。」


    春乃的語氣充滿了自豪與驕傲,圭太郎被逗得哈哈大笑。


    「叔叔,你們在做什麽啊?」


    「夏季慶典的準備。今年我也是執行委員。」


    「所以這陣子才會常常往我們家跑?」


    「沒錯,今天要將高台的支柱立起來。」


    咚咚。


    圭太郎輕踢躺在腳邊的幾根鐵管。


    中元節的高台向來是由執行委員於每年夏季慶典的時候以鐵管組合起來的。由於高台豎立之後還得進行細部的裝飾。因此總是會提早組合。


    「那妳呢?要去哪裏?」


    「我要去買晚餐的材料。」


    「那我可不能耽誤妳了,快去吧。」


    「嗯,那我走囉。」


    春乃揮揮手,流也朝著橋下點頭示意。


    「夏季慶典……」


    再度邁開腳步之後。流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語。


    「聽說是從流先生的時代流傳至今的呢。」


    「……嗯。」


    「流先生的時代,也是像這樣準備的嗎?」


    春乃若無其事的提問。


    「嗯……不,不太一樣。」


    「哪裏不一樣?」


    「高台不是鐵製的,也沒那麽大,基本上隻是供巫女跳奉納舞的舞台而已。」


    奉納舞。


    流說出這三個字的瞬間,春乃的嘴角漾起了笑意。


    「我負責在慶典中跳奉納舞呢,不過不是在高台上就是了。」


    「真的嗎?這麽一說,我倒想起來了,春乃大人是正統的繼承人是吧?」


    「嗯!」


    春乃高興地點點頭。


    水際家的直係女子必須繼承兩樣東西。一種是對抗魔物的方術,這種方術比水際的神職人員所使用的方術更加先進,茅乃所使用的封印術就


    是其中之一。另一種就是奉納舞,就是祈求風調雨順的傳統舞蹈。方術與奉納舞互為表裏同時存在,基本上奉納舞的舞步,就是施展方術的肢體動作。


    「流大人,到時再跳給你看。」


    「嗯。」


    總算是聽見自己熟悉的詞匯了,流不禁鬆了口氣。過去常常陪伴茅乃練習,因此奉納舞對流而言並不陌生,事實上他自己也會跳奉納舞。


    四百年的時間並不算短,周遭環境的巨幅變化讓流為之膽寒。


    對他而言,這是個完全陌生的異世界。尤其是剛剛踏上橋麵的那一瞬間,更讓他強烈地感受到現實與記憶之間的落差。


    ——以前小溪不在這裏。


    流不禁冷汗直流。就距離而言,小溪應該在更前麵才對,大概差了幾百公尺之遠。事實上幾十年前進行都市更新的時候,為了取得更大的腹地,有關單位以人工開鑿的方式讓小溪改道,造就了今天的局麵。流當然不知道這段往事,因此小溪的位置才會跟他的記憶有所出入。


    看不到熟悉的人、看不到熟悉的風景,甚至連熟悉的小溪都變了樣,除了陌生之外,還是陣絲。


    可是大家卻說這裏是流的故鄉。


    ——這裏到底是什麽地方?我真的來到四百年後的世界嗎?還是誤入了另一個陌生的空間?


    直到現在,流還是無法接受這就是四百年後的世界。


    ◇


    「那就請你在這裏等一下囉。」


    拋下這句話之後,春乃的身影就消失在眼前的大型建築物之中。這裏是超級市場,春乃解釋為大型商店。


    「……商店……」


    五顏六色的招牌、洶湧的人潮。看在流的眼裏,就像是京城大受歡迎的戲班子。


    流站在門口仰望眼前的超級市場,之後就在商店街的路邊挑了張長椅坐了下來,漫無目的的打量著四周的景色。


    除了超市之外,周圍還有許多店麵。藥房、肉鋪、釣具店這類的商店對流而言並不陌生,至於像遊樂場這一類的店麵,就真的不知道是什麽了。


    這些店麵的規模都比流想象中要來得氣派、體麵、明亮、整齊,而且商品的種類之多,更是超乎流的想象之外。即使將記憶中的商品數量加總起來,恐怕也無法填滿眼前的一間藥局。


    「……嗯?」


    這時一棟特殊的建築物引起了流的注意。


    建築物位於商店街的一隅,雖然也是以令流感到不可思議的建材——也就是水泥所建成的,卻顯得樸實了許多,看起來就像是囤積物品的倉庫。


    「町立曆史資料館……」


    建築物的正麵掛著木製招牌。資料館不是流所熟悉的詞匯,不過就漢字的字麵解釋,還是依稀捕捉得到其中的含意。


    「……去看看吧。」


    於是流從長椅起身,朝著數據館前進。


    ◇


    慶長八年,德川家康開創江戶幕府,曆史資料館收藏了這塊土地自幕府開創以來一直到現代的曆史資料。其中包括了流所知道的曆史,以及更多流所不知道的過去。


    可是流想知道的隻有一件事,那就是自從慶長十二年的長眠以來,這塊土地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原本預定於數年之後覺醒的計劃,為什麽一直沒有付諸執行。


    「……找到了。」


    日本曆史的展示櫃之後,陳列著這塊土地的鄉野傳奇,其中也包括了水際神社與魔物之間的恩恩怨怨。


    大型展一不台陳列著文章以及照片。玻璃展示櫃裏麵則是當年的曆史文物。其中也包括了白來光芳的複製品,不過流並未發現。


    人類與超常生物爆發戰爭的原因,起源自人類大規模戰事的終結,這是目前最有力的說法。


    當人類之間的戰爭告一段落之後,血腥的視線自然轉移到大自然以及超常生物的身上。絕大多數的人類對超常生物抱持著崇高的敬意,不過其中也有少數人將超常生物視為一種威脅。


    當時這塊土地的領主就是少數人之一,他刻意與附近的超常生物製造爭端,藉以挑起人類與超常生物之間的對立,借著消滅集人類尊敬於一身的超常生物,以鞏固自己的領導地位。這並不是毫無根據的臆測,而是已經獲得證實的曆史。


    最後妖狐族率先反抗,開始攻擊附近的居民。


    攻擊行動的起因雖然源於領主的不當處置,受到攻擊的人們卻不會因此而同情妖狐,更不可能坐以待斃。群情激憤之中,水際神社被迫站上反擊的火線。


    神社與武士團奮勇作戰,終於成功地擊退了妖狐族,水際神社實質的領導人水際流更砍下了妖狐族長的首級,迫使妖狐族退出戰事。


    戰爭結束之後,人民隻獲得短暫的喘息,緊接著又出現了新的敵人。


    傳說中的魔物——黑海山荒野的惡鬼。


    在惡鬼的麵前,打倒妖狐族長的水際神社顯得十分地無力。即使全麵開戰,也沒有半點勝算,隻能眼睜睜地看著惡鬼四處為虐。


    扭轉頹勢的人,依然是水際流。他以神劍的力量,成功地將自己與惡鬼同時封印起來。根據文獻的記錄,封印原本應該於數年之後解除,至少這是繼任領袖水際茅乃以及武士團的領導人吉岡又衛門的既定計劃。


    可是接踵而來的饑荒以及家園的重建卻耗費了大量的時間以及人力,無法按照原定計劃解除封印。而且領主也不傾向解除封印,在他的認知裏麵,好不容易才將惡鬼封印起來,又何必冒著讓局勢失控的風險解除封印?


    於是封印就這樣被維持了下來。


    水際茅乃原本應該與流成親,延續水際家的血脈,可是封印遲遲未解除,為了顧及家族的存續,隻好在無奈之餘另行招贅。對象正是吉岡又衛門的次男又吉。婚後的茅乃對流依然是舊情難忘,幾度在封印的巨岩之前嗟歎不已。長女誕生之後不久,就因心力交瘁英年早逝。


    茅乃去世之後不久,吉岡又衛門也跟著離開了人世。一說是得知領主挑撥人類與超常生物之間的陰謀,因此遭到領主的暗殺;另一說則是在狩獵當中意外死亡。不過對照吉岡家之後遭到滿門抄斬的曆史,後人推斷死因應該是前者。吉岡家的血脈之後僅由入贅水際家的次男又吉延續下來,嫡係從此斷絕。


    之後超常生物不再出現於這塊土地,直到明治時代之後,牠們才重新登上曆史的舞台。


    ◇


    「……茅乃……吉岡大人……」


    文物的說明混雜著漢字以及不熟悉的假名,費了一番工夫之後,流才終於明白事情的來龍去脈。


    領主的陰謀、以及之後的饑荒,流對這些過去都一無所知。英年早逝的茅乃、家係斷絕的吉岡,這就是封印遲未解除的原因。化作岩石的流被遺棄在深山之中,一晃眼就是四百年之久。


    「可惡!原來是這麽回事……」


    啪。


    流朝著展示台重重一拍,又痛又麻的掌心清楚地感受到盡不台生硬冰冷的觸感。


    之前的流總是難以認同這是四百年之後的世界,可是透過數據館得知茅乃以及吉岡的命運之後,內心突然湧現出截然不同的感覺。


    茅乃。


    吉岡大人。


    過去流總是避免碰觸這個問題,如今卻不由得他不承認。


    「這裏真的是四百年之後的世界。」


    淚水奪眶而出,久久不能止息。


    ◇


    就在流感傷於四百年歲月的同時,夕陽西下、夜幕低垂。人跡罕至的荒山野嶺也出現了異常的變化。


    這裏原本是某個種族的部落。但這個種族已經在數百年前消失,如今隻剩下幾間傾倒頹圮的民房。


    無人造訪的遺跡,是個被遺忘的角落。


    如今卻有人正準備從數百年的沉睡當中蘇醒。


    廢墟中間一顆發光的岩石,正是蘇醒的前兆。


    以往這顆岩石被圍上注連繩,鮮花蔬果更是源源不斷,如今卻什麽也沒留下。肅穆的裝飾以及豐盛的供品,全都消失在時空的彼端。


    如今這顆岩石突然出現了光芒。白色的光芒愈來愈強烈,甚至在夜空畫出一道清晰的軌跡。


    四百年來,這顆岩石並未出現任何的變化,如今平凡無奇的岩石卻一夕丕變,白色的光芒伴隨著夜風四處流竄,撼動寂靜的廢墟。


    強風吹得廢墟東倒西歪,最後伴隨著轟然巨響倒塌在地,揚起的沙塵令人睜不開雙眼。漫天沙幕之中,白色的強光映射而出,遠遠看來就像是令人屏息的雷雲。


    不久之後,白光和強風平息,四周歸於寧靜,揚起的沙塵也被最後一陣強風吹得煙消雲散。


    一名少女站在原地。


    她所站立的位置,原本有一顆大石頭,如今大石頭已不知去向,取而代之的則是這名陌生的少女。


    她年紀大約十五歲左右,穿著古色古香的十二單衣。秀麗的五官、烏黑的長發、細長的雙眼,活脫是個聰明伶俐的美少女。


    最引人注目的,還是少女頭頂的一對大耳,以及左右擺動的尾巴。耳朵和尾巴當然是不屬於人類的器官,長在狗或是狼的身上或許還比較自然。


    「……你終於醒來了,水際流……」


    少女雙唇一動,緩緩地說出這句話。她的聲音有如銀鈴般悅耳,卻帶著難以形容的強烈恨意。


    「總算等到你了,水際流。我要親手將你大卸八塊。」


    少女恨恨地吐出這句話之後,身形逐漸消失在黑暗之中。


    ◇


    座落在森林中的廣場雖然嗅得到夏天的氣息,不過現在還不到蟬鳴的時節。四周籠罩在一片寂靜之中,就連遠處的電車行進聲都清晰可聞。


    小小的廣場豎立著兩個大石碑,一個是水際家的祖墳,也是水際家的列祖列宗長眠之處。另一個則是慰靈碑,供奉著所有在對抗魔物的戰爭中失去生命的勇士。


    「……好久不見了,茅乃、吉岡大人。」


    流無力地露出微笑,將鮮花分別放在墓碑以及慰靈碑之前。茅乃安葬於祖墳之中,慰靈碑則是吉岡的長眠之處。照理說吉岡應該安葬在吉岡家的祖墳才對,可是吉岡家滿門抄斬之後,他的遺體卻下落不明,因此流隻好將獻給吉岡的鮮花放在慰靈碑之前。


    「應該要喚醒我的兩人,居然不約而同地長眠於此……」


    流站在同時讓墓碑和慰靈碑映入眼簾的位置,臉上浮現出疲憊的神情。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沉默片刻之後,流笑了出來。


    除了笑之外,他別無選擇。承認自己來到四百年後的他,隻能以笑聲聊表慰藉。


    「四百年、四百年呢,吉岡大人。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流坐倒在地,頹然垂首的他兀自發笑。


    「這裏沒有我認識的人,也沒有我熟悉的景色,大家都消失了。多年來我所捍衛的人、捍衛的村子,全都消失得無影無蹤。」


    流朝著地麵揮出一拳。


    「請告訴我,吉岡大人,我贏了嗎?我真的贏了嗎?贏得勝利的我卻失去了一切?抑或我根本沒贏?」


    眼淚沿著臉頰滴落地麵。


    惡鬼死了,流也失去了親人、失去了村子、失去了原先的生活。


    而且流不知道自己存在的意義到底是什麽。這個時代沒有襲擊人類的魔物,人們不再需要戰士。即使魔物真的出現了,隻要祭出這個時代的火槍,就算是毫無經驗的外行人也比流來得管用。過去所修練的技術、所累積的經驗,在這個時代完全派不上用場。


    惡鬼被打倒了,自己卻也在這個時代失去了存在意義。流鑽進了時代落差的死胡同之中,轉也轉不出來。


    「流先生……」


    春乃遠遠地凝視著流的背影。


    一起出去購物的第二天,春乃帶流前來這裏。流表示想參拜茅乃以及吉岡的墳墓,未經細想的春乃雖然一口答應,如今看到流的模樣,卻不禁感到有些後悔。


    縮成一團的背影、刻意壓抑的啜泣、以及滴落地麵的淚珠。即使相隔一段距離,春乃還是感受得到他內心的絕望。


    ——與親人朋友生離死別,獨自來到這個陌生的世界。不過讓他這麽難過的原因絕對不隻如此,應該還有其它的原因才對……


    春乃的第六感十分敏銳,不過也因為如此,反而讓春乃猶豫該不該出言安慰。流的遭遇令人同情,卻也讓春乃感到十分悲哀。


    因為春乃對流而言一點價值也沒有。


    如果流真的把春乃這些現代人當成朋友,應該會主動要求協助,至少也應該跟大家分享內心的痛苦。


    可是流卻沒這麽做。


    這就代表了春乃對他而言沒有半點價值。


    「……流先生……」


    因此春乃隻能噙著淚水,遠遠凝視著流的背影。


    從墳前回來之後,流顯得更加憂鬱,即使是圭介請求他指導劍術,也不改他的消沉。


    「叔叔好。那個老祖宗……不,流先生在嗎?」


    「在是在啦,你找他有事?」


    春乃的父親,也就是水際孝治一臉訝異地看著來訪的圭介。這裏是辦公室兼自宅的玄關,圭介一改先前的輕浮,神色肅穆地站在門前。


    「我想請他指導劍術。」


    「原來是這件事。」


    孝治聞言,不禁用力地點點頭。他知道圭介正值低潮期,也從圭介的父親以及春乃的口中得知圭介想向流討教劍術。


    「流先生在房間裏麵,不過他這陣子沒什麽精神,不知道會不會答應你就是了。」


    孝治臉色一沉,不過這早在圭介的預料之中。透過春乃的描述,圭介對流的現況十分清楚。


    「沒關係,還是試試看好了。」


    劍道比賽的時間是在夏季慶典前夕,已經沒有猶豫的餘地了,因此圭介今天才會硬著頭皮登門造訪。


    圭介進入房間的時候,流正坐在外廊,倚著柱子眺望初夏的青空。


    ——他真的是傳說中的劍客嗎?


    這就是圭介對流的第一印象。在他的想象當中,流的背影應該更加的剽悍,而且找不到一絲的破綻;可是眼前的水際流不但了無生氣,全身上下更是破綻百出。


    如果現在動手的話,搞不好真的能把他打倒在地。


    「你、你就是流先生吧?」


    圭介怯生生從背後開口,眼前的人物緩緩轉過身子,看了圭介一眼。


    無神的瞳孔、絕望的神情,簡直就跟人生的失敗者沒什麽兩樣。


    「……你是誰?」


    「我、我是春乃的朋友,叫作圭介。我練了幾年劍道,如今卻處於低潮期……就是很不順的意思,所以才想請你這位傳說中的名劍客指導劍術……」


    圭介把心一橫,直接向流表達來意。比賽成績不如預期,圭介的內心十分焦慮。


    「不成。」


    簡明扼要的回答。流再度仰望青空,無視於圭介的存在。


    「為什麽?」


    圭介不禁提高了音量。


    「因為沒有意義。」


    「沒有意義?」


    「是的。」


    背對著圭介的流頭也不回,冷冷地回答。


    「你叫作圭介是吧?為什麽想學劍?」


    「因為我想變得更強。」


    現在的圭介隻關心自己的強弱。


    「舍劍就槍吧。火槍比劍術來得容易,而且威力更加強大。」


    「不行,我一定要靠劍術讓自己變得更強。」


    圭介所謂的變強,是指劍道方麵。


    「劍術變強了又能怎樣?」


    「就可以在比賽中贏得勝利!」


    「……為了什麽?」


    ——為了什麽?


    流的問題很簡單,圭介卻不知如何回答。


    「不知道自己變強是為了什麽,這就叫作沒有意義。看看我吧,我是劍術的高手,如果以劍會戰,我的實力是你的好幾倍。可是那又如何?我的劍連一把槍也比不過。沒錯,劍術讓我變得更強,可是這個世界已經不需要劍客了,我的劍術再強,也派不上用場。既然有時間學習劍術,還不如將這份心力投住在其它方麵,對這個世界做出更大的貢獻。」


    仰望天空喃喃自語的流比平常更加多話。或許他隻是想借著這個機會,訴說內心的孤獨、


    悲傷以及無力吧。


    流否定了自己的存在價值,更拒絕擔任圭介的劍術老師。


    ——活在現代的人不需要學習劍術,這是個不需要劍客的時代。


    這就是流拒絕圭介的理由。


    他並不討厭圭介,也不覺得圭介礙眼。他隻是覺得自己一無是處罷了,所以才拒絕了將自己當成寶的圭介。


    「可是!」


    「你走吧,回去尋找屬於你的道路。不要追求沒有意義的武力,更不要成為第二個我。」


    流就此閉口,不再說話。即使圭介不死心地苦苦哀求,他也隻是無言地仰望無雲的藍天。


    ◇


    悠揚的神樂從神社的正殿傳來。現代的神樂當然不是雅樂團的現場演奏,而是直接播放錄音帶。


    「天風化雷鳴、流水化波濤!」


    正殿中穿著巫女裝束的春乃以口訣確認每一個動作,神色恭謹地翩翩起舞。時而跳躍、時而屈膝,舞姿曼妙的春乃就像是美麗的蝴蝶,穿梭在寬廣的正殿。


    春乃的口訣是水際神社特有的產物,與水際的方術共通,每一個詞匯都象征著自然界的現象。


    片刻之後,春乃將手中的玉串高舉向天,停止了舞動。錄音機播放的神樂也在同一時刻停吐。


    鏘。


    最後的動作,就是搖動手中的玉串。


    ——好,這樣就沒問題了。


    對自己的表現大為滿意的春乃關閉錄音機的電源,偌大的正殿立刻恢複先前的寂靜。


    ——先休息一下,待會兒再練過一次。


    夏季慶典就快開始了,春乃加緊了腳步練習奉納舞。


    喀嚓、咻嚕嚕嚕。


    按下錄音機的按鈕之後,錄音帶開始倒轉。現在已經沒什麽人使用錄音機了,不過這台錄音機是春乃過世的母親留下來的遺物,即使神樂的錄音帶早已轉換成計算機檔案,春乃依舊喜歡使用母親所留下來的錄音機。


    嘰。


    這時背後突然傳來地板的聲響。回頭一看,意想不到的人物就站在身後。


    「流先生?」


    流站在正殿的入口,凝視著春乃。


    「討厭。流先生都看見了嗎?」


    春乃頓時羞紅了雙頰。不管作了多少練習,被男性這樣猛盯著看還是會令人感到害羞。更何況對方還是憧憬許久的對象,春乃恨不得立刻挖個地洞躲起來。


    「……嗯。」


    流點點頭,臉色卻顯得有些不悅。


    「我、我跳得不好嗎?」


    春乃不禁擔心了起來。她以為流的不悅,是因為自己的奉納舞跳得不夠出色。


    「不,很好。」


    流搖搖頭,不悅的神色卻末消失。忐忑不安的春乃立刻跑到了他的身邊。


    「流先生的臉色說明了一切,請直說吧。」


    「……真的跳得很好,問題並不是出在春乃大人身上。」


    「呃?」


    「春乃大人的舞姿非常美麗。」


    這是流的真心話。春乃的舞技相當高明,雖然略遜於茅乃,不過以她的年紀而言,已經具備相當的水平了。流之所以麵露不悅,並不是針對春乃的舞技。


    「既然如此,流先生為什麽麵露不悅之色?請告訴我吧,我想知道。」


    禁不住春乃的苦苦追問。流隻好麵露難色地開口:


    「……進入第二段的時候。天風之後為什麽是接雷鳴?」


    「為什麽?」


    春乃不明白流的意思,隻好反問回去。不為什麽,因為母親就是這樣教導她的。


    「我也不知道,這是母親傳授我的。」


    「……我想也是,扇子。」


    流點點頭,朝著春乃伸出右手,看來是想親自示範一次。


    「好、好的。」


    春乃連忙將腰間的扇子遞了出去。接過扇子之後,流張開了扇麵。將扇子台尚舉起,然後從背後用力一扇,最後再拉回胸前,這就是所謂的天風。


    接下來是雷鳴,首先雙腳輪流跺地——


    「咦?」


    可是流並未進入雷鳴,反倒是反轉扇麵往旁邊一揮,同時雙腳跺地。這個動作春乃就沒見過了。


    「原本應該是這樣才對。」


    啪睫。


    流收起扇子,遞給春乃。


    「天風變化為霧雲與雷鳴。以詮釋雷雲的意思。」


    「霧雲……?」


    春乃對這個動作一無所知。


    「或許是茅乃之後的十五代傳承當中,遺漏了霧雲吧。因此我先前才會表示這不能怪春乃大人。」


    水際的奉納舞向來是一脈相傳,而且沒有所謂的秘傳書,隻能依靠口傳或是實際觀摩來進行傳承。因此時間一久。傳承當中會出現謬誤也是很正常的。


    「原本以為可以欣賞到熟悉的舞蹈,可惜未能如願。就隻是如此而已,請春乃大人不必自責。」


    說完之後,流報以微笑。可是在春乃的眼中,流的笑容卻顯得十分孤寂。


    「流先生……」


    向春乃點頭致意之後,流在大殿的入口處揀了個位置坐了下來,隱藏在鳥居之後的夕照恰好映入眼簾。


    「春乃大人,四百年的時間真的十分漫長……」


    四百年。


    居民、村子、甚至是奉納舞都改變了原先的麵貌。


    「真的是太久了……茅乃、吉岡大人……」


    四百年來從未改變的事物,大概隻有眼前的鳥居以及夕陽吧。除此之外,觸目所及盡是陌生的事物,獨自來到現代的流顯得格外地孤單。


    「流先生……」


    春乃不知該如何安慰流孤寂的背影。自幼失去母親的春乃能夠體會流的痛苦,因此到現在依然使用母親所遺留下來的錄音機。


    母親過世時的失落、在熟悉的地方看不到熟悉的人的殘酷現實。失去一人就已經令人難以承受了,如果失去了一切,那種痛苦絕不是外人所能想象的。


    ◇


    漆黑的天空上繁星點點,這是個一如往常的夜晚。


    「……這裏的星星真的不多。」


    坐在外廊的流獨自仰望夜空,嘴角浮現出一抹苦笑。


    即使是入夜之後,四百年後的世界依然亮如白晝。四百年前的慶典雖然也是燈火通明,但這個世界卻像是天天把酒狂歡般,白晝與黑夜幾乎沒一個分別。


    電力。


    春乃首先說明雷電形成的原理。再將電力解釋為人工製造的雷電。源源不絕的電力,照亮了這個世界。


    神社的照明設備形成光


    害,流所能辨識的星星比四百年前少了許多,就好像有人把天上的星星摘了下來似的。偶而還會有些不知名的物體橫跨天際,可能是飛機,也有可能是人造衛星。


    「難怪這個世界會如此祥和。」


    不但沒有魔物的侵擾,連犯罪事件都減少許多。對於將趁夜打劫一類事件視為家常便飯的流而言,夜不閉戶的現代生活著實超乎他的想象,同時也將治安的大幅改善歸功於媲美白晝的照明。


    「……」


    四百年前與四百年後的時代唯一的共同點,就是天上的太陽。除此之外,無論是人、村子甚至是日常生活,都與四百年前相距甚遠。


    流已經失去了尋尋覓覓的動力。在四百年後的今天尋找四百年前的蛛絲馬跡,無疑是緣木求魚。


    失去自我,是這個時代的流行語。


    然而流的情況卻更為嚴重,不但失去了自我,也失去了熟悉的世界。他不知道自己能在這裏做什麽,更不認為這裏有他應該扮演的角色,除了充當記者爭相報導的話題人物之外。


    曾經有一段時間,流認為自己是在做夢,可是這場惡夢卻永遠也沒有結束的時候。


    「月亮……」


    隱身雲層之後的月亮露出臉來,銀白色的光輝並不比地麵的燈火遜色。


    ——聽說人類已經飛向月亮了……


    「水際流,你果然躲在這裏。」


    啪。


    聲音傳人耳中的同時,流也感到臉頰一痛。皮膚裂開一條傷口,點點血絲緩緩滲出。


    「啊……?」


    事出突然,毫無防備的流一屁股坐倒在地。


    「瞧瞧你那狼狽樣。」


    聲音十分熟悉。流卻怎麽也想不起聲音的主人到底是誰。


    「這就是我的殺父仇人嗎?」


    憤慨的語調、相當尖銳的聲音。籠罩在月光之下的黑影,是流萬萬也想不到的人物。


    「夕、夕凪大人!」


    坐倒在地的流十分驚訝。


    大大的尾巴、尖尖的耳朵、以及烏黑的長發。再加上秀致靈動的五官,來者正是妖狐族的少女夕凪。


    「這、這怎麽可能,夕凪大人,真的是妳嗎?」


    流以為眼前的人物隻是幻覺,或是長相相似的他人。總而言之,絕對不會是夕凪本人。


    「自從父親大人死於非命之後。世界上沒有人可以稱呼我為夕凪!」


    然而臉頰的疼痛,以及對方眼神之中所散發出來的恨意,證明了這並不是幻覺。


    「為、為什麽?妳怎麽會在這裏?」


    即使如此,眼前的景象還是令人難以置信。妖狐族雖然比人類長壽,卻也不到四百年的壽命,頂多一百五十年就很了不起了。


    可是眼前的夕凪卻保有二八少女的容貌,而且正以前所未有的憎恨瞪視著流。


    「你以為穿越時空之後,就能躲過我的複仇嗎?流,你太天真了,我不可能輕易饒恕殺害父親大人的仇人!」


    細長清澈的雙眸所流露出來的強大恨意,讓流感到難以招架。


    「終於讓我等到這一刻了,我一定要親手將你大卸八塊!」


    在月光的照射之下,夕凪修長的利爪閃閃發光,更散發出恨不得立刻將流撕成碎片的氣息。隨著憎恨的逐漸加溫,全身上下的靈力也朝著指尖集中。


    「夕凪大人……」


    坐倒在地的狼狽模樣、放在屋內的神劍以及短劍,眼前的情況對他十分不利。赤手空拳是不可能與妖狐抗衡的,或許隻要一眨眼的時間,流就會死於非命。


    「錯不了,真的是夕凪大人……」


    然而流並未察覺自身所處的險境。


    「為什麽流淚?難道你以為掉個幾滴眼淚,我就會饒了你嗎?」


    他哭了。嚴格說來,應該是邊哭邊笑。


    「不,夕凪大人,我沒有這個意思。」


    夕凪感到莫名其妙。她不明白流的淚水,更不明白流的笑容。


    「既然如此,你又是什麽意思?」


    「置身異邦的我,萬萬也沒想到居然會遇到過去的熟人罷了。」


    流來到二十一世紀已經過了好幾個月,今天還是第一次遇到屬於過去的人物。


    「一派胡言,站起來,我要將你大卸八塊!」


    夕凪伸出銳利的爪子。


    「請恕我無禮,夕凪大人。」


    流拭去淚水,準備從地上起身。


    就在這個時候,流突然有種奇特的感覺。眼看著就要沒命了,身體卻格外地輕盈,消逝許久的活力,再度漲滿了全身。


    ——赤手空拳對抗妖狐,確實不是明智之舉。不過……


    手無寸鐵的流沒有絲毫的勝算。即使會使用神術,種類也十分有限,效果更是差強人意。畢竟劍術才是流的強項,神術隻是輔助功能罷了,因此現在的流可說是坐以待斃,一點勝算也沒有。


    然而流非但並未絕望,反而信心在握。


    「……流,你的刀呢?」


    「我沒想到會在這裏遇上敵人,所以沒把武器帶在身邊。」


    流的回答讓夕凪解除了防禦,同時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


    「……情何以堪,你這算什麽劍客?武士刀不是你的靈魂嗎?」


    「我不想替自己辯解。」


    夕凪說的很有道理。直到再度見到夕凪之前,流一直過著行屍走肉的生活。


    「……哼,沒意思。撕裂沒有戰意的敵人,有違我的原則。我再給你一次機會,勸你還是好好重振精神,別再讓我看到你這種沒出息的模樣。」


    「夕凪大人?」


    夕凪說完之後,立刻轉過身去。


    「我期待親手撕裂殺害父親的劍客,現在的你卻隻是髒器與肉塊的集合體,望你能早日尋回往日的劍術與氣魄。」


    「夕凪大人,請留步!」


    無視於流的呼喚,夕凪頭也不回地離去。隻見她輕鬆越過數公尺高的圍牆,消失在黑暗之中。


    流茫然地凝視著夕凪消失的背影,一陣子之後,才笨拙地挪動自己的身體。


    「……夕凪大人教訓得是,我確實失去了往日的靈巧。」


    這幾個月來疏於鍛煉,再加上缺乏實戰的磨練,動作著實笨拙了許多。


    「夕凪大人……」


    可是現在身體卻感到十分輕盈,全身上下的倦怠感一掃而空;心態也積極了許多,逐漸尋回了往日的氣魄。


    「……我必須開始自我鍛煉,這也是她的期望。」


    流對自身的反應感到不可思議。敵人再度現身、生命也受到威脅,流卻因此而逐漸尋回了自我。


    斷章二


    妖狐族少女夕凪與水際劍客流的第一次邂逅,是在妖狐族與水際家族的會議之中。


    當時流的母親罹患重病。又在對抗魔物的戰鬥中失去了父親,才剛被水際家收養不久而已。命運多舛的流難以忘懷喪父之痛,初入水際家的他又處於人生地不熟的尷尬期。內心著實孤寂。這時出現在他麵前的人,正是年紀比他梢長的少女夕凪。


    夕凪是個溫柔多情的少女。得知流的遭遇之後,她打從心底悲歎流的命運,更對流投注無限的關懷。在夕凪的努力之下,流逐漸打開了心防,夕凪也對正直誠實的流抱持著相當程度的好感,兩人很快地就成為跨越種族藩籬的摯友。


    夕凪與流的友情持續了好一段時間,現在回想起來,那段時間或許是兩人一生當中最幸福的時刻。


    有一天,兩人的友誼出現了變量,當時正是流剛滿十八歲的時候……


    隨著江戶幕府的開創,人類的戰爭就此告一


    個段落,暌違許久的和平再度降臨。然而也因為如此,集眾多人民的崇敬於一身的超常生物,自然成為許多領主的眼中釘,這塊土地的領主當然也不例外。


    領主集結了反對人類與超常生物和平共存的勢力。企圖排除倡導共存的妖狐族長,也就是夕凪的父親。


    在各種謀略的運作之下,族長襲擊了人類的村落。站在第一線對抗族長的人,當然就是流。


    流對領主的詭計一無所知。卻又不能對妖狐的攻擊行動坐視不理,隻得忍痛拔出神劍。身為水際家最優秀的劍客,這是流的使命,也是他的責任。


    失去父親的夕凪勃然大怒,得知凶手竟然是跟自己的親弟弟沒兩樣的流,更加地讓夕凪怒不可遏。從那時開始,夕凪就一心一意想要替父親報仇。


    流遭到了幾次的襲擊,然而在神劍的庇護之下,從未嚐過敗績。然而流也不忍心痛下殺手,畢竟對他而言,夕凪就像是自己的親生姊姊一樣。


    不久之後,流就與惡鬼一起被封印起來,永遠消失在夕凪的麵前。


    「夕凪大人,請您冷靜一點!」


    「住口,父親大人死於非命,你要我怎麽冷靜得下來,」


    駁斥男性族人的勸戒,夕凪義無反顧地進行施術的準備。夕凪準備施展的是封印之術,她打算將自己封印起來,絕不讓流逍遙法外。


    「至少再觀察一段時間吧!」


    「我已經等了五年,對方卻絲毫沒有解除封印的意思!」


    夕凪露出憎恨的神情,緊緊地抓住和服的衣領。


    「人類還沒從連年饑荒當中恢複元氣,短時間之內當然不可能解除封印,看在大家的份上,請您再忍耐一陣子吧!」


    男子苦苦哀求,試圖讓夕凪回心轉意。


    失去族長的這五年來,他全心全意地輔佐夕凪,領導全體族人度過難關。然而夕凪的心中卻隻有替父親報仇的念頭。族長的後繼人選尚未產生。在這個存亡危急之秋,需要族長的遺族來凝聚族人的向心力,因此男子說什麽都要阻止夕凪。


    「我能了解夕凪大人內心的痛苦,就別再阻止夕凪大人了吧。」


    「唐鬆大人,您來得正是時候!」


    出乎意料之外的支援,讓夕凪鐵青的臉孔綻放出一絲微笑。名喚唐鬆的中年男子朝著兩人緩緩走來。


    「唐鬆大人,您這是什麽意思?」


    「沒什麽意思,我隻是認為既然夕凪大人說什麽也要替族長報仇,身為族中的長老,理應替夕凪大人分憂解勞,免除夕凪大人的後顧之憂才是。」


    「說得好!」


    夕凪的雙眸浮現出赤紅的火光。父親的遇害讓她悲痛不已,流的背叛讓她怒氣難消,等待數年依舊無法手刃仇人,更讓她沉不住氣。


    「恕在下毛遂自薦,夕凪大人不如將全族的大事小事都交由我唐鬆來打理吧。」


    「好,就這麽辦。」


    「唐鬆大人、夕凪大人!」


    輔佐者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唐鬆擺明了就是讚成夕凪將自己封印起來。


    「您好歹也是個男子漢,難道就不能體會夕凪大人內心的悲痛嗎?」


    「可、可是……事關全族的未來……」


    輔佐者當然能體會夕凪的憤怒,他也恨不得親自將流碎屍萬段,替老族長報仇。可是在這個緊要關頭失去夕凪這個領導中心,更有可能對全體族人的未來造成不良的影響。


    「在你我的打理之下,妖狐族的未來不足為慮。」


    「唐鬆大人,萬事拜托了。」


    「夕凪大人!」


    堅持進行封印的夕凪,以及拚死勸阻的男子。冷眼旁觀兩人的拉鋸,唐鬆不禁露出詭異的笑容。


    ——想不到事情居然這麽順利,跟那隻老狐狸連手果然是正確的決定。


    封印不會在短時間之內解除,流也不會在短時間之內蘇醒,這點唐鬆十分清楚。原因無他,與領主連手陷害族長的人,就是唐鬆。


    領主的目的在於鏟除超常生物,唐鬆則是覬覦族長的寶座,同時反對妖狐族與人類的共生關係。基於共同的目標以及利益,兩人訂下了密約。


    逼退族長、利用惡鬼的力量削減水際的權力、再唆使亟欲替族長報仇的夕凪將自己封印起來。對於領主以及唐鬆而言,再也沒有比這個更完美的結局了。


    「請放心地交給我吧,夕凪大人。」


    ——安心地長眠吧,夕凪大人。


    「嗯。這麽一來,我就了無牽掛了。萬事拜托了,唐鬆大人。」


    「是。」


    唐鬆若無其事地低頭行禮,卻在內心竊笑不已。現在的他,正處於人生的頂點。


    夕凪長眠之後的數年,妖狐族的部落遭到爾虞我詐的領主毀滅性的打擊,這也是在場的三人始料未及的結果。


    其中當然也包括了唐鬆在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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