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如此……」


    夕凪獨自佇立在黑暗之中。這裏曾經是她的故鄉。如今卻掩沒在荒草之中。


    『置身異邦的我,萬萬也沒想到居然會遇到過去的熟人罷了。』


    流的肺腑之言讓她選擇了回到這裏。


    峻嶺重山之中的小小穀地,也是她長眠數百年之久的地點。她也跟流一樣,以方術凍結了自己的時間,度過了漫長的歲月。


    從封印中蘇醒之後,強大的憎恨讓她無暇細想自己所處的環境。


    她的故鄉,已經化作一片廢墟了。


    簡樸卻溫暖的家、一望無際的田野,這些過去熟悉的景象已不複見。一起長大的族人、以及諄諄教誨的長者,更是消失得無影無蹤。夕凪無法想象這裏到底發生過什麽事,隻知道她的故鄉已經毀滅了。四百年的漫長歲月非但奪走了流的一切,也並未對她手下留情。


    「可是我的穿越時空,並不是漫無目的的。」


    遙遙無期的封印解除讓夕凪失去了耐性,為了確保複仇的可能性,夕凪決定以封印之術將自己封印起來。當時夕凪並不知道流何時才會蘇醒,因此她早已做好了沉睡數百年之久的心理準備。


    夕凪與流最大的不同,就是這個時代對她而言仍有意義。相較於流的無所適從,來到現代的夕凪有個明確的目標,那就是為父報仇。也正因為如此,夕凪所受到的震撼並不如流來得強大。


    「……不過實際目睹眼前的景象,還真是令人不勝晞噓。」


    夕凪漫步在無人的廢墟之中,過去的片段回憶浮現腦海,旋即消失。


    挨家挨戶串門子的日子、跟著大人一起下田的日子、代替父親領導族人的日子。


    對於夕凪而言,這些都隻是幾天前的記憶罷了。眼前的廢墟以及荒廢的田地著實令她難以接受。


    「……不要想那麽多了!我現在的任務就是親手了結流的生命,替父親大人報仇,」


    夕凪替自己打氣。


    ——為了為父親大人報仇,我拋棄了一切,等到親手了結流的生命之後,再來思考往後將何去何從吧。這不就是我穿越時空的目的嗎?為了不讓我的犧牲付諸東流,我一定要親手將流大卸八塊,這才是現在的當務之急!


    「……」


    夕凪很清楚自己應該做些什麽,卻還是難掩內心的不安。


    ——殺了流之後,我還剩下什麽?


    ◇


    清晨睜開雙眼之後,流立刻從被窩鑽了出來。意識十分清醒,身體也相當輕盈。


    ——我已經好幾個月沒有好好地睡上一覺了。


    伸個懶腰之後,流拎著神劍與短刀走出門外。


    基本上流還是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古代人,早起向來是他的好習慣。這幾個月的混亂雖然擾亂了他的生理時鍾。但如今的他終於恢複了往日的作息。


    早上的訓練一直是從舒活筋骨開始。流是實戰派的劍客,即使是在伸展四肢的時候,也不忘將武器插在腰間,基本上這也是讓身體習慣刀劍重量的訓練課程之一。


    做完現代人所謂的伸展運動之後,流繞過大殿,來到神社的後院,然後直接穿過後院進入後山,進行接下來的路跑訓練,跑步向來是所有武術的基礎。


    「好久沒有長跑了。」


    奔馳於山中小徑的流喃喃自語。


    他的速度相當快。四百年前沒什麽交通工具,到哪裏都得靠自己的雙腳,時人的腿力自然不是現代人所能相比的。而且流經過特殊的鍛煉,腿力更比同時代的人高出許多,即使每天跑上五十公裏的路程,也是臉不紅氣不喘。


    「不妙。開始喘氣了,體能真是大不如前。」


    流的速度雖然比一開始慢了少許,還是有相當程度的水平。不過他似乎對自己的表現大為不滿。


    ——夕凪大人說的沒錯,現在的我的確沒資格當她的對手。


    日複一日的自我鍛煉已經荒廢了好幾個月。其實流現在的體能還是大幅領先現代人,不過跟以往的水平比較起來,確實是差了許多。


    ——無論如何,絕不能讓夕凪大人失望。


    一定要盡快恢複原先的水平,與夕凪展開一場了無憾恨的決鬥。流伸手按住刀鞘上的飾帶,再度加快了步伐。


    夕凪大人。


    即使早已成為敵人,流依然維持過去的稱呼,就好像把夕凪當成多年好友似的。


    不管是敵是友,夕凪依舊是流心中的『夕凪大人』。


    縱橫山野一個小時之後,再度回到神社的流遠遠看見正在掃地的春乃。


    「早啊,春乃大人。」


    「……流先生?」


    眼前的流讓春乃大吃一驚。流身穿短衣、腳踏草鞋,腰間還插著兩把武士刀,模樣甚是怪異。不過這並不是讓春乃大吃一驚的原因。


    「今天起得真早,流先生。」


    六點不到就起床的流,才是讓春乃瞪大了雙眼的原因。


    過去流總是睡到日上三竿才肯起身,而且剛睡醒的他總是帶著疲憊不堪的神情;可是現在的流跟過去完全不同,雙眸綻放出堅強的意誌以及充沛的活力。


    「嗯,今天起得比較早。最近手腳有些遲鈍,所以到外麵跑了一圈才回來。」


    「原、原來如此……」


    麵對精神抖擻的流,春乃反而害臊了起來,一張臉漲得通紅。


    「春乃大人,待會兒我想練劍,如果有人接近的話,請提醒我一聲。」


    練劍需要寬廣的空間,流擔心會誤傷旁人。


    「好、好的!」


    在流的感染之下,春乃也不禁提高了音量。


    「……你在做什麽?」


    春乃停下手邊的工作,打量著流的背影。


    先前流表示要練劍,卻隻見到他從地上拾起一根細長的木棒,長度約一米五左右。刻意與春乃保持一段距離之後,流將木棒豎立在石板之上。或許是剛好抓到平衡點吧,沒有任何支撐的木棒就這樣直直地立在地上。


    「好。」


    流點點頭,似乎相當滿意。接著看到他往後退了幾步,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地上的木棒。


    「……來吧。」


    在春乃的注視之下,流緩緩地握住腰間的刀柄。


    流與木棒的距離大約為五公尺,即使是不諳劍術的春乃,也知道這就是所謂的居合斬。流打算從相距五公尺之遙的地點,將木棒砍成兩段。


    「這……不太可能吧?」


    春乃明白其中的困難度,這跟砍斷固定在地麵的草人大不相同。木棒比草人來得細,而且沒有任何支撐,碰到刀刃的瞬間就會失去平衡,非但不會被砍成兩段,反而還會被彈得老遠。


    可是流聚精會神的模樣,卻讓春乃感到他有化不可能為可能的能力。


    「春乃姊姊,那個人在做什麽啊?」


    一名少年突然出現。少年剃個大光頭,脖子上掛著一張晨間早操的名牌,年紀大約五、六歲左右。


    通常小學在暑假期間,都會借用水際神社的大院讓學生做早操。每逢晨間早操的日子,這名少年總是第一個報到,久而久之就跟負責打掃的春乃混熟了。


    「我也——」


    鏘——


    「——不太清楚。」


    春乃一句話還沒說完,流就展開了行動。嚴格說來,是「應該」展開了行動才對,可是春乃卻完全看不到他的動作。


    春乃隻看見流朝著木棒走了幾步,以及收刀的動作而已。整個過程就像是少了幾張畫片的影片,從拔刀到出手的動作整個都被抽掉了。


    嘰嘰嘰,沙。


    接著隻見流若無其


    事地收刀入鞘。


    這時一陣微風吹過,豎立在流麵前的木棒被吹得搖搖晃晃。


    喀啦,喀啦啦。


    「咦……!」


    凝視著木棒的春乃驚呼一聲,頻頻擦拭雙眼。可是她並末眼花,跌落石板之上的木棒整整齊齊地被砍成了四段。


    「好、好厲害,大哥哥,再表演一次好嗎?」


    少年發出一聲歡呼,驚喜莫名地跑到流的身旁。


    春乃驚訝得合不攏嘴。肉眼無法辨識的速度、砍斷木棒的威力以及技術、再加上瞬間揮出三刀的功力,在在都令人瞠目結舌。


    ——真不愧是傳說中的英雄……


    先前的流總給人落落寡歡的感覺。直到現在,春乃才親眼目睹他真正的一麵。


    「大哥哥,這次砍樹幹好嗎?」


    「可以是可以,不過請你先退開一點。」


    「嗯,沒問題!」


    興高采烈的少年讓流感到有些困惑。不過嘴角泛起笑意的他遺是輕撫少年的頭頂。


    春乃記憶中的流,是個陰沉灰暗的人,總是將自己的心封閉起來,不與外界接觸。可是眼前的流卻截然不同,活脫便是她暗戀許久的『英雄』。


    ——哪一個才是真正的他?


    「大哥哥是武士嗎?」


    「沒錯。」


    「每個武士都跟大哥哥一樣厲害嗎?」


    「武士並不以斬人為目的,不過每個武士都希望自己能變得更厲害。」


    以笑容回答問題的流,讓春乃在自己的心中打了一個大問號。


    ◇


    自從流走出陰霾之後,每天拎著武士刀爬上神社的後山就成為他固定的訓練課程。爬上山頂之後,俯視山腳的街景,一如四百年前的習慣。


    曆經四百年的洗禮之後,山頂當然不再是熟悉的山頂,山腳的街景也不複昔日的風貌。植被大幅改變,放眼望去盡是現代化之後的街景。


    不過現在的流並未將丕變的風景放在心上。看在知情者的眼中,流的改變著實令人訝異,畢竟幾天前的他還對物換星移的景色產生滄海桑田的感慨。


    「今天還是碰不到她……」


    夕陽即將沉入對麵的山頭,金黃色的彩霞鋪灑在流的身上。


    ——也罷。畢竟重拾武器之日尚淺,現在也還沒有恢複昔日的功力。


    於是流拾起神劍和短刀,從地上起身。


    周圍已經被夕陽染成一片血紅,吹過樹梢的晚風,更加深了幾分肅殺的氣息。


    血紅的世界之中,出現了一名熟悉的少女。準備下山的流轉過身來,剛好與少女打個照麵。


    「……夕凪大人。」


    夕凪的大耳與尾巴被晚風吹得微微晃動,靜靜地站在數十步之遙的地方。


    「既然來了,怎麽不出聲?」


    「水際流,你退步了。過去的你應該早就察覺我的存在。」


    「……見笑了。」


    流擅長察覺敵人的氣息,尤其是殺氣。可是缺乏實戰的刺激之後,敏銳的第六感顯然遲鈍了許多。


    ——這麽近的距離、這麽強的殺氣,我居然一點感覺也沒有。


    「……?」


    流突然察覺不對。幾天前再度重逢的時候,她的殺氣十分淩厲,如今卻衰退了不少。或許就是因為如此,流才會對她的出現一無所知吧。


    「也罷,我隻是來看看你的情況而已。功力尚未恢複的你不值得我親自動手。唯有親手殺死準備萬全的你,才叫作真正的複仇。」


    夕凪將右手伸至前胸,銳利的爪子在夕陽的映照之下一片火紅,殺氣也在瞬間急速攀升。目睹夕凪的變化之後,流停止思考殺氣為何衰退的原因。


    「希望我的表現不會讓妳失望。」


    鏘。


    流也握住腰間的刀柄,展開防禦態勢,靜待夕凪發動攻擊。超常生物的腿力和跳躍能力不是人類昕能相比的。


    「這才象話。」


    夕凪嫣然一笑,戰鬥就此展開。


    夕凪的笑容還殘留在流的眼簾,她的氣息卻已經從左方逼近。


    ——哼!


    來不及拔刀的流,隻好以左手提起刀鞘。


    啪。


    刀鞘與夕凪的利爪猛烈撞擊,發出巨大的聲響。流立刻以右手拔出短刀,朝著夕凪所在的空間猛力揮去。


    「哦,真嚇人。」


    流才剛轉頭,夕凪就已經退得老遠了。短刀捕捉不到夕凪的身影,甚至連她的衣角都碰不到。


    「夕凪大人,這也是我的感言。」


    流的上衣反而出現了一道淡淡的抓痕。刀鞘雖然擋住了第一波攻勢,卻擋不住第二波的殺招,要不是流及時拔出短刀,現在恐怕早已倒臥在血泊之中。


    「……不要叫我夕凪。」


    浮現嘴角的笑容消失,夕凪瞇起了雙眼。


    「有資格稱呼我為夕凪的男子,已經跟父親大人同時死去了。」


    夕凪的父親,是人稱「旋風白狐」的妖狐族族長。旋風白狐死於流之手,即使是誤中好計,也改變不了這個事實。


    「夕凪大人依然是我的夕凪大人。」


    對流而言,夕凪就是夕凪,仍舊是他從小仰慕的姊姊。現在雖然刀劍相向,卻難以改變流對夕凪的情感。


    「你以為動之以情,我就會心軟嗎?」


    「不,我沒有這個意思。」


    就算夕凪手下留情,流也不認為自己能僥幸獲勝。


    如果是在四百年前,流確實有十足的勝算,因為神劍的力量正處於巔峰。眾人對神劍的強大信仰,幫助他多次擊退了夕凪的襲擊。


    「你應該在封印之前殺了我才對。」


    夕凪當然也感受到神劍已大不如前。過去神劍所產生的力量強化了流的戰力,更輕易地化解了夕凪的攻擊;不過現在的神劍,卻隻剩下防禦的力量。


    這不是訓練不足造成的結果。神劍的力量大幅衰落,即使流再怎麽自我鍛煉,也無法超越夕凪。無論是反射神經、臂力、身體的靈巧度,都隨著神劍的衰落不複以往。


    「不,我很高興妳還活著。」


    「一派胡言!」


    這是流的直心話,夕凪卻不相信,隻覺得流是在戲弄自己。神劍的力量大不如前,毫無勝算的流在無奈之餘,隻好展開溫情攻勢。這就是夕凪對那句話的解讀。


    流的真心話激怒了夕凪,強大的氣流逐漸朝著她的雙臂集結。旋風,父親的別名。身為父親的女兒,夕凪也擁有同樣的能力。這種與生俱來的天賦有別於人類的方術,不需要詠唱、不需要結印。逐漸增強的旋風,象征著激昂的情感所產生的破壞力。


    「接招吧!」


    夕凪的雙臂猛力一揮,強大的旋風直撲向前。脫離夕凪的雙臂之後,旋風的威力愈發增強,宛如一把銳利的鐮刀,觸臉生疼。


    「放馬過來!」


    流立刻豎起了神劍,采取防禦態勢,內心卻對自己脫口而出的那句話感到不可思議。


    ——我居然有戰勝夕凪大人的念頭?


    可是現實的狀況不允許流繼續反問自己。旋風已經逼近眼前,萬一被卷入暴風圈之內,後果可是不堪設想。


    「喔喔喔喔!」


    手中的神劍在一瞬間進射出耀眼的光芒。感受到流的戰意之後,神劍也提升了力量。


    於是流揮動手中的神劍,企圖以神劍將旋風砍成兩半。


    隨著刺耳的呼嘯,神劍與旋風展開接觸,光芒怱明怱暗,隨時都可能熄滅。


    「嗚喔喔喔喔!」


    耗盡力量之前,神劍終於將旋風一分為二。然而現


    在不是喘息的時候,流深吸了一口氣,準備迎接夕凪的第二波攻勢。


    然而夕凪卻解除了攻擊態勢,像個木頭人似的呆呆站在原地。神色自若的她,完全看不出先前的激昂。


    「夕凪大人……?」


    流重新舉起神劍,一臉狐疑地凝視著眼前的少女。


    ——為什麽不發動第二波攻勢?


    也難怪流感到大惑不解。夕凪的旋風攻勢完全不需要前置動作,連續攻擊向來是夕凪的慣用戰術。


    「我不是說過了嗎?今天隻是來偵查敵情而已。」


    說話的同時,夕凪也搖搖頭頂的耳朵。


    「夕凪大人……」


    眼見夕凪的嘴角漾起笑意,流也解除了警戒,放下手中的神劍。夕凪的身上感受不到絲毫的殺氣,這場戰鬥已經結束了。


    「到底要我提醒多少次,你才肯改掉這個稱呼……也罷,你就好好地找回原先的感覺吧。我從最後的斬擊嗅出你過去的味道,這次的敵情偵查總算是有所收獲。」


    夕凪搖搖尾巴,笑著轉過身去。


    「後會有期,水際的劍客。下次見麵,就是生死相搏的時刻。」


    「夕凪大人,請留步!」


    流連忙開口呼喚夕凪的名字,試圖阻止逐漸渺小的背影,然而她卻沒有止步的意思。


    沙。


    夕凪的背影隨著西沉的夕陽消失無蹤,仿佛融入了赤色的光芒之中。


    ——夕凪大人到底要去何方……


    根據春乃以及孝治的說法,這一帶並沒有超常生物的蹤跡,夕凪也是異鄉天空之下的孤獨客。


    流突然十分同情夕凪的處境。


    即使對方是欲致自己於死地的敵人。


    ◇


    離開山頂之後,夕凪奔馳於深山之中。除了她之外,四周看不到其它的人影。


    日已西沉,周圍籠罩在陰暗的夜色之中,然而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卻無損於她的視力。拔足狂奔的她從未被腳邊的樹根絆倒,遇到障礙物也是輕鬆閃過。夕凪的各項能力遠超乎人類,區區夜色對她來說根本不算什麽。


    「流居然退化到這種程度……」


    喃喃自語的夕凪不禁緊咬下唇。


    流失去了過去的力量,疏於鍛煉的結果。連身手也不見往日的敏捷。


    「看來還需要一點時間。」


    夕凪急於手刃的殺父仇人,不應該是那麽脆弱的生物。


    她臉色一沉,繼續狂奔。


    「流……」


    或許在夕凪的心中,也為流的退化感到悲傷吧。


    拔足狂奔的夕凪突然停下腳步。


    沙。


    「嗯……?」


    頭頂的一雙大耳微微顫動,夕凪慢慢地環視四周。


    「怪了……」


    夕凪的大耳捕捉到某種氣息。


    「相當孰一悉的感覺……是我想太多了嗎?」


    夕凪側頭思索,她總覺得這股氣息十分熟悉,卻怎麽也想不起來。


    「會是什麽呢……」


    氣息十分微弱。不管是什麽。八成隻是小動物之類的東西。


    ——大概是野獸吧。


    歸納出這個結論之後,夕凪頓時對微弱的氣息失去興趣,再度奔馳於黑暗之中。故鄉的廢墟就在眼前。


    ◇


    神秘的物體在黑暗之中蠢動。『它』是不到二十公分的肉塊。


    夕凪強大的靈力讓『它』產生了戒心,等到夕凪離去之後,隱身洞穴的『它』才小心翼翼地爬了出來。散發著濃濃屍臭的『它』在黑暗的森林中匍匐爬行,淒淒惶惶地尋找食物。


    『它』的第一個食物,是死亡已久的鬆鼠,現在的『它』還沒有捕食活體的能力。接觸鬆鼠的屍體之後,『它』將食物變成身體的一部分。


    鬆鼠的屍體讓『它』獲得某種程度的力量,體積比原先脹大了許多,行動力也增強了不少。爬上樹梢的『它』襲擊啄木鳥的巢穴,隻要以身體擋住洞口,啄木鳥自然無處可逃。於是『它』便好整以暇地享用了一頓啄木鳥大餐。


    第二次的進食又讓『它』的身體膨脹了少許,不過依然是個不起眼的肉塊。無妨,來日方長,不急在一時。對『它』而言,現在正是累積力量的時期。


    肉塊在啄木鳥的巢穴中微微顫抖之後,就此平靜下來。


    進食之後的睡眠是放諸所有生物皆準的成長以及複原的法則。


    ◇


    一日清晨,春乃一如往常地在打掃石階,卻有一個不該在這個時間出現的人沿著石階跑了上來。


    「哈囉,春乃!」


    「早啊,圭介,難得在這種時間看到你。」


    「嗯,早。聽說師父開始練劍,所以我想重新拜托他指導劍術,不知道可不可以?」


    師父,這就是圭介這陣子對流的稱呼。即使吃了閉門羹,依然不能改變圭介拜師學藝的決心。


    「……」


    春乃凝視著站上同一階的圭介,陷入了沉思。圭介抓住春乃的掃把,憂心仲忡地探出上半身。


    「師、師父的心情不好嗎?」


    「倒也不是。」


    春乃搖搖頭。


    「……圭介,說不定可行喔。」


    「啊?」


    圭介眨眨眼。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就在那裏。」


    「嗯。」


    在春乃的帶領之下,圭介走進神社的大院。寬闊的廣場、辦公室以及正殿頓時映入眼簾,不過這些都不是圭介的目標。


    『大哥哥真是了不起,我還是第一次見到騎竹馬的技術比我更好的大人呢!』


    『事在人為,努力就會進步。』


    『流哥哥,也敦敦我嘛,我要比權太更厲害!』


    『我也要!』


    『好好好。』


    院子裏麵多了好幾個小孩,每個人的脖子上都掛著晨間早操的名牌。早操結束之後,舍不得回家的他們留在神社嬉戲。


    眾多孩童之中,出現了一個意外的人物。


    水際流。


    他在一群孩子裏麵騎著竹馬,這幅畫麵著實出乎圭介的意料之外。


    「師、師父!」


    雙眼圓睜的圭介幾乎無法相信自己看到了什麽,隻見他張大了嘴巴,向身旁的春乃尋求解釋。


    「……這陣子他就是那樣。我也不知道怎麽回事,隻知道他有時會趁著休息的空檔跟小孩子玩在一起。」


    「看不出來他是個喜歡小孩的人。」


    圭介的驚訝溢於言表。多次被拒絕的不愉快經驗,讓圭介將流視為一個不好相處的人,可是跟小孩子打成一片的他卻沒有那種感覺,看起來就像是一個笑容滿麵脾氣溫和的大男生。


    「流哥哥,掰掰——!」


    「下次還要跟我們一起玩喔!」


    「嗯,沒問題。」


    『掰掰』就是小孩子的『再會』,這是流從那群孩子身上學到的新詞匯。流模仿孩子的動作揮揮手,目送著他們跑下石階的背影。


    「階梯很陡,小心腳步!」


    『好——!』


    流出言提醒,孩子們也對流的好意作出回應,旋即穿過鳥居消失在石階之下。


    「流先生!」


    就在這個時候,春乃帶著一名麵善的少年出現在眼前。


    ——記得他好像叫作圭介,好幾次前來請我指導劍術。


    「早安,呃……流先生。」


    「早。」


    圭介恭敬地低頭行禮。


    「多、多次打擾,實在很不好意思,不知道能不能請您指導劍術?


    」


    或許是對眼前的場麵不太習慣,圭介顯得有些慌亂。流看在眼裏,嘴角漾起了笑意。眼前的圭介不禁讓流想起過去的自己。


    ——原來他也是個靦腆的少年。


    流之前總是刻意忽略圭介,如今總算是正視他的存在了。


    圭介長得比春乃高,體格卻欠缺磨練,還有進步的空間。頭發不長,發型與細長的臉型十分相配,給人一種清爽的感覺。其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就是他堅定的雙眸。圭介雖然年輕,看起來卻相當有主見。


    「哪裏,三番兩次表示拒絕的我才應該道歉。不過我隻有休息時間的時候有空,如果圭介大人不介意的話……」


    流還沒說完,圭介立刻喜上眉梢。


    「意、意思是說……?」


    「嗯,我也需要一個練劍的對手。」


    一個人的練劍成效有限。即使是姿勢的練習,多一個人在旁邊糾正,也比獨自練劍要好得多。


    「萬歲——!」


    圭介高興得跳了起來。先前多次的請求都遭到拒絕,如今的喜悅更是筆墨難以形容。


    「太好了,圭介……」


    相較於圭介的雀躍,春乃卻隻是露出曖昧的微笑。流見狀之後,不禁開口詢問。


    「春乃大人,有什麽不對嗎?」


    「這、這個……」


    欲言又止的春乃似乎十分掙紮。


    「其、其實我也有個請求……」


    話還沒說完,春乃就漲紅了臉頰,羞得低下頭去。


    ——這點倒是跟茅乃有幾分神似。


    眼前的春乃不禁讓流想起了故人。這時春乃抬起了頭,表情十分認真。


    「請、請你敦我奉納舞好嗎?」


    「奉納舞?」


    流有些訝異。身為男性的流當然不是奉納舞的正統繼承人,他隻是在茅乃練習奉納舞的時候,從旁學了幾手而已。


    「是、是的,我希望學會完整的奉納舞!」


    ——原來如此……


    春乃的這番話,讓流想起殘缺不全的現代版奉納舞,也難怪春乃想要向流學習完整的舞步。曆經數十代的傳承之後,流所知道的奉納舞雖然也有殘缺的部分,至少比現代版的奉納舞要來得完整。


    「好,我答應妳……你們兩人沒有別的要求了吧?」


    「嗯,感激不盡!」


    「沒、沒有別的要求了,流先生!」


    笑逐顏開的春乃轉頭看著圭介,兩人相視而笑。


    「太好了,春乃。」


    「圭介,也恭喜你了。」


    兩人的模樣讓流想起過去的自己與茅乃,暌違許久的滿足感頓時浮現心頭。


    ◇


    傍晚時分,幾個孩子都回去之後,流將足球收進倉庫。來自四百年前的流當然沒踢過足球,不過運動細胞過人的他很快地就掌握足球的訣竅,跟孩子們踢得不亦樂乎。


    「流先生,孩子們又來啦?」


    走出倉庫的時候,剛開完夏季慶典籌備會的孝治正好走過。開會地點就是鎮上的民眾活動中心,距離商店街不遠。孝治的雙手提著大包小包的東西,似乎趁著開會的空檔跑去採買一番。


    「孝治大人,我幫你提吧。」


    「不必不必,這點東西不算什麽。」


    「哪裏。我身為府上的食客。多少也讓我幫點忙。」


    流徑自從再三推辭的孝治手中接過提袋,朝著辦公室兼住家的大門走去。


    「……流先生,你好像很喜歡小孩子。」


    並肩而行的孝治打量著身旁的流,冷不防地冒出這句話。流的身形十分高大,孝治整整比他矮了半個頭。


    「孩子是未來的主人翁,這應該是放諸四海皆準的吧?」


    ——即使這裏不是自己的時代、就算那些孩子跟自己沒有血緣關係。也不應該輕怱怠慢。


    「說的也是……不過怎麽會突然改變這麽多呢?」


    這才是孝治內心最大的疑惑。這幾個月來,自我封閉的流總是不與外界接觸,最近不但經常外出,甚至還跟不認識的孩子打成一片,著實讓孝治摸不著頭緒。


    「……」


    流突然停下腳步,凝視著即將沉入西山的夕陽。火紅的餘暉中,依稀浮現那名少女的臉。


    沙。


    他左手下意識地碰觸著刀鞘的飾帶。


    「……因為我找到了目標。」


    「目標?」


    「是的。」


    從四百年前來到現代之後,流失去了一切,熟悉的親友、熟悉的村子、甚至是熟悉的地貌都不複顯,隻剩下神劍陪伴左右。然而神劍失去了力量,流也找不到神劍的對手,長年鍛煉出來的劍術與戰鬥技巧,在這個時代更派不上用場。流的心靈找不到支柱,隻能任憑自己迷失在時間的洪流之中。


    就在這個時候,夕凪出現在流的麵前。


    為了替父親報仇,夕凪也穿越四百年的時間來到了現代。即使夕凪的目的是殺死水際的劍客,仍代表了流的存在還是有意義的。至少在夕凪的複仇行動當中,流是被需要的。


    對於流而言,這是他第一次在這個時代嚐到被人需要的感覺。


    為了與夕凪戰鬥,他必須保持劍客的身分。這是流的角色,也是他的心願。失去一切的他,總算是重新找到活下去的尊嚴與意義。


    ——夕凪大人……


    流從未將夕凪當成單純的敵人,畢竟夕凪是自幼一起長大、猶如長姊的人物。即使現在成為敵人,也不改流對夕凪的感情,她更是讓流感到四百年前的世界並不遙遠的唯一存在。


    現在,夕凪是流的一切。


    尋覓過去的世界、維持劍客的身分。兩者隻要缺少其一,流就難以重新振作起來;然而出現在他麵前的夕凪,卻兼具這兩大要素。


    因此流毫不猶豫地接下夕凪的戰帖。即使神劍的威力大不如前、即使自己沒有太多的勝算,流還是義無反顧地對抗魔物、保障村民的安全。這是流所扮演的角色,也是他的使命。


    ——嗯?


    若有似無的神樂乘著微風傳人耳中。仔細一聽,聲音來自位於正殿對麵的大殿。


    「春乃好像開始練習了。夏季慶典迫在眉睫,那孩子可練得真勤。」


    孝治也轉過身來豎耳傾聽。


    「……差點忘了先前的承諾。孝治大人,我要去看春乃練舞。」


    流將提袋放在門前之後,再度轉身而出。


    「聽說春乃和圭介拜你為師啊?」


    「是的。」


    「也是因為你找到了目標嗎?」


    「……正是如此。」


    流笑了一笑之後,朝著大殿走去。


    ◇


    喀嚓。


    神樂結束之後,流按下錄音機的開關。接觸現代文明已經好幾個月了,他逐漸熟悉機械操縱的簡單原理。


    「流、流先生,你覺得怎樣?」


    春乃忐忑不安地靠了過來,就像是等著老師評分的學生。


    「放心吧,春乃。妳的舞姿十分完美。」


    春乃。自從流答應指導奉納舞之後,原本的『春乃大人』就消失了。這是出自春乃的主動要求,畢竟她是尋求指導的身分,讓一個老師稱呼自己為『大人』,也實在說不過去。


    「真的嗎?」


    「嗯。令堂天上有知,一定也會很欣慰。」


    春乃的舞姿確實無從挑剔。一方麵是母親指導有方,二方麵也是春乃的天賦異稟使然,十五歲的年紀就有如此表現,著實令人讚賞。現在雖然還稍嫌稚嫩,等到春乃具備成熟女性穩重的魅力之後,勢必會更上


    層樓。


    「不過還是有些錯誤以及出入。」


    「對不起,流先生。」


    師父的指正讓春乃十分泄氣,不過他卻搖搖頭,露出微笑。


    「這不是妳或是令堂的錯。十五代的傳承之中,或多或少都會有些出入。妳的舞姿十分完美,想必令堂也是個奉納舞的個中高手。春乃,妳繼承了水際的血統,要對自己有信心才是。」


    舞步的殘缺已經不是一兩天的事了,春乃以及她的母親當然不須負起任何的責任。


    「嗯!」


    流的這番激勵總算讓春乃笑逐顏開。她感謝流對母親的肯定,更感謝流對自己的讚美。


    「春乃,剛剛的舞步共有六個錯誤、四個順序顛倒的地方、以及兩個錯誤的變化。這些謬誤絕不是一、兩個世代就會產生的。」


    「這、這麽多錯誤?」


    春乃大吃一驚。看來奉納舞的殘缺程度,遠超於春乃的想象。


    「嗯,包括了一些小地方。」


    嚴重的錯誤雖然不多,不過春乃期望的是完整的傳承,即使是微不足道的小錯誤,也不能輕易放過。


    「是、是哦……」


    春乃似乎低估了四百年的歲月所可能造成的改變。


    「怎麽,退縮啦?」


    眼見春乃麵露難色,流不禁笑了出來。


    「不。」


    春乃搖搖頭,神色十分堅定。


    ——她真的跟茅乃很像。


    一本正經的春乃,不禁讓流想起了茅乃。茅乃也是個好勝的女孩子,經不起激。每當流語帶戲譫地消遣麵露難色的茅乃時,反而會讓她義無反顧地向困難展開挑戰。


    「流先生,夏季慶典就快到了,還請你指導一二。」


    春乃拾起練習用的紙扇以及玉串,恭敬地站在流的麵前。她雙手一擺,玉串發出清新悅耳的音色。


    「好,就從我教過妳的地方開始。」


    「天風嗎?」


    這是流首次見到春乃練舞的時候,第一個發現的謬誤之處。


    「是的。天風同時變化為霧雲以及雷鳴,也就是雷雲之型。」


    「好的。」


    春乃點點頭。將紙扇高高舉起。這隻是第一步而已,春乃所選擇的道路相當地坎坷難行。


    ◇


    時序進入八月之後,傍晚時分溽暑依然。位於山中的神社也不例外,在夕陽的映照之下,流頻頻拭去前額的汗水。


    不過這份燥熱很快就要結束了。等到日落西山之後,群木圍繞的神社自然會涼爽了起來。


    流端坐在神社的後山,等待那名女子的出現。


    「……流。」


    不知道等了多久,直到火紅的夕陽幾乎隱沒在對麵的山頭時,熟悉的聲音才傳入耳中。


    「夕凪大人,在下已經等候多時了。」


    突然其來的聲音並未對流造成驚嚇,他隻是靜靜地眺望遠方的落日。當然,流知道聲音的主人欲取自己的性命,不過流相信對方的人品,知道她不會從背後偷襲。


    「……準備好了嗎?」


    「或許吧。」


    簡短的回答之後,流輕扣神劍的劍鞘。劍鞘之上的飾帶緩緩飄動,夕凪不禁瞇起了雙眼,流卻未察覺夕凪內心的情緒變化。


    其實流的鍛煉尚未完成,再給他一點時間,說不定可以恢複過去的實力。但是神劍的力量逐日技退,即使流再怎麽努力,也難以達到以往的水平。


    「夕凪大人。」


    「怎麽?」


    藉著夕照的殘光,流朝著佇立身旁的夕凪微笑。夕凪已經不再對『夕凪大人』的稱謂感到不悅了。


    「感謝夕凪大人也來到這個時代,否則我一定會像個遊魂似的,在這裏孤獨終老。」


    當夕陽完全隱沒之後,流這才站了起來。若不是夕凪的及時出現,流也無法自房間的外廊趄身,勢必嗟歎終日,過著毫無意義醉生夢死的每一天。


    「流,這是你的真心話嗎?」


    夕凪靜靜地開口。


    「夕凪大人?」


    ——怪了,一點霸氣也感受不到。


    夕凪的異樣讓流心中一凜,上次從她身上感受到的軟弱,更是比之前更加鮮明了不少。


    低迷的殺氣、疲憊的神情,以及瞳孔深處的憂傷。硬將眼前的女子視為敵人,也未免太牽強了點。


    「沒什麽。開始吧,水際流。」


    夕凪甩甩頭,淒厲的神情重現,然而流還是無法從她臉上的表情感受到一絲的敵意。


    ——怪了……


    即使是刀劍相向之後,流依然感受不到夕凪的殺氣,跟上次的短暫交手相去甚遠。


    穿越時空之前,夕凪的攻擊行動從不間斷,流總是從她身上感受到強大的恨意以及殺氣,可是眼前的夕凪卻少了幾分魄力。即使如此,她依然伸出利爪,在夜風的吹拂之下展開對峙。


    沒有殺氣,就難以判斷對方的攻勢,嚴格說來,眼前的局勢比上次還要險惡。


    「流……」


    「何事?」


    夕凪靜靜地發問,流也理所當然地回應。眼看著一場血腥的決鬥就要展開了,流卻一點都不像即將麵對殊死戰的戰士。


    「如果我將你……」


    夕凪並沒有把話說完。隻見她黯然低頭,再度抬頭的時候,已經披上了肅殺的神情。


    「……抱歉。貽笑大方,把它忘了吧。」


    接著夕凪露出微笑,她淒然的微笑,幾乎讓流忘了一場腥風血雨的決鬥正等在後頭。


    ——不成。千萬別忘了自己的角色,以及夕凪大人的悲願。


    在內心鼓舞自己之後,流握住神劍的劍柄。眼前的女子期望與流決鬥,她要的是扮演好劍客角色的流,而不是三心二意的凡夫俗子。


    「來吧,水際的劍客。今天一定要替父親大人報仇!」


    夕凪試著激勵自己之後,朝著流伸出了利爪。


    ◇


    明月乍現的夜色中,流率先采取了行動。


    上次的交手讓流深刻地體認到兩者的實力差距。在神劍的威力大不如前、自己的肉體能力又遠遜於對方的情況下,先發製人才是唯一的致勝之道。除此之外,短期決戰也是左右戰況的要素,一旦進入長期戰,對流勢必大為不利。


    流舉起手中的長劍,朝著敵人全力奔馳。麵對流的攻勢。夕凪采取以靜製動的戰術。隻是抬起右手張開手掌,以銳利的爪子展開迎戰。


    「嗚喔喔喔喔喔!」


    鏗!


    奮力揮下的神劍與夕凪右手的利爪在半空中交會,進發出剌耳的聲響。相較於青筋暴露的流,夕凪顯得好整以暇,兩者的實力差距清晰可見。


    「水際的劍客,這就是你的實力嗎?」


    夕凪輕輕地推開神劍。隨手在半空中捏起空氣塊,朝著流丟擲而去。流雖然料到對方的攻勢,卻依然無法閃避,更難以做出過去理所當然的動作。力量大幅衰退的神劍已經無法賦予流閃過對方攻勢的能力了。


    咚。


    在強大的衝擊之下,流的身體像斷線的風箏往後飛去。不過說也奇怪,夕凪的攻擊似乎隻想將流逼退而已,倒是沒有傷害他的意思。如果輔以殺傷力極為強大的真空刀,流早就死於非命了。


    「這就是多次將我擊退的劍客嗎?站起來,拿出你真正的實力,就像當初殺死父親大人一樣的殺死我吧!」


    夕砠站在原地不動,靜候流從地上起身。


    流也無法逃脫四百年漫長歲月的影響,眼前的事實讓夕凪感到十分悲哀。熟悉的故鄉、熟悉的山川不再,親朋好友也不複見,流是唯一


    能夠證明四百年前的夕凪曾經存在的人。然而他現在卻失去了往昔的能力,再也無法與夕凪展開勢均力敵的對戰。對於夕凪而言,再也沒有比孱弱的流更讓她難以承受了。


    「咳!」


    流猛咳一聲之後,重新站了起來。


    ——這可不是鬧著玩的。


    流自己也大為吃驚。先前勉強還能與夕凪對峙,如今兩人的實力竟然相差這麽多。失去靈力的神劍,真的隻剩下普通武器的功能了。


    「……夕凪大人,請寬心吧,妳的敵人不會如此不濟。」


    下定決心的流收劍入鞘,閉上雙眼準備施術。隨著注意力的大幅集中,流的口中也念出施展方術的祝詞。


    流準備施展的方術稱為天風神威,屬於水際流的方術之一。水際家的正統繼承人所使用的方術之中,有一種稱之為天風,天風神威則是天風的簡化版。


    這種方術的功效,在於提升人類的各項能力。施展在流的身上,就會讓流的肉體能力大幅暴增,舉凡肌耐力、反射能力、甚至連思考的速度都會增加數倍。天風神威的效力十分強大,因此才被冠上『神威』之名。


    然而看似所向無敵的方術,也不是毫無弱點。天風神威不是無中生有的方術,隻能將現有的東西進行更有效率的應用。隨著肉體能力的大幅增加,體力的消耗也會跟著加乘,長時間施展下來,勢必會落得體力耗盡的下場,肉體更會累積驚人的疲勞。


    也就是因為如此,天風神威的有效時間極為短暫,而且隻能施展一次。基本上這算是與敵人同歸於盡的方術。


    「……夕凪大人,接招吧!」


    隨著注意力的大幅集中,流的心跳也跟著加快了速度。方術的發動總是會造成生理循環的加速。清澈的瞳孔清楚地捕捉到夜色之中隨風搖曳的一草一木,看起來就像是慢動作回放似的。流也感受不到腰間神劍的重量,對於一個肌肉強化的人而言,數公斤之重的神劍根本算不了什麽。


    「很好,這才象話。讓我見識你的力量吧!」


    夕凪露出信心十足的笑容,雙手凝聚了巨大的真空漩渦。


    趁流集中精神施展方術的時候發動攻擊,一定能輕而易舉地將他擊倒在地。然而夕凪並不想趁人之危,她靜待流的施術完畢。


    夕凪感到十分欣慰,因為流正在設法滿足她的期望。


    「……久等了。」


    方術終於完成。流睜開雙眼,左手拿起劍鞘、右手握住刀柄。緊接著躬背沉腰,朝著夕凪踏出一步。


    夕凪十分滿意。即使是從未受過訓練的外行人,也看得出現在的流是個可怕的強敵。


    咻。


    ——流,你真要這麽做嗎?


    擺開戰鬥姿勢的流吐了口氣,在內心反問自己。夕凪期待與流一較高下,流也不希望辜負夕凪的期望。


    ——可是……


    流覺得不太對勁,卻又說不上來哪裏不對。


    「放馬過來吧,流!」


    夕凪的挑釁打斷了流的思緒。對方可是妖狐族的夕凪,一心二用的下場,隻會讓自己死於非命。


    「得罪了!」


    大喝一聲的同時,流往前全力衝剌。肉體能力急速擴張的結果,連衝剌的速度都比平常快上好幾倍,一眨眼就縮短了兩人之間的距離。


    「嗚喔喔喔喔喔!」


    劍光一閃、神劍出鞘,劍鋒朝著夕凪的胸前橫掃而去。


    「唔!」


    流的速度讓夕凪吃了一驚,簡直就跟神劍威力猶存的時候一樣地迅捷。這代表了現在的流比夕凪更強,方術的效果雖然是暫時的,卻能讓流的力量超越了夕凪。


    鏘。


    夕凪以利爪接住劍鋒,在幹鈞一發之際往後急退。流的神劍隻斬斷了夕凪的幾根發絲而已,不過若在接觸的瞬間判斷錯誤,被斬斷的極有可能是夕凪的身體。莫名的恐懼感襲上心頭的同時,夕凪突然狂笑不已。


    「很好,果然沒有辜負我的期望!」


    人為興奮的夕凪提升了真空漩渦的轉速。轟然作響的強風籠罩全身,吹得她頭頂的大耳以及腰際的尾巴不斷擺動。眼前的漩渦不比過去的小兒科,一日一被強風掃到,硬如鑄鐵也會斷成兩截,破壞力不容小覷。


    局勢演變至今,輸贏著實難以定論。如果是在四百年前的時空,流毫無疑問地會獲得勝利,夕凪所製造出來的強風,勢必會被正處於巔峰期的神劍以及肉體能力大幅亢進的流輕易化解。然而神劍的威力大不如前,難以化解強風,即使神劍擋住了利爪的攻勢,強風也會毫不留情地撕裂流的身體。


    論破壞力、論防禦力,夕凪在流之上;論速度、論技巧,流在夕凪之上。即使是兩名當事人,也不知道誰才是最後的勝利者。


    「嗚喔喔喔喔喔!」


    時間不多了。流以右手持劍,左手拔出了腰間的短刀,以二刀流的態勢展開一輪猛攻。


    「不要再做無謂的掙紮了!」


    ——到頭來,還是得仰賴血親的力量?


    夕凪凝視著流的短刀,嘴角漾起笑意。


    咻。


    利爪掠過流的鼻尖,手臂的真空漩渦同時也劃破了流的臉頰,鮮紅的液體自傷口滲出。流雖然避開了利爪,卻還是避不掉強風的襲擊。


    強忍臉頰的疼痛,舉起左手的短刀往上一揮。然而比神劍短了一截的短刀捕捉不到夕凪的身軀,隻斬斷了一縷烏黑的秀發。


    兩人你來我往地展開激烈的攻防,卻都無法給予對方致命性的打擊,隻好再度拉開距離。


    流與夕凪都站在原地喘氣,其中又以流的呼吸特別急促。在方術的影響之下,流所消耗的體力可說是夕凪的好幾倍之多。


    ——差不多快到極限了……


    流在內心喃喃自語,第三度的接觸將是最後的攻擊,籠罩全身的疲勞、以及逐漸流失的活力,在在證明流所剩的時間並不多了。


    沙。


    然而流還是往前踏出一步,現在的他絲毫沒有退縮的念頭。


    ——絕不能認輸,更不能退縮,戰鬥是我的生存意義,為了我、為了夕凪大人,說什麽都要戰到最後一刻,


    咬緊牙關的流又往前踏出一步,同時試著忽視內心的迷惘。


    「夕凪大人,這是最後一擊了。」


    夕凪聞言,嘴角的笑意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猶如夢醒之後的失落感。


    「……我不會因此手下留情的。流,拿出你的真本事吧!」


    夕凪立刻恢複了先前殺氣騰騰的表情,籠罩全身的強風也卷起了一陣砂塵。


    「接招吧,夕凪大人!」


    「放馬過來吧,流!」


    最後的對決於焉開始。


    搶先出招的人是夕凪。善加利用強風的力量,夕凪的直線衝刺能力更在流之上。隻見她以驚人的速度迅速逼近。


    不過流也毫不示弱。麵對夕凪的直線衝刺,左右擺動身體的流以假動作混淆對方的視線,藉以展開還擊。結果夕凪果然被流牽著鼻子走。


    「盡玩些小伎倆,」


    夕凪擴大漩渦的影響範圍。以對抗流的遊擊戰術。結果銳利的風壓果然在流的身上劃出一道道傷口。傷口雖然不深,數量卻相當可觀,每當流揮動手臂,鮮紅的液體就四處飛濺,甚至染紅了流身上的衣物。


    夕凪雖然毫發無傷,卻不代表她占了上風。強風雖然對流造成了傷害,左右開弓的雙刀卻也阻斷了夕凪的退路。


    「可惡,再加把勁!」


    流鞭策著逐漸沉重的雙腿,拚命地往前逼近。現在已經沒有別的選擇了,一旦停下了腳步,身體勢必會累得無法動彈。


    夕凪似乎也發現了這點,她沒有後退的意思,繼續與流展開纏鬥。其實隻要利用強風的力量,脫離險境並不是什麽難事,不過那並不是夕凪期望的決鬥。她要堂堂正正地將流擊倒,這也是父親遇害之後,支持她一路走來的信念。


    ——時間不多了。


    拿定主意後,流將短刀拋向夕凪。


    「什麽?」


    夕凪以利爪彈開短刀,流的這記險招卻也讓她的上半身露出破綻。


    ——居然舍棄父親的遺物:


    夕凪依稀知曉短刀的來曆,也因為如此,流的奇襲才能奏效。隻見夕凪拚命想要扭轉頹勢,雙手握住神劍的流卻已經欺了上來。


    ——完了……


    逼近眼前的白刃讓夕凪放棄了希望。神劍將從肩頭劃過側腹,強風的防禦也難以讓她逃過一死。於是夕凪暗自歎了口氣,解除了圍繞身旁的強風。


    「夕凪大人!」


    就在這個時候。


    「流先生——!你在哪裏啊——!吃晚飯囉——!」


    ——春乃?


    正常狀況之下,流應該聽不見這個聲音。聲音的主人距離尚遠,一段時間之後才會找到這來,然而天風之術所強化的聽力,卻還是讓流聽見了不該聽見的聲音。就在聲音傳入耳中的那一瞬間,流的注意力從眼前的夕凪飄到春乃的身上。


    不應該出現在這裏的人、應該受到保護的生命。萬千思緒在腦海中來回穿梭,讓流的動作產生了窒礙。小小的應戰瑕疵,卻成為大大的致命傷。


    應該命中對手的神劍頓時揮空,夕凪的手臂卻結結實實地刺入流的身體。


    咚。


    「咕!」


    腹部被夕凪命中的同時,流的體力也到達了極限。失去方術的庇護之後,身體再也無法動彈,手中的神劍也頹然掉落在地。虛脫的雙膝再也承受不住流的重量,他的身體頓時失去了平衡。


    生死相搏的兩人,就這樣狼狽地滾落在地。


    「……妳贏了,夕凪大人。」


    兩人停止滾動的時候,流的身體已經無法動彈了。


    「流……」


    被流壓倒在地上的夕凪緩緩抬起頭來,臉上盡是驚疑不定的神情。


    「妳贏了,夕凪大人。」


    流再度強調一次。


    全身上下的體力已經在先前的戰鬥當中消耗殆盡,流就像是斷了線的人偶,連動根指頭都很困難。而且累積的傷害也十分嚴重,恐怕要好幾個小時之後才能恢複動彈。


    「……!」


    夕凪聞言,連忙從地上爬了起來,跨坐在流的身上,然後舉起了雙手。


    ——到頭來,我還是輸了。


    內心喃喃自語的流勉強擠出一絲笑容。他從不認為自己有打贏的可能,妖狐族的公主更不是區區人類所能對抗的敵人。有了累積眾人力量的神劍,人類才能勉強與妖狐戰成平手,如今神劍的力量大幅衰退,流的敗北也是意料中的事。


    即使沒有勝算,流依然站上了火線,隻因為這是他的使命,也代表了他是被需要的存在。既然迎戰夕凪是唯一證明自己確實存在的手段。流焉有輕易放過的道理。


    「謝謝妳,夕凪大人。」


    說出這句話之後,流閉上了雙眼。自從與夕凪重逢的那一天開始,他早已作好了覺悟。因此現在的他十分安詳。


    陪伴著自己一路定來的夕凪,自幼就像是親生姊姊似的對自己百般嗬護,最後卻在命運的捉弄之下成為敵人。夕凪太了解流了,如今堪稱知己的夕凪,就要結束流的生命。一想到這裏,流不禁感到莫名地幸福。


    可是夕凪的內心卻一片混亂。


    『謝謝妳,夕凪大人。』


    流的語氣十分平和,夕凪反而下不了手。


    ——還在等什麽?這不就是我來到這個時代的目的嗎?他背叛了我、殺了父親大人,如今我終於等到了這個報仇雪恨的機會,為什麽反而下不了手?


    夕凪的心跳逐漸加速。隻要揮動利爪,一切就結束了。脆弱的頸子將噴出大量的鮮血,替夕凪的複仇劃下完美的句點。


    「嗚!」


    然而夕凪的內心卻感到一陣抽痛。這是一種警告,暗示夕凪不該這麽做。夕凪以左手按住胸口,試圖平撫莫名的疼痛。


    「……夕凪大人?」


    夕凪遲遲未下殺手,大感意外的流終於睜開了雙眼。隻見夕凪強忍著淚水,全身不停的顫抖,臉上的表情十分痛苦。


    「為、為什麽下不了手……」


    勉強吐露這句肝腸寸斷的真心話之後,夕凪放下高高舉的右手。


    ——為什麽?為什麽?這不就是我的目的嗎?我是來殺死流、替父親大人報仇的!


    夕凪的腦中浮現一個大問號。矛盾的思緒澎湃洶湧。夕凪的雙手不禁微微顫抖。


    「夕凪大人……?」


    再度呼喚夕凪的名字之後,流終於看見了。


    小小的水珠,沿著夕凪的臉頰滑落了下來。


    ——為什麽!為什麽殺不了他?


    無聲的吶喊化成晶瑩的淚珠,從眼角傾瀉而下。


    「流先生——!」


    春乃的聲音再度傳來。方術失去了效力,流的聽力也恢複正常,這表示春乃已經來到附近了。


    「……流,再來一次!」


    「啊?」


    夕凪緊緊抓住流的胸口。


    「再來一次,這不是所我期待的決鬥。要不是那個小姑娘突然出現,我早就死於非命了。」——原來她也發現了……


    夕凪知道流的最後一擊為什麽失敗的原因,才會要求與流再度展開決鬥。這是流一廂情願的想法,所以他並未發現夕砠隱藏在那句話之下的掙紮與矛盾。


    「可是……」


    「不必多言,再來一次!」


    夕凪目不轉睛地凝視著流的雙眼,泛著淚光的瞳孔顯得格外地柔弱,與她霸道的語氣大相徑庭,握著流的雙手更增加了幾分力道。


    「再來一次,流!」


    感受到夕凪熱切的期望之後,流也在內心作出了決定。


    「……好吧。」


    夕凪不禁鬆了口氣,同時流露出迷路的小狗找到主人時的那種欣喜。


    ——夕凪大人……?


    流不明白夕凪的表情代表什麽,更不知道夕凪真正的想法。


    感受到春乃的氣息之後,夕凪站了起來,然後背對著流朝著森林的深處走去。


    可是在進入森林之前,她突然停下了腳步,轉過身來俯視著躺在地上的流。


    「……流,我們注定要當敵人嗎?」


    說完之後,還拭去眼角的淚珠。


    「這……」


    流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即使時光倒流,身為劍客的流還是得斬除夕凪的父親。


    流的沉默並末讓夕凪感到失望,或許她也知道這個問題永遠沒有答案吧。


    「下次再一決勝負吧,流……」


    夕凪再度邁開腳步。


    「除此之外,我們已經一無所有了。」


    隨著淡淡的月光消失在森林彼端之前,夕凪的臉上帶著哀愁的笑容。


    ◇


    費了一番唇舌之後,流才讓春乃相信身上的傷痕是練劍不慎的產物。與夕凪的二度決戰結束,流的生活依然沒有太大的改變,每天自我訓練、指導春乃奉納舞、指導圭介劍術,偶爾也陪鎮上的小孩子嬉戲。


    夕凪還是想跟流一決死戰,這代表流依然得維持劍客的身分,因此他也沒有改變生活方式的必要。


    不過夕凪離去時的神情。讓流感到百思不解,一點


    點哀愁、一點點無奈、一點點緬懷的笑容,更牽動著流的心。每當想起夕凪當時的神情,就不禁懷疑第三次決鬥的承諾到底是對是錯。


    「師父,你之前都是怎麽獲勝的啊?」


    把流的思緒拉回現實的聲音,來自在一旁揮劍的圭介。兩人正在無人打擾的神社後院練習劍術。


    「這個嘛……圭介,你揮劍的目的是什麽?」


    「啊……?」


    「從未想過這個問題嗎?」


    「……嗯……」


    圭介放下手中的木刀,雙手交叉在胸前思索,一臉為難的他卻怎麽也想不出一個答案。


    「我換個問法好了。你為什麽想學劍道?當初讓你作出決定的原因又是什麽?」


    流也放下木刀,坐在附近的石頭上,視線剛好跟個頭較小的圭介在同一條直線上。


    「原因……?這個……小時候看到師父被封印之後的那塊岩石……啊……」


    「怎麽啦?」


    滿臉通紅的圭介突然住口,似乎想起了什麽。


    「這個……呃……」


    「難言之隱嗎?」


    「算、算是吧。」


    圭介連忙點點頭。從他的狼狽樣看來,似乎是相當私密的原因。


    「說說看吧,搞不好能幫你找到答案。」


    於是圭介吸了口氣,神色凝重的直視流的雙眼。


    「不、不可以說出去喔!」


    「當然。」


    「那、那我就說了……」


    圭介知道流是個正直的人,說一不二,所以準備坦承一切。可是下定決心之後,圭介卻依然沉默不語,完全沒有開口的意思。流知道圭介內心的掙紮,所以也不勉強,在一旁耐心地等待他自己開口。


    「我、我……」


    大約過了一分鍾之後,圭介這才打破了沉默。從他用字遣詞的謹慎看來,這件事對他真的非常重要。


    「我、我從以前……呃……就很喜歡春、春乃。那時她總是抬頭望著師父的封印之石,眼神之中透露著憧憬以及愛慕,因此我才想變得跟師父一樣厲害,長大之後保護春乃……」


    一口氣說到這裏之後,圭介頓時羞得低下頭來。


    「圭介,不需害臊。」


    「可是……」


    「我的理由也跟你差不多,都是為了保護最重要的人。」


    「……」


    圭介聞言,不禁拾起頭來。臉上的紅暈消退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驚訝的神色。


    「吉岡大人也是為了他的家人而拚命,與我並肩作戰的戰友個個都是如此,無一例外。圭介。這個時代雖然沒什麽敵人,你的動機卻是正確的,不需要感到羞恥。」


    「嗯……」


    圭介不由得鬆了口氣。


    「不過這個心願,卻與你的另一個心願互相衝突。」


    「啊?」


    圭介不明白流的意思。


    「之前你不是說過想要贏得比賽嗎?」


    「啊……」


    圭介這才想起自己對勝利的執著。正處於低潮期的他總是無法在比賽中取得好成績,因此才會興起請流指導劍術的念頭。


    「看看我吧,圭介。我保護了應該保護的人,卻無法戰勝那個惡鬼,最後甚至還失去了一切。」


    「師父……」


    為了戰友、也為了全村著想,流將勝利擺到第二順位。最後雖然保護了全村的安全,卻也讓他失去了一切,來到四百年之後跟他毫無瓜葛的世界。對於勝利者而言,這種遭遇太過悲慘,然而流也算不上是個失敗者。


    「圭介,你要拿定主意,到底是以勝利為重、還是以捍衛為優先?魚與熊掌不可兼得,男子漢大丈夫一定得作個取舍。」


    「我……」


    所謂的勝利,代表獲得新的榮耀。


    所謂的捍衛,卻是固守既有的事物。


    不同的選擇,決定了一個人臨上戰場前的心態。


    「圭介。如果我舍棄封印,選擇繼續與惡鬼周旋,或許會產生截然不同的結果,不過勢必也會造成更大的犧牲。」


    選擇繼續與惡鬼周旋,就會失去流所捍衛的對象,以及他們的未來,這絕對不是流所樂見的。可是選擇封印,卻會失去流的未來。


    當時的流,還沒有能力同時滿足兩種選項。


    「……魚與熊掌不可兼得,所以……?」


    「沒錯。不要盲目地戰鬥,應該——」


    盲目地戰鬥。


    這句話點醒了流。自己現在不就正打算再度展開盲目的戰鬥嗎?


    「——應該要仔細思考你要的到底是什麽,再修正自己的修行方針。」


    圭介想要贏得比賽,希望藉此讓春乃肯定自己的實力。


    借著持之以恒的訓練,在一對一的比賽當中贏得勝利並不困難;可是在訓練期間,萬一春乃遇到了危險呢?針對比賽的訓練,真的能保護春乃嗎?反之亦然,針對保護春乃的訓練,是否能幫助圭介在比賽中贏得勝利?


    「……我明白了。」


    ——對,應該要想清楚。我的目的到底是決鬥,還是為了自己、為了夕凪大人的未來著想?


    「師父,我會想清楚的,謝謝師父的敦誨。」


    笑逐顏開的圭介朝著流低頭行禮。


    這麽做到底是對是錯?看著豁然開朗的圭介。流不禁在內心反問自己。


    ◇


    「哇——!大哥哥,快點啦!」


    「小心看路,不要摔倒了。」


    「不會啦!又不是第一次來,閉著眼睛也能走呢!」


    幾個孩子卯起來衝上山,完全不把流的提醒當一回事。


    這陣子練劍結束後,鎮上的孩子總會跑來找流。因為他們知道接下來就是流的爬山時間。


    今天的孩子共有六人。剛開始隻有晨間早操的那名少年,如今人數逐漸增加,有時甚至多達十幾人。他們都很喜歡與時下的年輕人截然不同的流,總是圍繞在流的身邊。


    在這個犯罪率大幅上升的時代,孩子的父母也很放心地將自己的心肝寶貝托付給流。畢竟流本來就是水際神社的神職人員,而且又精通武術,再也沒有比他更適合的褓父了。


    抵達山頂之後,幾個孩子開始在小小的廣場上玩了起來。廣場的中央站著一名孩子,其它人不約而同地作鳥獸散,看來似乎是在玩捉迷藏。


    流挑了個將廣場盡收眼底的地方坐了下來,看著孩子在廣場上跑來跑去。


    『好—了—沒—』


    『還—沒—』


    ——每個時代的孩子都是一樣地純真……


    耳中聽著孩子們盡情嬉戲的聲音,流不禁有感而發。即使遊戲不同,四百年前的孩子跟四百年後的行為模式都差不了多少,這種體認也讓流的內心格外地平靜。


    ——看來夕凪大人不會出現了……


    這裏是流等待夕凪的地方。不過現在多了幾個孩子,不喜歡被他人撞見的夕凪應該不會現身才對。


    因此當她無聲無息的出現時,著實讓流吃了一驚。


    「怎麽啦?瞧你那副見鬼似的模樣。」


    「……我沒想到妳居然會在這個時候出現。」


    麵帶微笑的夕凪定了過來,坐在流的身旁。流不明白夕凪的用意,臉上露出疑惑的神情。


    「放心吧,我現在沒有動手的意思。不知道為什麽,今天就是提不起勁。」


    於是夕瓜眺望著正在玩捉迷藏的孩子,神情十分地溫柔。孩子的每一個動作都逗得她露出微笑,一雙大耳也不時抽動,看起來十分愉快。


    流不清楚夕凪的來意,不


    過感覺得出她並沒有惡意,於是便籲了口氣,跟夕凪一起看著跑來跑去的孩子。


    「……四百年……此情此景,還真讓人感受不出這是四百年後的世界。」


    眺望著奔跑嬉戲的孩子,夕凪突然有感而發。同樣的話語、同樣的神情,流仿佛回到了四百年前的過去。


    「嗯……的確……」


    這一瞬間確實跟四百年前沒什麽不同。四百年前的那一天、人類與妖狐的衝突尚未浮上台麵的時候,兩人也跟現在一樣看著村於裏的孩子嬉戲奔跑。


    「流,告訴我。」


    「請說。」


    流點點頭,他壓根兒就沒有拒絕夕凪的念頭。


    「在這個時代蘇醒的時候,你心裏想些什麽?」


    「……」


    夕凪的問題讓流陷入了沉思。這不是簡單的幾句話就能回答的問題,流需要時間慢慢思考。


    「這個嘛……剛開始有些驚慌失措。畢竟這個世界跟四百年前完全不一樣,放眼望去盡是陌生的事物。平坦的道路、來往的車輛、滿載乘客的電車、還有飛機以及高樓大廈。對我來說,這是個充滿驚奇的世界。」


    一想到當時的狼狽,流不禁搖頭苦笑。身旁的夕凪趁著流不注意的時候,偷偷地瞄了他一眼。


    『找到大輔了!』


    『糟糕!』


    孩子們正玩得起勁,當鬼的孩子恰好抓到了第三個人。


    「不過那個時候還比現在好多了。」


    「好多了?怎麽說?」


    夕凪轉頭看著流。山風吹亂了她烏黑的長發。


    「每天都活在驚奇之中,反而無暇細想自身的處境。」


    「……我也有類似的感覺。」


    夕凪凝視著流,又接著說下去。


    「剛蘇醒的時候,我一心一意隻想找你報仇,完全沒想到自己在這個時代將何去何從。」


    說完之後,夕凪搖頭苦笑,仿佛認為當時的自己真的很傻。


    剛蘇醒的夕凪一點都不關心自己的處境,內心充滿了對流的憎恨。現代文明讓流驚慌失措,卻反而對夕凪一點都不造成影響。


    「可是當我清醒過來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在一個全然陌生的世界……」


    「……嗯……」


    習慣現代文明之後,流感到強烈的失落。不再被這個世界需要的流,失去了存在的意義。


    夕凪的情形也差不多,熟悉的故鄉、熟悉的族人全都離她而去,她也跟流一樣失去了一切。而且這一帶的妖狐隻剩下夕凪一人,夕凪的孤獨感想必又在流之上。不過夕凪並不是一無所有,她還有為父報仇的目標,因此並未停下腳步。一旦停了下來,想要再度出發就不容易了,所以夕凪別無選擇,隻能義無反顧的走下去。


    「一切的一切都變得毫無意義。我不知道自己為了什麽而戰,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在這裏。身旁沒有認識的人,也找不到我能做的工作,這裏簡直就像是個空虛的世界。」


    一個讓劍客的角色無從發揮的空虛世界。神劍的力量大不如前,失去了斬妖除魔的能力,最慘的是居然還找不到敵人。


    「所以妳出現的時候,我真的很高興。」


    「……我還是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


    夕凪眉頭緊皺,露出疑惑的神情,看起來就像是年幼的少女。


    「因為隻有妳需要我的存在,需要我這個劍客。而且最重要的是,妳讓我感受到已經消失的故鄉,更讓我憶起每一個令人懷念的日子……」


    夕凪的出現,讓流感到自己確實存在;夕凪的報仇行動,更讓他保有水際劍客的身分。


    「……或許我也是如此吧。夕凪的存在建構在你的存在之上,不管是以何種形式建構,都不能改變這個事實。」


    說完之後,夕凪緩緩地往流的肩膀靠去。淚水也自眼眶汩汩流出,滴落流的手背,濺起點點水花。淚水的觸感讓流發現夕凪正在啜泣,她的反應雖然出乎意料之外。流也沒有將她推開的念頭。


    「流,下次決鬥的時候,我不會手下留情,到時真的會殺了你。所以你一定要打贏我,然後殺了我。因為殺了你之後,我將失去一切……」


    夕凪緊緊地抱住流的臂膀。


    挾著強大的恨意來到現代的夕凪。一旦複仇成功之後,她將失去存在的目標。因此夕凪希望流在她展開複仇的過程中,親手了結她的生命。


    她希望在咽下最後一口氣的時候,依然保有夕凪的身分。


    「……夕凪大人……」


    流突然發現夕凪變得前所未有地渺小。


    過去的夕凪就像是流的姊姊,總是站在前麵保護流不受他人的欺負。即使是反目成仇之後,夕凪依然是個可怕的敵人,少了神劍的庇護,流根本不是她的對手。對流而言,夕凪是個處處強過自己的少女。如今這個從不示弱的少女卻倚著自己的臂膀輕聲啜泣,纖細的肩頭微微顫抖。眼前的景象為流帶來了前所未有的衝擊,以及難以言喻的哀傷。


    「流……?」


    突然之間,流緊緊地將夕凪抱在懷中。訝異不已的夕凪噙著淚水,抬頭凝視著流。


    「對不起,夕凪大人……可是……我……」


    流控製不住內心的激動。


    ——我又何嚐不是如此?殺了她之後,我還剩下什麽?而且,我真的下得了手嗎?


    思及至此,流察覺到內心潛在的某個願望。


    ——原來如此……


    流與夕凪是同病相憐的兩人。對流而言,夕凪是唯一的救贖,殺了夕凪之後,流將回到毫無意義的生活。也就是因為如此,明知沒有勝算,流還是勇敢地向夕凪挑戰,甚至還暗自慶幸神劍的力量大不如前。即使卯足全力,也不是夕凪的對手,不過這麽做至少能讓流保有水際劍客的身分。而且打不贏夕凪,也就代表不必麵對殺與不殺之間的掙紮。


    ——我下不了手,我不能傷害她……


    「夕凪大人,我辦不到。」


    這就是曆經波折的兩人最後得到的答案。


    ◇


    在黑暗中匍匐數日的『它』,終於麵臨了全新的階段。


    曆經了多次的休眠,『它』發現自己的身體長出了四隻小小的腳。一開始『它』還不知道該怎麽使用新長出來的腳,嚐試了一段時間之後,現在『它』已經可以利用這四隻腳到處行走。


    有了這四隻腳之後,『它』的移動速度自然也跟著加快了不少。行動力大幅提升的『它』,開始在森林中尋求更多的獵物。


    或許是之前的鬆鼠十分美味,『它』的下一個獵物也是活的鬆鼠。跟著外出覓食的鬆鼠回到巢穴之後,『它』毫不留情地大開殺戒。巢穴裏麵共有五隻大大小小的鬆鼠,每一隻都成為『它』的盤中飧。


    五隻鬆鼠下肚,『它』獲得了暫時的滿足,不過還是不足以達成目的。於是身形脹大一倍的『它』為了尋找更多的獵物,擴大了行動範圍。


    現在的『它』還沒有攻擊大型野獸的力量,也不是野狗群的對手;不過『它』正慢慢地成長茁壯,力量也愈來愈強大。


    目前『它』的行動範圍尚未與人類的世界產生交集,隻限於荒山野嶺的森林。可是『它』與人類的世界展開接觸,也隻是時間早晚的問題罷了。


    到時候將以什麽為食,老實說連『它』自己也不知道。


    斷章三


    鏘啷、鏘啷……


    隨著玉串的清脆聲響,茅乃翩翩起舞。水際玉串的造型源自岩戶神話,上麵鑲有多件裝飾。每當這些裝飾互相碰撞的時候,就會發出宛如風鈐一般的聲音。


    春天暖烘烘的朝陽映照在台地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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