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柴冬梅一個人在唐州孤單,裘夫人隔三差五招呼幹女兒到家裏來團聚,除了親情使然,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她想吃幹女兒做的菜。


    裘民風也是殷切關懷,不過,關懷與關懷不同,避開老伴,他關的真是柴冬梅的懷,期間,他尤其關注柴冬梅日漸走形的身材,帶著一種不得不從的失望。


    這種失望,也許帶來不了最大的痛苦,但卻給生活本身帶來最大的傷害。這種傷害怎麽形容呢?它就像:當你和你一生中最愛的人第一次行房的時候,在你快到高潮的頂點,她卻突然潛水了。


    裘民風就把這個幹女兒看成了歲月之河溺水的女人。不過,柴冬梅那張尚有餘韻的臉蛋,複活以後,眼角堆積著一種別樣的溫存,有一種“水是眼波橫,山是眉峰聚”的特別的韻致,時常令她的這個幹爹回味過去的某夜某時,追憶中不斷加分,並由此戀戀不舍。


    這一天,常居安、柴冬梅夫婦一同來到裘家,給幹爹帶來幾隻野生鱉。常居安此番來唐州,其主要目的不在裘家,而是因為唐州市長孫正道的父親過八十大壽,他是應邀趕來拜賀的。


    常居安瞞過裘民風,來到孫家,奉上一份厚禮,那是一張銀行卡,裏邊足有二十萬之巨,常居安卻說“小小意思不成敬意”,然後將密碼告訴了孫夫人,又當著孫正道的麵給孫父叩一個響頭,並將“星輝南極”、“壽福康寧”等祝壽吉言表達得特別懇切。


    裘民風隱約聽到孫父過大壽的事情,猜想常居安十有八九去孫家裝孫子了,但他沒有將這層窗戶紙捅破,隻問柴冬梅帶來的野生鱉是買的還是別人送的。柴冬梅謊稱買的,裘民風明知這個寶貝幹女兒眼神裏有雜質,因為憐寵,沒再追問。


    柴冬梅給幹爹清蒸兩隻鱉。晚飯間,她將一隻鱉背甲剔下來,夾到裘民風的碗裏。裘民風一邊津津有味地吃著鱉裙,一邊旁敲側擊地批評唐州官場作風腐敗。


    柴冬梅聽得出來幹爹是批評孫正道的。唐州官場水深而又複雜,在組織部工作的柴冬梅身體力行,因而難得裝起糊塗。


    吃飽喝足以後,裘民風閑情逸致,拿出象棋,正要幹女兒陪他下一盤,這時,青屏方麵傳來訃告,說他的哥哥裘常富死了。


    頃刻間,一種猝不及防的特殊的疼痛擊打著裘民風的大腦,繼而將他麵部的表情扭打歪曲。裘民風放下棋子,披星戴月,由常居安、柴冬梅夫婦作陪當夜趕回青屏。


    逝者的靈堂設在長子裘才的家裏。裘才住的別墅在“桃源公寓”,也就是陳君尋住的那個小區,因此,陳君尋也能了解一二情況。


    裘民風拜過兄長的遺體,緊接著問起具體景況。裘才的妻子趙大娥告訴叔公,公爹當時喝過二兩酒,然後就去洗手間小解,不料從洗手間出來時摔了一跤。當時,見公爹嘴歪眼斜,她趕緊打“120”,結果沒等救護車來到公爹就撒手人寰了。


    逝者如斯,離開的方式不同,讓人生的冷色變得不再單一。


    裘民風慘怛著心情聽完講述,不禁潸然淚下,連說哥哥好苦,臨死前竟然難敘同胞親情,來不及說上一句貼心窩的話,接著,他就開始批評裘才,說他不孝,老人家都這麽大的年紀了,怎不請個專業護理呢?


    能吃能喝,能走能遛的,要請專業護理?就是說該照顧的沒照顧周到唄。起碼,裘才媳婦趙大娥是這麽認為的。


    趙大娥不甘憋屈,這時解釋道:“叔叔你不知道,這個月,公公本該吃住老二家的,我考慮老二是一個人,外頭還有生意,就像上次一樣,肯定照顧不好,就自作主張攬了過來,誰想好心使到空地啦,瞧現在這個情況,真是好人難做呀。”


    裘氏三兄弟輪流照顧裘常富的生活,每家一個月,周而複始,這事裘民風是知道的。趙大娥說的也是實話,這個月輪到老二裘乾管吃住。先前,裘乾與胡玨沒有離婚,胡玨又勤快又賢惠,老人家吃得很滋潤,胡玨這一走了,裘乾幾乎天天下館子,指望他照顧老子,能不餓死就不錯了。


    老三裘一鳴的媳婦馬小娟是個斤斤計較的人物,恨不得輪到她家“值班”時,次次都是二月份。這若攤到大月份,夥食標準立刻就下來了。指望她發善心多照顧公爹一個月,那還不如捏死她。從這點看,趙大娥確實做得很好。


    裘民風傷心過度,有些不講理了,他哪管趙大娥做沒做好事?反正,人是死在她家的,她就負有責任。這時,就聽他忿忿地說道:“哥哥若在裘乾家,興許不會死。”


    一語既出,趙大娥的大圓臉登時就拉下來了,裘民風的官再大,她也沒給麵子,說道:“叔叔你這話我不愛聽。說話聽聲,鑼鼓聽音,聽你口氣,公爹在我家出了事,說明我怠慢他了唄?你瞧瞧,我們家吃的喝的用的,哪點像個窮人。廟小地滑,那不是這裏!”


    裘一鳴媳婦馬小娟在一旁聽叔公責怪趙大娥,正幸災樂禍,這會兒一聽趙大娥說這些話,感覺是暗諷她的,登時就拉長了臉,回道:“大嫂你可別說,大哥大局長當著,二哥老板做著,我和一鳴都是窮打工的命,這廟小地滑的,一定是我們家嘍。”


    誇她們妯娌的關係平素多好多好,關鍵時刻,就能看到本質了。因為裘民風的一些無謂的指責,這下可好,三句不過,兩個娘們就吵起來了。


    好在裘氏兄弟非常團結,沒有一個與老婆抱團的。吵了一陣,裘一鳴憋得實在不行了,“謔”地站了起來,伸手往老婆額頭一指,嚷道:“吵什麽吵?有本事,你們衝白家人使去!爹的身體因何垮下去的,你們又不是不知道。”


    裘一鳴怒瞪馬小娟,見馬小娟要反齒,他又移開目光,眄視趙大娥,然後瞪著大哥裘才。馬小娟感覺丈夫今天膽子大了,敢對老大發火,也就算給她留點麵子,故而識趣地退到一旁。


    老三媳婦一閃,趙大娥還當什麽惡人?尤其是公爹、常市長、柴冬梅都在場,她得想方設法給混跡官場的裘才加分啊。而裘才見到三弟凶煞的眼神,一下子想到白美妙,為爭長兄顏麵,心想拍桌子,卻也缺乏足夠的力量。


    裘常富的死因被定性為突發性心髒猝死。


    裘家人都知道,裘常富的心髒病發作跟白俊傑有關。那次裘乾家裏被抄,裘常富雙膝跪地摔成髕骨骨裂不說,又惱羞出一塊心病。感覺掃盡裘家尊嚴,裘常富鬱鬱寡歡,身體,隨之每況愈下。這些情況,裘民風心知肚明。裘一鳴這些話雖然不是說給他聽的,他也覺得心裏刺撓,更有力沉千鈞之感。


    兄長一死,裘民風勢必遷怒白家幫,對青屏的黑惡勢力就更加深惡痛絕了。然而整個唐州六縣二區的大環境都是這樣,一場全國範圍內的嚴打還沒到來,正邪之爭,正,暫時處於下風。他的幹女婿,堂堂青屏市長常居安都無能為力,他這個人大主任當的也是蠻窩囊的。


    裘常富出殯那天,葬禮相當隆重,花圈排擺兩裏開外,一直排出了“桃源公寓”的大門。單單青屏大小企業敬挽的花圈就一裏多地,


    那些靠環保局半睜半閉著眼才能開工的廠礦,比方說環評不達標或者證件不全的小化工中間體合成廠的,小農藥廠的,小印染廠的,固體廢料處理廠的,小造紙廠的,小煉鉛廠的,等等等等,他們的老板一個個都像死了親爹似的,滿身的孝悌。而像百順化工老板池承諾、鼎銘印染廠老板楚千裏、天力化肥集團總裁尚豐登等幾個重汙染企業的頭麵人物,更是如喪考妣,滿臉悲傷。


    沉痛的氣氛感染過客。明眼人一看便知這與裘才環保局局長的位置有關。而耐人尋味的是,隨後的一個月左右的時間裏,青屏工業汙染達到一個曆史新高度,所有的企業煙囪齊放,工業廢水浩浩蕩蕩,自由奔放地流向下遊的青龍閘,然後,瞅準雨水天氣河汛到來,由青屏水利局河道管理處伺機排進前進河。


    由此,青屏重汙染時期被一些有識之士重新羅列,發布到了網上,從而廣為流傳、頗具玩味。這些時期各有特色,分別是:


    一、中秋、春節,市裏領導例行安全生產檢查之後,吃了喝了拿了,隨後可以瘋狂生產一段時間。二、上峰環保部門巡檢之後,隻要禮物有人拿,就不會殺回馬槍。三、青屏政府換屆選舉時期,有的要走,有的要來,走的需要送行,來的需要接風,送行與接風者不乏汙染企業老板,反正裏邊玄機很多。四、周邊地區大麵積霧霾的時候,渾水摸魚,找不到元凶,霧霾越大,各個企業生產就越瘋狂。五、刮風下雨時節,隻要工廠煙囪不遭雷劈,老板們永遠躲在避雷針下指揮生產與瘋狂排汙。六、就是這個環保局長裘才死爹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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