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小龍也;狗,地龍也。白俊傑發明了一個菜譜新詞“雙龍燴”,上車前,他提出中午宴請裘乾吃“雙龍燴”。裘乾一聽,連連擺手,推說農藥門市人手少,業務忙,不好應付,他得趕緊回去。


    說白了,裘乾看到胡玨在場,他不想跟這個女人一起吃飯罷了。這也難怪,真要湊到一張桌子上,他該叫胡玨妹呢,姐呢,還是叫嫂子?無論哪種稱呼,都改變不了他受辱的命運。


    聞聽裘乾要走,這時胡玨問道:“你家百草枯還有沒有?要是有,改天我讓翼龍幫我買兩箱,聽說那藥除草效果好得很。”


    顯然,她這話是故意諷刺裘乾的。


    一聽胡玨激他,裘乾撓了撓後腦勺,然後撒謊道:“那藥容易造成土壤板結,我沒進。”


    胡玨冷笑道:“抓緊進點吧,好不好賣無所謂,要是哪天你想不開了,指不定就能派上用場。”


    這話,顯然是胡玨對裘乾的有力回擊。當初因為池美麗插足,胡玨想要喝農藥尋死,在農資行業混跡多年的裘乾居然給她當起指導老師,專門給她推薦了百草枯,說這藥無解,比江湖奇毒還要毒勝七分,喝下必能了生脫死解下牽掛。


    裘乾說:“上吊不奪繩,喝藥不奪瓶。你想喝農藥,我幫你選啊,咱家不是有個門市嘛,鑰匙你也有,隨便拿去。我告訴你,胡玨,有一種農藥叫百草枯,比丹頂紅還毒,喝下去沒有任何解藥。你要真心想死,就喝百草枯吧。男人中年有三件喜事值得慶賀,第一升官,第二發財,第三死老婆。我也是奔四的男人了,看來,我要提前放鞭炮咯。”


    言語絕情,無以倫比。那些非人類說的話,裘乾居然朗朗上口。從那以後,胡玨就記下了這個狠心賊,刻骨銘心,她會記恨一輩子。今天,她終於等來了以牙還牙的機會。


    裘乾被胡玨的話噎得不輕,白俊傑在一旁聽不下去了,滿臉的不耐煩,指了指胡玨,說道:“你到車裏老實坐著!裘老弟現在是我的客人,也是你的客人,你不能這樣對待人家,中午,你得給他端兩杯酒賠個禮。現在時候還有點早,翼龍,你先把‘裘堅’送到‘老麻狗肉館’剝皮烀肉去。”轉而一指裘乾,“就這麽定了,中午你要是不去,我跟你從此絕交,記住,‘老麻狗肉館’。”


    白幫主一經發話,胡玨從命,翼龍點頭,裘乾也不敢再作推辭了。


    到了中午,酒桌上那道狗肉蛇肉放進一鍋的“雙龍燴”吃得裘乾心裏鑽了數十條蟲子似的,渾不自在,但他又不敢流露於表。


    胡玨更是膽小,連筷子伸都不敢伸一下,白俊傑往她跟前的餐皿夾了一塊蛇肉,嚇得她滿堂亂跑,雖如徐娘半老,卻也秀出小姑娘的天真,直逗得雲豹、黑虎、鐵彪、翼龍等幾個徒弟哄堂大笑,白俊傑也是忍俊不禁。


    唯有裘乾的笑聲裏帶著哭腔,不過,他仍堅信:狼狽與孤獨,在強者的路上可以反轉。


    等到胡玨回到座位,裘乾滿臉堆笑,頻頻給她和白俊傑敬酒,不知底實的人,真以為他們是其樂融融的一家人呢。胡玨跟裘乾過了十幾年夫妻生活,她明知這個渣男的笑是硬擠出來的,而且,隻要笑裏帶著哭腔,他肯定在咒某個人早死,現在咒的這個人,無疑是她胡玨了。


    胡玨也不計較,碰杯時酒杯故意抬高,顯然想高裘乾一等,這也是故意刺激裘乾的,每每看到裘乾奴顏婢膝不敢動怒的形態,她的心裏就萬般充暢。


    裘乾胸腔的岩漿火蛇一樣四處遊躥,卻又強遏著無從爆發,隻在心裏暗罵胡玨下賤,給一個廢人做二奶。念及“二奶”兩個字,他忽然看見跳舞時經常欣賞的兩隻晃動的大奶子,氣球似的,浮現於他的腦海,又有纖腰美臀的呼應,格外誘人。那是袁茵的高原。


    想到那片高原,裘乾喉結翻滾幾下,桌子上的美味佳肴就沒有一道可口的了,不由自主地打起袁茵的主意。


    這頓飯吃得裘乾滿肚子煩惱,卻也加重了他對袁茵的思念。離開酒店以後,裘乾就往袁茵住家方向一路走去。趕巧袁茵推著自行車走出家門,車子後座上捆放一大摞舊報紙,正盤算著到廢品收購站賣個好價錢。


    這些舊報紙,是袁茵平素從辦公室裏一份份拿回家的,可憐攢了半年多時間才攢到十幾斤重。聽聞紙價漲了,她尋思多換些錢,回頭給女兒買一個新文具盒,這才拿出來變賣。


    到了一家廢品收購點,袁茵下車將自行車紮穩,解開後座的襻繩,將舊報紙拎了下來,一番討價還價以後,放在磅秤上。


    “別給我少稱,來之前,我可是稱過的。”


    袁茵婉娩地發出警告。廢品收購點老板察言觀色,將磅秤的尺碼打到折中的地步,不高也不低。


    “不多不少,剛好十一斤。”


    廢品收購點老板說道。袁茵一聽才十一斤,臉色突然之間由晴轉陰。她的眼睛幾乎湊碰到磅秤的準星上了,脫口而出:“你這秤有毛病。”


    廢品收購點老板最怕別人說他扣稱,聽到袁茵這話,他的渾身一點兒都不自在,沒好氣地說道:“瞧你這人,無緣無故挑我毛病。這會兒幸好沒有多少主顧,不然被你這麽一攪和,我這生意還做不做?”


    袁茵一聽,也不示弱,說道:“我剛才在家稱過了,十二斤。在這整整短少一斤。”說著,她就從衣兜裏掏出一枚彈簧稱。


    這都什麽年代了,一毛錢掉地上再撿起來就感覺很丟人似的,可這個身材姣好、穿戴也像富裕人家的女子還這麽斤斤計較?守財奴啊?


    廢品收購點老板有些費解,更想不到這個女人會留這麽一手。他明知自己在磅秤上做了點小手腳,理虧不過,話鋒陡然一轉,說道:“瞧裏邊這麽濕,你往裏邊灑水了,是不是?我都沒好意思說你呢。”說著,他彎腰掀起一遝舊報紙。


    隻見袁茵的臉“騰”地漲得通紅,她的眼前就好像有一窩馬蜂嗡嗡亂飛似的,不蜇她的好肉,專叮她的傷疤。說道:“可能是誰澆花時不小心滴上的。不賣了!真是的,你說八毛一斤,我基本沒還價,人家都出價九毛多呢。”


    這烈日炎炎的大中午,誰去澆花,有毛病啊?廢品收購點老板心煩這個打扮像個有錢人卻是斤斤計較話說得都有一籮筐的女人,再被她這麽一嗆,顯然火氣捺不住了,說道:“別說這才十塊八塊錢的東西,就是一百一千我也不稀罕!你找好主家賣去吧,他們若不瞎眼就買你這幾斤破爛,真當是黃金呀。”


    “不賣就不賣!”


    袁茵毫不示弱,將報紙放回了自行車後座,推車就走,但轉念一想自己要趕時間上班,折回頭來,一邊嘟噥:“算啦,我也不在乎這塊兒八角的,既然來了就賣給你吧,也算給你拉個主顧,捧捧場子。”


    嘴上這麽說,袁茵的心裏卻是無比傷惱。人常說水至清則無魚,好歹她也是個企業團支部書記,靠賣報紙刮點油水,這他媽的也太寒磣人了,虧得羅建業還說吻牌公司像個大草垛,隨便伸手,好處就能扯下一把,扯吧,扯被套子還是扯淡?都是哪些人扯的呀?供應口、後勤部的吧?辦公室主任也可,反正她袁茵沒有油水可撈。


    空有一副驕人的身材,坐在一個廠礦企業辦公室裏穩定地守護著貧窮!表麵上像個白領,內心比白紙還要蒼白。人家羅建業脫落一根頭發就好像損失一根金條,咱兩條腿都跑斷了,到頭來還不是挑擔的蟋蟀?現在又因為塊兒八角,跟人家爭得臉紅脖子粗的,值得嗎?可不可憐?操著賣白粉的心,拿著賣白菜的錢,除了我袁茵,滿天下也沒有誰了。


    想著想著,袁茵好想大哭一場。隨後,她又想逮個人好好臭罵一通。


    可她一時間不知道該去罵誰。


    罵老板羅建業嗎?人家跟你既不沾親也不帶故的,你也沒跟人家通腿,人家憑啥提拔你,憑啥給你一個大把撈錢的肥缺,你憑啥罵人家?


    罵丈夫江楓嗎?當初介紹對象,也是你自己相中的,江家工薪階層,你都知根知底,你自己願意過尋常人家的生活,你憑啥罵他?


    罵老父親袁亦發嗎?外邊風言風語,說他當青屏國稅局局長的時候貪汙不少錢,這可好,老來腿腳不行了,去省城做個白內障手術都摳巴巴的,該他大貪的時候他不伸手,到老了,感覺手頭不寬裕了,才知道有權不用過期作廢的道理,還打腫臉充胖子,大包承攬把袁重、袁哲送寄宿學校。這個真的該罵,可是,他是她的親爹啊。


    袁茵思前想後心裏都不是滋味,又因往紙裏灑水的貓膩頗覺無趣,忽然,她想起在網上看到的一本書,那書叫《辦公桌上思考的腳》,裏邊有這樣一段話:


    也許,人生中最大的失望帶來不了最大的痛苦,但卻給生活本身帶來最大的傷害,這種傷害怎麽形容呢?它就像:當你和你一生中最愛的那個人第一次行房的時候,在你快到高潮的頂點,她卻突然潛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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