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美麗,有的來於自然綻放,有的來於刻意掩飾。在青屏有這樣一種現象,隻要你能看見一片藍天,那一準是上峰來人檢查了。藍天過後,必定是更重的霧霾,因為對於一個節食者來說,如果減肥與美不是他的個人追求,約束過後,他必變得更加貪吃與醜陋,青屏化工園就是一個被強製節食者。


    可以這樣說,與西邊的縣城相較,人家的霧霾是均勻的紗巾,青屏上空,則像是罩著一頂鋼盔,那是上帝都無法破解的神元氣團。在青屏生活,一年大多數的時間裏,明淨變成了一個意外,渾濁似乎成了習慣。當呼吸感覺不適,越來越多的呼吸道疾病患者湧進了大小醫院和私人診所,這個時候,人們才發現,原來,青屏的好些人對抗生素是有抵抗力的。


    這一天,一場罕見的雷霆擊壞了青屏一個重要變電站,造成全市大麵積供電係統癱瘓。坐落於市郊的那幾個汙染企業的機器被迫停止運轉,高聳的煙囪也不再排放有害氣體了,待到雷雨洗盡,雨霽風清,天空看上去仿佛一幅水彩似的,空氣也變得格外清新。


    就在這天下午,一個大齡青年引發了青屏市民對於作家概念的嘲弄。這個神不知鬼不覺爬上文聯大樓,想要跳樓自殺的大齡青年名叫範小船,是那個正跟神箭化工公司老板殷波瀾扳手腕的範小槳的哥哥。


    “瞧見沒有?作家就是這個樣子,書不好賣,就想個促銷辦法:跳樓。嘿嘿,這個廣告打得好。”


    人們指指戳戳,嘻嘻哈哈,除了嘲笑,還是嘲笑,茶餘飯後注定多了一份談資,而幫助或是友愛,似乎成了奢侈的詞語。敬愛的“110”民警可就忙活不堪了,一部分人忙著給氣墊充氣,範小船真要跳下來,準備用氣墊接住;一部分人維持現場秩序;而幾個身手敏捷的則悄悄爬上天台,爭取先穩住範小船,然後設法製止。


    範小船坐在樓頂天台的邊沿上,旁邊,背包裏裝著滿滿的一包詩集,手裏則莊重地捧著一本。


    “不要過來,不然我就跳下去。這是我寫的書,我讀給你們聽。”他說,接著,就聽他大聲朗讀道:飛翔/在蔚藍的天空/我飛翔兒時的夢想/夢想是我無法容留的成長/我是鳥,已無疲倦之痛/無痛的疲倦,是我無法舍棄的歸港……


    範小船正自我陶醉,這時,有一個人神不知鬼不覺地爬上了天台,是陳君尋。


    “範詩人?船夫!”


    陳君尋叫起範小船的筆名,弓箭一般,半彎著身形,同時,強製自己保持鎮靜。


    剛才,陳君尋路過新華書店,聽說有人在市文聯大樓跳樓自殺,就過來察看究竟。抬頭往樓上一望,猛然想起範小船這個名字。


    陳君尋最近聽朋友提起過範小船,說他將父母辛辛苦苦積攢大半輩子的八千塊錢偷偷從銀行提出來,交給北京某文化公司,自費出了一本詩集。文化公司要求範小船包銷一千冊(其實,總共印量就一千冊)。結果一查書號是假的,當屬盜版,自然而然,印刷出廠那天就預示滯銷。


    想到這裏,陳君尋判斷範小船輕生應該與此事有關,那家夥平素就有些迂腐,已經鑽進牛角尖了,這回說不準真的想死。未及多想,陳君尋就上前亮出證件,說服執勤警察,然後,越過警戒線,飛快地爬上樓頂。


    “你可以靜下心,聽我說幾句嗎,範詩人?”陳君尋小心翼翼地問道。


    “沉吟老師!是你!”


    見到來人,範小船的眼裏驀然一亮,像是豆油即將耗盡的燈撚兒被鐵釺挑撥放大了一回,跟著,燃成灰燼,很快就暗淡下來,大聲說道:“你也別過來!”


    幾年前,陳君尋受範小船所托,曾經推薦他參加唐州市文聯組織的作家培訓班,因此也算是伯樂,更為熟人。


    陳君尋佯作順從狀,蹲了下來,依然十分小心翼翼,說道:“聽說你大作問世了,我很想拜讀拜讀,什麽地方能買到呢?抽時間我去買一本?”


    範小船聽後,眼前又是一亮,這時,他仿佛撥開迷霧,找到了通往文學殿堂的正確方向似的。


    陳君尋看到了勝利的曙光,繼續說道:“我還可以推薦給一些朋友,不過,你可要簽上大名呃。”


    很明顯,這是帶著特定目的的恭維腔調,不過,範小船根本聽不出來孬好。


    就聽陳君尋接著說道:“你過來,我們找個僻靜的地方談一談,就咱兩個人,無視其他人,也無視銅臭氣息濃鬱的時代。還有,你要加入唐州作協那件事——”


    說到這裏,陳君尋沒再說下去,顯然,他在故意吊範小船的胃口。


    範小船果然開始動搖了。他的額頭上明顯展現出水波般的希望,特別是聽到作協兩個字,就像看到菩薩顯靈,脫口而出,“那,加入省作協,也沒有多大問題吧?我現在出了專著,有名氣了。”


    回想自己多年的奮鬥,聊以自慰。可憐他以為,隻要加入省作家協會,就可以冠冕堂皇地張揚自己的作家身份了。


    對於從事文學創作的作者,加入省作協,要達到一定硬性指標,比方說在國內公開發行的文學期刊或者省級以上報紙發表文章多少;或者在正規出版社出版著作幾本,多少字,都有明確規定。範小船遠遠不夠入會條件。


    可陳君尋並不想讓大好的機會稍縱即逝,這時趕忙說道:“路得一步一步走,努力一把就靠近一步,依你現在的實力,加入省作協阻力應該不會大,不過,如果你跳下去,就一點希望也沒有了,中國文壇也可能從此隕落一顆璀璨的新星。你說對吧?範作家,聽話,咱們找個地方好好談談。”


    說著,陳君尋試圖向前靠近,這次,範小船沒有阻止,很明顯,他被陳君尋的一番話打動了。


    陳君尋緊緊抓住機會,一邊說,一邊往前靠,等到靠近以後,就見他猛地抓住範小船的胳膊,將他拉到安全地帶,這時,民警蜂湧而至。


    範小船的行為違反了《治安管理處罰條例》,因為擾亂社會公共秩序,應當行政拘留15天。聽說要拘留範小船,青屏文聯的徐主席親自跑到公安局。徐主席來到局長辦公室,開門見山地說:“你好,張局,我是來替人求情的。今天,有個叫範小船的文學青年在文聯滋事被抓了。這個人搞多年文學沒搞出名堂,精神上受到打擊出點問題。你們把他放了吧,個人教育問題,交由我們文聯來做。”


    說著,徐主席扶了扶瓶底般厚的近視鏡片。剛才爬樓梯累得他出了一身汗,這時,眼鏡架順著他的低矮的鼻梁骨極不安分,老是往下滑,就像某些行政官員的辦事手法。


    張局長說道:“不行啊,徐主席,這個範小船影響太惡劣了,跑到你們文聯自殺,這不是公然向你們文化陣線叫板嗎?孫副市長沒找過你?”


    徐主席說道:“事情剛一發生時,孫副市長就打電話給我了,說我安全工作沒做到位,把我狠批一頓。不過,幸好沒鬧出人命,這要感謝你們警察同誌的大力幫助啊。”


    張局長說道:“感謝就免了,不過,既然孫副市長親自過問,咱得當作大事來抓,所以說,老弟,你就少管點閑事吧,攢足精力挑好你肩上的擔子,那才是王道。”


    徐主席一聽,儒氣相加,不依不饒地說道:“範小船正是我擔子裏的一塊心病。張局,你們就是讓範小船坐牢,出來以後,他還可能跑到我們那裏跳樓。法理不外乎天理,天理不外乎人情嘛,強行管製對於範小船這種人不是最好的辦法,關鍵在於教育引導。我想,將範小船改造成社會新人,讓他洗心革麵,這也是孫副市長的意願。”


    聽口氣,實在行不通,這個文聯主席要跑到孫副市長那裏胡攪蠻纏了。


    張局長沉吟片刻,說道:“好吧,我先請示一下孫副市長,聽聽他的意見。”說著,他就撥打一個電話。


    不久,範小船就被釋放出來了。派出所訓誡以後遣送到青屏市文聯接受批評教育。


    事後,徐主席想到老朋友陳君尋,他打定主意,這次無論如何得把安排範小船工作之事揳到陳君尋的身上,那家夥已經是資深作家了,幫扶後輩他責無旁貸。


    陳君尋也有幫助範小船之意。兩年前,徐主席就找過陳君尋,請他幫範小船在百順化工公司謀份臨時工作,當時,陳君尋考慮範小船大夢不醒、精神失常,在高危的化工單位上班,範小船自身就是一個很大的安全隱患,再加上幹活缺乏力氣,因而就沒有答應。


    通過此次跳樓事件,陳君尋突然意識到他對文學青年的關心不夠,因此,在幫範小船找工作單位時,他著實費了不少心思。


    化工單位不能進,那就變個方向,考慮教育係統吧。這時,陳君尋想到了他的一個好朋友,三民鄉聯中的劉飛校長,於是,就給劉飛校長打去電話,把心裏的想法說了。


    沒過多久,劉飛校長回複陳君尋,說學校領導班子開會研究過了,同意範小船到他們學校幹門衛。陳君尋聽後,對劉校長連表感謝,一邊替範小船應允下來,說暑假開學之前就提前去報到,一邊,他又想抽空去看一看範小船的老家榆錢鎮範家營,那是一個有名的癌症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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