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錢鎮位於青屏東南,離市區大約十裏就到了該鎮地界。因為地處小青河下遊,青屏工業汙水和生活汙水可以順流而下匯聚青龍閘,隻要一出青龍閘,汙水就會稀釋於前進河,繼而流向大虞縣境內,到了人家地盤,可就沒有閑心管了,因此,當初在作青屏經濟開發區選址考察時,蔣耕耘一眼就相中榆錢鎮。


    陳君尋開車經過榆錢鎮政府門口的時候,對麵一輛“帕薩特”老是衝他鳴笛,再一看,開車的是裘乾。


    這個裘乾是帶工人來鎮裏一家私人門診做驅鉛治療的。


    前邊已經說過了,鉛及其化合物都具有一定的毒性,進入人體後,對人體內的金屬離子和酶係統產生影響,對機體神經係統、血液係統和消化係統都造成嚴重的影響,引發植物功能紊亂、貧血、免疫力低下等。


    裘乾那個煉鉛廠製造的汙染,單就空氣中飄逸的鉛粉,那些塵埃稀釋與紛落於青屏市民廣闊的視野,可能不被重視,但是,對於近距離接觸廢渣廢液的工人,危害可是致命的。比方說,長期親觸,容易患上肝腫大、白血病、癌症等。


    為了減少麻煩,或者說是害怕死人,每隔一段時間,裘乾都要辭退一批工人,至於幾個親信骨幹,他則帶他們定期做一次醫學上的驅鉛治療,最有效的辦法就是向這些人體內打點滴,輸入一種金屬絡合物,排解超標血鉛,以免其中毒死亡。


    罪惡的輕判,來於偽裝的外衣,隱秘,暫且成為一部靈魂自我饒恕的法典。這不,裘乾將兩個親信帶到小衛生室,冒充良心老板來著。


    安頓好親信以後,裘乾回廠裏處理事情,剛剛折返,恰好看到陳君尋開車迎麵過來。


    “你好,陳經理。”


    裘乾降下車窗玻璃,幹笑道。壞笑裏,他努力擠出水分,澆於幹枯的麵容,多少有些春色。


    陳君尋也降下玻璃,隻是降的尺度非常下,帶有門縫裏看人之意,說道:“原來是你呀,裘老板,聽說你發財了。”


    裘乾一聽,爽當將緩行的車停下,不懷好意地問道:“怎麽?車上帶小妞了,怕我看見?”說話間,他的壞笑依然掛在臉上,好像掃地沒掃幹淨似的。然後感慨萬千,“女人的心真如秋天的雲啊,說變就變。”


    很明顯,這後半句話,他是故意說給陳君尋聽的,他無法忘掉袁茵。


    要說袁茵越離越遠,迷惑最深的當屬裘乾。袁茵當初心心念念向他借十萬塊錢送孩子進貴族學校,那時他確實寒傖,一時拿不出來。後來,他一把火燒出個金身,煉鉛又賺到大錢,一張口要送給袁茵二十萬,孰料那女人根本不屑一顧,還警告他以後不要騷擾她,不然,她就報警。


    裘乾搞不懂袁茵為什麽這麽快就由單純變得如此駁雜。其實,他監守自盜縱火焚燒自家倉庫的做法袁茵早有耳聞,那些不義之財為袁茵所不齒。等到他開煉鉛廠以後,袁茵更加疏遠他,在唾棄這個黑心賊給青屏人們子孫後代造孽遺患的同時,袁茵仿佛看到裘家斷子絕孫的景象。


    裘乾當然不會知道袁茵的真實想法,他之迷惑,在見到陳君尋以後,突然有了新解。


    原來,在袁茵的眼裏,陳君尋不單單司職姐夫,她一直把他當成師兄級別的人物對待,又是親戚又是qq好友的,再加上她時有朦朧的幻覺,為此二人的關係可謂親上加親。


    關於裘乾的為人,袁茵曾經私底下問過陳君尋。因為關係親密,袁茵也沒有過多隱瞞,她告訴陳君尋,裘乾在追求她,然後問陳君尋,她該怎麽辦。


    有關感情的事,全憑感覺,鞋子合不合腳,誰穿了誰才知道。陳君尋以為袁茵性感又漂亮,身後有男人追求實屬正常,也就沒發表過多意見,隻說裘乾人品有問題,要她多注意。


    因為道德失去了統一的標準,過於自由的愛情,就像脫韁的野馬,食與踐踏,少有人問,由此,這個世界出現越來越多的放縱,越來越多的迷惑,越來越多的猜疑。


    這次見到陳君尋,裘乾忽然想到陳君尋應該知道他跟袁茵的勾當,至於陳君尋在袁茵麵前說了他多少壞話,就不得而知了,所以,他在陳君尋麵前故意耍起陰腔,


    陳君尋不知道裘乾說話時會往袁茵身上去想,他隻聽人說過當年在老百順農藥廠追債辦的時候,裘乾可是個有名的流氓,與這種人相比,論風月場上的資曆,他陳君尋純粹是個後輩,加之誌不同道不合,他不想與其論戰,因而急於轉換話題。


    “新買的?”打量裘乾那輛“帕薩特”,陳君尋問。


    裘乾說道:“玩大半年,都快玩膩了,年底準備換輛‘寶馬’。”


    這家夥一張口又要買“寶馬”,不過,原先吹牛b的時候,他是從外往裏吹的,這次有了資本,則是從裏往外吹。


    吹著,吹著,他的得意之色溢於其表,眼睛眯成兩道縫,似笑非笑,得意之間,好像要遺失道德與靈魂似的。


    陳君尋看在眼裏,說道:“裘老板發財,讓人眼熱啊。”心裏卻在罵:這都是你這個龜孫子賣你祖德換來的吧?


    裘乾沒感覺耳熱,續詩似的,居然說道:“金漆馬桶外麵光,跟你比起來,我隻能叫花子誇祖業啊。”


    陳君尋聽起來覺得好笑,又覺身上刺撓,這時說道:“裘老板過謙了,你現在是老板,可以發號施令。兄弟我隻是個打工的,怎能跟你比?我開輛破車也隻能叫花子討驢騎,尋個窮開心罷了。”


    裘乾一聽,哈哈大笑,話裏那根刺更往肉裏鑽了,不禁幹咳幾聲,這才說道:“還是作家說話有水平,打耳光從來不用手。”


    陳君尋感受著對方叫板使橫咄咄逼人的力量,這時也不念及昔時同事的麵子了,反唇相譏道:“多日不見,我看裘老板的大腦好像移植到腳趾上咯,說起話來有點變味。”


    言罷哈哈大笑。


    他這一笑,把罵人的話分流出兩種含義,一種是真實的詛咒,一種是蹩腳的玩笑。既不友好,也不明挑想要打架。


    這裘乾知道陳君尋文武雙全,文的來說,人家是個作家,武的來說,人家是個散打高手,他不想在這個時候硬碰釘子,於是,複也哈哈大笑,說道:“開個玩笑,陳經理千萬別往心裏去。陳經理到我家門口就別走了,中午咱哥倆好好扳一瓶。陳經理不會不賞臉吧?”


    裘乾一向口惠而實不至,很久很久之前的一次請客,是在他想請陳君尋幫他推銷假冒農藥的那次,士別三日,此時再一虛作盛情,真假莫論,他的心裏自有幾分成功人士的傲慢。


    陳君尋感覺到裘乾倨傲的衝擊波向他襲來,此時此刻,他真想下車過去,把姓裘的揪出來胖揍一頓,可是又找不到胖揍的理由,壓了壓火氣,他冷笑道:“裘老板海量,兄弟本想奉陪,趕巧今天有事要辦,這樣吧,找個機會咱們好好聚聚,兄弟我做東。我看這裏空氣這麽差,咱就別浪費氧氣了,我還有事,改日再聊吧。”說完,不等裘乾回話,他就揚長而去了。


    按照範小船所留地址,顛簸了半個多小時,陳君尋好不容易才找到範家營村。


    這個範家營村給人的直觀印象是貧富差距不太明顯。民宅要麽是低矮的瓦房;要麽是改革開放前的土垛牆房子,多說將原來麥秸屋蓋換成水泥瓦,下麵,用三五層青磚拱撐著屋簷。


    因為這裏遭受的環境汙染太嚴重,那些具體經濟實力,能在村裏蓋得起平房和小洋樓的人家,都搬到青屏市裏去了。隨著稀奇古怪病症患者與日俱增,能打能蹦的青壯年也大都外出打工去了,剩下的是一幫孩子與老弱病殘,皆是最需要關愛最弱勢的群體。


    到了村頭,陳君尋下車打聽範小船家位置,剛一下車,從青龍閘方向飄來的惡異的氣味裹在三伏天氣的熱浪裏將他團團圍住。原來,憑靠幾天前的一場大雨,青屏的黑心老板們又在瘋狂排汙了,小青河旁邊那條暗河不斷泄下廢水,一經晴熱蒸發,就變得特別刺鼻。


    範小船的家緊靠小青河北岸,與青龍閘口隻有幾十米之遙。陳君尋一看,屋子都是土垛牆,三間堂屋外有兩間廂房和一間火房,院子不大,土垛打圍,院門是竹板做的,用鐵絲擰排在一起,中間縫隙很大,正如舊時柴門。


    陳君尋敲了敲院門竹板,喊了聲:“有人嗎?”這時,有一個滿臉褶子的婦女從堂屋走了出來,打量陳君尋,問道:“你找誰?”


    陳君尋說道:“我找範小船,請問,這是他家嗎?”


    “是啊,是他家。你是?”


    陳君尋說道:“我是小船的朋友。你是他母親?大媽!對吧?”


    “嗯,我是。快進屋說話,進屋。”又扭頭來了一句:“小船,你快出來,有朋友找你。”說著,就將柴門拉開了。


    沒錯,她是範大娘。


    陳君尋不知道範大娘是位老知青,一位身上藏著秘密的人物。望著範大娘,一見她那張蒼老而又慈祥的麵孔,他就無比懷念早逝的母親,因而感覺親切與悲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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